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年,是我在李家莊的第二生產隊下鄉的第二個年頭。
八月的一天中午,驕陽似火,我吃完飯正躺在知青宿舍的床上看書。大隊會計從外面走了進來,他笑瞇瞇地告訴我,讓我到大隊不去一趟。我還沒來得及問他什么事,他已經走出了屋門。
我放下了手里的書,穿上拖鞋,一頭霧水的跟在他后面向大隊部走去。
進了大隊部的門口,就看見幾個大隊干部都坐在那里。他們見我進來,客氣地招呼著讓我坐下。氣氛令我有些尷尬,自從去年到李家莊以來,除了剛來時和他們握過手以后,基本上就是在生產隊里干活,平時和他們在村里看見了,也就是點點頭打個招呼而已。沒有這樣和他們近距離接觸過。
我忐忑不安的在一個凳子上坐了下來,心里暗暗在想:是不是昨天中午吃飯時,我裝做沒看見而用腳把帶隊干部申德欽的菜盤踢翻的事被他匯報給大隊干部了——。如果是這件事,我倒不怕,因為那是我們幾個知青對他私自用公家的木料給自己家做了一個小桌子的抗議,我認為自己是正義的。
坐在我對面的花白頭發的老支書笑著開了口:“小王,你下放到咱們村已經快一年了,表現一直不錯。現在公社黨委決定讓咱們村從你們青年(李家莊的社員們都把下鄉的知識青年叫青年)里抽兩個人去毛莊駐隊,去幫助那里的工作。大隊班子經過研究以后,決定讓你和小蕭兩個人去。你們兩個人都是很有主見的人,相信你們一定會勝任這項工作的。你考慮一下,要是沒有什么問題,今天下午準備一下,明天就派車送你們去。”
說完這幾句話,支書和幾個支委都用征詢的眼光看著我,我的心里卻有些惶惶然起來:我雖然有時會和帶隊的干部申德欽較較勁。但我其實還是個不諳世事的毛孩子,讓我去當駐隊干部,我懂什么呀!要知道我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來的。這件事真是讓我感到太意外了。
自從我們來到村里以后,大隊干部和社員群眾從各方面對我們都是很照顧的。不但給我們專門成立了伙房,還安排炊事員給我們做飯。在參加隊里的生產勞動時,生產隊長也總是給我們派輕活。在當時,我們是誠心誠意地來接受農村生活的鍛煉的,盡量不讓隊里照顧。去年冬天,公社組織各村的基干民兵成立專業兵團,進行全公社的農田水利建設大會戰。我們幾個再三請求,參加了大會戰兵團。經過四十多天的艱苦奮戰,我們圓滿地完成了預定的任務。我們幾個人還受到公社指揮部的通報表揚。可是,讓我去駐隊,我能勝任得了這個工作嗎?但我轉念一想:我們是來農村鍛煉的,不僅僅是來鍛煉身體,更主要是要增長才能,要不怕經風雨見世面。這不正是鍛煉自己的一個好機會嗎?我怎么能退縮呢?而且還有小蕭和我一起去嗎?她一個女孩子尚且不怕,我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呢?想到這里我更有了信心——,向大隊干部表明了自己愿意服從組織安排的態度。
小蕭的名字叫蕭瑛,她是我小學和高中時的同學,由于她學習好,辦事穩重。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擔任著班干部,不是班長就是副班長,而且還一直是學校里的文藝骨干。而我自己卻連小組長都沒有當過。在我們男生的心中,她總是那樣的矜持和高不可攀。我從小酷愛看書,特別崇拜書中的英雄人物,尤其是那些女英雄們:如《戰斗的青春》中的許風;《洪湖赤衛隊》中的韓英;《紅巖》中的江姐;《山鄉風云錄》中的劉琴等等。她們勇敢堅強、機智多謀。令敵人聞風喪膽。在我的內心深處隱藏著一個愿望:將來找人生的伴侶要是能找到這樣的人就好了,雖然我知道這不過是一種奢望而已。而蕭瑛給我的印象就是這種:端莊、秀麗、穩重,眉宇間透射出一種軒昂、堅毅和豪爽之氣。
可是,蕭瑛肯去嗎?只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啊!在那種純情的年代里,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啊!
下鄉后,我們雖然分配到了一個生產隊里,我在豬場里喂豬,她隨女社員到地里干活。我們雖在一個食堂吃飯,但也很少說過幾次話。一是因為當時的社會環境所至,二是因為我的性格比較內向,在學校里的時候基本上沒有和女孩子說過話。下鄉后雖然經常在一起,但看到她那總是一臉嚴肅的樣子,便不知道該和她說句什么話好,離她幾米遠的時候心里就開始緊張,臉上就開始發熱。倒是她落落大方,總是主動和我說話打招呼。
然而,這個事情她會同意去嗎?我邊想邊向宿舍里走去。快走到宿舍門口時,一抬頭卻看見了站在女宿舍門口的她,男女宿舍相距十多米左右,蕭瑛對我微笑著,很顯然是大隊干部已經先和她談過這件事了,而且她肯定是同意去的了。我頓時覺得心花怒放,也笑著向她點了點頭后,忙回屋子里收拾東西去了,還需要說什么嗎?什么也不用說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以后,隊里就派了一輛馬車把帶著行李的我和蕭瑛送到七八里路遠的毛莊去了。
在路上,在馬脖子上銅鈴清脆的響聲中,我想起了剛看過的長篇小說《晉陽秋》,書中的男女主人公郭松和藍蓉,他們也是兩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那時在抗日戰爭時期發生在山西的一個故事:在共產黨和犧盟會的領導下,他們一起克服了許多困難,在農村組織起了抗日的隊伍,與敵人進行了英勇的斗爭。我想,我們到唐莊那個后進村以后,也會遇到許多困難的。但是,只要我們不怕吃苦,努力認真地去開展工作,也一定會做出工作成績,開創出一個新局面的。雖然年代不一樣,但意義應該是相同的,都是為了讓人民過上好日子的。
毛莊的大隊部設在村中央,是個沒有圍墻的大院。工作組長叫武貴生,他知道我們今天要來,特地在大隊部等候我們。說是個院子,其實只有一排五間北房。中間的三間房里安裝有當時時興的一套擴音機設備。大隊干部開會就在那個屋子里。東頭的一間由我和武組長住,西頭的那間便安排給蕭瑛住,她一個姑娘家不大方便,大隊干部便幫她找了一個叫巧娣的姑娘與她做伴。那個是個可愛單純的小姑娘,剛滿十三歲,在村里上小學五年級。
安頓好了住的地方以后,武桂生便給我們介紹了毛莊大隊的基本情況:毛莊大隊共有一千二百多口人,分三個自然村,三個村子一字排開。相距都是二里多地,毛莊居中,東邊最小的村子叫毛廟,只有二百來口人。西邊的村子叫湯莊。多年來,大隊的領導班子進行了幾次調整,但都沒有調整好。始終找不出一個合適的領導人來。有的工作能力太差,有的則個性太強,有的有一定的工作能力但卻又私心太重。一個人上了臺之后,其他的人都光拉橫套,形不成一個團結有力的領導班子。村里的糧食產量總是屬于倒數第一第二,拖著全公社各項工作的后腿。現在的領導班子是剛剛組建起來的。支書是個復員軍人,工作能力很是一般。開會時話都說不了幾句。現在也只是湊合,等以后發現了好苗子再進行調整。
接著他又給我們布置了工作,我們的工作對象是湯莊四隊。三個自然村中,數湯莊最大,分三、四兩個生產隊。數四隊的問題最大,說到湯莊時,武組長馬上就顯出很生氣的樣子,他提高了聲音對我們說:“四隊的搗亂分子最多,最不好管。你們去了,要深入地去了解四隊的情況,尋找出到底誰是真正的搗亂分子,我就不信我制不了他。”
聽著他的講述,我和蕭瑛象剛入學的小學生一樣的認真,一邊聽一邊點頭。表情也隨至嚴肅起來。意識到我們以后面臨的工作任務將是很艱巨的。
點頭歸點頭,我的心里對怎樣開展工作卻是沒有一點譜。我們在縣城里上了十年的學,文化知識沒有學多少,社會知識也是少得可憐。雖說在李家村已經鍛煉了一年,但也只是跟著社員們在地里干活,沒有什么思想壓力。這下接觸到實際工作了,肩上有了一定的責任了,心里一下覺得沉甸甸的。但是,生活再復雜,也得勇敢地去面對,怎么著也比戰爭年代強多了,至少不會有生命的危險。做為一個年輕人不經過生活的磨練,怎么會堅強和成熟起來呢?
武組長已經在這里住了兩年多了,一直是單打一。這次來了兩個年輕的助手,把他也給高興得眉開眼笑的。他今年五十歲了,是個有著二十多年黨齡的老黨員。剛解放時他就是一個土改積極分子,被當時的區干部看上,抽到區里參加了工作。現在還是公社黨委的常委委員,知道這些情況后,我們從內心對他表示敬重。雖然他的長相令人不敢恭維:臉盤又窄又短;身材消瘦且駝背,笑的時候,一雙黃色的板牙露出好長,一副奸相;眉毛倒是分外的濃,眉梢處耷下來很長。令人看了很不舒服。但生活告訴我們:人往往是不可貌相的。他的黨齡比我們的年齡都長,工作經驗肯定比我們豐富的多,認識和解決處理問題也一定比我們成熟的多。光是黨委常委這個頭銜就能把我們這兩個年輕的共青團員鎮住。當時我想:雖然在表面上看不出來他沒有什么魄力,但他一定會有他的特別之處的。
他給我們介紹完了大概的情況之后,他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是上午的十點多鐘。于是,他便領著我們去四隊上任。四隊的那塊玉米地離毛莊的大隊部不太遠,只用了十幾分鐘的時間就走到了。四隊的隊長正領著十幾個男女社員們在一塊玉米地里給玉米間苗,玉米苗已經長到一尺來高了。
看到了我們,一個五十來歲的紅臉漢子停住手里正在干的活,微笑著向我們走來,可以想象得到,他就應該是四隊的隊長了,武組長給我們介紹認識。隊長很老實的樣子,告訴我們說他叫毛淵溫以后,就只是嘿嘿地笑。我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但望著這位相貌敦厚的隊長,我覺得心里有一種很踏實放心的感覺。
武組長有事就先走了。隊長好象一下子想起來什么似的問我們的名字。剛才武組長已經告訴過他了,平時有許多時候的情況都是這樣,乍一見面寒暄得好象很熱情,實際上只顧熱情了,卻連對方說了什么都沒記住。我就又給他說了一遍。他點點頭,這次是真的記住了。接著他一本正經地對我們說:“我代表全隊的社員們歡迎老王、老蕭來幫助我們工作。”
聽了他這句話,我的臉一下子就發起熱來,蕭瑛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們這兩個尚屬“胎毛未褪”的大孩子,怎么敢被這位比我們父輩還大的隊長稱為“老”呢?在李家莊時,社員們都親昵地喊我們小這小那的,聽起來心里又舒服又順耳。我趕忙對他說:“隊長,你可千萬不要這樣稱呼我們。我們都才不到二十歲呢!你還是稱我們小王小蕭吧!”
沒想到隊長把臉一板說:“那可不行,這是多年沿襲下來的規矩:凡是上面派下來的工作員,不管你是年齡大小,是男是女,一律都得稱為“老啥”的。不然的話,隊里頭這么多的男女老少,都管你們叫“小啥”,就沒有了規矩,沒有了大小,以后你們怎樣開展工作呢?
聽著他的話好象也有一定的道理,不過我們仍然從心理上接受不了,譬如他如果一叫我“老王”,我絕對會想起來我的爸,他在工作單位里上班時,別人就是這樣稱呼他的。我們便因為這個問題發生了第一次的“爭執”。“爭執”了半天之后,我們終于達成了項“協議”,還稱呼我為老王,但稱呼蕭瑛為小蕭。因為當時蕭瑛的眼淚都快要急出來了,隊長看到她那個可憐的樣子,不得已才讓了步。之后,我們便和隊長一起加入了間苗的社員們的行列。
干了一個多小時以后,中午下晌的時候到了。隊長一宣布收工,社員們便說說笑笑地向村里走去。隊長笑呵呵地對我們說:“走吧!今天你們先跟著我回家去吃飯,明天再開始給你們安排派飯。”
隊長的家在村子的東南頭,是一個不大的土墻院子,院子不大,有三間土坯正房和一間灶伙房,院子的角落處有一個豬圈。站在院子里,他對我們說:他有三個孩子,大兒子已經二十出頭了,在當時的農村是到了該說媳婦的年齡了,但是現在連房子還沒有,誰家的黃花閨女愿意嫁給一個沒有房子的人呢?春天的時候他已經把磚燒好了,等秋后再買些木料準備著,等過了年一開春就要蓋房子。
說著我們便又走進了他的屋子里,他的屋子里還算是比較整潔和衛生的。因為凡是做飯的婦女都是提前下晌的,所以當我們到了他家坐定后,他的老婆已經把飯菜做好了。他的老婆中等身材,做事很利索。很快便把飯菜端上了桌子。主食是烙餅、菜是炒茄子,白面湯里飄著雞蛋穗兒,肯定是因為我們來才特意做的。那時侯,社員們的油鹽大都是用雞蛋換的,平時自己都不舍得吃的。因為這天早上我們吃飯太早,農村人中午飯一般都在兩點鐘左右,我們早就有點餓了,隊長稍一謙讓,我們便拿起那干干的放油不多的油餅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真的是“饑不擇食”了。
隊長陪我們在他家唯一的小飯桌子上吃,而他的老婆和幾個孩子卻是蹲在一邊的地上吃,我們看了覺得過意不去,一再相邀,他的大兒子才和我們坐在了小桌子邊。而隊長的老婆卻是堅決不肯上來,因為那時農村家庭里的一般規矩是:家里來了客人,婦女和孩子是絕對不能和客人一起吃飯的。
我暗暗佩服蕭瑛,她是能很快就適應環境的。她沒有普通女孩子的那種羞怯和嬌氣,表情和舉止行為大方而自然。看到我們吃得很香甜,隊長滿意地嘿嘿地笑了。我們的隨和和無拘無束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使我們唯一不大習慣的是:他們家里養的兩頭小豬在桌子下面拱來拱去,不時地親吻我們的鞋子和褲腳,使得我們有些避之不及,臉上出現了幾許尷尬的神色。隊長大概也覺得兩只小豬娃兒的行為有些不雅觀,便扯起嗓子吆喝了幾聲。但那兩只小豬卻好象沒有聽見一樣,依然是我行我素。看得出來,習慣成自然,他們的人和豬都以這樣的和諧方式相處慣了。我們以后也得慢慢地適應這樣的生活狀態了。
吃完了飯以后,離下午上工還有一段時間,隊長便給我們大概地介紹了一下第四生產隊的基本情況:全隊共有四百來口人,六十來戶人家,主要有三大姓氏組成,毛姓、張姓、蔣姓都差不多占人口的三分之一。有一點派性、有一點宗族觀念,但都不大明顯。這個隊的主要問題是:由于這個村離縣城比較近,解放前做小生意的比較多,比如有賣木杈掃帚的、做紅紙燒紙的、還有一些做老鼠夾子賣耗子藥的等等。雖然生意小,但畢竟都是一些工于算計的精明人,都很喜歡猜忌別人,除了對自己以外對誰都不相信,誰都不愿意吃一點點虧。所以,這個隊的隊長誰都不想當。我們聽了他的話以后覺得事情也真是有點麻煩,我便問他這個村里頭誰最愛找麻煩。隊長笑笑說:具體誰好誰孬,你們待一段時間就知道了。讓我說我還真的不好說。
我們知道他是不想得罪人。因為都是鄉里鄉親的,便也不再追問他。接著他又談起了他自己的情況:他的家庭成分是中農。解放前上到了小學畢業,解放后在一個小學里教書。五七年時他講了幾句不合適宜的話,被劃成了“中右”,(我過去光知道有右派,但還沒聽說過中右。)之后被發回了本村,農村人講實際,不象那些城里的一些人一樣喜歡跟著風跑。不管你是左派還是右派,只要看你人的品質好有本事,就看得起你。開始是選他當副隊長,幾年后正隊長鬧情緒撂挑子不干了,他便被扶了正位。他告訴我們,在農村,數生產隊的隊長最費心、最辛苦。早上摸黑就要起來去敲鐘,白天上工要帶領大家以身作則一起干,而晚上收工時要走在最后一個。分工問題、分配問題,考慮什么事情都必須要一碗水端平,因為有那么多雙眼睛在緊緊地盯著你呢!夫妻打架、家里鬧糾紛都去找你。就是晚上躺在床上大腦也不能清閑,要考慮第二天的生產安排問題。上有千條線,下有一根針。這根針就是生產隊長。他嘆了一口氣又說:整天忙的不得了還落不了一個好字,有時真的想把挑子放下,可是幾次都因為沒有人接而放不下。另外也不大忍心啊!放下了這幾百口子人怎么辦?只好湊合著干,走一步說一步吧。
我們覺得他說的是大實話,在李家村時,我們就看到,村里最辛勤勞累的就是生產隊長了。因為生產隊就象一大家子人,許多的人連一個小家庭都應付不了,那么鬧哄哄的幾百口人,沒有一種吃苦耐勞的思想和犧牲精神,是決不能領導起一個生產隊來的。我至今對過去那個年代的幾十萬個曾經為社會主義集體事業立下了汗馬功勞的生產隊長們心存深深的敬意。
第二天,我們就開始輪流吃派飯了。
一般的情況下,派飯分兩種。一種是固定式的,或一年、或半年固定在一家吃飯;另一種是輪流式的,分大輪和小輪。大輪是一個月或者半個月,小輪則是每天輪一家。我們的派飯是小輪,主要是為了便于了解情況。
從第二天起,每天的七點多鐘,便有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兒或女孩兒到大隊部來帶領我們去他們家里吃飯。家里沒有小孩子的便由家里的大人來。在誰的家里面吃飯,都由隊里給記著賬,以后等秋麥兩季分糧食時給他們補上。
由于我們兩個人一直和他們一起參加生產勞動,和其他別的干部不大一樣。四隊的社員們漸漸對我們有了好感,我們去誰家吃飯時,他們不但態度熱情,伙食上也盡量給我們弄得好一些,總是讓我們覺得過意不去。至今我認為:我們中國的老百姓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他們吃苦耐勞,你只要是誠心誠意地為他們好,他們會把心都掏給你的。派飯的人家也有幾家成分比較高的,因為我們和他們一起干活、聊天慣了。也沒有覺得他們有那里的不好,有時還會開一些玩笑。那已是文革末期。生產隊在待遇上和分配上對他們和一般群眾沒有什么不同。倒是一個綽號叫“十三能”的貧農想看我們的笑話,當我們輪到我們去他家里吃飯時,他有意讓我們吃粗面饅頭和霉面做的面湯。看我們吃不吃得下去。那種飯菜確實難以下咽,我們勉強吃了一點兒什么也沒說就離開了他家。隊長知道了這件事情后,狠狠地批評他一通。之后,隊長告訴我們,這個“十三能”是想故意辦你們的難看呢?以后就不要再去他的家里吃飯了。
后來我每當看到這個社員時總想起周立波的小說《山鄉巨變》里的“彎彎繞”,中國有幾千年的封建社會制度,封建的小農思想和封建觀念仍然頑固地以各種形式殘存在人們的頭腦中和社會的各個角落里,極大的影響和制約著中國當代社會主義經濟和文化的向前發展。中國理想的和諧社會的建成,任重而道遠啊!
最令人感動的是一對七十多歲的五保戶老人,因為隊長怕給他們添麻煩,而沒有讓我們去他們家里吃飯。他知道了以后不依,找到隊長非要讓我們到他們的家里吃一天飯。隊長拗不過他,只好讓我們去他們這對可愛的五保戶家里吃了一天。中午,他們特意給我們包了素餡的餃子,那頓飯,那份情誼,使我們終身難忘。后來毛主席去世時,他們戴著黑紗和白花相互攙扶著走到大隊部設的毛主席的靈堂里,傷心地哭了好久好久。第二天,他們讓我從縣城里給他買回了一張毛主席像,并讓我幫他貼在屋子的正中央。在中國農村的最廣大的人民群眾心里,毛主席永遠是他們的大救星、大恩人。任何精英們的任何聒噪都影響和改變不了廣大人民群眾對自己領袖的熱愛和懷念。
一個多月下來,我們在隊里已經基本上輪了一圈了。可是,這個隊的落后的原因在哪里呢?誰是其中的搗亂分子呢?我們沒有理出半點頭緒,發現一絲蛛絲馬跡來。
這段時間里,我們一直很留意這些方面的情況,不管是在誰家吃飯,我們都很認真地傾聽他們的意見。他們也都給我們講了不少的問題。但是,在第一家社員家里,我們聽到的是一種說法。到了第二家,我們所到的情況卻是另外一回事兒。而到了第三家時,他們所說的情況又和前兩家所說的完全不同。幾十家竟然有幾十種的說法,我們覺得誰說的都有幾分道理,可誰的話也不能全信。望著這些皮膚拗黑、表情誠懇的一個個面孔,我們無所適從,得不出任何肯定的結論。比如對隊長毛淵溫的評價吧!有的說他踏實能干、處事公平;有的則說他油腔滑調,口是心非;也有說他損公肥私,愛貪便宜。各種截然不同的說法讓年紀輕輕的沒有什么分辨能力的我們莫衷一是。怎么辦呢?我和蕭瑛交換了一下看法,決定再重新輪一個月的飯,繼續觀察和了解四隊的情況。能找出真正的癥結,完成領導交給我們的任務。
晚上在大隊部,我們向武組長匯報了自己的想法,武組長皺著眉頭考慮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也沒有別的好辦法,便同意了我們的建議。
一個多月后,第二輪派飯輪了下來,我們才覺得事情有了一些眉目。我們已經明白地知道:雖然隊長、副隊長以及保管之間也有些矛盾,但都屬于正常情況下的枝節問題。是小農意識的彼此不信任的心理在作怪。許多事情多不過是捕風捉影。現在問題有些真相大白了,根源在小隊會計那里。
過去的幾個月里,我們曾經納悶:隊長派我們去東家吃飯,去西家吃飯,為什么沒有派我們到小隊會計家里去吃過飯呢?小隊會計叫張文才,是年二十四歲,白凈面孔,身材消瘦且單薄,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我們來到四隊幾個月了,一共也沒有見過他幾次。他雖然只是個會計,卻對幾個小隊干部都是一臉不在乎的樣子,對我們二人也是愛理不理的。一副闊少爺的神情。他掌握著生產隊里的財政大權,兩年多了也從來沒有公布過帳目,他從來不去地里參加過勞動。我們原來在李家莊時,那里的生產隊會計從來不脫離生產勞動,都是白天下地,晚上記帳。我和蕭瑛剛來時,大家都不摸我們的底細,都不敢在我們的面前提到他,知道和我們熟悉了之后,知道了我們的為人,才敢給我們說真話。更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小隊會計之所以敢于大膽妄為,是因為上面有人給他撐腰,這個給他撐腰的人不是別人,竟然是我們的頂頭上司武組長武貴生。
這個結果太出乎我們的意料了!
原來,武貴生來毛莊駐隊的時間沒多久,就把他吃飯的地方定到了這位會計張文才家。據群眾們反映:他們家里的酒肉從來就不斷,都是由張文才親自去縣城里買的。至于他們之間還有沒有其他貓膩,大家表面看不出來,但是心里有桿稱,肯定是有:武貴生的家庭負擔很大,有四個孩子都在上學,老婆還常年臥病在床,可他還總是穿得那么光鮮,而且還又剛買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按照他的經濟條件,他是根本買不起的。
我和蕭瑛了解到了這些情況之后很是吃驚,對這位自稱是黨委委員的工作組長竟能做出這種事情感到很不理解。我們覺得他的這個問題是很嚴重的。怪不得四隊的社員們都愛講風涼話,怪不得四隊的社員們干起活來總是打不起精神來,原來他們的肚子里有怨氣。我們還得知,張文才的岳母也是本村的,因他的名聲不大好和他斷絕了親戚來往。當我們把這些情況向隊長毛淵溫提出來時,這位一向說話直言快語的人此時卻吞吞吐吐、支支吾吾起來。他不敢得罪這位頂著公社黨委委員的工作組長。我們開始明白了:毛莊村的領導班子之所以配備不好,主要就是武組長一手造成的。那些有能力有責任心的人他是絕對是不會用的。我們開始明白了武組長為什么一提到四隊時就頭上要冒火。經過幾天的認真的考慮,我決定套把這個情況匯報給公社的陳書記。
陳書記衣著簡樸、工作作風踏實,他在公社社員心里的威信很高。他經常騎著一輛舊自行車到農村去,看到群眾在地里插秧,放下車子卷起褲子就和社員們一起干活。一點也沒有架子。七五年時公社修公路時需要很多石頭,那時沒有多少機動車輛,他就帶領全公社的基干民兵去一百多里外的輝縣拉石頭,別人都是兩人一輛車,而他是自己一個人拉一輛。這樣的干勁,這樣的作風,群眾怎么會不感動?不擁護?不欽佩呢?后來他雖然走了,但在當地的人民群眾的心里留下了一座豐碑。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蕭瑛,她不大同意我的想法,她對我說:“我們是在他的領導下工作的,而且他是公社、黨委的委員。我們剛來不久,年紀又輕,恐怕陳書記不大會相信我們的話。到了那時候,情況很可能會對我們不利。不如等以后有合適的機會再說。”
我聽了她的話覺得她的話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但在內心也不完全同意她的說法,我堅定地相信陳書記,認為他一定會出于公心嚴肅認真地處理這件事的。我認為要是不向上級領導匯報這件事,要我們來干什么?那幾天,我的腦海里好象一直有兩個人在爭辯。
兩天之后,蕭瑛有事回家了,我在唐莊的路口碰見了下來檢查工作的公社武裝部干事。原來在李家莊時我就和他熟悉,于是我便把情況原原本本的給他說了。請他一定把這件事情匯報給陳書記。聽著我的述說,這位武裝部干部的臉色先是驚訝,后來變得越來越嚴肅起來。
不知道他是向誰匯報的?也不知道他是怎樣匯報的?第三天的下午,武貴生怒氣沖沖地騎著車子從公社趕回來了。一回來就馬上召開了駐隊干部的全體會議。——因為不久前,縣教育局又派下三位干部來幫助工作。領隊的是教育局得到副局長,是我父親的老熟人。
武組長在會上表現的是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估計是在公社挨了訓。他一張嘴,吐沫星子噴得老遠,脖子上的青筋也冒得老高,雖然他沒有點名但卻和點名一樣怒火沖天地批評了我:“有的人偷偷告我的狀,想整我的問題!告訴你!沒有那么容易!我是公社的黨委委員,你反對我,就是反對公社黨委!反對公社黨委!你就是反對共產黨!你長有幾個腦袋,敢于共產黨作對!我無貴生入黨二十多年了,什么樣的風浪沒有見過!想和我斗!告訴你,你還嫩著呢!”
口氣之兇惡、氣焰之囂張,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我有些懵了:我弄不明白,他所說的話語,究竟是他自己的?還是代表公社黨委的?難道陳書記會支持他嗎?不然,他怎么會這么兇呢?難道真的是我錯了嗎?他發泄完以后,不明就里的其他人誰也沒有說話,會議也就馬上結束了。結束時,我的心里充滿了忿懣和委屈。
散會后,我約那位和我父親一樣大的教育局長去外邊走走,我期望著這位前輩能幫助我解開心中的疑慮和疙瘩。在我的心中,他也一直夠高大的了。因為在我上小學時,他就是教育局的局長了,只是由于文革他被降了半級。因該是很有學問很有修養的。我流著眼淚把事情的原本給他述說了一遍。這位工農出身的干部聽完了我的講述以后,停了好半天以后才對我說:“這個這個這個這個社會是很復雜的,這個這個這個這個你還年輕,這個這個這個這個你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啊!這個這個這個——。”
我見他也說不出什么真正的道理來,便問他我以后該怎么做才算對時,他竟然一連說出十好幾個這個這個這個這個以后再也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詞語來。
我對他徹底也失望了,知道自己陷入了孤立。我是太幼稚,太沖動了,對這個社會太理想化了。
以后,我才明白:這個社會太復雜了。有的人嘴上說得一套,實際上做的卻完全是另一套。這是我從學校里出來,現實生活給我上的第一課。
第二天,我和蕭瑛就調到了東邊的木廟。湯莊四隊則由他親自來抓了。
一個月后,公社開始征兵,我雖然沒有報名,卻被通知去體檢身體,莫名其妙地當上了一名解放軍戰士。我悄然地離開了那里,至今覺得愧對湯莊四隊的鄉親們,沒有幫他們把事情弄好——。
但是,那段經歷卻讓我刻骨銘心。使我看到了社會生活中陰暗丑陋的一面。使我充分地認識到:一個村、或者是一個生產隊、或者是一個單位,搞好搞壞全在單位的那個領導。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簡化來也永遠是這樣。如果領導是個大壞蛋大孬種,那個單位的人民群眾就遭了禍殃。
毛主席當年發動文化大革命,也是為了整那些黨內外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可惜被一些壞人利用了。所以,我至今無限敬佩和崇拜毛澤東。他總是能敏銳地及時地抓住了紛紜復雜的矛盾中的最關鍵問題,所以才彰現出了他老人家的英明和偉大。
在之后的人生道路上,依然是充滿了荊棘和坎坷。但我做人的原則卻始終沒有變,我要向我既定的人生目標前進,為讓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美好而用盡自己的最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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