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忽視的聲音
——新工人藝術團印象
文/碎歲
短短二三十年,經濟發展、節奏加快、高樓林立、垃圾圍城、道德崩潰、人性迷失……很少有一個時代像現在一樣,歌舞升平又危如累卵。人們的價值觀空前的多元起來,它們互相衍射、辯難、對立,看似百家爭鳴,實則,多數聲音已經喪失了對常識的基本意識——這當然也是生機,但是真的抱歉,它的底線實在被拉得太低了。普遍的價值貧困,正是這個時代的基本事實。
比如,對勞動的認識。無論是李商隱“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 的詠史之嘆,還是百丈懷海禪師“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修身準則,在傳統文化中,對勞動的肯定是一以貫之的,從來沒有出現過對勞動價值集體性的貶低與無視。到了毛澤東時代,勞動光榮更是幾乎成了第一社會公理,一張勞模獎狀,就是工人們的至高榮譽。這不僅是一種精神鼓勵,更重要的,是對人們勞動價值、身份地位、社會貢獻的肯定。不難看到,這一樸素觀念,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仍然有著重要地位,在八十年代后期開始沉淪,而到了九十年代,由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明確建立,它才被以飛快的速度徹底顛覆。勞動從一個理直氣壯的詞,變成了人所不齒的詞——這從側面反映了勞動者地位的一落千丈——全球化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共同結果。
勞動者被無限度地邊緣化,壓在社會底端,權力與資本呼風喚雨,被人們頂禮膜拜——這是新工人藝術團誕生及生存的社會、思想背景。無須諱言,盡管發行了七張專輯,他們的作品在藝術的復雜性與完成度上,仍然存在著諸多問題(如一些歌詞過于直白、部分編曲線條簡單缺乏細節等,都讓歌曲的藝術性打了不少折扣),但他們依然值得重視,他們重申勞動的價值,捍衛勞動者的尊嚴,表達弱勢群體的訴求,真實記錄著中國歷史上極為特殊的一群人(媒體稱為“農民工”,后部分媒體稱以“新工人”)的生活、尷尬與情感狀態。新工人藝術團不僅將被當代文藝忽略的一個重要階層及他們的歷史引入了藝術現場,更為中國歌壇貢獻了一種稀有而重要的價值觀。是他們,第一個響亮地喊出:為勞動者歌唱——用歌聲吶喊,以文藝維權!新工人藝術團,一個立場最鮮明,氣質最純樸,創作力持久而質量均勻的,中國歌唱史上少有的擁有清晰而堅定的價值觀的民間歌唱團體。
孫恒
孫恒的很多演出都是以唱談的形式出現的,他經常強調一段這樣的話:如果現在沒有我們的歷史,那么就沒有我們的未來(大意)。——這句話可見其對新工人缺乏關注的痛心,也可見其對話語權重要性的認識。自然,這也流露出了他的抱負,他歌唱,是抱著為被稱為“農民工”的幾億人作史立傳之雄心的。讓別人知道真實的他們,不被無恥的媒體所扭曲所遮蔽,這是對生命最起碼的尊重。
勞動光榮!《打工打工最光榮》、《勞動者贊歌》等歌曲大義凜然地歌唱勞動者,首先在價值層面,把顛倒已久的事實給予了撥亂反正。究竟是誰養活誰?這樣一個簡單問題,其答案卻長久地被主流媒體所模糊。孫恒則大聲告訴新工人,也告訴世界:“我們是新時代的勞動者,我們是新天地的開拓者。”勞動在這里得到了肯定,回到了應有的地位,即,勞動創造世界。
孫恒當然明白,在現實中,世界的創造者與世界的主人,二者是嚴重錯位的——本應在社會中心位置的創造者卻被壓在底層,擠到邊緣。所以重申勞動價值之后,下一步便是要喚醒勞動者的權利意識,傳達他們的訴求與夢想,以及對竊取勞動果實者給予決不妥協的痛斥聲討。《團結一心討工錢》、《開胸驗肺》、《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夢想》,就是這樣的歌曲,它們簡潔明快,短促有力,是這個時代最響亮的吶喊之一。如果你覺得唱得有道理,歡迎加入這個隊伍。
《彪哥》、《打工子弟之歌》有同樣的訴求在里面,但在抒情性上作了更深的延展。《彪哥》應該是第一次讓一個具體、鮮活的民工進入了音樂,在口琴、手鼓和吉它的簡單編配下,孫恒給我們介紹了憨厚的彪哥和他的希冀、無奈與起早貪黑的沉重,歌曲低回婉轉,讓人心如墜鉛。《打工子弟之歌》則明亮激越,如一道射入黑暗的陽光。留守兒童與隨父母進城子女的上學問題,是這個大問題中最迫切的子問題之一,同心學校的孩子們用清澈的童聲唱出了的小伙伴們的心聲:我們同樣渴望知識的海洋和明媚的陽光!他們是相對幸運的,因為還有同心學校,而絕大多數的打工子弟,卻沒有這份幸福。政府和教育部哪里去了?沒人知道。只有這首流暢得驚人、傳唱度極高《打工子弟之歌》一次又一次地響起,戳著人們的淚點,提醒著吃著國家俸祿的所謂公仆們。
另外值得重視的是孫恒的懷鄉歌曲,它們數量很少,卻因情感的熾熱和無法回避的撕裂感讓人銘心。對于每一位背井離鄉的人,離開家鄉的時刻都是心中永遠的痛。在異鄉的每一個夜里,慈祥的母親、心愛的姑娘、上漲的河水與門前的桃花都會出其不意地在夢中出現,告訴你的最初模樣以及現在與家鄉的距離。而等你回頭、返身,故鄉已不是故鄉。拖著滿是泥水的腳步,看著衰敗的村莊,越是春天,越是無法面對,于是回憶中的每一聲鳥語蟲鳴,都成了驚心的追問:世界在奔跑時,在哪一步走錯了路?被挾裹著向前的我們,失去了什么?從《想起那一年》到《春天 故鄉》,孫恒和我們一樣,思念從未得到撫慰,紛爭從未得到平息。
許多
許多是個憤世嫉俗的小伙,身上有股像他那一頭卷發一樣不停躍動的活力,他的歌曲也像他本人一樣血氣方剛。與藝術團中多數成員的嚴謹低調不同,許多平時在網絡上極為活躍,嬉笑怒罵,針砭時弊。這種性格也灌注到了他的歌曲之中,活潑、激昂、《打工號子》《走南闖北》等歌曲還明顯有軍歌特征。
如果調查一下北漂們對北京的印象的話,“大、人多、高房價高租金、沒有歸屬感……”這幾條應該是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許多一直追問并尋覓著在北京的“家”,他自己給這個問題以形形色色的回答:“北京沒有我的家”、“北京就是我的家”、“六里橋,俺們的根據地”、“這矮矮的村莊是我們在這城市的家”……這些不斷變換的答案,正是無處安身的寫照。《北京、北京》是一首優秀的歌曲,對比強烈、構思奇特的首段歌詞極具沖擊力,遺憾的是許多給它安上了一條光明的尾巴,而這種一廂情愿最終在殘酷的現實前幻滅,在藝術團發第七張專輯的時候,大家不得不一起發問:家在哪里?傷感而不亢不卑。
《城市的生活》是許多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歌曲一改他的慣常曲風,變得低沉而靜緩,在聲聲斷斷的吉它聲中,加班女工、地攤小販、站在樓頂上討要工錢的人們、彩票和超女一起出場,兩極分化的世界慢慢顯像,一切都被叫賣出售,不同的是,一些商品是暴利騙局,一些商品卻是被廉價甩賣的勞動力。許多不認同這個規則,他大聲戳穿了令人致幻的包裝:“別以為你們的把戲真能將人給糊弄,讓一切虛偽和不公都統統地滾吧。”許多是決定戰斗到底了,他意識到了《生活就是一場戰斗》,如果你一無所有,那么你別無選擇,你只有“用盡一生燃燒照亮那征程”。
段玉
段玉的嗓子和她的馬尾一樣漂亮,是藝術團的鮮花。她的作品質量不一,有幾首歌都有曲子過于歡快從而與主題不夠合拍的問題,有待進一步成熟。但她的好歌的確好,它們或來自掙脫黑暗束縛的撕裂,或來自忽然打開天窗的久違暢快。這些歌有《電梯姑娘》、《地下室》、《我在北方看了一場雪》等。
無論是電梯還是地下室,都是幽閉陰暗的空間,對于囚徒般生活于此的人們,分清白天和黑夜居然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段玉敏感地捕捉到了這一極具寓意的場景,然后精心編進了和弦,當她在長久的低語后忽然爆出“青春就消失在這上上下下的鎖鏈中,我看不見飛鳥也看不見天空”,那種力量甚至讓人有些害怕,但這只是人們本身的所蓄藏的能量而已。段玉是希望人們走出牢籠的,當然,如果門鎖著,就需要打破:“在彌漫著奇怪味道的迷宮里,眩暈的尋找著通向陽光的彼岸。”
董軍
董軍參與演出不多,發表作品也數量甚少,但寥寥幾首,卻直指人心,他的歌中透著中年的滄桑與欲說還休的荒涼。我想如果他經濟狀況好些,他應該會寫出更多更精彩的作品,他的藝術感覺是毋庸置疑的。
《男工宿舍》是一特別放松的歌,表面上全是嬉笑與自嘲,然而聽著聽著,一種辛酸卻在不請自來,小人物的愛情和生活都如此艱難。《再見吧,朋友》傷感而透徹,董軍深感一切都逃不過這無奈的生活,所以這一聲再見沉重而復雜,既是與朋友道別,也是出走與反抗的沖動。而在《木頭人》中,董軍已心如死灰,他將肉身化為木頭,雖站在稻田,卻與世隔絕,他沒有感覺,不知時間,也沒有人在意,一切意識都在這里寂滅,仿佛是一件悲觀哲學的行為藝術。《有你在身旁》與《夢一場》是對這些辛酸、無奈與絕望的解救,方式簡單,卻意味深長“也許只是擦肩而過,可你卻向我伸出了手。”這或許概率很小,但卻是一種祈愿與安慰:“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夢一場,醒來之后就會是一個陽光的早上。”
姜國良
一般來講,微胖的人都是讓人放心和放松的,姜國良給人的印象便是這樣。他的作品,也透著放松的節奏與輕盈的質感,其精神指向,也更多是積極樂觀,他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但他沒有怒發沖冠,也沒有絕望自閉,他相信行動的力量,相信改變的到來。
《不再迷茫》《擁抱生命》《邊緣年代》《未來時代》……從生命意識的覺醒,到走向團結共進之路,這些勵志色彩濃郁的歌曲,不斷地擴大視野,提高層次,如果說現在的我們正“在經濟的絞索里被宰割變賣”,那么未來何在?姜國良的回答是:“手和手握起來心連起來,去開創正義與公理的時代。”對于殘缺的世界與無家可歸的事物,姜國良的態度有一個形象的說法:《放進我們的手掌》,得不到承認的勞動價值,襤褸的底層、被拐賣的孩子,漫天飛舞的蒲公英,這些都應該得到保護的,我們只能認真對待、主動改變,而后細心收集、放進手掌。
此外,孫元、張磊、全桂榮、同心學校學生等也是新工人藝術團創作力量的重要部分,民謠歌手洪啟也偶有參與。篇幅所限,不再評述。從打工青年藝術團到新工人藝術團,這個團隊不斷發展壯大,創作力持久豐沛,作品的形式也漸漸多樣化,與此同時,其社會影響力不斷擴大,開始波及多個社會層面,他們主辦的“打工春晚”,以其鮮明的立場與工人藝術特色,已幾次成為文化熱點。
真正的文明,都是共生的,而不是犧牲一部分去成全另一部分。而在當下,誰是這被犧牲掉的一部分,大家心知肚明。在中國每個城市的街頭,我們都可以看到那些穿著最臟的衣服,吃著最差的飯菜,干著最危險最累的活的民工,但天天與他們擦肩而過的我們,有幾個人曾真正走近他們,了解他們?在聲色犬馬的文藝圈,又有多少關心民瘼的作品?而大多數農民工題材的東西,不是消費苦難,便是回歸和諧。新工人藝術團填補了這個空白,對混濁、混淆、混亂的價值觀努力做著澄清,正如他們倡導的,他們實踐理想的過程與成果,已經書寫了自己的歷史。
新工人藝術團是受工友歡迎的,因為他們唱出了勞動者的心聲。新工人藝術團是不受音樂圈歡迎的,因為傲慢、勢利、只知娛樂、充滿銅臭交易的主流音樂圈是容不得這樣的異類的,他們的專輯總是被有意無意忽視。但2010年的宋莊,一個民間音樂機構卻將新工人藝術團的《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夢想》評為了2009華語音樂十大專輯的第二名。頒獎詞寫道:這是一張幾乎被所有榜單忘掉的一張唱片,這張充滿底層關懷與進取精神的佳作,宋莊音樂則將其評為年度唱片的亞軍,不只是因為打工青年藝術團對陣地的堅守,更是因為他們身后數以億計打工的兄弟姐妹。
沒錯。那是我和朋友搞的。自從聽到他們的首張專輯,我就知道自己會一直關注下去,因為我知道音樂不能只有好聽,還必須要有自己的價值觀與思想。無論世界經濟結構怎么變化,歷史大周期如何演進,對于新工人地位的改變,自身的努力都是最重要的,而話語權與文化的力量,正是其關鍵的一環,新工人藝術團在這方面的貢獻,是開創性的,是對得起掌聲的。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