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洲長篇小說“心愿” 連載
此作成稿六年,因難以言明的原因,連投二十余家出版社未能全部出版。作品大多數內容都是以作者親身經歷,親耳所聞的真情實事為素材,將前三十年農村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時期,共產黨帶領農民改造惡劣的自然環境,搞好農業生產的艱辛歷程展示給讀者。
七十六章 好多年沒見的大旱哪!
過了立秋,太陽仍然像盆火,烤得大地騰騰地冒著熱浪。天上的云彩都像害怕被太陽烤化了似地,躲到遙遠的天邊,很難見到它們的蹤影,即便是偶爾有零散的幾片白云飄過來,也是匆匆忙忙地去找個能給它們遮住陽光的地方躲起來。己經一個多月沒下一滴雨了,地面上張開一道道口子朝著天空要水喝,好多年沒見的大旱哪!
大秫干得卷起長葉子,要看前期長勢都不孬,木銑桿兒粗一人多高的桿子,抽出來的棒子就像一個個酒瓶似的,可是由于干得沒水生出漿汁往上灌,里頭的粒子頭上都癟出個小窩兒,棒梢也都是半截長的禿頭兒,能收上三分之二的產量就不錯了。問題最大的是山芋黃豆,桔黃的葉片兒都蔫耷耷地低垂在枝柄上,那干渇的樣子讓人看了連嗓門都覺得為它們冒火!這一類莊稼就像到了十八歲左右的人一樣,正處在長身體吃壯飯的時刻,不給他水喝能行嗎?晚秋的口糧幾乎要占全年的一半,干成這個樣子還能收到糧食嗎?
抗旱!一定要抗旱!要抗旱就應該利用現成的抽水機站和大干渠,公社算下帳,五九年栽的那次水稻抽一次水一畝地要劃到二塊錢,到糧站能買二十斤小麥,或者二十五斤大秫。那時這錢都是公社給的,現在這錢還能叫公社給嗎?應該哪個生產隊叫灌哪個生產隊給。照這樣灌法哪個生產隊灌得起?多收的糧食還不值水錢呢!況且就是灌,渠水也只能勉強灌到二支渠中的一半地,那一半水很難流地里到。公社里決定學習大寨精神,用人力挑水抗旱。
現在學習大寨,干部要和社員一樣參加勞動,鄭集大隊只留兩個主要領導包片巡視,三龍管一隊二隊小李莊,劉大桃管剩下四個隊,巡視到哪個隊就在哪個隊干,其余大隊副職干部都在所在的生產隊參加抗旱。
小李莊先澆官道北的那三十畝山芋。為了節水,就一棵一棵地澆,全隊四十多個壯勞力要是都去挑水也還可以,可是水桶大多都在前幾年鬧饑荒時毀了,是有人沒有水桶,有的一家子連大一點的瓦罐子都湊上,才能勉強揍成一付挑子。為了提高水挑子的利用率,讓每家出兩個人,一個人挑另一個澆,互相輪換著,歇人不歇水挑子。
街南隊的地附近找不到水源,到安河去挑水又太遠,就在大渠邊的大溝里挖井取水抗旱。三龍在那張羅了一整天,小李莊這邊還沒撈到去看一眼。
大兒子放學回家后在大屋里帶妹妹玩。經過去年民主教育,社員干集體活積極性高了,今年麥子長得好口糧分得多,吃得也好了,晚飯吃的是面條,水花正在鍋屋小飯桌上揉面團。
“小李莊今天干得怎樣?”水花在小李莊參加抗旱,三龍想從她那了解情況。
“旱成這樣,再不澆水就干死了,都是吃糧食人,哪個不知道?早晨隊長一通知,都去了。就是太慢,二十多付挑子干了一天,總共才澆三畝多地。”
“哬!照這樣干,那塊三十多畝得要十天才能澆光呀!”
“這活也不易干!兩趟挑過,肩膀頭就壓疼了!人家都去兩個人換輪換著挑,我沒人,正好蘭芳二嫂也是一個人,我倆湊在一塊的。”說到這,水花略頓一下,嘆口氣說:“唉!那個朱立方,陳玉不能挑,全隊就他一個肩膀頭不離扁擔,都四十大幾歲,也太難了,要是美蘭還在也能換著干,唉!也怪我!那天我怎就沒把她看好哩!”
三龍聽到這,心里不由自主地一陣酸疼,馬上又鎮定一下,故意避開水花的那個朱立方的話題說:“啊!我還說明天去跟你輪換著挑呢!你跟二嫂了,那我怎辦?”
“你去行哪!我肩膀頭都壓疼了,那我明天就不去了!”
抗旱抗得立竿見影,凡是澆過水的,葉子便像一把把小傘一樣撐起在葉柄上。沒澆過水的那些葉子都還軟塌塌地耷拉著。從汪塘到山芋地里,連續不斷地有人挑著水叫著號子匆匆走過。
王道全挑著水桶軟綿綿地走到汪塘拐角上,迎面碰上鄭明虎。
“你昨天跟我說,不是要趕趙集的么?”
“倒霉!走到小李莊頭又被孫武攔下了!”
現在趕集做買賣的人多了,王道全二指活做得不錯,整天魚肉不離鍋,昨天想去趕小王集,被孫武找來挑了一天水,今天就沒魚沒肉要喝冬瓜湯了,心里很不高興。
“那你不去啦?憑你這手藝,趕一集眼瞎也能弄到幾塊錢!在這挑水累得要死,呆子!”
“一上官道,就會被看見,沒法走呢!”
“你就非要走這條大路嗎?死心眼!從南河堆上走,到抽水站再向東走那條小路也能到趙集!腿長在你身上,你偷偷地走了,哪個還能把你追回來?趁干部不注意,還不趕快走!”
王道全真的聽了鄭明虎的話,他裝著找地方打水的樣子,順著汪溏邊轉到孫有田家北旁的樹圍子邊蹓走了。
這情況被挑著空桶從地里回來打水的李玉成看到了,他問鄭明虎:“你叫他走的?”
“大熱天干這活哪如去做他那二指活?”
“這個人藏躲滑賴的!天都旱成這樣了,不該在家挑水抗旱嗎?”
鄭明虎驚愕地望著李玉成:“呃喲喲!你也說這話!都被人家整下臺了,還積極!替他們窮費什么心?”
李玉成現在總結出來,就是誤聽了鄭明虎的話,才落得這樣的下場,因此他對鄭明虎沒好感,不高興地反駁說:“你怎能這樣說!你以為我是給他們干的?是他們叫我干我才干的?你知道嗎?我是憑良心!憑我自己的良心!莊稼干得點火就著了,我于心不忍!莊稼都干死了,收不到糧食,我老婆孩子一大趟,到明年春天吃什么?我是替他們干的嗎?我是替我自己干!是為我老婆孩子干的!”
“噢!好!好!你思想好!思想好!”
三龍今天來小李莊。張蘭芳挑來一挑水,他澆完后就去接張蘭芳的挑子要換著挑。
“你是大隊書記!哪能讓你挑!”張蘭芳說。
“能咧!學大寨了,干部要參加勞動的!”
“那是做樣子給人看的!你能來澆點水就行了!”
“那也不能讓你一個人挑呀!”
“哪個叫你不讓水花來的!”張蘭芳挑著水桶走了。
孫武這時走過來:“大姐夫!你就只管澆吧!我幫蘭芳嫂挑,等她這挑挑來,我去!”
這時,朱立方挑著一挑水在地里趔趔趄趄地走著,陳玉迎上去扶著他的胳膊放下水挑子。唉!難哪!要是美蘭還在,父女倆輪換著,哪還會讓他這樣大年紀磕磕絆絆地挑!怪誰呢?怪我呀!三龍心里十分傷感地自責著。美蘭出事后,三龍很想跟朱立方好好談談,撫慰一下他們一家傷感的心靈,可是又怕被人發現自己和朱家特殊的關系從而招來麻煩,所以就一直有意躲著朱立方。昨晚水花說的情況給他増添了令他心焦的牽掛,他思索一下問孫武:。
“昨天一共多少副挑子?”
“二十四副吧!”
“那你沒澆到地么?莊上的汪塘離這地一里多路,我這一挑水才用這點功夫,一副挑子兩個人輪換著,半天挑七八桶水沒問題,照這樣算五個人一天就澆一畝地的!看來你這功效不行!學大寨我們還沒學好,不搞按件記工怎行?你這樣不計數就是壘大堆,快的慢的多的少的不分出來,哪個還想多挑?”
“這又不是鋤地收莊稼,有一畝算一畝工分,這樣你來我往地挑,怎么好算?”
“按挑計算,讓開花站在地頭計數。”
開花今年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現在是小李莊生產隊的記工員。
孫武要去安排,三龍又把他叫住:“我還有事要說,你不慌走!看情況現在人不缺,就缺水桶,我看有幾個年紀大的,自己挑水也慢,白把水桶浪費了,應該給這些沒有壯勞力的人家配個壯勞力,讓壯勞力多挑點,反正現在按挑數計發工分,到時就讓壯勞力多挑多得就行了。”
實際上這些挑水的人中,就朱立方一個年紀大,三龍說的幾個年紀大的,就把朱立方含蓋在里頭了,以此避免直接點朱立方的名引起別人的懷疑。
孫武并不知道三龍講這話的真實用意,實際上他根本就沒往那上面去想,他仔細査看一下所有挑水的人后說:“就朱立方一個吧!他年紀大,老婆又不能換他挑,行!正好正雨大叔家閨女沒事,讓她去!”
聽到孫武這樣安排,三龍心里才寬松下來。
小晌時分,太陽火起來。三龍自從六零年以后就很少參加勞動,去年搞社教才跟社員一起干。現在學大寨學陳永貴,他更要帶頭干。今天盡管是澆水,可是不停地彎腰轉身也熱得他大汗淋漓。
街南隊的隊長匆匆忙忙地走過來。
“大隊長!沒水啦!”
“怎沒水? 昨天井不是挖好了嗎?”
“沒用!井里生出那點水,才七八挑就耗到底了!一井水才澆三分地,等那底下再生,一碗飯功夫也等不到一挑子!全隊二十多副水挑子都在那等,急死人了!”
“啊!”三龍很吃驚。他對正挑著一副空桶往路上走的孫武說:“你們干吧!我要去街南隊看看。”
孫武己經聽到他倆的對話了,站下來說:“你還去那看哪!我們這也快沒水了!”
“汪塘里不是還有半下子嗎?”三龍吃驚地問。
“你認為那底下都是水呀?我先會用竹桿試的,那下面都是淤泥!上面最多還有尺把深水,我估算最多也只解夠挑一天的。”
三龍又說:“啊!還有這點水!照這樣,這塊三十畝地澆不了一半么!挑完了又怎辦呢?那也只有往底下挖井了!”
孫武說:“在那挖井不易挖!膝蓋深的淤泥,這邊挖那邊往下游淌,不等淤泥弄凈,井能挖成?那樣多淤泥,全隊人都去抬,三天都抬不完!”
張蘭芳插話道:“你們這些男人就知道把水挑來澆莊稼,不管吃的事!水挑完了,人怎辦?還能炒干面吃嗎?沒有水吃也先把你們這些男人干死!”
三龍笑著說:“給你這個二嫂怕的!實在沒有水,我到安河里去挑給你!一挑水就夠你家吃一天的。”
聽了三龍這話,張蘭芳馬上齉起鼻子哼了一聲:“哂!說得多好聽!早就說修好大渠不怕老天不下雨的!現在天旱成這樣,安河里一大河水,怎不讓大渠送水來澆的呢?現在還說這話,也不覺得丟人哩!”
三龍無奈地嘆口氣:“唉!還說干什么呢!不管怎樣,現在旱還是要抗的!不抗,又哪來糧食?”
汪塘里的水到第二天晩上就耗得見了底,官道北的三十畝山芋只灌了一半。到安河挑水路太遠,半天挑不了三趟,雖然挖井遠遠不能滿足抗旱用水,是勞命傷財的事,但是也比到安河挑水合算,再難也要挖。小李莊決定集中全隊強壯勞力在渠邊大溝里挖兩口井。
今天上午三龍巡視好那幾個隊的抗旱情況,又急急匆匆往小李莊的挖井工地趕。
“人家去做生意苦錢,叫我們在干!”
“大熱的天,干這泥頭活又臟又累,站街邊不挨累苦錢又多,哪個愿意在這干!明天我也不來了!”
“那也不假!秋季肯定收不到糧食了,苦這一天工還不知能值幾個錢!想法做生意苦點錢,留著買糧吃吧!”
三龍離工地還有十幾步遠,就聽到一陣牢騷話,而且,這話就像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少說點!干吧!他們就這一上午,下午就來了!”孫武性格憨厚仁義,除非惡意找他麻煩,一般情況下他是不會得罪別人的。面對這些消極話,他說不出硬實的批評話,只是耐心地勸說著。
三龍對小李莊的勞力情況一清二楚,仔細查一下,發覺少了五個人,其中就有鄭明虎和王道全。他問孫武:“鄭明虎跟王道全呢?”
孫武沒法回答,只能裝出沒聽見似地只顧挖土干活。
“還用問嗎?今天逢集!毎到逢集,這兩人哪天來過的!”吳正雨替孫武回答道。
“孫武!你怎這樣窩囊!他們不來,你這當隊長的就這樣裝看不見了!”三龍發火道。
“找也沒用!他們不聽我能有什么辦法!”孫武低聲說。
三龍給這個連襟弟弟留個情面,不再追問他:“你!唉!我去找吧!”
供銷社門市前傳出吳正華嘶啞的說唱叫賣聲。從小學校到糧站長長的街道上,兩邊擺滿了攤位,當中游動著人流。
咋天鄭明虎唆使王道全趕趙集去做二指活,其實是在用王道全做試探,看看干部對勞力管得緊不緊,見沒什么動靜,便覺得有機可趁了。他看出來,天旱成這樣,秋季收成肯定不行,明年春天又要鬧饑荒。要不是社教把他的保管員整掉了,守著倉庫里的糧食還愁沒吃的?現在保管員不干了,還到哪去弄糧食?做豆腐多苦點錢以備來年度春荒,是他認準了的路子。現在做豆腐賣的人不多,豆腐好賣,鄭明虎今天做了兩包。他將攤位選放在食品站的對面,正忙著做他的買賣。
“你怎不去挖井,來賣豆腐啦?”
“啊!我就這一個上午,下午就去挖!”
“一個上午,一個上午也不行!”
鄭明虎為難地望著三龍:“你看,這豆腐都做出來了,不賣掉又怎辦?”
對這個和鄭明龍伙起來貪污集體糧食的人,三龍一點好感都沒有,厲聲說道:“不行!不準賣就是不準賣!快去挖井!啊!現在就去!”
鄭明虎這時撂下臉來:“你對我兇什么!我就賣這一上午怎就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讓你在這賣,別的人要都跟你學來做生意怎辦?農活哪個干?”
“你說這呀!告訴你!我就是在跟你那大叔吳正誠學的!他下放到隊里,去干過幾天活?他在家剃頭苦錢裝腰包人到小李莊分糧吃,你怎不去管?還有你那二叔吳正華,天天賣五香粉,你怎不去管?不讓我賣呢?你把你自家的人管好了再來管我吧!”說完,鄭明虎竟還放高嗓門大聲地叫賣起來。
三龍無言以對,瞅著鄭明虎望了一會才說:“好!你等著!你等著!”說完就走了。鄭明虎把這兩人扯上,著實令他難辦,他這兩個叔父都不是真正的種地人,哪能像個正常勞力一樣整天到地里去干活呢?特別是那個二叔,五八年大躍進,那樣逼他他都沒好好地去干過一天,現在叫他他又能去嗎?嘴里說的是讓鄭明虎等著,實際上是不了了之了。
鄭明虎每天的豆腐還照樣賣。種地人哪個看不透這年景?制止不住鄭明虎,自然就有人跟著學,就連孫有田家也做豆腐賣了。三龍和劉大桃都心里也明白,地里的收成肯定不行,讓社員自己去找點門路苦點錢以備度春荒,也不是壞事,就都睜一眼閉一眼地由他去,后來干脆規定每到逢集就放半天自由假,愿來抗旱就來抗旱,愿去做生意就去做生意,除去這個時間其余一定到生產隊干活。這個決定倒也不錯,既顧了集體生產,也顧了個人的買賣。
一直過了處暑,老天爺看這些抗旱的人抗得實在太可憐,才下了場透雨。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