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臺共黨人的悲歌》
黃紀蘇
《臺共黨人的悲歌》我一直想談談卻一直拖著。這本書是去年秋天讀到的,讀完合上書,感覺像是從巖石縫里鉆了出來,以后一想到還要鉆回去就不由自主地深呼吸。要不是今天朋友的一句微信,我還會一拖再拖。
這部傳記的主人翁是兩位鮮為人知的共產黨人,臺灣籍的張志忠和他的江蘇妻子季蕓。他們都是上世紀前半葉參加共產黨的知識青年,抗戰勝利后被派往臺灣從事地下工作。張志忠擔任中共臺灣工委的軍事負責人,季蕓在學校教書——不光是掩護,也是生計。二二八事件后,臺共發動軍事起義,由張志忠領導。起義失敗后,他們轉入地下,后雙雙被捕,先后就義。這其實是上世紀那場革命中司空見慣的故事。當年關在渣滓洞的共產黨員得知新中國成立,興奮之余用背子面制作了一面國旗。由于只知“五星紅旗”而不知具體圖案,他們憑想象在旗的正中擺上一顆大五星,四角各一顆小五星。這些五星的角很平緩,其實就是個五邊形每邊弧進去一點,顯著豐滿而柔和,就像母親懷中嬰兒的臉龐。這些革命者本打算舉著它沖出監牢與解放大軍會合,但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倒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當新中國的太陽照到他們身體的時候,彈孔中的血還在流。張、季夫婦也屬于“赍志而歿”,卻更讓人壓抑。且不說他們的尸骨連同身世早已委諸荒煙蔓草,他們遺下的一個兒子后來加入國軍,據說還要派回大陸從事地下工作,其慘毒遠過斬草除根。不過這孩子后來自殺了。行文至此,不知為什么想起陳寅恪先生“元佑黨家猶有種,江潭騷客已無魂”的哀痛之句。
把張、季的故事同他們以及無數青年殞身不恤的那場革命后來的故事放在一塊,讓人更覺沉痛。那場革命后來的故事他們沒看到,我們都看到了。近日網上有文章指某開國元勛的后代富可敵國,一位友人發來激憤的微信,說這讓“整個中國革命看上去就像一場騙局了”。其實,不用等這類文章“揭秘”“起底”,老少權貴們舉著這場革命的產權證虎咽鯨吞、比起這場革命當年兵鋒所指的巨蠹國賊有過之而無不及,早就不是秘密了。我有時在微信朋友圈里會跟一些“果粉”爭辯,他們對當年國民黨的病態美化,對當年共產黨的病態丑化,實在讓人看不下去。但他們的現實所指誰又能說就錯了呢?今天的無產猛虎、共產蒼蠅,別說不如今天的國民黨,就是當年的國民黨誰又敢說他們就如呢?起張、季于地下,誰又敢保證老兩口不會彼此攙扶著一路小跑加入“兩頭真”的行列,逢人就宣傳“人類普世價值”呢?
提著頭顱的革命者作者吳耀忠是臺灣左翼畫家,曾坐牢七年
博洲先生以數十年時間尋繹史跡、復原史事,為死難烈士立傳。如此惛惛之事、冥冥之志,仿佛千年前敦煌、云岡崖壁上孤獨而執著的斧鑿聲。我接觸到的臺灣“左翼”學人,身上多有一種質樸方正之氣。道理想來也簡單:共產黨在那里一直是撲殺的對象,這些年也只是不用坐牢而已,想榮華、謀富貴、耍威風的人都去了別處。而在大陸,“如何加強黨對意識形態的領導”屬于國家級社科基金招標項目,什么樣人招不來呀。如今“左”在不少人那里越來越是梯子、棍子,越來越不是擔子了。我一直不大好意思以“左派”自居,這其中確有跟他們觀點不大一樣的原因,也有老模老樣不適合左岸小掛件的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真正的左派須要擔起高遠的理想和沉重的人生,像我這種游手好閑、沒事愛溜個胡同跳個廣場舞的人就別逞那個能了。《臺共黨人的悲歌》及其堅韌漫長的寫作過程,算是又提了回醒。
2015 年2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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