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藍思科技公司的董事長、“手機玻璃女王”周群飛成中國新女首富。主流媒體不約而同地強調這位女首富曾是深圳的一名普通打工妹。而網絡上的段子五花八門,暗指她從小三起家,最后挖丈夫墻角成就自己事業。不管是渲染女首富當年篳路藍縷的艱辛創業故事,稱贊其為中國棟梁;還是明嘲暗諷女首富想盡辦法,靠丈夫、博上位,終得出頭天——兜兜轉轉,我們似乎一直在消費打工妹、消費女性和消費成功學。如果不超越單純的褒貶贊彈,我們要么就是在“勵志雞湯+自我麻醉”的路上越走越遠,要么就是看到了玻璃天花板,卻陷入無限的自怨自艾。所以今天,我們重溫嚴海蓉對安徽保姆的研究,體會打工妹的自我認知、欲望與抗爭,回溯后毛時代中國巨變的來龍去脈,顯得更為迫切了。
“沒有出路”的農村,被“創造”的打工妹
從上世紀七十年代起,安徽無為縣就已經有農村女性外出務工。她們通過到北京做保姆來補貼自己在農村的雙重廉價:一重是來自農業、農村、農民在國家的經濟積累中的作用,另一重是婦女在集體生產中的不平等地位。但一直到改革開放后,無為縣才慢慢出現幾十萬打工大軍。九十年代時,該縣已經成為安徽省最大的勞務輸出地之一。許多學者和主流媒體當時都把這一現象視為農村的解放和發展,但嚴海蓉認為這是無奈的出走,背后是城市對現代性的壟斷和農村的虛空化。
在毛澤東時代,國家試圖把城市從頹廢的、 掠奪性的、帶有殖民地特色的消費城市改造為艱苦樸素的生產型城市。同時,和今天中國城市(尤其是沿海城市)無比優越的地位不同,毛時代的農村反而是意識形態高地,是“大有可為”的“廣闊天地”。毛時代的國家,一方面會發展農村的小規模工業,另一方面又進行對內陸地區進行三線建設(雖是出于國家安全的考慮,但客觀上促進了國家工業更為平衡的分布)。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都沒有出現掏空農村以繁榮城市的現象。相反,進入改革時代以后,中國“主動”卷入全球化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浪潮,無論是利用所謂廉價勞動力“優勢”來發展外向型出口經濟,隨后在1992年確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還是建立“企業型”(招商引資、拉動經濟增長)城市,建構“城市=現代文明”的意識形態,使得資源紛紛向東部、沿海、城市傾斜,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城市異軍突起的另一面,是農村的不斷虛空。首先是國家的農業投入在總投入中的比例不斷下降。其次是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不可否認,在1979年到1984年這一短暫時期里,確實實現了農業增產和農民增收。問題在于,八十年代中期以后,農民的收入就無明顯增加。無為縣的鄉鎮官員也公開承認,從那時起,當地的農業就一直停滯不前。而且分田到戶使得農村再也不需要這么多勞動力,農村青壯年不斷外流,進城打工,同時導致大量土地拋荒。在國家的發展話語里,這就是從農村解放的“剩余勞動力”——但他們大多是農村中受過較好教育的年輕人,反而是農業發展最需要的勞動力。其三,中國“主動”卷入西方世界主導的全球化浪潮后,新的現代性參照系形成——知識精英以西化為“現代”,以市場經濟為“文明”。這么一比,我們這個農業大國是何其“貧窮”和“落后”。
所以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國的農村在很多年輕農村婦女眼中就是“沒有出路”的。換言之,打工妹是國家這只有形的手,和資本這只無形的手一同創造的產物。她們要逃離農村,來城市打工——她們要尋找出路,逐夢人生,從而建立一個現代的主體體驗。那這種體驗是什么?她們又是如何尋找和建立這種體驗呢?
規訓的利器:素質話語、消費-生產雙人舞、“自我發展”
與城市對現代性的壟斷以及農村虛空化同步推進的,是國家自上而下推行的素質話語。在“發展就是硬道理”的前提下,后毛時代的中國對外主動融入全球化大潮,對內積極建立市場經濟體制。在這個背景下,素質話語出現了——因為占全國人口大多數的農村人口“素質”太低,所以中國當時在全球經濟體系里既“貧困”又“落后”。如要迎頭趕上,只能把握我們的“比較優勢”——讓“廉價”的農村“剩余”勞動力參與既有的國際分工,打造“世界工廠”,創造“深圳速度”乃至“中國奇跡”。所以,市場、素質、脫貧就這樣交織在一起。首先,在素質話語中,人和馬克思所說的商品一樣具有二重性——素質就是一個人的價值,每個人具體的使用價值反而看不見了。在自由交易的人力資源市場上,“素質”就是衡量一個人優劣的唯一尺度。其次,這一抽象化和價值化的表達,在發展語境下成為“素質決定發展”的“素質拜物教”。素質話語反映了新自由主義對人的規訓,重塑了國家、市場和勞動者的關系。
具體到無為保姆的例子,我們就能看得更清楚了。嚴海蓉通過考察演員——打工妹們——的實踐,說明了現代性如何在城市和鄉村兩個舞臺,分別導演著生產和消費的戲碼。在農村,打工妹們渴求成為“現代”的消費者:她們會“穿皮鞋”、如“小老外”般說“拜拜”、會極力炫耀自己在大城市的消費經歷,掩飾自己打工經歷的苦澀和艱辛。在城市,她們卻成了體力勞動者和被雇主消費的被消費者:一方面,她們是來大城市打工的“安徽保姆”;另一方面,她們被視為來自“窮、土、低”的安徽“巴子”,在“現代”、“洋氣”的上海“穿著劣質拖鞋滿大街跑”,“打工妹=安徽=素質低”成了不證自明的邏輯。這邊廂是刻薄上海作家對安徽打工妹的矮化和丑化,那邊廂卻是安徽政府上下一心的“危機公關”,試圖“挽回”外省人(尤其是北上廣深這種一線城市人)對安徽人“窮、土、低”的印象。主流輿論有意無意地忽略了所謂一線城市的建設,靠的正是成千上萬這樣的新工人。階級的不平等通過族群矛盾的形式表現出來,也預示著中國社會必然走向無可整合的“斷裂”困局。
既然打工妹素質低、行為土、思想落后,那為了不要拖國家經濟增長、社會發展和民族進步的后腿,她們該怎么辦呢?嚴海蓉發現,答案就是“自我發展”。從早期的安子,到今天的周群飛,主流輿論都在塑造“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成功學故事。不相信?來來來,我們可以跟嚴海蓉一道,先去聽聽美容院老板楊鳳的講座,聽她講自己如何從當年每天14小時的工作里擠出時間自學成才,最終成了年薪百萬的富豪;然后再去看看大記者怎么分析“克林頓也是打工的”,看看主流輿論如何隱去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和資本積累,在去階級化的話語里粉飾勞資矛盾,讓打工妹們相信只要努力,自己也能成為那樣的“成功人士”,同時合理化自己承受的階級壓迫,心甘情愿地接受“企業家也是勞模”這個事實。
一時的陣痛,還是永恒的夢魘?
在全書的一開篇,作者就開宗明義地說明自己希望通過研究安徽保姆、研究打工妹,以挑戰后毛時代中國的“轉型”和“發展”神話。借用雷蒙•威廉斯“關鍵詞”的概念,嚴海蓉總結了當代中國幾個炙手可熱的“大詞”:發展、現代化、素質、人力資本、自我發展、消費者身份等等,并在此基礎上洞穿改革開放背后資本積累的邏輯和運作機制,發掘后毛時代政權合法性的根基。打工妹在改革開放的過程中既充當資本積累和經濟增長的工具,同時也在市場經濟這個通過儀式后“重新做人”,成為能動表達和反抗的主體。
今天,我們回顧改革開放三十年,欲火涅槃的神話已經漸漸褪色,周群飛的傳奇故事早已不能掀起勵志熱潮。我們今天面對的就是一個“斷裂”社會。從1993年的深圳致麗大火,到2010年的富士康連環跳,期間我們同時目睹了奧運奇跡、世博雄風、中國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我們的“經濟”增長了,卻鮮有人問是用什么手段,發展什么經濟,增了誰的經濟;我們的“社會”發展了,卻鮮有人問是誰的社會,誰的發展。改革開放、中國奇跡給打工妹帶來的是“重新做人”的榮光,伴以一時的陣痛;還是異化為資本積累的工具,跌入永恒的夢魘?看完這本書,我們心中應該都會有答案。
參考文獻:Yan H. New masters, new servants: Migration, development, and women workers in Chin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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