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關于毛澤東身高的爭論，源自《隨筆》雜志2009年第4期刊載的署名文章《欲與偉人試比高?——從毛澤東的身高說起》(以下簡稱《比高》)，以及2009年9月16日《羊城晚報》發表的署名文章《毛澤東的身高：1.83米?1.72米?》(以下簡稱《身高》)。《比高》一文根據作者父親的回憶，提出了毛澤東身高1.75米的說法;《身高》一文則通過毛澤東與蔣介石、周恩來等人合影照片的目測比較估計，得出毛澤東身高1.72米的結論。從那時起，在報刊尤其是在互聯網上引起了一場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爭議，至今熱度不減。

　　關于毛澤東的身高，為什么會出現見仁見智的爭論呢?排除“拔高”或“貶低”的傾向性因素，從史學研究、考證的角度來說，筆者認為，主要存在以下幾個誤區。

　　其一，未考據和采信史料中記載的毛澤東身高的數據。

　　考證歷史人物的身高，科學的方法應該是通過查考相關文獻中記載的可采信的數據，相互印證，去偽存真，從而得出正確的結論。據在毛澤東身邊工作多年的機要秘書葉子龍、衛士李家驥的親身回憶，毛澤東的身高至少在180公分左右。

　　《葉子龍回憶錄》(中央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中寫道：(1950年——引者注)2月14日，在克林姆林宮舉行《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簽字儀式。這時我發現一個不引人注意的細節。毛澤東和斯大林以及中蘇雙方其他高級領導人合影時，斯大林稍稍向前挪了一小步。

　　回到下榻處，我向毛澤東提到這一點。毛澤東微微一笑：“這樣就一般高了嘛!”毛澤東身高180公分左右，斯大林看上去要矮一些，但從照片上看，兩人基本差不多高。(第183頁)

　　葉子龍從1935年11月起擔任毛澤東的機要秘書，并負責他的日常生活起居和衣食住行，陪同他出行訪問視察，達二十七年之久。因此，他描述的毛澤東身高應該是可采信的。

　　《領袖身邊十三年：毛澤東衛士李家驥訪談錄(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一書中述及：“第三次增加衣服是1953年。原因有兩條：一是朝鮮戰爭結束了，他不穿軍裝了，他的衣服就少了。我們工作人員也不穿軍裝了。而且就是這一年衣物保管不好，不少衣服被蟲子咬了，因這件事我們受到江青批評。二是毛主席這時候越來越發福，肚子逐漸增大起來。毛主席一米八十多的個頭，建國前夕160多斤重，到1953年就180多斤重了。所以過去的上衣基本上都系不上扣子，無法再穿。沒辦法只好從上到下做了兩套新衣服。直到我1961年末離開他，基本上再也未做新衣服。建國后，很多年他的衣著總是一樣：白襯衣、毛式灰衣褲、圓口黑布鞋或棕色皮鞋。(第542頁)

　　李家驥于1949年3月27日調任毛澤東的衛士，至1961年11月離任，在毛澤東身邊工作了近十三年。他關于毛澤東身高一米八十多的描述，印證了葉子龍的說法。

　　然而，不知何故，無論是《比高》或是《身高》的作者，均未考據和采信上述文獻描述的毛澤東身高的數據。比如《比高》一文，僅引據了作者父親的回憶：“文革”中父親開始撰寫回憶錄，也時常談起一些往事。我有次無意中問父親：“毛主席有多高?”“ 1米75，比我高兩公分，我是1米73。” 他的回答很肯定，我的印象也很深刻——毛澤東不像宣傳中那么高大。父親早年受過飛行員訓練，其目測數據應有一定可信度;他與毛澤東的交往不算很密，但有近距離接觸，“冷眼”目測也似乎比朝夕相處要準確些。”

　　在《比高》的作者看來，其父的“冷眼”目測，比二十七年負責毛澤東日常生活起居和衣食住行的機要秘書、近十三年負責毛澤東警衛工作的衛士的回憶似乎要準確些。這顯然是難以令人信服的。

　　我國著名史學家梁啟超先生主張的考據原則之一就是“孤證不為定說”——其無反證者姑存之，得有續證則漸信之，遇有力之反證則棄之。據此，《比高》一文提出毛澤東身高1.75米的說法，目前尚未見其他文獻有相近的描述佐證，不僅應屬孤證，而且，與葉子龍、李家驥回憶的可采信的身高數據差距較大，故應存疑或棄之。

　　其二，用合影照片目測比較估計人物身高的方法是不科學的，因而得不出可采信和公認的結果。

　　這個道理是顯而易見的。一方面，合影照片中人物顯示的身高，由于會受到拍攝的角度(仰角、俯角或側左、側右)、人物相互之間的位置(前后左右)、地面的高度、人物所穿鞋的高度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因而難以客觀地反映人物身高的相互關系。如《葉子龍回憶錄》中所描述的，斯大林身高比毛澤東矮一些，照相時斯大林稍向前站一些，從照片上看，兩人基本差不多高。又如，2008年4月6日《新華每日電訊》(7版)登載的《沉默了50多年，斯大林替身還活著》的文章中述及: “打造替身是個相當復雜的過程。達達耶夫與斯大林身高相近，他只比斯大林矮2厘米，鞋跟可以彌補這一差異。”

　　另一方面，用合影照片目測比較估計人物的身高，不同的人，眼光不同，心理預期不同，看法自然會莫衷一是。客觀地講，在目測的情況下，用合影照片比較人物身高只能看個大概，相比之下高一點、矮一些或者相當，但是要準確的說高幾公分、矮幾毫米是不可能準確的。例如，《身高》一文引用了毛澤東與周恩來的合影照片(見圖一)，我們已知毛澤東的身高為180公分左右，周恩來看上去比毛澤東矮一些，但是究竟周恩來的身高是多少是沒法靠目測來準確判斷的，還得靠史料中記載的數據說話。

　　圖一 1964年毛澤東、朱德與周恩來在北京機場

　　不可否認，如果合影照片里有可參照的比例標尺(如現場勘查照片)，通過測量像長、比例計算得出的身高，則應該是可采信的。

　　因此，在通常情況下，用合影照片目測比較估計人物身高的方法是不科學的，這樣得不出可采信且認同度高的結果。然而，《身高》一文卻正是采用了這種不科學的方法來論證毛澤東的身高，完全憑作者的目測估計，而不是通過測量像長和比例計算得出身高數據，其結果只能是一家之言，難以獲得公認。因此，要考據人物的身高，還是要靠史料記載的數據說話。

　　其三，在用合影照片目測比較估計毛澤東的身高時，引用的比較基準有誤。

　　《身高》一文引用毛澤東與周恩來、蔣介石等的合影照片，并以周恩來身高為1.69米、蔣介石身高1. 695米為比較基準，目測估計毛澤東身高為1.72米。事實上，根據史料的記載，周恩來身高為1.73米。

　　張佐良所著《周恩來的保健醫生回憶錄》(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一書中述及:“自(1975年——引者注)12月27日深夜，周恩來突然發生昏厥，經醫生及時搶救，生命雖然暫時維持下來，但這正說明他的精神與體力已經消耗殆盡。這時，身高173公分的周恩來，他的體重只有幾十斤。”(第290頁)

　　1965年，33歲的張佐良成為周恩來總理的專職保健醫生。在周恩來生命最后十年，他一直負責周恩來的飲食、衛生以及身體保健。因此，張佐良關于周恩來身高的記載應該是權威的。

　　另據英籍作家韓素音所著《周恩來與他的世紀(1898-1998）》( 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一書中的描述，21歲的周恩來身高5.7英尺。援引如下：

　　穎超在 13 歲時就已經是一位組織反日游行示威的學生領袖。她在閱讀了《天津學生聯合會報》刊登的文章后曾給編輯恩來寫信道：“我是你忠實的讀者……不要向惡勢力低頭……要為真理而戰斗到底。”她的署名是“小超”。恩來無法判斷這個名字是男是女。在覺悟社的成立會議上，她走到他的面前。“我就是給你寫信的小超。”周恩來非常高興。這位身高 5.7英尺的21歲青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位年僅15歲、具有戰斗性的姑娘。65年后鄧穎超對我這樣說，“我們沒有想到愛情。無論如何，覺悟社社員之間是禁止戀愛的。

　　5.7英尺換算成米制為1.737米。兩相印證，周恩來的身高至少為1.73米，而非《身高》一文所說的1.69米。且不說靠合影照片目測比較不能準確推斷身高，何況引用的比較基準數據還有誤，所以得出謬誤的結果就不足為奇了。

　　關于蔣介石的身高，據王俯民所著《蔣介石詳傳(上)》(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3年版)中的描述，蔣于1909 年11月25日畢業于振武學校后，12月5日(蔣24歲)即到駐高田的日本陸軍第十三師野炮兵第十九聯隊入伍，振武學校第十一期62人全部分配于十三師團。分到十九聯隊者共16人，于12月6日，由須藤少尉帶領人伍，接受體格檢查，被編入三、四、五各中隊。當時蔣身高1.694米，體重59.2公斤，充當二等兵，以后升為“士官候補生”。(第26頁)

　　蔣介石出生于1887年10月31日。由此可推算，1.694米是蔣介石剛滿22周歲時的身高數據。上文括號中的“蔣24歲”應該是指蔣介石的虛歲。

　　值得注意的是，在1995年臺灣出品的大型電視歷史紀錄片《一寸河山一寸血》的第19集《中期抗戰》中，蔣介石的兒子蔣緯國在講述其父當年的處境時說道：“父親是一個，拿英制來算吶，5英呎9吋半,體重135磅。那么在我回到重慶那個時候(1940年11月——引者注)，他更瘦。非?？鄲灥臅r候，特別是他在洗澡的時候，我經常聽到他大叫——啊!長聲的大叫。有的時候叫“天”，有的時候叫“媽”。可以想見他的這種孤單的感覺。甚至是一種無助的呼喊。

　　5英呎9吋半，換算成米制即為1.765米。這與1.694米的說法有較大的差距?？赡艿慕忉屖牵?.694米為蔣介石剛滿22周歲時的身高，那時他還沒有達到成人身高。據有關文獻揭示，人的身體成長，男性在20～24歲、女性在19～23歲，四肢長骨和脊椎骨均已完成骨化，身高就停止增長了。這時的身高即為成年身高。

　　圖二 1945年毛澤東與蔣介石在重慶談判期間的合影

　　盡管蔣緯國關于蔣介石身高1.765米的說法是一個孤證，但由于蔣緯國特殊的身份，以及他在描述其父身高、體重的同時，披露了蔣介石獨自在浴室里大叫的隱私，表明他沒有為尊者而諱言，因而他關于蔣介石身高的說法有一定的可信度。也就是說，《身高》一文引用的蔣介石的身高數據是否為其成年身高也值得商榷。

　　其四，忽視了人的身高變化的因素。

　　據有關文獻揭示，就某一個體的人而言，早晨起床時最高，晚上睡覺前最矮。這是由于人的骨骼之間有很多縫隙，特別是脊椎骨,經過一天的直立以后，多少會壓縮一點他們之間的空隙，一般人約1至2厘米，如果是白天做負重勞動的人，每天會被壓縮3至5厘米。經過一晚的休息，空隙被釋放出來了，人也變高了。

　　身高隨年齡增長而降低。正常人以20～30歲為最高峰，從40歲開始，年齡每增加10歲，身高就降低1～2厘米。男性老年人的身高平均要降低2.25%，女性平均要降低2.5%。國外有人報告說，從40歲到90歲，人體身高可下降7～9厘米，甚至出現明顯的駝背。人體這一生理變化，俗稱“老縮”。

　　由此可見，要準確的描述一個人的身高，并非易事。即便是已達成年身高，也會早高晚低，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還要“老縮”。一般而言，當說及一個人的身高時，應該是指其成年身高。

　　綜上所述，根據毛澤東機要秘書葉子龍、衛士李家驥的回憶，毛澤東的身高至少應為180公分左右?！侗雀摺芬晃乃岢龅拿珴蓶|身高1.75米的說法不僅屬孤證，而且與可采信的史料記載的數據相悖，故應存疑或棄之?！渡砀摺芬晃挠煤嫌罢掌繙y比較估計得出的毛澤東身高為1.72米的結論，不僅方法是不科學的，而且引用的比較基準有誤或值得商榷，因此，這一結論僅是一家之言，是不能令人的置信的。

　　2011年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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