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臨將結尾之時，不少人致信先生，希望不要“槍斃阿Q”，心地是善良的，因為阿Q罪不至死。而先生是“冷酷無情”的，亂世用重典，決意把阿Q押赴刑場槍斃了——只是槍斃這動作實在太簡單，沒有殺頭看得過癮，故不失是一種遺憾。后人對阿Q的評頭論足，沿襲的是“怒其不爭，哀其不幸”，以及“精神勝利法”的可悲可笑，這自然不能算錯。但是，我們如能換個角度來看阿Q——他的形象及給我們的印象是否能夠改變一些呢？

　　從心底里瞧不起阿Q的人，其實還遠不如阿Q。除了財產，阿Q的心里和身上一應具有。然而，阿Q的“酷窮”不是自己造成的，是他的雇主老太爺和老太爺的保護傘使他成了農村無產階級的一分子。撐船和舂米都是技術活，阿Q都會，可他的付出總得不到應有的回報，以至于令他越來越窮困潦倒，靠做黃粱大夢以滿足白日的愿望。然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何況是看待像阿Q這樣的弱勢群體中的弱勢者。

　　假如，認為跟王五的打斗是阿Q不自量力自找苦吃，因而活該頭被連連地撞墻，那就太武斷了。不經打斗，阿Q怎會知人強自弱，王五則更無可能做自己的“兒子”了。敢于打斗，雖敗猶榮，被“兒子”打敗，那也叫做“青出于藍勝于藍，一代更比一代強”。說得更進一層，“兒子”打老子本就是很不道德的行為，這一點已為當代所證實。

　　而跟小D的較量，是“革命黨”與“革命黨”之間的較量，屬于內部矛盾；在盤起的辮子里插一根筷子，以示自己“革命”了，阿Q和小D之間究竟誰在先，有待考證，但“革命黨”內部的紛爭卻是有事實為證的。只是阿Q犯了“只準自己革命，不許別人造反”的毛病，而且，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革命黨”，阿Q知道個鬼喲。進而，盲目地“參加革命”只會損害“革命黨”的聲譽，絲毫無益于真正的革命，但阿Q沒有學歷，連最低的也沒有，怎么會懂得呢？只可惜，能講洋話的假洋鬼子以“革命黨”的名義把尼姑庵的珍貴文物宣德爐“革”為己有，顯然是巧取豪奪的行徑。那么阿Q的“革命行為”不管如何，都顯得微不足道、無可指責了。再則，也不能用當代的“革命觀”去衡量當年的阿Q的思想，共產黨員中不知道“革命”、“理想”為何物的還多了去了哩。

　　阿Q雖卑為農村無產階級，但他也是個人，而凡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想發跡想女人等等就是很自然的事情。當然，阿Q調戲小尼姑并摸她的光頭，是應該予以批判的，但比起當代某些官僚包養二奶甚至三奶來，阿Q此舉又算得了什么呢？先生這樣敘述道：【“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草民注：指吳媽）跪下了。】真是精彩絕倫、形象逼真的筆法。阿Q這一回完全沒有做錯，既不是調戲，也沒有強抱，都向“伊”下跪了——如今不是時興男的單腿下跪向女的求婚，以示婚姻文明嗎？——阿Q簡直就是這方面的“狀元”——中國的頭一個；問題只是阿Q直截了當得過了頭，腦門子發了高熱；然而，站在阿Q一邊想，他有這個權利，法律也沒有禁止下跪求與女人困覺的條款呀，而且又不是在大庭廣眾之前。

　　關于阿Q的死，也是一個話題，草民以為。他有罪——死罪嗎？沒有。充其量他只是個傳遞竊物的、得到一些衣服竊物的盜賊的小幫手，倘以“竊書不能算偷”論，他只是一般性違法而已。但竟至于被判死罪，是因為他并沒有死罪，只因為生得太早太早，生錯了時代的緣故。不得健忘癥，便決不會忘卻曾經的“要你死就得死無死罪也得死，要你活就能活犯死罪也能活”的時代。來個并不適宜的比較，岳元帥有罪、有死罪嗎？有——“莫須有”——跪了900年嘗足了千唾萬罵滋味的終被人扶起來的秦檜所發明的“特色罪名”，就是這個毫無邏輯模棱兩可的“罪名”，竟能將堂堂大元帥岳武穆送上絞刑架，而秦檜在今天竟有人替其出頭翻案，這古無正義可言，今也無正義可言的奇形怪狀，真讓人瞠目結舌有話無語也。所以，阿Q之死，死得其所。不這么說，還能如何呢？

　　《阿Q正傳》：【到得大堂，上面坐著一個滿頭剃得精光的老頭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見下面站著一排兵，兩旁又站著十幾個長衫人物，也有滿頭剃得精光像這老頭子的，也有將一尺來長的頭發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臉橫肉，怒目而視的看他；他便知道這人一定有些來歷，膝關節立刻自然而然的寬松，便跪了下去了。“站著說！不要跪！”長衫人物都吆喝說。阿Q雖然似乎懂得，但總覺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終于趁勢改為跪下了。“奴隸性！……”長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說，但也沒有叫他起來?！?mdash;—這是草民鄙夷阿Q的最大的一點。有權有地位的上上人們都要他“站著說！不要跪！”他又“雖然似乎懂得”，但終究還是“終于趁勢改為跪下了”，多么的可悲啊，可以站著，卻跪下了，而且這跪下不同于向吳媽下跪，唯一的解釋是，阿Q實非真正的“革命者”，而是一個不懂革命的“假革命”，一個沒有骨氣的無產者當中的小竊手。

　　阿Q最終自愿跪倒在強權跟前，但他的“精神勝利法”倒還在今人身上發揮著其不小的作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阿Q也算是個人物了。

　　2015.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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