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來,在列強當中,日本對中國的殘害最重。創劇痛深的歷史記憶,至今沒有平復,時機一到便會爆發,轉為激烈的言論和行動。但是,另一方面,對于日本,我們又缺少真正深入的理解。這個古代的藩屬、近代的強敵、當前的對手兼伙伴,未來的角色將如何確定?下一個歷史階段,中國的發展能否再上一個臺階,怎樣面對和解決日本問題,是一個重要的考驗。下面,略談幾點不成熟的看法。
一
戴季陶曾說過,關于日本文明,日本學者有許多附會和粉飾之詞,但是,如果把日本所接受的中國、印度、歐美的文化通通拿掉,只留下一個赤裸裸的所謂“日本固有的本質”,那么會和“南洋土番”差不多(《日本論》第6章)。古代日本學者向稱中國為“中華”,稱日本為“東夷”。幕府末期,日本國學家開始糾正這種觀點,鼓吹“清除漢意,堅固和魂”,即否定、擺脫、蔑視中國文化,振興日本固有之精神,這成為后來日本至上主義、乃至日本軍國主義的思想根源。本居宣長是日本國學的集大成者,他說:“世界有許多國,但由祖神直接生出的,只有我日本。”戴季陶說得不錯,這種所謂“日本固有本質”,所謂“和魂”,所謂“萬世一系,天壤無窮”,其實質是一種原始、偏狹的部族信仰的內容和對象。另一方面,與中國晚清的“中體西用”論相類似,近代日本也宣揚“和魂洋才”,原始偏狹的部族信仰與西方科技文明相結合,迸發出蓬勃、野蠻的力量,席卷東亞大陸和西太平洋。順便說明,盡管“國學”一詞出自《禮記》,但中國近代意義上的“國學”概念出現于19世紀末,借用自日本學界,不必諱言,也同樣包含了狹隘盲目的成分。
另外,需要指出,早在周秦時期,中國就已形成了普世的天下倫理,而幕府時代的日本盛行武士倫理,明治維新后轉為戰國倫理:僅效忠于一國一姓,不顧及更普泛的正義和是非。這種倫理的形成,第一,是由于島國環境相對封閉,日本缺少像中國那樣在廣袤大陸上、在漫長歲月中,應對、管理、消化、融合多民族群體的豐富歷史經驗。第二,中國自秦漢以后,便一直采取“君主制+郡縣制”,各階層頻繁流動,身份從不固定;而日本則長期實行封建制,各階層身份世襲,各安其份,各司其守,身份倫理超越、壓抑了社會倫理,例如武士道,作為一種典型的主奴倫理,正像戴季陶所說,“是封建制度下面的食祿報恩主義。”(《日本論》第3章)因此,儒家的大同理想、佛教的平等觀念、歐美的啟蒙精神,在古代和近代日本,都不能成為主流價值。而戰國倫理的深層,仍是部族信仰。
作為一種廣闊、持久、厚重的大陸文明,中國傳統的基本精神,的確如80年代的理論界所說,是一種“實用理性”,它既不像超自然的一神教信仰那樣強勁、高亢,也不像徹底的虛無主義那樣絕望和頹唐。中國人總是傾向于在情與理、剛與柔、進與退等一系列對立范疇之間,保持一種大體的平衡,所謂中庸、中道,所謂“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相反,作為孤懸海外、環境脆弱的島國文明,日本則往往趨于兩個極端,或怨而怒,或哀而傷,菊與刀、細膩精致與剛烈粗獷,以分裂的方式集于一身。哀而傷,因“物哀”而沉浸在凄絕、哀艷的情感中,一悲到底;怨而怒,則表現為不加節制的血氣之勇。這后一方面,在近代日本有突出的表現。
二
近代日本主要的對外戰爭,都帶有不加節制的盲動主義性質,從甲午戰爭(1894-05年)到日俄戰爭(1905-06年),到九一八事變(1931年)、七七事變(1937年),直到太平洋戰爭(1941-45年),均如此。例如在甲午戰爭中,日本罄其所有海陸軍力量孤注一擲。所以,當時的日本外相陸奧宗光說:“國內軍備殆已空虛”。假如中國的統治集團有決心、意志打一場持久戰,日本以當時薄弱的國力,是無法取得最后勝利的。但由于種種機緣,日本的盲動屢屢得手,直到陷入中國的戰爭泥沼,最后被鋼產量超過日本10倍的美國徹底打敗。
這種盲動主義的一個特殊表現,是戰爭過程中的“下克上”現象。從九一八事變,到七七事變,到進攻南京,包括戰爭末期的一號作戰,日軍一再發生下級或前線部隊無視上級或軍部的權威及軍紀的現象,機斷專行,先斬后奏,迫使上級甚至軍部接受既成事實并被迫投入更多資源支持其行動。例如,上海淪陷后,日本參謀本部原來向前線的上海派遣軍和第10軍規定的追擊范圍,是蘇州、嘉興線以東。但志在必得的兩支部隊,卻擅自向南京進擊,參謀本部的中下層少壯派軍官也一同鼓噪,使得大本營最后不得不批準占領南京的計劃。這是軍史愛好者都應熟悉的一段史實。
這種“下克上”現象,是由于高漲而盲目的士氣,究其根源在于日本近代社會的動員。幕末時代,日本內憂外患,一方面,日本分別同美、荷、俄、英、法簽訂不平等條約,總稱“安政五國條約”,淪為半殖民地。另一方面,農民起義和市民暴動接連發生,社會秩序動蕩,幕府統治動搖。作為近代危機的反應,日本的社會動員,以中下層武士為主體,各階層廣泛參與,形成所謂“草莽志士”。日本歷史學家依田熹家說過,日本的近代化并非像通常理解的那樣,是由明治政府自上而下推動的,很大程度上,“應當說是民眾更多地推進了近代化。”他說,在日本,人材并不為政府所壟斷,而更多地散布在民間,甚至在鄉村也有許多有識之士。而中國的近代化,“幾乎完全是自上而下的或者是僅有少數杰出人物推進的”(《日本的近代化——與中國的比較》前言)。缺少民眾的廣泛動員與參與,這是中國的洋務運動、戌戊變法、辛亥革命歸于失敗的主要原因。反過來,則是日本近代化成功的關鍵。
三
日本的社會動員采取了特殊的方向。由于國土狹小、資源匱乏,日本無法獨立自主地完成近代工業化,因此,只能一方面“脫亞入歐”,從歐美國家引進技術、制度、文明,另一方面“征臺”、“征韓”,向亞洲國家尋求原料、勞力和市場。國際形勢、地緣環境和封建制的島國傳統,從各方面決定了日本社會的整體右翼化。日本右翼的基本立場,是在擁戴天皇制的前提下,在內安分止爭,對外索取資源。日本右翼涵蓋朝野,動員相當廣泛,形成所謂“舉國一致”的黷武精神。例如九一八事變,民情激涌,有日本青年因未能從軍而激憤自殺。到太平洋戰爭爆發時,日本右翼的全國性組織有47個,各支部2633個,地方獨立團體430個(步平、王希亮:《日本右翼問題研究》上編之三)。之所以能實現這樣的動員,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日本右翼吸收、整合了左翼的某些立場,例如關注民眾、經濟平等、反對財閥等。這種吸收整合,也表現在日常情感層面,例如,著名的皇道派軍官大岸賴好說過:“不要光聽軍人們自己說對革新的態度,要看他們在與農民的糞車相遇時的表情”(同上書,上編之三)。
高昂的士氣、細膩的感知,形成了日本軍隊精湛的戰術。這方面的例子很多,比較著名的是抗日戰爭中1940年10月的關家垴戰斗。在百團大戰第三段的戰斗中,八路軍129師約一萬人圍攻岡崎大隊500余人,之所以久攻不下,被迫撤圍,除了地形和援軍等因素以外,主要是由于日軍士兵高超的戰技術水平。中下層的動員程度,與士兵普遍的戰技術水平成正比。
但是,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日本戰略上的低能,與其戰術上的高超反差之強烈,也被世人所公認。中日戰爭中,日本的戰略基本是打亂仗,初期更是如此,無論是華北方向還是在淞滬方向。毛澤東當年在戰爭過程中,就對日本的戰略失誤有透徹的分析,比如逐漸增加兵力、沒有主攻方向、沒有戰略協同、失去戰略時機等,并且,還指出了其根源在于“對中國估計不足”,以為可以“速決”(《論持久戰·乘敵之隙的可能性》)。這些分析被日本學者后來的研究所印證。實際上,日本當年對中共這個重要敵手的力量估計,也極為離譜。例如陸軍省當年認為:“共產軍組成內容雖有諸多變化,但直至今日,其大部分仍是從國民黨軍隊叛離而來……不論好壞當然也與一般支那軍隊無大變化。……共產軍還不是能夠完全控制并有徹底的信念的軍隊,莫如倒也可以看作是利用共產主義的一種軍閥。”(引自江口奎一:《日本帝國主義史研究》第九章)這些戰略誤判,是戰爭初期日本朝野流行的所謂“一擊論”的前提。
日本作為東亞文明的邊緣國家,很早便覬覦大陸,公元4世紀末就曾登陸朝鮮。以后在初唐、晚明,又兩次入侵朝鮮,均被中朝聯軍擊敗。20世紀上半期,是中國有史以來最為衰落的谷底,因而也是日本唯一一次有希望成功登陸東亞大陸,但是,由于各方面的致命缺陷,特別是戰略上的低能,被徹底打回原形,使其永遠失去了機會。
四
戰后,日本被美國納入其冷戰結構,成為仆從國。日本以經貿立國,一路趕超,1968年經濟總量超過西德,成為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經濟體。1973年第一次石油危機后,日本經濟增長減速;80年代,由于大量貨幣供給的刺激,房地產和證券市場價格猛漲,形成“平成景氣”;到90年代,經濟泡沫破碎,陷入20多年的低迷、停滯。日本經濟低迷停滯的一般原因在于,日本已經完成了以工業化、城市化、基礎設施建設和國土整治等為內容的現代化任務,在現有技術條件下,已經不存在能夠形成經濟增量的大規模建設項目。特殊原因在于,日本戰后60多年仍未擺脫美國的軍事占領,作為一個半主權國家,政治不獨立,其綜合國力,包括基礎性的經濟實力,歸根結底受美國的控制。
就美國對日本的管理而言,日本對華關系是其重要的方面。美國的基本原則,正如處理大陸與臺灣的關系那樣——既不能讓中日兩國結盟聯手,也不能讓中日兩國大打出手。兩個東亞大國聯手,美國將失去在日韓駐軍的正當理由。另一方面,如果中日發生戰爭,由于《日美安保條約》第五條“共同防衛”條款的規定,美國將面臨或者參戰、或者違約的兩難選擇。因此,美國總是把中日沖突控制在一定程度內。例如, 2010年9月8日凌晨,日本海上保安廳在釣魚島海域扣押了中國船長詹其雄。事件發生后,日本政府一直保持強硬立場,但在24日下午,卻在毫無先兆的情況下,釋放了詹其雄。據日本《產經新聞》當時報道,23日,美國國務卿希拉里曾在紐約會見日本外相前原誠司,向日本施壓。報道引述希拉里身邊人士的話說,美方希望日方在24日前解決問題。國際政治中的某些操作,短期內很難證實。但是,日本釋放中國船長后,美國國務院發言人克勞里對此表示歡迎,稱“這是正確的決定”,有助于緩解地區緊張局勢——反過來印證了美國政府的立場。順便提及,由于日本的大政方針由美國掌控,是否與別國發生大規模沖突,更需服從美國的意志。這樣,《日美安保條約》純粹是美國單方面利用日本的工具。
實際上,由于極為有限的戰略縱深和孤懸海上的島國環境,在核導彈時代,日本已經不具備與中國這樣的核大國進行大規模戰爭的資格和條件;同時,日本經濟自1990年以來低迷停滯,同期中國則持續高增長,到2010年經濟總量趕超日本,位居世界第二;2011年3月,日本地震引發海嘯及核危機,經濟負增長,該年經濟總量與中國相差近一萬億美元(日本6.53萬億,中國7.49萬億),兩國的力量對比正在發生不可逆轉的變化,近代以來的中日關系,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未來,中國必將經歷重大的社會結構的調整。盡管如此,1949年以后整體國力擴張的總趨勢,仍不可改變。新世紀以來,大陸經濟持續增長,已使臺灣明顯邊緣化;未來幾年,中國經濟與朝韓、東盟、中亞的整合及發展,將使日本邊緣化;設想更遠的未來,亞歐大陸的整合及協調,則將產生更為重大深遠的全球影響,其中最重要的,是美國的邊緣化。美國的衰落無疑將是一個長期的趨勢,最終將被迫實行戰略收縮,退出東亞。因此,就日本而言,是怎樣和平地回歸亞洲的問題;對于中國來說,日本以其嚴重縮水的實力回歸亞洲,成為未來東亞共同體的一名和平成員,這就是日本問題的最終解決。也只有這樣,日本殘害中國的民族記憶也可能平復。解決日本問題,需要兩個前提,第一,美國完全退出東亞,退至第二島鏈;第二,中日兩國實力對比持續變化,達到一個臨界點。
當然,這將是一個持續幾十年的漫長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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