2013年12月22日,冬至。這天,荔枝坑很多村民早早出門置辦冬至的晚餐。但肖秀民一家,沒有動靜,也沒有心情。這天中午,《南風窗》記者來到他家時,他妻子正在屋前洗洗衣服,掃掃地。肖秀民則呆在客廳的沙發上。
提起他女兒的話題,他沒有回應記者,只從桌下拉出一支用竹筒制成的水煙,滑動打火機,“呼嚕嚕”地吸了兩口,屋內頓時煙霧繚繞。或許是覺得記者受到了冷場而有些不好意思,他的妻子放下了手中的活,進屋向記者不斷訴說女兒生前的好,說著說著又哭了。
肖秀民始終低著頭,默默聽著,時不時猛吸兩口水煙。肖是廉江市石城鎮荔枝坑村村民。一個多月前的11月13日,他的女兒肖曉雯突然消失,怎么也聯系不上。次日,有人用他女兒的手機發來短信,要求給15萬元,“見錢放人”。談到最后,對方說“至少給四五萬元”。不過,交易地點也飄忽不定,兇手始終不露面。
連續兩天兩夜的博弈后,警方終于將這個神秘人捕獲:兇手鵬仔,19歲,同是荔枝坑人,和被害者一樣姓肖,同屬一個宗族。
但肖曉雯在案發當日就已被他殺害。肖秀民跑到殯儀館認尸時發現,女兒身體“已經浮腫了”。案發那天早上,肖曉雯是去廉江市找工作的。
整個案件看起來就像一起綁架撕票案,“其實是一起強奸殺人案。”石城鎮派出所所長鄧偉平告訴《南風窗》記者,兇手很狡猾,故意放了個煙霧彈,讓警方誤認為是綁票案,兇手心理素質非常好。
3年前,鵬仔輟學后,就一直呆在家里,他沒跟隨父母或哥哥外出打工。無所事事的他,如今竟干了這么件震驚全村乃至全省的大事。
廉江市公安局指揮中心負責人告訴《南風窗》記者,農村輟學青少年犯罪的問題已日趨嚴重,應引起社會廣泛關注。記者了解到,此前,發生在廉江的很多大事件,施暴者大都是輟學的青少年。
犯罪背后
擁有170萬人口的廉江市,位于廣東西南面、雷州半島北部,是湛江市下轄的一個縣級市。不過,最近幾年,廉江為更多人所知的,不是因為它是“電飯煲之鄉”,而是因為很多令人錯愕的犯罪案件。
刺痛人們的,不只是案件本身,更是案件背后的實施者—大都是一群輟學的青少年。作案者,年齡都在20歲左右,廉江的農村人。廉江市政法委書記余慶創坦承,近年來,隨著社會轉型,農民犯罪現象呈上升趨勢,且呈現類型多元化、年齡低齡化、作案團伙化的特點。
廉江市人民檢察院相關負責人向《南風窗》記者透露,這些青少年的犯罪,主要出現在“雙搶”(搶劫、搶奪)、故意傷害、偷盜和販毒等領域。廉江市司法局曾做過統計,結果發現,青少年犯罪中,80%以上是農村人,學歷一般都只是初一、初二。
涉及未成年人的案件處理,當地檢察院十分謹慎。
和早些年犯罪的成人化相比,社會已進入一個新階段。犯罪群體主要源自輟學的學生群體,而學生輟學的直接原因是厭學。厭學也和當下整個社會的背景契合在了一起。
當下,很多農村孩子的父母都外出務工,孩子交由爺爺奶奶或學校老師照顧。但學校的教育,終究代替不了家庭教育。加上一些家長對子女教育的功利化,以及家長本身就有問題,這些因素的存在,都在助長著問題學生和輟學學生的出現。
廉江市政府一位官員向《南風窗》記者直陳,“我們這里的學生學習風氣本來就不濃,加上受當下經濟大潮的沖擊,學生讀書欲望就更不強了。”廉江市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曾做過調研,語文、數學、英語三科滿分是340分,但在初一的一次模擬考試中,某中學有50%的學生三科總分加起來竟不滿100分!
“讀書無用論”在抬頭。以金錢為導向的成功論,也在不斷蔓延。廉江市公安局指揮中心負責人向《南風窗》記者感嘆,“現在書讀得好的,一般都是有錢人的孩子或是有單位的家庭的孩子”。
在階層固化背景下,很多農村家長在子女接受教育的問題上,附帶了很強的目的性和功利性,這無疑影響了他們對下一代的教育。在這種環境中,輟學學生的增多不可避免。一個鏈條由此被打造出來:社會問題影響到家庭教育,家庭教育又變成社會問題。
這些輟學的學生,初中沒畢業,文化水平低,也沒有一技之長,出去打工,自然不會“撿”到好的工種做,而且年齡小根本就吃不了苦。那怎么辦?輟學后,只能呆在家里。
取締“青年會”
廉江市橫山鎮黨委書記林廣德告訴《南風窗》記者,橫山鎮有12萬多人,其中18~35歲的青年就有5.1萬多人,有近20%的青年留守在家。
但此前,在鄉鎮并校中,很多人都是在縣城或鄉鎮中心讀書。他們的朋友和生活圈,都在城鎮,他們也已適應了城鎮的生活,如今,他們已經無法再回到農村。因此,有事沒事,他們總跑到縣城或在城郊晃蕩。“當這些無所事事的輟學學生‘囤積’得越來越多時,他們就結伙、打架斗毆、偷東西,到處惹是生非。”林廣德說。
2011年11月前,橫山鎮254個自然村中,有50多個自然村的青年,以保護本村利益的名義,成立了青年會。但這個青年會的性質,后來實際上演變成了打架斗毆、大村欺負小村、敲詐勒索等性質。如果沒有引導好,這些留守青少年將危及基層社會的穩定。
“這也是陣地戰,黨委不積極主動搶占陣地,將這些青少年掌控在執政黨手中,就會被其他力量掌控和支配,社會的安全穩定也就失去了保障。”林廣德說,隨后,橫山鎮提出了“走正道、務正業”的理念,重建農村團支部。
取締青年會很容易,警方一取締就完了,關鍵在于重建一個能穩住留守青少年的組織。但重建農村團支部,這聽起來多少有點虛。在上世紀90年代后,隨著社會管控放松,市場經濟的涌動與沖擊,很多人背井離鄉、外出務工,許多地方的農村團支部早已名存實亡。
橫山鎮是個農業大鎮,是廣東省重要的蔬菜外運基地,其生產的辣椒享名省內外。一般情況下,即使在家務工,只要勤快些的,一年也能有2萬~3萬元的收入,而且不擔心銷售,自然有客商上門收購,與外出務工的收入相比,不見得呆在家里就很差。重要的是,在家還比較自由。相比之下,這些輟學的留守青少年更愿意呆在家里。
養豬以后
“人是需要組織的,你不引導他們干正事,他們就干壞事。”林廣德說,鎮里20個行政村(居)委會,先后建了農村團支部。在選人上,通過村(居)黨支部、青年或村民選出素質高、有威望、有責任心和經濟能力強的代表。當然,優秀青年也可自薦,但要經過黨支部、群眾代表等審核、把關。之后,讓他們進行競聘演講,由青年和村民代表投票選舉。團支部由一名支部書記和兩名支委組成。每個月,鎮里會補貼給每位團委書記700元,補貼給每位支委100元。
留守青少年的“領頭人”選出來后,干什么呢?
橫山鎮南圩村選出的團支部主要就是養豬。團支書鄭春壽2011年底當選后,和村里的年輕人們合計一起搞起了養豬場。資金是通過向村里的青年集資,每5000元一股,目前有40個股東,共募集到280多股、金額140多萬元。他的豬圈里,目前有600多頭豬。“到目前為止,掙了27萬元,但還沒拿出來分紅,掙到的,主要用于滾動發展。” 鄭春壽說,養豬場開起來后打架也少了,“以前可能彼此的摩托車碰了一下,就打架了。現在把大伙都團結起來,就沒架可打了。”
年輕人的旺盛精力,主要用于如何創業發展。村與村之間經常搞一些籃球比賽等活動,大家都熟了,也不好意思打架了。“打球比打架好。”林廣德說,單純依靠警力很難管住這些青年,而且警察是出事了、違法犯罪了,才去抓人。
鄭春壽的一個股東—鄭標,以前就是吸毒的,鄭標的妻子后來跑掉,他父母勸他戒毒好幾次,終沒成功。鄭春壽找鄭標談了好幾次,并主動邀他入股,一起創業。目前在鄭春壽的養豬場里,鄭標也有1萬元的股份。“鄭標后來真能把毒癮戒掉了,人比以前長胖了好幾斤,現在都出去做泥水工了。”
目前,橫山鎮全鎮20個村居,都重建了農村團支部,橫山鎮每年因此多開支約30萬元。除了第一年,廉江市掏了10萬元外,其余都是鎮里自己掏錢。不過,林廣德覺得,“這錢掏得值”,因為這兩年鎮里沒有再發生一起群體性事件。
林廣德認為,中國是人情社會,村與村之間的矛盾,警察去說服、教育,不比團支部的人去說一聲管用,因為村團干在村里有威望,人家給面子。
這會是消除青少年犯罪土壤的契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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