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洲長篇小說“心愿” 連載
此作成稿六年,因難以言明的原因,連投二十余家出版社未能全部出版。作品大多數內容都是以作者親身經歷,親耳所聞的真情實事為素材,將前三十年農村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時期,共產黨帶領農民改造惡劣的自然環境,搞好農業生產的艱辛歷程展示給讀者。
五十六章 怎叫他來割麥子?
劉懷玉的老病又犯了。老病一犯,就比原來還厲害,終于沒挺過來。
李玉山兩口子死后,兒子大寶沒了去處,被孫有田接來家中。
小晌時,孫有田打掃完牛腳地,出了牛屋的門往家走。社屋后不遠就是新修的縣城通向淮陰的公路。過了公路,孫有田又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就像有吸鐵石會把他吸住似地,每次路過這里時他都會這樣不由自主地站住。要知道,這兒留存著他實在難以舍去的心結!這里原先有條從官道邊向南通的小河溝,小河溝的東旁就是他家過去的那六畝地。每當走到這里時,那寸把厚的又臊又臭的牛屎糞,那水牛角一樣又粗又壯的大秫棒,那系滿金鈴般豆莢的沒了大腿的豆子棵兒,就會不由自主地在腦海里浮現出來。那是多么誘人的屬于自已的收成哪!可是這些現在都成了自己可望不可及的了。新修的公路從安河橋通到這里后,正好在官道與小河溝的交界點上切下一條長長的、官道邊的大頭上只有一丈寬的斜尖子。這塊三厘多地的斜尖子,隊里占不著耕種,公路修成后,就一直荒廢著。這塊曾經被孫有田侍弄得肥得冒油的斜尖子地,如今長出的草也都棵大葉肥、墨綠青嫩。每看到這塊長草的斜尖子,孫有田的心就像被揪著一樣疼!他站著看了一會,又搖頭嘆氣地說:“可惜了!可惜了!”
過年后上面為了讓社員多種蔬菜,糊口度荒,將人民公社剛成時收歸集體的社員自留地又返還給社員。孫有田家總共八分自留地,大田里的那六分地種了大秫。還有二分就是院門外從院墻到汪塘邊有十幾步寬的空地,這兒沒入社前是他的場面。那時光,場面上放滿了厚厚的正打的麥棵兒,場邊上還堆著長長的沒打的麥堆兒。收的糧食是何等的豐厚!飯食吃得是何等的如意!那時候新小麥下來時一家人都嫌陳糧不香,要吃新鮮的,小水磨磨出來的面糊兒貼出來的面糊餅子新鮮又筋道,吃得全家人都是飽呃連連,餅渣兒直往嗓眼外冒!哪像這樣的菜稀飯還要這樣省著吃!那時別說人吃這嫌孬了,連家中的牛都要喂那凈麥糊子燒出來的面糊湯!
這二分多地靠近院門的這半邊種了瓜菜,東面的那半邊都種上麥子。孫有田種地的功夫都用在這點麥子上,能長不好?麥穗子已被捋掉一半,剩下的這六厘多地昨天收了,搓下十幾斤麥子!幸虧有這點麥子接嘴,要不,就連孫有田這樣的人家也難熬到麥子收下來!
想到隊里的收成,孫有田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從成立公社起,大隊里統一安排全大隊的生產,大隊幾個領導哪能顧得了全大隊的事,私人家的肥料就從來沒起過;隊里的牛少了,并且連精詞料都沒有,吃的都是草,造的肥少又沒勁,地里哪還有肥力;加上牛力大不如前,耕功跟不上,地都變得貧瘠沒勁了。春天餓得命都差點丟掉,人又哪來力氣干活?干的活差遠了,苗子侍弄缺功,麥子那穗頭兒長得像蒼蠅腦子,能收一百斤一畝就不錯了。來到世上幾十年,還沒看見過長成這樣的孬麥子!大、小秫也是那鬼樣子。種得太粗放。出苗后鋤得也馬虎,苗棵子也不盛,這兩樣莊稼恐怕連往年六成產量都難收!
這兩季都這樣了,晚秋又能好?
思緒這樣繞了一大圈以后,又不得不回到以后要過的日子上來。現在全家八口人,除去兩個小孩,六個人都吃壯飯,吃起來厲害著哩!以前有陳糧,心里頭有底兒,現在陳糧吃光了,就覺得空落落地。再遇到饑荒糧食不夠吃怎辦?現在就要省著吃才行!要省也只有多吃瓜菜。這時他又想到那塊斜尖地,撂著長草多可惜!種地人的日子就指望地,那大塊地被集體了,弄不到手,這點小地也是金貴的!聽人講供銷社進來不少胡蘿卜種,他決定賣點種到斜尖地去。
供銷社的農副產品購銷門市的大門都關著。孫有田都好長時間沒到吳正誠家去了,趁這等人開門的空子到他家去看看。
剛到他家的院門前迎面碰上明坤。
明坤自從去年打成右派被撤了公社副社長以后,整天在田里干活,風吹日曬雨淋,原先白凈的長方臉已涂上了淡淡的黝黒色,那閃著光點兒、時時會透顯出深思細慮神色的一雙眼晴,仍可以看出他具有和尋常人不同的很特殊的氣質。今天去收麥,他穿件肩頭打上兩片補丁的舊白色洋布褂子,正往門外走。
“慢著!你看你!領口也不紐好!麥芒子掉進去會剌鬧人的!”芋花喊住明坤,將他領口扣子紐好。
明坤和老丈人打了個招呼又要走。
“不忙嗨!毛巾還沒拿哩!還有草帽!南湖空天野湖的,一點遮擋都沒有,不戴草帽怎行?還曬死了哩!”芋花叫住明坤,又到屋里拿來毛巾和草帽給他帶上。
明坤走到院門時,芋花在身后又大聲喊:“注意點!累了就歇歇!不要怕攆不上人,三妹會幫你的!”說完,自己才拿起刀也走了。
芋花今年春天又生了個女兒。王秀珍抱著小孫女兒將孫有田讓進屋,笑著說:“親家!芋花可心疼明坤了!前天收麥時,就要去替換明坤的,明坤沒讓去!”
“明坤哪天干過這活的哩!”孫有田坐在吳正誠遞過來的椅下上,很憂慮地說。
“大忙天,你來有事啊?”吳正誠問。
“我想來買點胡蘿種的,那邊門市沒人!”
“你到哪去找人!現在社直機關都關門停業去支持夏收,哪有人!你要胡蘿卜種?那好辦!我聽正華講,西邊小王集那里不少地里胡籮卜沒刨干凈都長種了,多著哩!叫他給你帶來!”吳正誠一邊說一邊遞給孫有田一支大生產煙。
“我還抽我這!這洋煙難買,留你抽吧!”
“憑票的!我有票?機關的人每人一月十包!”
王秀珍插話說:“現在什么不要票?肉要肉票,煙要煙票,布要布票,糖要糖票,煤油要煤油票。以前都隨便買的,現在不知都到哪去了!”
“你不要瞎亂說!現在到處都在查說破壞話的人!”吳正誠制止道。
“在家說,不要到外面說就行!”孫有田吸了一口煙又問:“店里生意怎樣?”
“春天人都沒吃的,哪個還來買東西?過年以后就沒有什么生意!現在什么都緊張,憑計劃安排,人家那公家的供銷社都調不來貨,我們這私營的又到哪弄來賣?只有鹽不緊張,小百貸雖緊也還有一些,像煙酒糖這些貨,早就沒有了!”
“那你生活也怪緊的!”
“春天口糧都減到一半,像我一月三十一斤,只給十六斤。都是吃過去的老本!”
“新糧下來了,還能扣嗎?”孫有田問。
“難說!聽上面開會講,今年收農業上的征購糧就少不少哩!國家在農村收不上來糧食,又哪來糧食供應給我們!”
“菜也吃不起!新上市的辣椒子比糧站的面都貴!肉是捧錢買不到,都半年多沒見肉影子了!”王秀珍又說道。
“都一樣啊!”孫有田嘆了口氣。
明坤割麥割得并不輕松。種麥時撒下的麥種被耙一擁,都擁進犁溝子里,出來的麥苗都是一 行一行的。割麥時,幾十個刀手在地頭一字排開,每個人認四行。在一起割麥,誰都不愿意多,哪個也不能少。明坤一個大男人在這女人堆里干活,能好意思少割嗎?他也和別人一樣認領了四行。割了兩天的麥,他都是拉在最后的一個。都是菜花收到那頭以后,再來迎他的趟子幫他收的。
初夏的午后,太陽光像火一樣,把清晨殘留在上午的一絲涼意烤化得一干二凈,一直烤到在空曠的南湖麥地里割麥的明坤的身上。明坤擦了一把汗,又把毛巾裹在刀柄上,掌心已經磨出個泡了,汗水一泡,絲絲地疼,他不能怠慢,別人不停地向前割,他遲頓一點,就會多拉遠一點距離。菜花今天下午把自已的趟子就扎在明坤的旁邊,她干脆就割五行,讓明坤割三行,這樣也省得割到地頭以后再來迎明坤的趟子了。誰知這樣以后,明坤也還是落在最后,并且,連菜花也落在別人后面了。
菜花原先并沒介意,總是以為明坤割得太慢,落在人后并不奇怪。割了好大一會以后,發現被人拉得太遠了,忽然覺得不大對勁。憑自巳的本事,小李莊割麥哪有超過我的!明坤割得再慢,也不可能被入拉下這么遠哪!她立起身子仔細一打量,發現自己替明坤多割一行以后,明坤那趟子竟然還有三行半!并且這半行正處在犁溝當中,麥子最稠!向遠處望去,明坤的那邊就是宋俠,這個小個子女人平時干活最慢,鋤地、打秫葉、割豆子、收麥子,哪樣都是全隊倒數笫一,今天竟神起來,和那些割的快的人齊頭并進了!菜花斷定是宋俠少割了。她問明坤:“小孩二姨夫!你那趟子怎多出來了?”
明坤納悶地說:“離地頭不遠就多了!我也不知怎的!還能是這兒多耕出一犁嗎?”
“不會的!肯定是她割少了!”菜花望著前面的宋俠說。
“不會吧!她還能故意丟給我?”
“她怎不能,你看她那樣子!最沒出息!她就能干出來!”接著,菜花又大聲喊:“蘭芳二嫂!你快來!”
張蘭芳是隊里的婦女隊長,婦女的頭兒。婦女都來收麥,所以收麥的事就歸她管。她在收笫一趟。聽到菜花喊她,忙問:“你叫我!什么事?”
“你來看看!來!快來!”菜花催道。
“你看這趟子,我都替她二姨夫收一行了,你看他那怎還有三行半?”張蘭芳來后,菜花說。
張蘭芳數過后,又向前面一看,見這邊挨邊的人是宋俠,立即說:“你怎跟她在一起,小扣油!好討小便宜!”又揚起嗓子大叫:“宋俠!你那夠四行嗎?”張蘭芳人高馬大,從來都不把小個子又小心眼的宋俠放在眼里,覺得叫她大嫂委屈了自己,一直都是這樣直呼名字叫她。宋俠是大龍的女人,張蘭芳是二龍的女人,按理講張蘭芳就應該叫宋俠大嫂。
宋俠聽到菜花叫張蘭芳時,就預感到即將要發生的事,她并不理張蘭芳。這么多年,倆個人伴嘴吵鬧的事常發生,她得出經驗,對這個個子大力氣大嗓門大的張蘭芳,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不睬,理了睬了反而會吃虧。她馬上將自己該收的四行麥子收齊。想這樣就可以不聲不響地把事情搪塞過去,這畢竟是件不光彩的事,讓別人知道了多難看!
“我問你哩!你怎不說話啦?啊?明坤多出這半行子能不是你丟的?”誰知張蘭芳并不就此罷休,還一邊說一邊向宋俠跟走去,很明顯是要親眼查一查,看她到底丟沒丟。
“我這不是四行嗎?”宋俠見張蘭芳向自已走過來,知道是躲不過去了,語氣當然是理直氣壯的!
“搭邊就是你,這半行不是你的能是哪個的!”
“你說瞎話!我看還是你的哩!”今天當著這樣多人的面,宋俠不想再讓了,再讓,別人不說她真少割一行嗎?她回了張蘭芳一句。
“你還賴什么?不是你的,你又把這半趟子割過去干什么?”宋俠的身后不遠處,露出了剛割去的半趟子丟下的斜拐子,張蘭芳用手指著斜拐子大聲責問起來。
張蘭芳的大聲責問聲立即引來了不少人觀看,覺得大丟面子的宋俠腦羞成怒。并且,根據以往的規律,別看她個子小力氣小嗓門小,一旦她到了這種腦羞成怒的時候,就會不顧一切地反擊張蘭芳。她揮舞著鐮刀指向張蘭芳,擺出能用刀去砍的勁頭兒,用細而尖的嗓音說:“|你眼瞎啦!看不見啦!這是犁耕到這里耕歪了的!你憑什么朝我身上賴?”
“你才眼瞎了哩!大家都來看看!這能是犁耕歪的嗎?你這德性!討小便宜也要看什么人!明坤這樣的人便宜也要討,還有出息嗎?”張蘭芳后退點兒,避開宋俠劃動著的刀尖。
幾個來看的人都心里有數,不過,他們都知道宋俠胡纏,不講理,胡起來會叫你下不了場,看后都搖搖頭不說話。只有菜花說了句:“你割過的茬口跟這沒割的麥子是在一個直行上么!怎能是犁溝子歪了呢?”
正在這時,鄭明龍和李玉成陪著張德寶正從遠處向這里走過來。爭吵的還有看熱鬧的都各自散去。
“那不是明坤嗎?來割麥子啦?”|張德寶主動向明坤打招乎道。
明坤向他笑笑,沒說話,又去割麥子。
張德寶身穿兩邊肩頭上各帶一個補丁的白洋布小褂,褪得快要變白的藍色西裝褲,捧著冒煙的煙袋。站著望了一會明坤,搖搖頭,輕輕地嘆了口氣,和鄭明龍李玉成又去看麥子。到了鄭集大隊和大李莊大隊的交界時,三個人在地頭站下來。
“神了!你們這這一百斤沒問題的!大李莊這稀毛禿子,連七十斤都收不到么!怎就差這樣大呢?也不就大李莊一家不行,還有好幾個大隊都這樣!“張德寶看著那邊大李莊大隊地里的麥子說。
“他們那地里是不行!分的岔都沒長起來,高高矮矮的!”鄭明龍當然很得意。
“年前看都差不多么!后來去忙吃的,就沒撈到來看。現在再看就這樣子了!跟我說說!你們這里頭有什么名堂?怎搞的?”
“治蟲的呀!他們不治蟲,還怪長不好嗎?”鄭明龍是不會錯過這個在領導面前玄耀自已的機會的。
“啊!治蟲的!治什么蟲?”
“叫紅蜘蛛哩!這蟲可勵害哩!不給它弄死,麥子經它一吃,肯定減產!”
“怎治的”
“我們先在小李莊治,讓小李莊做出樣子,大隊又安別的隊也就跟著學的!”
“你不要說!讓他說!”張德寶似乎對鄭明龍的回答并不滿意,接著又問李玉成。
“我們哪!其實也不知道,是聽明坤說的!春分前,麥子還沒起節,那天明坤找到我,說南湖麥子生什么紅蜘蛛不紅蜘蛛的。我也不懂叫這洋名字的是什么樣子的東西。他把我帶到南湖去看。還是下午太陽樹頭高時去。明坤說這蟲子精得很,平時大多數都躲在泥土縫里,只有這時出來最多,還說一有動靜就會很快鉆到土里。到地里扒開苗棵一看,果然很多眼屎一點大的紅蟲子從麥棵上直往下掉,又很快往土里鉆。原來這蟲子以前也見過,我們老百姓叫不上來明坤說的那洋名字,都叫火龍蟲。說這種蟲子嘴里有火,麥棵兒經它嘴一咬,就會像火烤過一樣變紅變枯。過去生了這種蟲子,早先都不知道,等到發覺它時,麥子都己經被烤得枯巴巴的了。明坤說那是早你看不到它,等你看到它時,蟲子就太多了,麥子的汁水都已經快被吸干,那時危害已經形成了。當時他就叫我買‘、六六六、’粉子,叫我們早晨趁露水打。他說這時打,藥粉沾到露水后能叮在麥棵上,殺蟲最有效。我們就照他說的辦了。”
張德寶摘下腰間的煙袋,一邊按煙點火吸煙,一邊聽著。李玉成說完了,他又摘下頭上的草帽扇著風在靜靜地想。看他樣子肚子有話要說。-
不遠處,明坤正在低頭彎腰收麥。戴在頭上的草帽遮擋住他的頭,脊背完全暴露在烈日下。白洋布襯褂己被汗水粘附在后脊上,灰塵和碎草沫子又粘附在衣服上。看出來,他是在努力地割著。然而,不少割得快的人一趟己經割到頭、坐下來休息了,他和菜花兩人還被拉得很遠。
“怎叫他來割麥子?”張德寶望著明坤問。
“怎辦呢?打場、拉車、耕地這些活他又不會!大忙時人又不能閑著,只有叫他割麥了!”李玉成很無奈地說。
“也行!旁邊是他的小孩三姨,有她幫著,累不了他的!”鄭明龍說。
“你們呀!是把他真當成勞力使了!他哪天像這樣干活的!割麥這活一人占一趟,一點馬虎眼都打不了的。你們不要這樣一馬頂一夫地用他!場上怎不能去?揚場扛笆斗,站草堆頂堆草他干不了,翻場、跟滾子他不能干嗎?場上的活兒散碎,多干一點少干一點都行的!把他安排到場上去!他出個主意,把那紅什么豬治了,要給隊里多收多少糧食,還能抵不上他少干的那點活!”
“好!我馬上就叫他到場上去干!”李玉成立即答應。
“鄭明龍!我告訴你!以后明坤再有像對付紅什么豬的這些新鮮法子,你必須立即去給我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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