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村新工人文化藝術節(jié)頒獎禮現(xiàn)場很簡陋,主持人在和現(xiàn)場觀眾做手勢游戲。實習生 楊雪攝
一塊紅色幕布,兩排簡易的聚光燈,一個簡陋的接地音響,幾排長形木凳。
這些構成了9月6日至8日的北京皮村新工人文化藝術節(jié)的整個現(xiàn)場。
在這里,“新工人藝術家”們用自己的作品,上演偶像劇和豪華制作大片里都沒有的故事——他們自己的人生。
“一把農具的心聲”
“母親七十歲了/她的頭發(fā)七十歲了/她的耳朵七十歲了……孤獨和皺紋也七十歲了/她用七十歲的肩膀/顫巍巍地扛著/我們扔在故鄉(xiāng)的家……你也明白的/一個女人活到七十歲/她的力氣就只剩下一歲了……”
這首詩叫《母親七十歲了》,作者叫唐以洪。他是一個新工人。
《母親七十歲了》出自唐以洪的組詩《大地上的素描》。在北京皮村新工人文化藝術節(jié)上,這組詩獲得了“新工人杯”詩歌年度獎。
1993年夏天,唐以洪離開了貧困的四川老家。他只身背著一個鋪蓋卷,開始了此后20年的打工之路。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沈陽當建筑工人。“我們干的活兒就是搗鼓混凝土。”他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第一次拿起振動棒,別看那玩意兒不大,可夠沉的。它一振動起來,混凝土就四處飛濺,整個人也跟著振動起來。一天下來,渾身上下都是混凝土,只看得見兩只眼睛在轉動。晚上躺在大鋪上,渾身痛得受不了,好像骨頭要散架了。”
一個月后,他們就被勒令停工了。原因是他們“搗鼓”的水泥質量不合格,于是他們只能等拿了工錢另謀出路。然而,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月,等得一日三餐變成了一餐。“沒有菜、沒有油、沒有鹽,只有白米飯”。后來餓得不行,他就和村里一個年輕人跑到五里外的菜市場,去撿爛菜葉給大伙煮了吃。“盡管沒有油鹽,大家也吃得津津有味,有的吃著吃著就哭了。”
那段時間,唐以洪的工作沒著落,買煙更不可能。“大家都有煙癮,常背著人撿以前扔的煙屁股抽。一天晚上,我在行李里發(fā)現(xiàn)一支皺巴巴的煙。剛一點燃,四五個人立即圍在了一起,甲抽了一口遞給乙,乙抽了一口遞給丙……”
“我感覺心口有一團郁憤之氣,馬上要爆發(fā)了,于是想試著用寫作的方式發(fā)泄出來。”1997年,唐以洪開始寫詩。
剛開始沒有紙,他就在煙盒紙上寫。第一首詩寫的是鄉(xiāng)愁,他比喻自己“像個垂釣者”,孤獨、焦慮。
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他拿著兩張煙盒紙,來到了廣東《番禺日報》社。編輯看了他的詩后很驚訝,“當時他給我了兩張稿紙,讓我把煙盒上的詩謄寫到上面,沒想到后來真的發(fā)表了”。
那一次的稿費只有10元,他至今都記得很清楚。
后來,每當他有想法的時候,就去網吧把它們敲出來,發(fā)表在博客上。博客的名字,叫“一把農具的心聲”。
多年來,他的詩歌發(fā)表在《中國作家》、《詩刊》、《延安文學》等多家雜志上。他獲得了2010年首屆“中國十大農民詩人”獎、2011年郭沫若詩歌獎等。博客訪問量超過14萬人次,被近千人關注。
9月8日,面對擠在狹小劇場里黑壓壓的人群,身穿深藍色牛仔褲、細格襯衫的唐以洪,只對觀眾說了一句話:“這個獎是我得到過的最有意義的獎,因為是我們工人自己的獎。”
組詩里的作品《蚯蚓》給同為打工詩人的評委許強留下深刻印象。被切成兩段的蚯蚓,被唐以洪賦予了太多情緒:“我只能裝成一個旁觀者/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分別在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蠕動著。”
生活比故事更荒誕
1986年出生的曾繼強,是這次年度獲獎者中最年輕的一位。他的短篇小說《死無對證》榮獲了此次“新工人杯”小說組的年度獎。它來自于一個真實的故事。
現(xiàn)實中,故事的主角叫劉漢黃,廣東省東莞市展明五金廠工人。2008年9月,劉漢黃操控機器時不慎軋傷了右手,最后失去了整個右手掌。當?shù)氐膭趧又俨貌块T裁定工廠賠償他17萬元,但工廠只賠了5萬元。
小說《死無對證》中,同樣右手被機器割掉的劉老漢,對何經理說:“我劉老漢一只手就值3萬塊錢?你把我劉老漢的一只手就當一只豬手的價格?”
“《死無對證》這個故事是荒誕的,然而生活遠比故事中的荒誕更荒誕。”曾繼強說。
2009年6月15日,絕望的劉漢黃揣著彈簧刀來到了工廠門口。他捅傷了3名工廠負責人,兩人死亡,一人重傷。
當時也在東莞打工的曾繼強知道這件事后,觸動很大。
小說中,劉老漢選擇了自殺。自殺后,作為主管的“我”回到了生產管理現(xiàn)場。“機器的聲音轟隆隆地響著,震動著我的耳膜和神經。我無數(shù)次聽到切割機尖銳的聲音,仿佛又有一只手被活生生的切了下來。這樣的想法使我感到害怕,甚至會想著,說不定某一天,自己的手也因此不翼而飛!”
2005年,高中畢業(yè)的曾繼強,壓根兒沒想寫小說。
那年夏天,他手里拿著一張三本大學錄取通知書,作出了人生中第一個獨立的選擇。他撕掉了那張通知書,決定“找到一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
他首先來到深圳,在一家制衣廠當了工人。即使在打工者中,工資依然算低。他深深地記得:“底薪是480元,第一月我拿了700元,特別高興。”
他最難忘的是,曾經有一個月,身上只有50元。“幸好當時所在的工廠包吃包住,我就用這50元撐了一個月。”
一路上,寫作一直陪伴著他。
在工廠12個人的宿舍,左右兩邊各3個簡陋的上下鋪。下班后,工人們有的放音樂,有的打電話,嘈雜無比。他就一直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寫字。沒有桌子,他自己置辦了一張折疊桌。宿舍不定時熄燈,他就自己買了一盞小臺燈。工作時間長,他就在晚上八九點下班后開始寫,有時甚至寫到凌晨兩點。
就這樣,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達25萬字,全是手寫稿。總共寫滿了5個筆記本,每本大概有200頁厚。只是,這部小說至今尚未發(fā)表或出版。
現(xiàn)在,他在車間從事生產管理,“管著四五十人”,依然繼續(xù)寫作。
GDP增長與工人、年輕人是什么關系
在2013“新工人杯”頒獎活動現(xiàn)場,舞臺上總會出現(xiàn)一位“神秘嘉賓”。
他是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小家伙身穿白色上衣、橘色開襠褲,多次跑上舞臺,懵懂地走來走去。
他的母親黃小娜和父親董軍,均在此次“新工人文化藝術大獎賽”中獲獎。
董軍現(xiàn)在還不指望,兒子能夠懂得自己的歌里的艱辛:
“年邁的媽媽總說命運不好,勤勞的爸爸他已經蒼老,有人背后罵我是個廢物草包,有人說我讀書讀得呆頭呆腦,親愛的朋友,別問我收入是多少,都說那GDP它又漲了不少,可是有誰管我們過得好與不好……”
這首《這年頭不好混》,就是董軍在此次“新工人杯”歌曲組獲年度獎的作品。
在中國社科院新聞與傳播研究員卜衛(wèi)的眼中,《這年頭不好混》就是一首“有工人氣質”的歌曲。
“這首歌從讀書和找工作唱起,似乎飽含迷茫和困惑,但可以聽出對社會發(fā)展的拷問和反思。這種拷問非常深刻:能吃苦就會有幸福嗎?我們這一代生活不好,是否就因為不能‘吃苦耐勞’?這首歌也唱到了父母,在父母老了仍然沒有看到希望,體現(xiàn)了這種拷問的急迫感;再看周圍,都是‘比我好不了多少的人’,這就無法不去質問社會,GDP增長與工人,與年輕人是什么關系?究竟誰是受益者?”卜衛(wèi)在頒獎臺上說。
2000年,20歲的董軍不贊同父母“只有讀書才能有好出路”的觀點,高中還沒畢業(yè)就離開了湖北老家。
他最初來到了深圳,在一家制傘廠工作。然而一切卻與董軍想象的“自由生活”完全不一樣。“當時每個月只有200多元,最令我難以忍受的就是,一個宿舍,6張上下鋪,住了24個人,每張床要睡兩個人。”
在制傘廠工作的第一個星期,董軍就發(fā)現(xiàn)了一件很奇怪的事:“為什么周末沒有休息?”他渴望8小時的工作,下班后可以去附近的電影院看看電影。然而對外出打工者來說,“8小時工作制”是近乎奢侈的要求。為了“8小時工作制”,他辭職走人。在輾轉換了幾十份工作后,他才終于在一家玻璃廠找到了8小時的工作。也就是在那段相對悠閑的時間,他在“小小草工友家園”遇到了后來的妻子黃小娜。
2008年,黃小娜畢業(yè)于中國政法大學,成為了“小小草”公益組織的一員。
她曾經進過制鞋廠,體驗了一個月“董軍們”的真實生活。
“我們每天工作13個半小時,一個月有1天休息。20天左右賺了600元。真的有點讓人忍受不了,想到那些工人不知道要在那里工作多久,他們一定很絕望。”黃小娜說。
當時,黃小娜身邊,每天工作到晚上十一二點的工人比比皆是,“甚至凌晨1點才下班的人都有”。下班后,女工們拖著疲憊的身子,拿著臉盆,將毛巾隨便搭在肩膀上,面無表情地打熱水、洗澡、洗衣服,彼此很少說話。
“洗澡也是一大問題,”黃小娜說,“因為只有主管那一層的宿舍有熱水,其他宿舍只能去一個專門的地方打熱水回來洗。工人們每天就像機器一樣,被設定好什么時間該干什么。”
如今,這對夫妻思考的是同一個問題:打工者究竟怎樣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這在黃小娜和同事集體創(chuàng)作的話劇《狼來了》里,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話劇講述的是一個寓言故事。森林里有狼、狐貍和兔子。兔子要被狼吃掉,就找到森林的管理者狐貍“上訴”。狐貍卻讓它學游泳、去讀書、去賭馬、賄賂狼。最后兔子還是被無情地吃掉了。
《狼來了》獲得“新工人杯”語言類表演組的年度獎。
新一代工人“自己開口說話”
在這屆“新工人杯”上,眾多年輕的新工人都表達出了自己獨特的聲音。公益組織“木蘭社區(qū)活動中心”總干事齊麗霞認為,新一代80后、90后打工者,比60后、70后打工者更具有自我意識。
“上一代打工者,自身生存壓力較大,可能會為了家庭犧牲一切,往往忽略了自己;而80后、90后打工者不同,他們更注重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齊麗霞說。
但是,現(xiàn)在打工群體缺乏的有兩點:“一是缺乏群體感,二是缺乏對打工身份的認同。城市的發(fā)展,最根本還是靠這些打工者,工人們應當學會尊重、肯定自己的勞動價值。”黃小娜說。
新工人文化藝術節(jié),就是一個讓新工人自我表達、自我認可的平臺。
作為中國首屆由新工人群體自發(fā)倡導、設立、評選的大獎賽,“新工人杯”大賽以“鼓勵工人參與文藝創(chuàng)作,倡導勞動價值尊重”為宗旨,面向全國工人征集到了近700篇反映工友文化與生活的原創(chuàng)作品。
“新工人杯”文藝大獎賽的總策劃王德志也是“打工春晚”的總導演。在他看來,這是一次新工人群體“自我評價、開口說話”的積極嘗試。
傳播工人文化是此次大賽的重要宗旨。大賽發(fā)起創(chuàng)辦方、北京工友之家總干事孫恒認為:“工人的文化,能幫助中國3億新工人找到真正的自己。這次大賽,是一次勞動文化藝術的重要回歸,同時也是對勞動與勞動者本身致以最高的敬意與肯定。”
“工人不是作為‘他者’被權威專家審視評價,而是直接參與評審過程,評選出表達自身的生活現(xiàn)狀以及對現(xiàn)狀進行思考的作品。”卜衛(wèi)說,“他們不但創(chuàng)造、還要評價屬于自己的文化,再現(xiàn)和反省自己的生活和夢想,并從中獲得自信和力量,擴大這個群體的聲音,影響全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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