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村魂——追憶河南省新鄉縣劉莊村原黨委書記史來賀
河南日報記者 朱夏炎 王 鋼
一個人,當他去世10年后,會怎么樣?
10年,有多少光環也淡去了,人們卻仍在懷念他,一想起還言猶在耳。
10年,有多少榮耀也消散了,百姓卻仍在念叨他,一提起就潸然淚下。
這位整整50年的村支書,從一個最小的原點,抵達了一個最高的巔峰。
史來賀,河南省新鄉市新鄉縣七里營鎮劉莊村原黨委書記。他與雷鋒、焦裕祿、王進喜、錢學森并列,被中共中央組織部譽為“在群眾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共產黨員的優秀代表”。1979年,他站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向8億農民宣讀了建設農業現代化的倡議書……歷史已銘記了他,這位新時代農民的先驅,這位中國鄉村的靈魂人物。
生前,他是一座豐碑,感召了幾代人,成為共產黨員和基層干部的榜樣。
死后,他是一顆星辰,照耀著千萬人,留下永垂不朽而意味深長的啟示。
忠魂
身不離農村,心不離群眾,手不離勞動
一面紅旗,在黃河北岸平原上飄揚半個世紀。
1952年12月,22歲的全國民兵英雄史來賀,當上劉莊村黨支部書記。1957年,棉花高產的劉莊,成為全國農村先進典型。史來賀與劉莊,凝成了一個血肉整體。
史來賀的50年村支書生涯中,16次進京參加國慶觀禮,受到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江澤民、胡錦濤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當選中共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大代表,當選三、五、六、七、八、九、十屆全國人大代表,其中五、六、七、八屆擔任全國人大常委。并被評為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全國優秀領導干部、全國勞動模范、全國有重大貢獻專家、全國科技先進工作者、全國植棉能手……直至2003年4月23日,73歲平靜謝世。
2009年4月3日,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家副主席習近平視察劉莊,握著現任村黨委書記史世領的手說:“你父親的名字,我很熟悉,他的事跡我也很熟悉。一個50年代的老典型,不斷地與時俱進,使我產生了很濃厚的興趣,要研究怎么做到的與時俱進。老支書的楷模作用,這次來看一看,我也是慕名已久,了卻心愿啊!”
在今年開展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中,習近平總書記又做出重要批示:“史來賀的事跡和精神很感人。在這次教育實踐活動中,可集中宣傳一批各類黨員干部正面典型人物,使大家學有榜樣,行有示范。”
時代跌宕遞進之中,一面紅旗50年不倒是一個奇跡。史來賀青年時的起步,恰與新中國起點重合,一路穿越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時代。曾與他齊頭并肩的一批全國農村知名典型,眼看著載沉載浮,一時有人飛黃騰達,一時有人飲罪落馬,一時有人曇花一現……而他,成為一個善始善終的典型。這在人們眼中成了一個謎。
其實,他是一個率性的中原漢子,素來光頭,身板壯實,眉目開朗,粗喉大嗓。頭上的白羊肚毛巾后來不系了,還是一身布衣,兩腳泥巴。他最喜歡的事,就是在夏秋下雨天,光著脊梁在田野的大雨中呼嘯撲騰。
一個人,一個村莊,1.5平方公里,50年——這完全是他的主動選擇。
1953年,上級就要調他去當國家干部,派新鄉縣四區區委書記史廣禮“三顧茅廬”。大熱天,他拉了兩張葦席,倆人睡在打麥場上一夜談心,他說服了史廣禮,留在了劉莊。
1957年,他當上全國勞模,在北京受到周總理接見。上級準備破格提拔他當新鄉專區農業局長,他謝絕后留在劉莊。
1965年,新鄉地委下達任命,他進城當了新鄉縣委副書記,還兼任劉莊大隊支書(注:1958年—1983年人民公社時期,劉莊村為劉莊生產大隊)。不久“文革”動亂,他被打成“黑勞模”、“走資派”游街挨斗。1968年9月一個深夜,他帶上行李騎自行車回了劉莊。
1977年,他再次當選全國勞模,河南省委任命他為新鄉地委書記。地委第一、第二書記登門做工作,他要求兼任劉莊大隊支書。上任后,平時在劉莊辦公。直至轉任新鄉市人大副主任,他還在劉莊……
一生一世,史來賀都不肯離開劉莊。客觀原因是劉莊群眾不愿他走,他自己又為了什么?
他說:1949年8月6日,我在劉莊第一批入黨,是在鐮刀錘頭的黨旗下立過誓的,當時沒見到統一的誓詞,我掏心窩子說過:“為了劉莊父老鄉親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都過上好日子,我自愿加入中國共產黨,不怕死,不怕苦,不怕吃虧,跟黨走一輩子不變心,死不回頭。”共產黨員一諾千金,我怎么一走了之?
他說:1957年,周恩來總理得知劉莊千畝棉田畝產皮棉111斤,是全國平均數的3倍,握著我的手說過:“希望你們高產再高產,給全國樹立個榜樣。”如果哪天又見周總理,總理問我:史來賀,你的棉花種得怎么樣了?我怎么回答?
他說:我和同時期的全國勞模文香蘭談過,咱農業勞模的責任,就是跟群眾一起勞動,把腳下這塊地球修好。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只適合干村支書……
記者采訪時,一位退休村干部又作了補充:
因為,老史他忠于共產黨的理想,把自己完全放在老百姓中間;
因為,老史他是窮人出身,有窮人的體會,始終沒把窮人忘了,沒把可憐人忘了。
那年看電視劇《巍巍昆侖》,看到劇中的毛主席蘸墨揮毫,一筆筆寫下“永遠站在勞苦大眾一邊”,史來賀忽騰一下站起來,熱淚盈眶迸出一句:“毛主席啊,最了解中國國情,最了解農民!”
他一輩子情有獨鐘,正是最廣大的勞苦大眾。他之所以對共產黨忠誠,是因為共產黨對老百姓好,為勞苦大眾謀幸福;他之所以為勞苦大眾獻身,是為了讓老百姓相信共產黨,跟共產黨走。就是這樣一種邏輯組合、一種血肉組合,使他的政治志向至大、至純、至堅、至剛。
他的人民觀,與生俱來,是由苦大仇深的出身決定的。
1930年7月25日,史來賀出生于一個貧苦農家。他從小滿眼都是苦難,父親給地主扛了30年長工,加上連年澇旱鹽堿災害,家里窮得連鹽都買不起。土匪搶劫留下黑條限期交錢,全家哭天不應,把口糧、被子、棉襖都賣了,那個饑寒年關就像《白毛女》中楊白勞家的場景。他4歲時生對口瘡,12歲時發高燒,無錢醫治兩次差點夭亡。尤其1942年河南大災荒,劉莊死了60多口人,16家絕戶,史家也失去3位親人。從小最親他的堂哥快餓死了,他恨不得把身上的肉割下來給堂哥吃,眼睜睜看著堂哥咽下最后一口氣。他的妻子劉樹珍,父親被日本人抓勞工砸死在煤窯里,全家外出逃荒前,把16歲的她送到史家成親,那年史來賀才14歲,過早地長成了男子漢。他給富人打長工、放牛羊,又到小冀鎮趕集做小生意,爺呀嬸兒的喊著叫賣蔬果茶水;冬天拉糧車當腳力,腳跟凍裂在雪地留下一路血跡……
所以,他的初衷充滿痛感,他的追求帶著血痕,懷著一種強烈的抗爭心理,為貧窮農民求翻身,為勞苦大眾謀利益,他成了舊社會苦難史的徹底顛覆者。
劉莊,坐落于一個歷史的敏感地帶。知中原而知天下,這片土地成了一塊當代“試驗田”。1958年,毛主席到與劉莊相鄰的七里營視察,提出著名口號“人民公社好”;1957年,周總理希望劉莊給全國樹立榜樣;1981年開始,黨中央又持續關注劉莊改革進程,逐年匯報逐年批示……只有一千多口人的劉莊,成了中國農村發展大棋盤上一枚具有代表性的棋子,歷屆黨和國家領導人密集地蒞臨劉莊,170多個國家的政要和專家頻繁地訪問劉莊,全國參觀者涌向劉莊,國內外媒體報道劉莊……
為什么是劉莊?——因為有史來賀。他為世人始知,就是一個農民帶頭人,他一輩子珍重這個身份,一輩子尊崇這份價值。為了探求一條依靠集體經濟、農民共同富裕之路,他充任了一個義無反顧的先行者、開拓者、負使命者、集大成者。他一眼看到底:“如果農民一直過不上幸福生活,那就是咱共產黨沒本事!”
他所說的農民,是每個,是全部,一個都不能少。在人民當家的新社會,在社會主義新農村,他不愿看到貧富懸殊,憎惡兩極分化,誰傷了貧困百姓就傷了他,誰冷了困難群眾就冷了他。他已形成一種本能——憐貧惜弱。
在他家里,嫁到七里營的大姐家富裕,嫁到毛灘的三姐家貧窮,大姐對三姐有些不屑,他走親戚就常去毛灘,極少去七里營。
出國考察,看到了美國醫藥企業的氣派,看到了日本中小企業的精良,但最觸動他的,是摩天大樓下的貧民區,是霓虹燈背后的貧富不均。
改革開放后,政策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當時他正年富力強,兩個兒子世領、世會也有才干,爺兒仨如拉出去單干,人脈本事足以輕松致富,甚至有人預言會成為雄踞中原的富翁……他卻說:“個人富了,大多數人還窮,吃飯不香,躺在床上也睡不好覺呀。集體搞好了,群眾富了,個人也就富在其中了。”
他多年養成習慣,每夜入睡前,都要對全村300多戶“過電影”。劉莊村民說:“在咱村,是集體致富,不漏一家。全村誰家日子不能過了,老史都過去拉一把。特別是對困難戶,格外看得重,恐怕他們過不好。”
他最牽掛的是病人、老人、孤兒寡母、殘疾人,連到劉莊上班的外地合同工都感嘆:“這些可憐人,平時誰理?攆在人家后頭說話人家都不想聽呢,他們在劉莊有福了。”
記者采訪36歲的余榮海,他單門獨姓,父親早亡,爺爺余得洋是啞巴,母親韓玉琴有些癡呆。他說,俺家如果不在劉莊,早就散了。從小他就看到,老書記逢年過節來慰問,又派婦女干部幫忙家務,集體新村他家最先入住,還添置了冰箱、彩電、縫紉機。他高中畢業后,又被安排在最安全的藥廠微機室上班……老史有次路遇韓玉琴,下車問她去哪兒,她連個招呼也不會打,直愣愣說回娘家八柳樹村。上下打量她,腳穿新皮棉鞋,身披波司登大衣,打開提包看看,是村干部幫她準備的燒雞、鮮肉和糕點,老史滿意地笑了。啞巴余得洋熱心為村鄰做好事,孫子結婚時,老史來喝喜酒,還提起早年在梨樹園的趣事,他可有面子了。他只要一比劃舉大喇叭,孫子就知道他又遇見老史了,他還比劃老史拉著他的手問寒問暖。有一天孫子告訴他,老書記去世了,80多歲的他跌跌撞撞拉著孫子往史家跑。出殯那天,他站在家門口朝靈車不舍地擺手,淚流無聲……
采訪楊麗時,她剛當上藥廠職工食堂伙房組長。1999年九月初四,她在縣醫院剖腹產下一對龍鳳胎后,大出血昏迷,醫生站在血泊中搶救,醫院血庫告罄,急需輸A型血。老史從聞訊那一刻起,徹夜抱著電話,為了一位普通村民的生命,調動的陣勢真是壯觀。史世領帶人最先趕到新鄉血站,第一個擼起袖子抽血。汽車把劉莊人馬一批批運往血站,終于從2人身上找到了A型血,汩汩輸入楊麗體內。楊麗的公公又端來幾袋血,說是老史托人從其他醫院找來的。楊麗輸血4000CC,幾乎把全身血液換了一遍。從老楊莊趕來準備獻血的娘家人,感動得流淚。醫生和病友也贊嘆:“社會主義好,劉莊集體好,有史來賀這樣的支書,劉莊人還怕什么?”……老史見到一對龍鳳胎時,小兒女已在花園中蹣跚學步,奶聲奶氣爭著喊“老史爺爺”,他無比滿足地連聲答應:“啊,可好,可好!”他去世時,楊麗的婆婆攔著靈車哭喊:“老書記,俺們不讓你走啊!”
對放羊老漢劉榮正,對老村醫劉明書,老史都是守在床前直到送終。可是,自己的父親臨終時,他正領著群眾在棉田里緊張排澇;自己的母親臨終時,他正守在造紙廠烘缸旁指揮試車。這個遠近聞名的孝子,只有伏在雙親靈前磕頭痛哭。
他直到逝世前去住院時,還催促村干部:“我想來想去,全村可能數老王家日子最差,你去看看他有啥困難沒有。”腿有殘疾的王偉民,早年從安徽逃荒落戶劉莊。村干部看了回來說,老王家小院可干凈了,床上新被子,老伴也體貼,他還親口說有幾萬元存款。老史長舒一口氣:“只要他還能存幾萬塊錢,村里所有人的生活就不成問題,這我就放心了……”
這個劉莊的當家人,既像仰事侍奉的兒子,也如俯身呵護的慈親。
夏天,他聯系“寶花”廠家,20多年前就為集體新村統一安裝了空調,外村親戚都來劉莊避暑。開干部會時,他指著空蕩蕩的村街說:“你們看,群眾這會兒都在家涼快哩,該睡的睡了,該上班的上班了,多美啊!”
冬天,一下雪,他就抱著對講機,通知農場場長讓職工晚上班早下班,通知車間主任提醒青年工人穿棉襖。又從大喇叭里通知新單元樓住戶:村干部馬上去送煤和火爐了,保證每家不受凍!
過年,他和村干部照老規矩,到牛屋馬廄過除夕,替飼養員喂牲口,讓他們回家吃團圓餃子……
一樁樁,一件件,老史重重復復50年,人們有多少震撼也平淡了,村民有多少感動也習慣了。老人們喊著他的名字依靠他,其實他也是老人了;病人們拉著他的手指望他,其實他也是病人了。他常常掏出口袋里的救心丸送給需要的人,自己卻病到大小便都行動困難了還不讓人服侍……
然而,他平時說得最多的卻是:“咱劉莊的老百姓真好!”
當他是風浪之中一條蛟龍,群眾是海;當他是困難面前一只猛虎,群眾是山。當他遭受委屈、冷遇、挫折,不太懂政治的農民心里也有一桿公平秤。
他最難忘“四清”運動中那一幕——打麥場上,黑壓壓坐了幾百人,一個由中央、中南局、省委、地委30多名干部組成的“四清”工作組,帶著“越是紅旗單位問題越多”的成見,踢開劉莊大隊黨支部,召開批斗會。已經“靠邊站”的史來賀,在會上接受“四清”積極分子的揭發批判。一個外號“抵人牛”的社員,以前損公利己挨過老史的批評,上臺大呼小叫,越說越激動,突然甩掉棉襖,像一頭紅了眼的公牛撲向老史。幾百名社員忽地一下全站起來了,“抵人牛”的拳頭揮向老史時,人群擋在了老史面前,瞬間站成一道人墻,頓時震驚了工作組!老史低頭站久了堅持不住時,一個凳子悄悄遞過來,向來少言寡語的普通社員劉名勛,輕聲說:“老史你坐這兒吧。”……這道人墻,這個凳子,讓老史感動至死。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人民群眾的力量,如今一些黨員干部已經漠然置之。他們身在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卻已失去與民共處的愿望和熱情,失去與民相通的能力和本事。宗旨誓詞,只講不做,在百姓面前輕民、鄙民、欺民、懼民,與群眾之間隔膜、棚架、鴻溝、壁壘,以致出現官向官、民向民的對立。正如劉莊村民說的:“對黨對人民,那些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官員,咋不官僚?咋不腐敗?必然的!”膨脹時可怕,空虛時可憐,像個氣球一觸就破,不過區區半張皮。總之,對于黨員干部來說,群眾在你心里有多重,你在群眾心里就有多重;你心里沒群眾,群眾心里也沒你——于無聲處,雷霆萬鈞。
所以,史來賀一生不唯官,不唯上,唯對群眾有“兩怕”。
一怕,怕在群眾中孤立。
初中畢業生張秀貞1960年嫁到劉莊時,就像《朝陽溝》的“銀環”。頭次參加群眾大會,她想,史勞模一定很魁梧,呢子大衣、呢子帽、大皮鞋……臺上站起一個人,頭系白羊肚毛巾,黑襖黑褲黑布鞋,嗨,就是個莊稼人嘛!
老史與村黨支部副書記王云邦聊天:“解放前,端著飯碗上街里的飯攤兒,咱們碗里是紅蘿卜絲、白蘿卜絲、白菜心,地主的小甌里,擱幾片牛肉,香油一拌,明晃晃的,咱們看著啥滋味?現在咱們當干部了,啥時候都不能特殊,一些貧困百姓,也是眼巴巴看著的呀。”
他與家人約法三章:一不比群眾特殊,二不占集體便宜,三不收禮送禮。幾十年老伴沒乘過他的車,5個孩子也要“夾著尾巴做人”。
他任新鄉地委書記期間,專車和秘書可以帶回劉莊,他說不需要。在新鄉市一間房子也沒要。
他從剛有自行車的60年代起,就要求村里干部,騎車遇到年長的村民必須下車。有了轎車后,村里干部在村內工作不能坐車。外出坐車遇到步行的村民,他總要喊上車捎一程。
他訓起人來快人快語,記性又好,一抖落一串兒,當眾剋得叫你地縫難鉆。但這只對干部不對村民,他怕傷著群眾:“你罰他,罰苦了還得幫他過日子,村上能得多少利?”即使批斗過他、誣告過他的人,他也寬容相待,甚至委以重任。
晚年的史來賀,更審慎,更明達。吸取一些農村典型蛻化變質的教訓,防止個人威望形成“一言堂”,因而特別注重民主,村里大事都交群眾大會討論。
對接班人問題,他的態度更鮮明:劉莊產生干部,不能個人指定,要集體培養、大家選舉,誰能讓群眾生活富裕,誰能讓集體經濟壯大,就選舉誰。在他去世20天后,劉莊全體黨員大會上,不提候選人,直選新一屆村黨委書記。史世領以全票當選,但因父親過去不許出頭露面,他對上面七里營鎮的干部都認不全。
二怕,怕在群眾中孤獨。
“四清”運動最后宣布劉莊為“四清隊”,群眾大會歡送了工作組,但在運動初期,老史是被逐出大隊辦公室的,也禁止與群眾接觸,連常去他家借桶挑水的鄰居都不敢上門了。下田勞動,沒人敢走近他,上工下工一個人,歇息時孤零零地抽悶煙,他落淚了。他感嘆:“啥最難受,離開群眾最難受。”
他喜歡跟群眾一起勞動,汗水相映,肝膽相照,魂魄相依。
他喜歡端著飯碗趕村街上的飯攤兒,跟群眾蹲在一起邊吃邊聊。
直到去世前,他最踏實最幸福的時光,是在傍晚的下班路上。隨處揀個馬路牙子,脫了布鞋往屁股下面一墊坐下,男女老少偎過來,說說笑笑一片融洽。村民們說,老史見過恁多大官兒,還平易近人,見了男娃喊小名,見了閨女喊妞,全村1600多口人,他至少能叫出1000個名字,問問老人,逗逗孩子,夕陽下,晚霞里,那是他笑容最燦爛的一刻……他是為劉莊人民而活的,這是他的一種生存意志,一種生存意義。
史來賀是一本大書,章節各有精彩,但通篇回蕩一首主旋律:
老百姓是地,老百姓是天,老百姓是共產黨永遠的掛念。
老百姓是山,老百姓是海,老百姓是共產黨生命的源泉。
風骨
不跟風,有主見,實事求是,與時俱進
改革開放之初,中國農村的一場大革命來臨,七里營誕生的口號“人民公社好”謝幕,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遍地燎原,廣大農民分田到戶“大包干”的歡呼聲中,無數目光盯著劉莊,盯著史來賀。
各級領導一撥一撥地來,分明是在敦促、勸告、擔憂。按照當時思維定勢,誰不分地就是對抗中央,一時謠言四起:“史來賀挨批評了”,“史來賀調出劉莊了”……老史的手不時按在左胸,正是心肌梗塞最忌復發的關口。
劉莊又成一座“孤島”——分?還是不分?
打順風旗易,迎頂頭風難,他被推到風口浪尖已不是第一次了。
1956年,刮起“小社并大社”之風,區里將8個村30多個初級社合并為夏莊高級社,提名他當社長。他卻棄大求小,堅持劉莊“一村一社”。劉莊高級社與夏莊高級社同日舉行成立大會,但區里拒不承認“黑社”,不準參加會議,不予傳達文件。這時又遭寒災、澇災、蟲災,糧棉收成銳減大半,村里有人要去逃荒了。老史什么法子都想了,帶領群眾大種白菜蔓菁紅蘿卜,又成立鐵木小組、豆腐坊,組織燒磚瓦、到黃河灘割草、到火車站裝卸、串鄉做小買賣,當年副業收入1.7萬元,可買近20萬斤口糧,還給群眾4次分紅。這時傳來了毛主席的聲音:中國農村情況復雜,從目前來看,一村一社比較好。勉強湊集的夏莊高級社一年就解體,劉莊保住了羽翼未豐的集體經濟。
1961年,農村推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從生產大隊核算退為生產隊核算。周圍村莊擴大自留地,分養牲畜,調動了生產積極性。老史卻棄小求大,堅持以大隊為基礎。他向在七里營公社蹲點的譚震林副總理匯報:“劉莊干部有個習慣,無論啥事,都愛用‘劉莊實際’這把尺子量量。”劉莊就這么大,居住集中,大隊有凝聚力,為了利于發展生產,不必人為拆分幾個核算單位,還是不退為好。上級工作組深入調查研究后,把劉莊作為“不退”典型上報中央,得到了中央領導的肯定。
“文革”狂飚突起,連鄭州、焦作、新鄉的紅衛兵都到劉莊“點火”,村里造反派貼老史的大字報,因他在全國民兵群英會上獲得過中央軍委獎勵的一支半自動步槍,還誣他“藏黑槍”。老史力挽狂瀾,在群眾大會上宣布:“劉莊絕不能亂,今后寫大字報的,自己買紙買筆;外出串聯的,生產隊不記工分、不給盤纏。”正值批判“唯生產力論”時,他被革出了第四屆全國人大代表之列,劉莊卻于此時拉開了集體企業的序幕。1976年初,周總理逝世,在“四人幫”的政治高壓之下,老史召集村里干部和黨員、團員,在蘋果園開了一個秘密會議。他說:“遇事要有主心骨,不能聽風就是雨,咱們還是一心搞發展。”并宣布動工蓋集體新村。十年浩劫過后,世道人心處處廢墟,劉莊卻抖落塵埃,呈現出日新月異的獨特景觀……
然而這一次“大包干”,非比以往,非同尋常。天大的壓力之下,是最艱難的一次抉擇,最嚴峻的一場考驗。
生龍活虎本是史來賀的生命常態。新鄉解放前夕,戰事正緊,18歲的他擔任劉莊民兵隊長,為豫北戰役中的解放軍抬擔架、送糧草,追剿化裝逃竄的新鄉大土匪衛老啟;擔任夏莊鄉民兵聯防隊長后,智擒藏身蘆葦蕩的偽副區長惡霸劉榮堂。到了建設時期,他又是劉莊第一個互助組長、第一個合作社長、第一個高級社長,擔任村支書后更是意氣風發……
現在,他沉默了。
燈下,一個農民在一間村舍沉思。多少風險多少重荷,多少精髓多少真諦,史來賀深沉穩健的一面,盡在夜色里,盡在不言中。長期失眠的他,一次吃4片安眠藥都不頂用。村民們說,一年365夜,俺們全村都睡了,只有老史成夜成夜不睡,為俺們操心。連小孩子都記得村子東北角那一孔夜夜獨明的燈窗——這一幅“靜夜思”,是史來賀人生中最經典的畫面,是劉莊進程中最關鍵的圖示。覺悟覺悟,田野上“覺”,村舍里“悟”。坐鄉下而觀天下,以高度的政治智慧審時度勢,以豐富的社會經驗洞幽燭微。他深知,劉莊這面紅旗,不進則退,退則必倒,因此他的所有參悟,都是為了與時俱進,使劉莊始終走在全國前列。
此時的劉莊,已基本實現農業機械化、水利化,突破了單一農業格局,工林牧副占總收入70%,2/3以上勞力轉移到了二、三產業,集體實力雄厚,機械化程度高,管理能力和技術能力較強,村民收入穩步增長,出現了闊步前進的勢頭——劉莊分不分?
全村300多戶出現3種聲音,“不分”占75%,“兩可”占20%,“分”占5%。想分的人,有的認為憑本事單干會過得更好,有的指望拆分集體自己一夜變成萬元戶。
第二次討論的群眾大會上,老史從臺上站起來,竟然把中共中央印發的《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中整整一大段話,爛熟于心的200多字,一口氣背了出來!……既然紅頭文件都說了,“應從實際需要和實際情況出發,允許有多種經營形式、多種勞動組織、多種計酬辦法同時存在”,“不可拘泥于一種模式,搞一刀切”,村里大多數人堅持的“不分”更占上風。但老史不搞“少數服從多數”,他到想分的人家走訪摸底做工作。最終,除了2戶決意出去單干,劉莊上下形成共識——不分。
劉莊歷史上,每一次特立獨行,都是一次強刺激,都激發出了新一輪的強大內在動力。干部群眾憋著一股勁,決心展現出集體致富的優越性。1980年,劉莊成為河南省第一個“小康村”。
1981年8月,胡耀邦總書記視察劉莊,對史來賀說:單靠抓農業,100年也富不起來。你找到了一種好形式。你們先進單位就要先走一步。
1982年,劉莊農工商聯合社成立,分為農業、園林、畜牧、工副、商業、農機、建筑7個專業36個承包單位,實行綜合經營、專業生產、分工協作、獎罰聯產的集體專業聯產承包責任制。2個單干戶后來又回到了集體。
21年后,史來賀去世,捧出了2002年那最后一本賬:355戶1616人的劉莊,固定資產近10億元,總產值8.8億元,上交稅金4500萬元,人均實際分配1萬元,戶均存款20萬元。村民享受20多項公共福利,上學、看病、養老費用由集體承擔,并在興建別墅新村。農業實現機械化、水利化,糧食畝產穩居千斤以上。除19名勞力在農場經營1050畝耕地,其余勞力從事二、三產業。全村初步實現了農村工業化、農業現代化、經濟市場化、農民知識化、生活城市化。
而且,劉莊“一村幫帶13村”,把周邊新鄉縣、修武縣、原陽縣13個貧困線以下的村莊,也帶入中等水平甚至先進行列。
1991年,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視察劉莊,感慨道:說句心里話,社會主義好,劉莊是有說服力的。
1989年,全國政協主席李先念視察劉莊,激動地說:我今年80歲了,就是要看到農村人的這一天!
1990年,國務院總理李鵬視察劉莊,題詞:發展集體經濟,走共同富裕道路。
中共中央書記處批示:劉莊“堪稱依靠集體、全面發展、共同富裕的典型”……
“不倒翁”,“擦邊球”——也有人會這樣說。從這種比喻里,涉世未深者看到的是“術”,是技巧;閱歷豐富者看到的是“道”,是信仰。
實事求是,是共產黨的看家本領。劉莊道路的長期探索中,史來賀在正確把握大方向上功力日深,不論順風逆水,不論激流險灘,始終處理好“三個關系”:中央路線方針政策與本村實際的關系,對上級負責與對群眾負責的關系,有主心骨與不斷創新的關系……在劉莊退休人員黨支部會上,老黨員們含淚相問:“50年了,老史咋總是能跟中央保持一致呢?對照對照,他做的都符合人民的利益啊!”
這個50年的村支書,懷著淵渟岳峙一般的道路自信,有主見,有風骨,實事求是,與時俱進,尤其在重大關頭把穩航向,使盲目的“一刀切”總在劉莊切不下去,集體經濟避開分崩離析、功虧一簣之弊,免去折騰,未傷元氣,有恒產,有恒心,在每個時代節骨眼上都綻放異彩,不負重托,不負眾望,終使一面全國農村先進典型的紅旗,在闊步行進的平衡中乘風不倒。
這是他最讓人驚詫之處、最令人敬佩之處、最給人啟迪之處。
這是他最大的功力所在、最大的定力所在、最大的魅力所在。
因此,他也被人稱為“農民政治家”。
史來賀是一個善始之人,人生成名早,志向定型早,事業開創早。但更難能可貴的,是他的善終之功。一生踐行黨的宗旨,從無懷疑和猶豫,從未動搖和偏離,所以,一切問題迎刃而解,畢生奮斗終成正果。
他的成功說來簡單,就是堅持“兩個一”:一切從劉莊的實際出發,一切從維護和發展劉莊百姓的利益出發。
刮“浮夸風”時,“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公社壓任務,要放小麥畝產15萬斤的“衛星”。劉莊會計算算,15萬斤麥子裝麻袋,在一畝地里能結結實實碼兩層。老史順勢說,畝產15萬斤的話,全村人種3畝就夠吃了。于是僅種3畝“衛星田”,大田仍按原計劃種植。結果,“衛星田”連麥種都沒打夠,靠大田才穩產。
刮“共產風”時,公社對生產大隊“一平二調”,把小麥玉米拉走了,把夠檁條的樹刨走了。老史詳細記下來,拉走什么糧、多少斤,刨走幾棵樹、多高、多粗等等,都要求來人開具了收據。不久,中央通知退賠平調物資。許多大隊空口無憑干吃啞巴虧,劉莊卻出示收據,領回折合退賠款7.2萬元。人們佩服老史長了“前后眼”,他說:“啥眼!這是把全村父老鄉親的利益拴在肋巴骨上,一動就心疼。”
1960年,大躍進辦大食堂的惡果顯現出來,周圍村莊里,許多社員因營養不良而浮腫,甚至餓死了人。劉莊卻留下了一段愉快的“黑色幽默”。群眾一致要求老史兼任大食堂司務長,“只要他不死,咱村人誰也不會餓死!”糧食不夠副食補,僅紅蘿卜就種了70多萬斤,又用棉籽餅、玉米芯自制淀粉10多萬斤,還做豆腐、粉條和養豬。群眾頓頓都能吃飽,每周還有肉吃,全村連一例浮腫都沒出現……1961年春天根據中央精神,大食堂解散,可劉莊人竟有70%以上投票不愿解散大食堂……
劉莊發展的每個重要關口,老史還是一位杰出的“鄉村演說家”。
那年土改,翻身農民分田分地,可一些窮人怕變天不敢要。年輕的史來賀跳上高臺,拿著大喇叭帶頭“倒苦水”。老年人至今記得他的話:“天地,天地,天和地總是相連的。咱們翻身了,天都是窮人的天了,為啥還不敢要地?!”他歷數村里窮戶那些慘死的親人、悲傷的往事,講得臺下一片哭聲,打開了局面。
那年平整土地,有人擔心平到猴年馬月。他在動員大會上說:“地再賴是死的,人是活的,平好一洼是一洼,治好一坡是一坡。一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咱這輩子不行,還有子子孫孫!”講得人心大振,士氣高昂。
那年寒、澇、蟲重災齊襲,在生產自救大會上,他對打算外出逃荒的人說:“集體也像一家人過日子,總不能天天都有財神爺守著,都有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護著。有黨和政府的關心,天塌下來咱們當被子蓋,絕不會讓新社會的劉莊餓死一個人!”講得臺上臺下一起掉淚,人心安定下來。
那年豐收在望,他在群眾大會上說:麥熟一晌,要開鐮了,村里每人每天發一兩鮮肉,自家煮點雞蛋。又補一句:“不能光叫兒子吃啊,讓媳婦也吃個雞蛋。”他宣布先放一天假,讓媳婦們回娘家看看娘,家里男人再去娘家把她們接回來……“咦,俺媳婦們可真高貴死了!”全村婦女歡天喜地,割麥子比男人還飛快。
他去世前一年多,一份5000字的《史來賀書記對劉莊調查研討的談話》發給了全體村民討論。他依然一團火似的,把劉莊的未來端到群眾面前,掰開揉碎地講,講集體經濟的優越性,講假如變成非集體經濟將會出現的問題,講劉莊還要走集體致富道路。并從發展生產力、縮小貧富差別、選好接班人、內部機制改革、競爭上崗、家庭再分配等方面,提出了一套按勞按效取酬、合理差別、共同富裕的發展方案……
俗語說,“話說三遍如涼水”,但同樣的大道理,老史每次都能講得像剛出鍋一樣新鮮滾燙。他的演說親切家常,充滿辯證法,洋溢泥土氣,衣食住行隨口道來,一直講到人的心坎里。所以,劉莊一千多人的群眾大會,通知不過半小時就坐齊了。有時晚開幾天,村民還催促“該開會了”。年輕人李博說,記得小時候,常見大人們去開群眾大會,一路上熱熱鬧鬧,趕著去聽老支書講話,大伙兒拍巴掌拍得可響了,像看電影聽戲一樣開心……
小村莊的馬列主義,詮釋得風生水起,群眾信了;小村莊的群眾路線,發揮得淋漓盡致,群眾服了——50年已入大化之境,爐火純青。
史來賀堅持了整整一生的道路自信,說到底,是對群眾覺悟的自信,是對人民力量的自信。所以他篤定地說:“不要光看上級的、一時的評價,要看群眾的、歷史的評價。”
果然,群眾在響應他,歷史在呼應他。一個顯著例證,就是在他的家鄉出現了全國罕見的“新鄉現象”。在一個地級市里,以史來賀為首,形成了一個全國和全省重大先進典型的密集群體,涌現了一批“史來賀式”的農村黨委、黨支部書記——吳金印、劉志華、裴春亮、范海濤、張榮鎖、耿瑞先、許福卿……史來賀1990年10月22日在《人民日報》發表的文章《怎樣當好農村黨支部書記》,更成為全國一代村支書的生動教材。
一個原點上的無限堅持,一個原點上的極限飛躍,史來賀以50年的跨度、廣度、深度、高度,讓人們懂得,當一個村支書多么不簡單!
夢想
集體空,沒人聽;群眾富,走的才是社會主義路
史來賀奮斗50年,劉莊奏響三部曲:
60年代末,實現糧棉雙高產,成為全國最早一批解決溫飽的先進村;
80年代初,依靠集體工副業,成為農村“中原首富”;
進入21世紀,以生物藥業為龍頭,穩踞全國農村前列。
“集體空,沒人聽;群眾富,走的才是社會主義路。”然而劉莊的這條路上,一顆汗珠摔八瓣兒,是一般人吃不了的苦。
第一仗平整土地,一平平了20年。
“方圓十里鄉,最窮數劉莊。”劉莊地處黃河故道,4條3米多深的河溝,5個大坑塘,1900多畝土地碎成了700多塊,沙土摻膠泥,全是“耷拉頭、仄楞坡、鹽堿洼、蛤蟆窩”。1953年,史來賀組織平整土地攻堅隊,帶領400多名勞力,舉著紅旗開上第一線。他光膀子把幾百斤重的小車推得像飛一樣,有次發著瘧疾還昏倒在工地上……劉莊人苦戰20年,憑著鐵锨荊筐獨輪車,把700多塊賴地平整成了4大塊方方正正的豐產田。所以當地人說:“想吃啥去陳莊,想出力去劉莊。”外村閨女多年不敢嫁劉莊,先是怕窮苦,后是怕艱苦。
第二仗鉆研棉花,一蹲蹲了8年。
1957年周總理的囑托,讓史來賀“總覺得背后有個大巴掌在推著”。他當植棉科研組長,抱著被褥住進試驗田的小屋,一蹲8年,成了“棉癡”。老輩子種棉行距“放下孩兒、擱下籃兒”,每畝不超2000株,他與父親這個莊稼老把式打擂獲勝,推廣科學畝植5000株左右。并制服了“棉花癌癥”枯萎病、棉蚜蟲和脫鈴、瘋長。而且成功育種“劉莊1號”、“劉莊2號”,高產抗病的“劉莊3號”又在豫魯鄂浙大面積推廣。1970年,阿爾巴尼亞棉花考察團第一個從國外前來參觀。老史的論文《科學種田連年高產》在《植物學報》發表,他被中國科學院聘為特邀研究員,被中國農業科學院邀請做學術報告,成為全國農學會會員、全國棉花學會常務理事、河南省棉花學會副理事長。1984年為了棉田灑藥治蟲,劉莊3萬多元購買一架蜜蜂3號超輕型飛機,更成新聞熱點。
第三仗興修水利,苦戰2年。
1964年起,老史帶領100多名壯勞力,起早貪黑從百里以外的太行山下拉石子。村里打了7眼大口徑機井,架設高低壓線路550米,修建橋梁、涵閘、退水坡7座,鋪設地下管道1000多米,37條暗渠總長13000米,形成井河雙灌,95%以上耕地穩產保收。
1968年建自來水塔。
1969年蓋大禮堂……
但是,“高產窮隊”的危機也出現了。高產再高產,已超噸糧雙百斤棉,可是勞力農藥化肥投入更高,經濟出現負增長,十幾年里,人均分配每年平均只增加1元3角錢——就在種植業一棵樹上吊死?
曾任大隊會計的王云邦記得,那段時間,老史老愛算賬,算盤珠子撥得噼里啪啦響,除了麥子玉米棉花,把村里能生崽兒的母雞母兔母羊母牛母驢都算上了。
“要想日子富,工商林牧副。”1964年,新鄉百泉農專處理奶牛,一頭大奶牛上千元,老史只掏90元牽回了3頭小奶牛。村里人來看稀罕:“這是牛啊還是羊啊?夜里可看好嘍,別讓老鼠拉走了。”老史哈哈笑道:“有小不愁大。”1967年,老史派人到泌陽,3000元趕回6頭大母驢,便宜沒好貨,有人編順口溜:“提起泌陽驢,笑破人肚皮,六驢七只眼,還有個前栽蹄。”老史又派人到伊犁,買了27匹新疆馬,26母1公,用鞭子趕著走了倆月回到劉莊,人們問黑瘦的趕馬人:“你們是從非洲趕馬回來的?”……到70年代中期,畜牧場已每年賣騾馬20多匹,100多頭奶牛每天產奶幾千斤,又衍生了奶粉廠、冰糕廠、乳品加工廠;同時磨面機、軋棉機、榨油機響聲此起彼伏,集體新村也已動工,全村生機勃勃一片興旺。
劉莊的動靜,引起了一些領導的不安。對棘手的史來賀,曾“調虎離山”,調他去當某縣縣委書記、某區區委書記,他不去;又婉言勸退:“老史啊,年紀不小了,下來讓年輕人干吧。”老史反問:“我才40多歲,咋就年紀大了?”來人威脅:“你是全國著名農業勞模、植棉能手,不把精力放在糧食和棉花上,你不怕砸了牌子、壞了名聲?”老史回答:“牌子、名聲不值錢,一個共產黨員能給老百姓謀些利益,才最值得!”
劉莊的工業,是吹喇叭吹出來的。
1974年冬天,拖拉機手拆下啞了的喇叭,向老史抱怨市場上配不來貨。村里剛在鐵木小組基礎上草創了機械廠,技術廠長是高中畢業的史世領,他正在自修大學理工課程和機械、制圖等知識。老史父子和工人把壞喇叭大卸八塊,3天3夜鼓搗響了。砸喇叭碗兒時,卻焊接、沖壓、冷軋、熱軋都不滿意,老史提議改為兩次沖壓,成了!改進的產品定名CF—66型雙音排氣喇叭,可到省汽車配件公司推銷時,村辦小廠吃了閉門羹。老史到省里開會,索性把劉莊喇叭擺到了大會會場上。這一招真靈,不少人驗貨下單,20多個省市的采購員紛至沓來。農家大院里,萬能外圓磨床、萬能升降臺銑床、精密滾齒機、插齒機發出歡快的轟鳴。
機械廠像只母雞,又孵出了面粉廠、造紙廠、電瓶廠、棉油加工廠、縫紉廠、磚窯廠,加上牧林漁業,村里已有十幾個小企業。還有4輛解放牌汽車、2部三輪摩托車、8部拖拉機、10部柴油機、150部電動機、11部小麥收割機、1部小麥播種機等等。1980年全面豐收,糧食畝產1675斤,皮棉畝產222斤,全村總產值205萬元,工副業占66%。
然而,一旦進入全國鄉鎮企業異軍突起的80年代,劉莊的種種驕人成果,統統成了小打小鬧。在爭上項目的熱潮中,這一群農民坐不住了,鉆天拱地,左沖右突,一陣盲目亂撞。
養奶牛,經濟效益不高;
養馬,馬駒因溶血病成活率低;
養雞,雞群互相叨得沒毛兒,派去管理的村委會副主任把雞嘴鉤兒都剪了。出雞瘟時,怕老史知道,死一只往大煙囪里扔一只,扔了滿滿一煙囪。
上腐竹廠,生產方式落后,否決;
上啤酒廠,到汴京啤酒廠考察,難搶市場,否決;
上食品廠,冰淇淋、糖果制造機都進村了,但高檔產品在農村難銷,低檔產品不賺錢,停止;
上纖維板廠,買回主機,備足原料,到附近李臺村、郎公廟村一看傻眼了,價廉利薄的纖維板一垛一垛堆成了山,停止;
上化工廠,生產鍋爐防垢除垢劑,技術不過關,停產;
上造紙分廠,“農村姓猴兒的多,你干啥我學啥”,村村都有造紙廠,又因污染環境受到政策嚴控,下馬;
上高級衛生紙廠,有國家和省外貿部門推薦,花40多萬元建廠,出口卻突然受阻,只得轉產包裝紙保本。衛生紙分給村民,用了六七年都沒用完……
老史過去樣樣在行:抬頭看天,預言靈驗;隔皮挑瓜,個個包甜;干活也愛示范,從耩麥子到使牲口,從裝車到挖河,直至建廠辦企業……群眾認定,老史說啥情跟著走了,沒錯兒。這時起了怨言:“搞搞這,搞搞那,弄弄停停,拿錢往火里扔哩?”
史來賀扎根劉莊不走的一個情結,就是在這一件大地原創作品上,可以放開膽子做夢,而且親手夢想成真。滄海轉瞬桑田,大手一揮,1900多畝耕地變得平平展展;大手一揮,千畝棉田堆起座座銀山;大手一揮,水渠縱橫織遍田野;大手一揮,集體新村拔地而起;大手一揮,農林牧副人歡馬叫……但現在,他的手揮不動了,夢境超出了一個農民的傳統疆域……
1984年,萬里副總理給史來賀回信,鼓勵“劉莊農民盡快地富裕起來,對廣大農民是個有力的鼓舞”。姚依林副總理視察劉莊時說:“老史啊,你這個經濟實體實力雄厚,要辦,就辦大企業,小企業讓給周圍村子去辦。”
老史心中豁然開朗,反思過往,面向未來,從此為劉莊經濟騰飛“定盤子”:一切重新開始,想高的,干大的,勤勞致富變為科技致富,村辦企業辦成現代化大企業!
恰于此時,機會像一根青藤悄悄地伸向老史。
北邊魏莊與新鄉縣第二制藥廠聯合辦廠,為二藥生產藥品“中間體”,老史應邀參加開工剪彩時,生物醫藥工程這個新名詞一下子攫住了他。二藥李廠長向他推薦的微生物專家,是江蘇無錫微生物研究所高級工程師錢銘鏞。但錢工的住址,只知是在無錫錢塘大街,不知門牌號,僅記得門口有根電線桿。
已到鄭州工學院電機系上學的史世領,與2位村干部被派往無錫,一大早就沿著錢塘大街電線桿挨門打聽。幾里長的大街從頭到尾沒找到,下午重來,終于在一根電線桿旁找到了鄰街單扇門里的錢家。錢工一聽卻擺手:這事農村干不了,干不了!
返回后,老史說:“你們再去請。”
錢工千里迢迢,一進劉莊眼就亮了:“想不到,中原還有這么漂亮的新農村,絕不次于蘇南一些先進村,了不起!”他和老史一見傾心,一同創建淀粉酶廠。正好附近小冀鎮有二藥一個肌苷車間,工藝流程與生產淀粉酶相似,老史派12名尖子去培訓。又派人到無錫、南京、天津,學的也是菌種、化驗、發酵、提取、精制等技術。
機械設計請的是另一位工程師,老史在家招待,還拿出了在北京開會時買的茅臺。酒過三巡,工程師提出,他家新居裝修要5萬元,工廠投產后要抽取前3年利潤的10%……
憋一肚子火兒的老史,急電從鄭州工學院召回了準備考研的世領,還有村里送去進修的6名學生。養兵千日,他趕鴨子上架,逼這些子弟搞機械設計。可這是一個高科技生物醫藥大企業呀!他喝問兒子:“你們說說能干不能干?”世領說:“咱試試,興許差不多……”他吼道:“你別差不多,投資400多萬,搞砸了,劉莊三五年翻不了身!”7名學子向大學請假半年回了劉莊……而正是老史這一逼,逼出了一支技術和管理的“子弟兵”,使劉莊企業發展引擎從一開始就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世領帶人趕赴冰天雪地的哈爾濱,從一位王工手里拿到部分圖紙。又到山西清徐縣一家淀粉酶廠取經,廠方見錢工介紹信很客氣,但車間保密,世領設法溜進去察看了發酵罐、噴霧塔那套設備……他把學過的機械設計與生物醫藥工程原理相結合,埋頭一個月畫出了圖紙。錢工一看就點頭,不比專業人員設計差。
建廠一期工程,從發酵到提取的180個直徑2.2米、高十幾米的巨型罐,一些采購不到的機械設備,都是劉莊自力更生解決的,節省資金上百萬元。但還需投資460萬元,村集體只拿得出200萬元資金,村民們又主動集資260萬元。
二藥一位朋友來看老史,老史問他:肌苷與淀粉酶,哪個項目利潤高、前景好?——就這一問,利潤高好幾倍的肌苷取代淀粉酶,成了劉莊主打產品。肌苷應用于白細胞、血小板、心臟、肝臟、眼部等疾病治療,當時主要依靠外匯進口。而這微生物工程,從莊稼到細菌,涵蓋極其浩瀚,老史宣告:“一旦進入生物工程,劉莊經濟就開入了公海!”
然而,一個泥腿子,年過半百,菌種沒見過,顯微鏡沒摸過,只讀一兩年私塾,還是在掃盲班完成的開蒙。從黃河邊到公海上,是一次多么巨大的革命性超越!
村支書、村主任、農工商公司總經理“一肩挑”的老史,戴上老花鏡,捧著書本,就著光亮,嘴唇微微翕動,一句句一篇篇,用比常人慢幾倍的速度,攀援在陌生而艱深的知識結構中。他的用功并非現在才開始,床頭書堆里,已有土壤學、栽培學、遺傳學、氣象學,也有馬列政治、管理科學、天文地理、《孫子兵法》、《三國演義》,還有多種報刊。原村黨委副書記張秀貞記得清楚,老史曾抱著一部《哲學辭典》,啃了整整2年,光為一句辯證的“群體存在個體之中”,就和村干部討論了好幾天……村民們說老史,到地頭是老農民,到廠里是企業家,到家就成老學究了。
藥廠遇到下馬威。10噸水解糖裝入大罐提煉,正常可提取30多公斤白色結晶的肌苷粉末,可罐里出來的卻是黑糊糊的臭水,后來提取了肌苷也只有4兩。就在錢工焦急查找染菌原因時,倒一罐2萬多塊錢,倒一罐2萬多塊錢,流走的全是劉莊人的血汗哪!老史去北京開全國人大常委會10天回來,一進車間,大群職工就圍上來了,副廠長和車間主任幾個大老爺們竟然嚎啕大哭。“別哭了!”老史一聲斷喝,“創業哪有不作難的?不作難就不叫創業了。創大業,作大難;創小業,作小難;不創業,窮作難!”……有天他忽然問錢工:染菌是不是因為空氣?錢工驚道:我也剛剛想到真空設備漏氣問題,你這個棉花專家,又成生物工程專家了?!
1986年,劉莊藥廠正式命名為河南新鄉華星藥廠,史世領當了第一任廠長。僅隔2年,老史又提議投資1700萬元上二期工程,村民阻力很大。為了給大伙兒一顆“定心丸”,他竟與全村300多戶每家簽訂了一份天下少有的“不平等條約”:老史以個人對集體,通過向集體貸款、向農戶借款的方式籌資上二期工程,賺了全歸集體,賠了他個人承擔……
高聳的廠房、龐大的機組、粗壯的發酵罐、巍峨的冷卻塔,一簇簇鋼鐵叢林在田野上生長起來。華星藥廠健步如飛,2000年上二期,2002年上三期,2003年上四期。抗生素項目上了青霉素工業鹽、溶劑、粉針、無菌粉,又上紅霉素、卡那霉素,并建起4.8萬千瓦電汽配套熱電廠……900畝工業園區一片繁忙,上下班時分,廠區吞吐著五六千名劉莊職工和外村外地合同工,自行車摩托車車流如潮,匯聚而來,分馳而去……
老史床頭放著對講機,天天一睜眼就說藥廠。在指揮吊裝的10噸、20噸巨型罐下面,他就像一名小不點兒勇士……兩個兒子悄悄嘆息,大兒子說父親不論ABC還是CDE啥都管,小兒子說父親讓年輕人玩兒得太少。
老史去世時,捧出了華星藥廠2002年那最后一本賬:年產肌苷500噸,是全國最大生產廠家之一;年產青霉素原料藥5000噸,產量居全國第三,出口創匯居全國第一;進入全國醫藥銷售排行前百名,年產值占全村總產值80%以上。
史來賀逝世后,劉莊又經歷了一個10年發展期。史世領說:“創業難,守業更難;要想守好業,必須創新業。”現已形成了以農業為基礎、以高科技產業為先導、配套發展、循環經濟的新格局。全村經濟指標2008年達到最高點,銷售收入20多億元,生物醫藥約占90%,上交稅金近2億元。在近年遭遇國際金融危機,出口、銷售、利潤下滑以后,劉莊更堅定了走科技創新之路的決心。目前經濟實體的兩大支柱,一個是集體所有的華星藥廠;一個是與沿海企業股份合作、投資10億元的河南綠園藥業,30多個產品銷往歐美日等發達國家。同時也在京滬等地企業入股。科技創新則有2個亮點,一個是研究藥用蛋白的生物研發中心,一個是研究半合抗(頭孢)、維生素、氨基酸等的化學研發中心。這些高投入高風險的項目,與中國科學院等知名院所和高校合作,網上面向全國招聘人才,進口國際先進設備,努力進入國家創新綠色通道,已產生了2項專利。劉莊已是國內最大的肌苷和抗生素、維生素、氨基酸原料藥生產基地之一,出口總量居全國前列。更可貴的是,已先后投資3億多元,建成了醫藥行業一流的環保設施,經微生物技術處理的工業廢水以及民用廢水,完全達到國家排放標準……2012年,劉莊364戶1795人,年人均可支配收入達3.2萬元。
講了50年發展,搞了50年發展,發展為了什么?史來賀早就認定:發展靠人民,發展為人民,一定要讓群眾分享發展成就的榮光,一定要讓群眾分享發展果實的甘甜。而且,不要等到花兒都謝了,不要等到骨頭都糟了,要最及時地分享,要最充分地分享。
記者在劉莊,不斷遇到自發前來的參觀者,除了團隊,還有坐電三輪帶孫女來的80多歲農村大娘,有徒步來的民辦教師,有從新鄉市騎車來的知識分子夫婦。那對夫婦羨慕地說:“村子真漂亮,干干凈凈,安安靜靜,比城里的小區還好!”
全天候安保的劉莊新村,草木蔥蘢,紅魚在水中游弋,農家院的樹上垂滿了碩大的紫石榴。休閑健身廣場之夜更是熱鬧,姑娘和小伙子隨著音響K歌,中老年人唱戲跳廣場舞,小孩子玩耍做游戲,還有籃球比賽,下棋打牌。村里每逢元旦、五一、七一、十一組織4場文藝演出,參演村民從3歲到80歲達200多人。每年春節還定10場省市級劇團的豫劇大戲,而且把全國京劇當紅名角于魁智、李勝素請來演《春草闖堂》、《失空斬》……
這里沒有“房奴”“孩奴”,沒有“蟻族”“蝸居”。村民除了年薪和獎金,50多項公共福利幾乎覆蓋了整個生活。免費分配米、面、油、粉條、豆腐、瓜果,每天定時供應鮮奶,每5天分一次鮮肉;免費用水、理發、洗澡、看戲、看電影。免費醫療,村民由集體出資參加新農合,個人出資部分再予報銷;還請縣鎮醫院帶儀器到劉莊衛生所,每年2次為村民體檢。免費上學入托,村里投資2600萬元建起一個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七里營中學整體遷入)為一體的現代化教育園區,并為教師上浮工資。還免費辦網絡遠程教育大專班、中專班和專業培訓班。
劉莊的農民,男68歲退休,女60歲退休,享受補助以外,每年發退休金7800元,老黨員和65歲以上者發9000元。村老齡委每年組織旅游,京滬津贛皖和延安西柏坡鄭州西安南京濟南青島泰山都去過。1991年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有位游客見這一兩百個老農民浩浩蕩蕩旅游,好奇地拉住其中一位老大娘,問你們是哪兒的?70多歲的老大娘玩得連老家都忘了,只自豪地說:“俺是史來賀那個莊的!”
劉莊最引人入勝的,當然是那一片村民別墅群。
老史從小深知,貧賤農家百事哀,就數蓋房最苦。他當村支書的前20多年,為群眾住房有救不完的急。那些年雨水好像特別多,村民們記得,雨中總有一個披蓑衣的身影,帶著村干部到處巡察,排水,支撐危墻,遮漏雨屋頂……
老史抓住民生疾苦的“牛鼻子”,三推集體新村升級版。
第一代是兩層樓。1976年初,集體有了積累,老史請北京建筑設計院出設計圖,原則是節約土地、拆舊建新、一戶一院、樓上樓下、整齊美觀、50年不落后,這在“文革”中太超前了!縣里來人勸他“先治坡、后治窩”,他說:劉莊的坡早治完了,難道要群眾一直住茅草屋?劉莊農民為了夢中的一方美麗結實的屋檐,白天種棉糧,晚上蓋樓房,連90多名婦女都掂起瓦刀搞競賽。一個西北風嗚嗚叫的凌晨,老史正一塊接一塊往二樓拋磚,突然捂住心口,踉蹌著暈倒在地,心臟前間壁小面積梗塞幾乎要了他的命……全村人義務奮戰6年,53排200多套1400間赭紅色的雙層向陽單面樓,終于“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宛如一簇破殼而出的紅潤新生兒,在貧瘠中站起夢幻一般的真實。
第二代是單元樓,1994年蓋了14幢140套5層樓房。
第三代是別墅群,老史去世前3年動的工。400套別墅,采用抗8級以上地震的全框架結構,3層加地下車庫,一院一戶472平方米,人均120平方米,共有8室4廳2廚3衛,配備寬帶、閉路電視、中央空調、輕音樂音響,集中供應水、電、暖氣、天然氣,還有生活廢水集中處理系統。家家都有書房,許多還添了鋼琴、跑步機、按摩椅,窗明幾凈,雅致溫馨。
這三代新村,沒占耕地,沒向國家伸手,沒向群眾攤派,沒收村民一分錢。牛玉蓮大娘4個兒子分了4套別墅,她在輪流贍養中都住一樓,喜滋滋地說:“4個一樓都是我的!”
全國專家學者座談“劉莊現象”,驚嘆:村民分配中呈現了這么多的“共產主義因素”,正是這些因素,更堅定了劉莊人的共產主義理想信念!
光芒
共產黨的光芒,是每個黨員、每個黨員干部發出的光的總和
你認識,或者不認識我
我在這里
不泯不滅
你懂得,或者不懂得我
我在這里
不舍不棄
劉莊已進入了“后史來賀時代”。
去世10年的史來賀,已是鄉村里的一個背影?只是百度上的一個名字?不,他在這里。
他是一束光。
他說過:“《東方紅》里唱:‘共產黨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共產黨的光芒,實際上是每個黨員、每個黨員干部發出的光的總和。黨員都是發光體,群眾都有趨光性。”
光芒,穿透了生死,超越了時限,遺澤綿延,英名流傳,他做到了。
那年,46歲的他心肌梗塞,到省會鄭州治病時,外面謠傳他死了,村里一位老人聞訊病倒。他回村后看望老人,老人顫抖的雙手在他臉上身上撫摸著:“可得愛惜身子骨啊,全村人靠你撐旗哩。”
一個人撐旗能撐多久?老史一定深謀遠慮。有次村干部會上談到孩子,他問大家想給孩子置下點什么?有說房子,有說汽車,他說:我看,置這置那,不如給孩子置個好思想。
所以,“我一生就干了兩件事,把群眾帶到富路上,把群眾帶到正路上。”他說的是路上,劉莊的一條康莊大道還在延伸,理想還在遠方,為了長治久安,他不僅創下了一筆財富,更留下了一代新人。人,才是劉莊最牢穩的基業,才是未來最可靠的保證。正如一位外國政治家所言:“人即城,人即垣,人即池。”
從精神而言,劉莊就是一座沒有圍墻的城池。它的核心“五個堅持”:堅持共產黨領導,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堅持發展集體經濟,堅持合理差別共同富裕,堅持改革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這是劉莊世代感悟凝成的基石。
村中一根高大的標志柱上,環繞14只手臂14只圓環,象征全村14個姓氏手拉手心連心。被冠以“首富”的劉莊人,徹底打破了“飽暖思淫欲、饑寒起盜心”的邏輯,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信黨不信邪,齊心奔幸福,自力更生,奮進超越,已形成了一種獨具劉莊特色的意識形態。這正是史來賀留下的無形遺產。
“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干部,干部看支書。”50年的老支書,永遠的老支書,這個澄澈明亮的“發光體”,一生的操守,一生的感召,化作了無言的照耀,無盡的照耀。
第一代新村建了6年,分期分批入住,老史是最后一批搬進去的。由于他的帶頭,村里出現了嚴重的“兩極分化”,一邊紅色新樓房里住的都是普通村民,一邊灰黃老土屋里住的都是黨員干部。老史說:“搬新樓房,先群眾,后干部,這是要讓黨員干部們懂得,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辦事的先后順序。”……第三代別墅,老史家又是最后一批入住,可他自己沒能等到這一天。這成了劉莊人心里永遠的痛。臨別,村民懇求:讓老書記的靈柩在別墅里停一停吧。可他只留下了天國的回眸。
老史從1965年起,先后由縣委、地委開工資。起初工資比勞力工分收入高,他一連12年向村里交工資,按勞力平均水平拿工分。1977年起,勞力收入遠遠超過他的工資,他又退出工分拿工資。連回村的退休干部和教師都享受的公共福利也不要。
他家老宅6棵大榆樹,小張莊木匠出價3000元要買去做馬車沒有賣,兒女嫁娶打家具也沒舍得用。建集體新村時全部貢獻出來了,村里作價2000元,他只收了1000元。
食物極度匱乏的1960年,他赴京出席全國民兵英模會,公家發了20斤糧票幾十元錢,到會上農民代表免交錢糧,他如數上交給了村里會計。
兒子在廠里隨手拾了一根兩三尺長的廢舊鐵管,回家修童車,他發現后讓兒子付了錢。
他說:“有人說我史來賀一生不愛錢,這話不對,集體致富咋能離開錢?但共產黨員只能為黨增光,不能以權沾光。黨員干部不怕吃虧,才能‘說話有人聽,號召有人應’。”
《熱愛集體,更熱愛國家》,是《人民日報》報道劉莊時配發的評論標題。三年困難時期那一年,劉莊交完7萬多斤公棉,還余超產棉3.7萬斤。往南走15里趕大集,一斤賣高價8元錢;老史帶頭往北走7里交公棉,平價一斤賣2元錢,全部支援了國家。
劉莊家大業大,老史這個一把手光管監督,50年不批錢、不簽單。他待了20多年的辦公室,3間磚土平房20多平方米,被6張木床和桌子幾乎擺滿,頂棚也被冬天烤的棉柴火熏得黢黑。干部開會,天冷就擠坐在床鋪和小板凳上,天熱就把床席拉出去坐在樹底下。
他曾經給村里干部每人發過兩個本本,一個工分本跟群眾一樣記出勤,一個“為人民服務本”記奉獻。村里干部說,干了30年不知啥是補助,分配不比群眾多得一點,啥事還得比群眾跑得靠前,夜里群眾睡了,干部還要開會學習。所以在劉莊,沒人拉票爭官。
吃喝風在劉莊更刮不起來,無論哪級領導來,村里家常飯就挺好。老史與外甥聊過:“啥好啥不好?想吃啥啥好。你老舅從小到大啥沒吃過?從吃野菜樹皮,到吃國宴,還是白開水、熱饃就炸辣椒最舒服……”
他去世后,整理遺物的人直掉淚。老書記家是全村最簡陋的,最值錢的就是新飛冰箱、18寸彩電,老柳木圈椅、老方桌、長板凳已是村里的古董;臥室里,木板床鋪著舊被褥,房間從南到北扯了2根長鐵絲,上面搭著四季衣服,連一個衣柜都沒有。他的遺物,只有用舊了的草帽、老花鏡、放大鏡、計算器、手表、小收音機、對講機……
“咱劉莊一千多口人,誰都沒有虧,只虧了一個人,史來賀呀!”劉莊百姓撫胸捫心,人活著絮絮念,人死了淚漣漣。
一位外地參觀者感嘆:“人活世上,哪天都會遇到牽涉個人利益的事,誰能真正這樣清廉無私,對自己刻薄到幾乎不近人情的地步?對史來賀,學習容易做到難啊!”
如今,在劉莊村黨委的9個支部200名黨員中,時時能感覺到老書記的存在。“黨員聯系戶”制度堅持數十年,每個黨員聯系2—4戶村民,急事難事及時反映解決,已成為農村黨建工作的一條經驗。支部每月3日的民主生活會,雷打不動。村領導班子成員實行“五免職”:違反各種制度和村規民約者免,搞派性不團結者免,弄虛作假者免,對批評打擊報復者免,對工作敷衍馬虎者免……史世領的手機就是意見箱,村民隨時可來短信,不查出處,要事回復。
如今,在劉莊一千多村民中,處處能感覺到老書記的存在。他給群眾定過規矩:誰求村干部辦事,一不準送禮,二不準請客。至今誰要搞特殊化,甭想站住腳;誰想欺壓百姓,全村不愿意。村里看不見歪門邪道,聽不到污言穢語,幾十年無一人違法犯罪……劉莊還自創了一套新民俗。農村紅白事最大,都由集體管起來,村民不送禮金,嚴禁浪費。辦喪事,從老史的父親去世那年開始,不穿孝服戴袖箍,不扎紙花不吹樂,村里舉行追悼會。辦婚事,村里一律派出5輛婚車,包括一輛大巴,別墅里面拜天地,本村酒店開婚宴,村里按照桌數給予補助……
然而,劉莊的整體“富二代”怎么樣?他們在史來賀去世后的10年里成長起來,外人不禁擔心:生在如此富足的劉莊,坐享其成,毫無壓力,年輕人豈不廢了?
秋日下午的座談會,來了5位時尚的劉莊“80后”:29歲的村委會辦公室工作人員劉超,33歲的村團委副書記、華星藥廠青霉素發酵車間副主任李博,30歲的華星熱電分廠汽機工張修飛,25歲的綠園藥業阿莫西林車間職工劉清達,26歲的綠園藥業維C車間職工張盼。
在他們這個年齡,當年的爺爺奶奶,當年的爸爸媽媽,正在跟著支書史來賀,篳路藍縷地平土地,胼手胝足地摘棉花,披星戴月地蓋新村,嘔心瀝血地辦企業……然后他們這一代,“含著銀湯匙”出生了。
他們已分別開上了尼桑軒逸、大眾朗逸、福克斯、吉利。村里年輕人十有八九都買了私家車,檔次一般在十五六萬元。每隔幾天,他們就會開車半小時去一趟新鄉市區,和家人朋友一起購物、餐飲、唱KTV。平時也愛網購,快遞公司朝劉莊蜂擁而來,女青年喜歡服裝和美容、減肥產品,男青年喜歡手機、電腦和ipad。
他們分別畢業于南昌大學、河南師大、省經貿職業學院、省電大、平原大學。這一代除了個別高中畢業生,都是大學畢業,然后回到劉莊發展。有在外面工作的,沒有在外打工的。
李博年薪四五萬元,劉超年薪4萬元。劉莊人實行工分年薪制,一個工作日最高男20分、女17分。另外還有月獎金、職務承包任務獎金和公共福利。年薪一次性發放是在臘月廿一,財務開條,銀行結算,由全村300多戶的戶主統一領取。回家再分配,一般是兩代人誰掙的歸誰。
5個小伙子都已于25歲前完婚,多數已當爸爸。他們都和長輩住在別墅,爺奶住一樓,父母住二樓,他們住三樓。小兩口一日三餐吃老伙兒的,養孩子也簡單,只用花錢送到新鄉市、七里營鎮、小冀鎮上一些輔導班。
上班之余,開車、釣魚、下棋、打牌、打籃球、玩茶藝、上網看新聞看大片。最嗨的是村團委每周一三五晚上舉辦的廣場卡拉OK,劉超握著麥克風,吼出汪峰的《北京北京》、信樂團的《北京一夜》……他唱著北京,卻不羨慕大都市。看見城市嘈雜、堵車、霧霾、排隊的景象,想到同齡人就業、供房、育兒、升職的煩惱,他說一進市區頭都疼了。至于飆車揮霍打架,他說:“那是都市專利。”
“你幸福嗎?”這個提問現在有點幽默,卻引人回味——豐衣足食,自由舒暢,不愁就業,工作安定,沒有打工心態,沒有社交冷漠,不憂慮,不壓抑,生活消費已達都市水準,鄰里親情還是田園牧歌,過一種踏實、溫暖、富足的日子……他們一個一個真誠地回答:幸福。幸福。幸福……
就在這時,記者看到,年輕的面孔籠罩上了一抹令人熟悉的光芒——這是父親的光芒,這是祖父的光芒,這是史來賀的光芒。
擔心是多余的。這些健壯質樸的年輕人,生在劉莊,是他們的命運,沒有個人家庭生活的壓力,卻有整個村莊前途命運的重任。
劉莊的年輕人,不是團員就是民兵,都有組織。除了崗位技能的培訓班,更有傳統教育的必修課。當年那一段艱苦卓絕的創業史,如今只能從展覽館的黑白照片上依稀看到了,然而,史來賀高大身影后面那一幅背景,就是劉莊后代骨血孕育的土地,就是來之不易的幸福源頭。基因已經種下,今天的兒女仍像昨天的前輩一樣,辛勤耕耘,努力工作。廠里一說有任務,村里一旦下號令,這些骨骼已經長硬的時尚青年,立刻就變成了一群義無反顧的勇士……即使掉在福窩里,即使住在別墅中,他們畢竟是劉莊的孩子,畢竟是史來賀的傳人。
修飛還記得走過史家門前總聽到一聲叮囑:“小飛好好學習啊!”
清達還記得小時候撲上前喊:“老史爺爺!”
劉超還記得老史爺褲腿一挽坐在馬路牙子上喊他:“超!”……
2003年,他們的“老史爺”倒下了。
十屆全國人大會議,史來賀不得不請假了。春節剛過,他在村民大會上正講3年規劃時,突然劇烈咳嗽,伴有發燒。家人好不容易將他送進北京協和醫院,他氣得不準世領進病房:“家里生產不讓我管,把我弄到這兒來干啥?”醫生診斷,他的肺疾尚未深入膏肓,但是身體嚴重透支,尤其在晚年,奮力拔高的超重負荷,晝夜兼程的殫精竭慮,體力漸漸耗空,已經無法手術。
4月初,轉回新鄉市中心醫院。他在病房又打電話又開會,反復講劉莊3件大事:一是到2005年,實現華星藥廠青霉素原料藥萬噸產量,劉莊年產值達10億元以上,上交稅金達1億元;二是建好400套村民別墅;三是劉莊建成現代化農村還有一段路要走……對個人家事,他卻只字未提。直到體力衰竭,聲音微弱得要靠身邊的村黨委副書記劉名宣一句一句轉述,他還與村委會副主任通電話,問村里生產是不是正常,群眾心情是不是穩定,說:“停兩天,我就回村了……”小兒子世會來探望,他催世會走:“回去把廠里工作搞好,別惹爸生氣,這兒有醫生……”世會是一路哭回劉莊的。
4月14日下午,史來賀突然休克,搶救一個多小時不見好轉。然而在返家路上,奇跡出現了:剛入劉莊地界,一度驟停的心臟重新跳動起來;快到家門口,心跳趨向正常……在劉莊度過的最后10天,他把呼吸機的金屬插管咬得格格響,直至咬扁——他想說什么呢?
4月23日19時,意識清醒的他,頭動了動,竭力想張嘴睜眼。世領雙手捧著他的頭,淚如雨下:“爸,你要交代的事我知道了,我一件一件對你說……”他拼盡余力,聽世領講完劉莊3件大事,幾分鐘后,就沉入了平生從未有過的久久歇息……
那個時節,正是非典猖獗之際,疫情危急,路斷人稀。按照有關規定,4月30日在劉莊大禮堂門前舉行的追悼會,嚴格控制在400人以內。
中共中央總書記胡錦濤從北京打來電話,對史來賀同志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對親屬表示誠摯慰問。從黨和國家領導人到基層單位送的800多個花圈,層層簇擁,淹沒了禮堂門前的廣場,向著劉莊村魂,向著中國村魂,致哀,致敬!
覆蓋黨旗的靈車緩緩開動,老史在親愛的劉莊徐徐轉了最后一圈。村民們守在他每天與大家談笑風生的馬路邊長呼慟哭,正在藥廠上班的職工們趴在車間窗口流淚向他揮手。條條村街都空了,男女老幼互相扶攜涌向村口,追著漸漸遠去的靈柩,聲聲呼喚老書記,淚眼模糊,凄泣悲號——“50年了,老書記是為咱劉莊累死的呀!”
出村道路兩旁,一夜綻開的素白紙花,飛雪一般遮覆了綠樹。通往新鄉市殯儀館的一路上,沿途七里營、小冀、翟坡和新鄉市郊的一二十個村莊,路旁佇立來送老史最后一程的人成千上萬……
史來賀的骨灰,一部分撒向了剛剛抽穗的青青麥田,一部分埋入了劉莊的泥土。他去后第一個春節,許多人家的第一碗餃子,都端到了小柳樹旁的墓地;一連3個春節,許多別墅都不貼紅對聯。每個忌日,每年清明,村民都用鮮花供品祭奠他,連附近賣燒餅的外村人也拜謁他。百姓們依舊一遍遍與他嘮家常:老書記,你關心的俺家孩兒,他上大學了,來給你說說;老書記,俺家娶兒媳婦了,往后你甭操心了……
50年的日子像星星一樣稠,老支書的遺澤閃閃爍爍遍布天空。
天幕上那一片巨大的空白,能用什么充填呢?
光芒。只有光芒,能使天地重新豐盈,能使生機重新飽滿。
太陽當空,光芒普照!
2013. 9.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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