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熊向暉,祖籍安徽鳳陽。據父親講,鳳陽熊氏乃明朝初年從江西搬來,后來成為大族,住的是個幾代同堂的大院。父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按族譜排是“仕”字輩,名熊仕昌。爺爺這一房弟兄三個,還有一個姐姐,從家里大排行排下來,爺爺行九,被稱為九爺。
爺爺年輕時,家里不富裕。似乎爺爺愛讀書的名聲不錯,吸引了奶奶的爹,把自己唯一的女兒嫁給了他。
奶奶劉淑仁,在當時的鳳陽大概算是家世顯赫。奶奶和她爹當然是默默無聞,可他們的祖先卻在歷史上留了一小筆:鳳陽劉氏地主,可是明朝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時候的東家呢。不過奶奶的直系祖先,卻不是那個朱元璋給他放了12年牛的地主劉德,那家伙名字有德,行事不說缺德,也有點沒良心。1344年鳳陽大旱饑荒,朱元璋的父母親餓死,劉德卻拒絕了朱元璋讓他給塊地埋了父母的請求,說這和他沒關系。
書上說,有好心人看到朱可憐,給了他一塊地方埋葬父母。這個“好心人”就是劉德的哥哥劉繼祖。
而這劉繼祖,便是奶奶的直系先祖。他夫婦見朱元璋“急無陰宅之難”,“慨然惠地”,使他得以將親人草草安葬。
24年后,當年的小放牛娃成了明朝太祖,感念劉繼祖給的那塊墳地風光了朱家,對他加倍報償(也沒聽說他對那劉德有什么報復)。劉繼祖家從此大發,余蔭直到幾百年后的我奶奶,仍是鳳陽的富貴之家。奶奶3歲喪母,她爹視她為掌上明珠,擔心后媽會給她氣受,直到奶奶13歲,才娶了繼室。奶奶是劉家獨女,一直唯我獨尊,繼室娶過來,凡事反要看這小姐的眼色。
不過在劉小姐的婚姻大事上,奶奶她爹好像是獨斷專行了一把,看我爺爺讀書好,也沒征求女兒意見,就把自己的獨女嫁了過來。奶奶到了熊家,生活水平驟然降低了許多,連用的飯碗在她看來都是粗鄙不堪,心里那個氣啊,據說連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奶奶這個人雖沒進過學堂,可在家也讀了不少書,是個既認命又不服輸的主。認命呢,就是嫁了爺爺就從了他;不服輸呢,就是絕不甘愿在熊家守窮。她拿自己的陪嫁給爺爺念書,好歹也要爺爺博個功名,出人頭地。
想不到爺爺考上了舉人,卻趕上戊戌變法,大清朝廢了科舉。金榜題名是沒戲了,但畢竟天無絕人之路。慈禧老佛爺建立了京師法律大學堂,親任校長。爺爺考到了那里,學政治,學法律。畢業之后,就分到山東當縣長,當鹽官,也當過法院院長。
清末民初,是個混亂不堪的年代。小時候聽奶奶講爺爺的就官經歷,懵懵懂懂怎么也聽不明白。恍惚是那年月有的地方是新黨天下,不許男子再留著滿清的大辮子;有的地方又是皇黨統治,對不留辮子的就要當成新黨砍頭。爺爺的行囊里除了官印,好像必須帶著個假辮子,以防不虞,在外奔波,總是提心吊膽。
爺爺最初出仕,先后在山東莘縣、掖縣、濟寧、青島、濟南等地做過知事(也就是知縣)、鹽官或法院院長。他的3個兒子都生在山東。父親是爺爺在掖縣做知事的時候出生的,時為1919年4月。他上面已經有四個姐姐一個哥哥,以后下面又有了一個弟弟兩個妹妹,是爺爺三個兒子當中唯一兄弟姐妹俱全的一個,所以按家族排行的彚字輩,取名彚荃。他這一輩的兄弟姐妹起名都是三個字,按家譜中間一個字是彚,第三個字則必須是草字頭。我這一輩中間應是同字,第三個字要有金字旁。熊彚荃這個名字一直用到1949年他從美國留學回來之后,才改名為熊向暉。又因為掖縣東臨大海,父親又有個小名叫東海。
如今掖縣已經更名萊州,萊州地方志上,在“民國初期縣知事、縣長更迭表”里,記載了爺爺熊仕昌(字熾民)到任時間是1918年。他的繼任者是1920年來的,所以爺爺在掖縣為官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年。任期何以如此之短,縣志上沒有說,但大我父親6歲的三姑媽熊友臻(熊彚苓)可是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倉皇出逃,很是狼狽。
一縣之長棄官舉家連夜倉皇出逃,皆因得罪了當時掖縣的軍閥張宗昌的老娘。
爺爺在掖縣時,張宗昌正在拉隊伍,氣焰囂張,經常逼著地方官要糧要餉。三姑說,爺爺是個清官,若滿足張宗昌的要求,勢必要魚肉百姓,爺爺于心不忍;而若拒絕,就有性命之憂。這讓爺爺左右為難。
我不敢肯定爺爺是否清官,但是他不愿意太難為老百姓倒是實情。真不知道爺爺這個縣官那兩年是怎么捱下來的。但是在1920年的這一天,他終于捱到了頭。
那一天,不知道爺爺什么事情沒有滿足張宗昌老娘的要求——張宗昌這個老娘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常常收人賄賂,干預縣政——這個老太婆帶了上百號人氣勢洶洶闖到縣衙。
老實膽小的爺爺看了這陣勢,嚇得躲了起來。
天不怕地不怕的奶奶不干了。看到張宗昌老娘帶著人闖入公堂,自己的老公躲起來了,她倒跑到了公堂上,橫眉立目一拍公案,大聲喝道:都給我滾出去!
7歲的三姑不知厲害,站在一旁還看熱鬧。她正要看張老太婆還待怎樣發威,卻不料奶奶大喝一聲之后,那老太婆竟蔫了,帶著一干人偃旗息鼓而去。
雖然三姑覺得解氣,可爺爺卻更害怕了:這下是把張宗昌得罪到家啦!人家有槍啊!他要帶著槍來,我們一家老小焉得命在?
在槍桿子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奶奶也沒了底氣。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趁著張宗昌還沒回掖縣,趕緊逃吧!
當天晚上,一家老小五六口人,包括襁褓中的老爹,倉皇逃出了掖縣,回到省會濟南。
到了濟南閑了些時候,爺爺就又有了差事,不知道是去濟寧還是青島當知事或是鹽官,總之是肥缺。爺爺能謀得這樣的官職,都拜奶奶所賜。爺爺為人或許有些木訥,可奶奶卻是能言善道,極有公關能力。她一到山東,就到處交際,攀安徽老鄉,一攀就攀到了當時山東省長龔伯恒頭上。龔伯恒是安徽合肥人,奶奶不知道怎么就能認了他的母親做干媽,有了靠山。這個干閨女據說在龔家很吃得開,龔家幾房姨太太鬧紛爭,還要請她去調停。
不敢肯定爺爺是否清官的緣由是,爺爺的銀子也沒少賺。雖然他在幾個地方離任的時候當地百姓都有送“萬民傘”,那時家里萬民傘有幾十把,可是父親說,大概無非是爺爺地皮刮得比較少而已。爺爺在膠東沿海一帶做官,即使他不刮地皮,只鹽稅這一項收入也不得了。那時家里很有錢,六七個子女,每人都有一個丫鬟或傭人伺候著。父親還記得在青島的時候,家里住一幢很漂亮的小洋房。夏天街上有小販賣葡萄,家里人連樓都不下,就從臨街樓上的窗戶吊下一個小籃子,甩下一把銅錢,然后吊上一籃葡萄。
有了錢,爺爺就寄錢回家,讓哥哥弟弟侄兒幫著在鳳陽老家買房子置地,光宗耀祖。據說買了有400多畝,包括200多畝水田。可惜的是,京師法律大學堂畢業、當過縣官、鹽官、法官的爺爺,竟讓自己的堂兄弟們算計了。好多房子土地是用他的錢買的,卻沒算在他名下,成了哥哥弟弟們的財產。給到他名下的一處房產,是原為旅館的舊房不說,定了契約之后,人家又來把房上的瓦和房間里的木頭地板都拆掉搬走了,讓爺爺吃了個大虧。
1925年左右,北伐戰爭即將開始時,年近50歲的爺爺帶著全家老小從山東回到了鳳陽老家。爺爺回老家,主要是為了避禍。爺爺當官,一直是在北洋軍閥的地盤里,盡管他一介書生,和那些軍閥沒有什么糾結,但總是在人家手下當的官,可不想被革命黨一鍋燴了。
可是回家就回家吧,有那么個愛張揚的奶奶,再加上拖家帶口一大家子,爺爺還不能低調行事。光是行李就包了60噸的一節車皮,此外還有丫鬟馬弁,坐了一節客車,在離鳳陽十多里的臨淮關站下了車,幾十輛大車招搖過市地到了鳳陽府城,住進被人拆了瓦和地板的那三進院的府邸。
這下子,熊家就被人惦記上了。1927年的一天半夜,土匪進宅,把家里的金銀財寶綾羅綢緞一搶而空,還把5歲的三叔綁了票,開了價讓家里去贖。不想老太太卻跟人家土匪叫板,說綁了她一個兒子她還有倆,不怕。結果人家就放出風來要抓這倆兒子。父親那時才8歲,奶奶也不敢讓他上學去了,讓機靈的三姑帶著這兩個弟弟整天東躲西藏。這兩個少爺一下成了土匪的眼中釘,親戚們也不敢往家里引,父親那時候可就第一次飽嘗了世態炎涼。
好在那股土匪不久就被紅槍會給滅了。5歲的三叔告訴人家自己是鳳陽府城熊九爺的三兒子,人家把他送回了家。
發生這一切的時候,爺爺都不在家。他去北京、天津了,做什么,也不講。父親猜測,他有些存款在天津的銀行,大概是去提款。沒想到,銀行要么倒閉了,要么就詐他說,私存白銀是違法,結果爺爺自己的存款一分錢也沒拿到,兩手空空回到家。想跟兄弟們要地,卻是要不回來,因為地契寫的都是人家的名字。奶奶好鬧歹鬧,也就要來100多畝旱地。她雖然表面兇,實際卻不會管家,就這樣家里出的多進的少,當初衣錦還鄉的風光,沒兩年就敗落了。萬般無奈之下,爺爺不得不去找過去的同事再謀差使。好在此時北伐戰爭已經結束,國民政府定都南京,爺爺經老友介紹,到湖北法院從錄事做起,后來一路做到刑庭庭長。
在家庭的跌宕中,父親認識了家人的爾虞我詐:你得意時他們拍你馬屁,失意時就欺負你。據說那次土匪搶劫,就是家里不知哪一房兄弟引來的。父親說,家里的這些變故,給家人帶來兩種思想,一種是以奶奶和他大哥為代表,一心要再度出人頭地。一種是以我父親和三姑為代表,接受了進步思想的影響,要鏟除社會不平等的根源,鏟除壓迫剝削。
奶奶認為出人頭地的辦法,就是讀書。她自己雖沒進過學堂,卻很重視子女教育,男孩女孩都送學校念書,家里再困難也沒有中斷子女的教育。她萬萬想不到的是,這樣的教育卻把她的三姑娘和二少爺,教育成了共產黨。
早在山東的時候,父親4歲就開始上學。搬家回鳳陽耽擱了一年,之后又在鳳陽上了小學。在鳳陽上小學的第一年,就趕上北伐軍打孫傳芳過鳳陽,老百姓擺茶水攤夾道歡迎,“打倒列強”的歌到處流行,還有提燈游行,宣傳三民主義,給年幼的父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27年蔣介石搞“四一二”政變屠殺共產黨,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幸免于難的共產黨員有不少潛伏下來,到農村教書。父親的學校也來了一些這樣的共產黨員。他們用微妙的辦法宣傳共產主義,深入到父親幼小的心靈。他們選課有意識地加強近代史和反帝反封建的內容,介紹魯迅等人的書給學生看。父親說,那時候鴛鴦蝴蝶派的作品不受學生歡迎,魯迅的書,還有茅盾的《子夜》,大家都搶著看,最受青年歡迎。這些老師沒有暴露自己共產黨員的面目,但是他們讓父親對共產黨產生了一種親近感,感到共產黨員是好人,是有學問的人。加上家庭巨變給他帶來的人生感悟,以及看到一些本家欺壓交不起租的農民將人打得渾身是血用馬拖到城里關起來,這些不平之事給他的社會感受,父親追求社會進步的人生觀已經開始形成。那時他已經開始盡量不花或少花家里的錢,在學校以《大刀隊與歌舞團》為題的作文比賽中,以后方歌舞生平和前方長城抗戰為對比,引韓愈“戰士陣前伴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的詩句點題,得全校第一名。
父親是1931年進入初中的。起初奶奶覺得鳳陽教育水平不高,便送父親到當時的首都南京私立安徽中學讀書。但是上海一·二八戰事之后,奶奶不放心父親的安全,又讓他回到鳳陽在安徽省立第五中學插班,直到初中畢業。
1933年,14歲的父親初中畢業,考取了江蘇省立南京中學高中部,自此離家求學,后來走上革命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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