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洲長篇小說《心愿》連載(37)
此作成稿六年,因難以言明的原因,連投二十余家出版社未能全部出版。作品大多數內容都是以作者親身經歷,親耳所聞的真情實事為素材,將前三十年農村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時期,共產黨帶領農民改造惡劣的自然環境,搞好農業生產的艱辛歷程展示給讀者。
第三十七章 我們小李莊單獨干,保證能干好!
高級社成立后,并地、分隊、牛犁等生產資料作價歸公這些事一直忙了好多天才有點眉目。眼看快到清明,春田要種了,給各生產小隊分牛,分農俱的事還沒辦,你說急不急人!
今天一定要把牛分好,牛分到各個隊,種的問題就不愁了。全社六個生產小隊。上午高級社干部研究好方案,下午各個小隊干部帶人都到小李莊社屋集中。幾個小隊就數小李莊牛多,要說分牛其實就是將小李莊的牛分出一部份給牛少的隊。
小李莊的社屋一共六間,別說在鄭集村,就是在鄭集鄉也是最氣派的。劉懷玉和吳正懷是勤快人,屋里屋外都整得干干凈凈。一畝多大的場面上,靠牛屋的東山墻那邊堆著一個麥草堆,一個干秫葉堆,喂牛的草足有兩萬斤。再看那牛屋里,三間牛屋當中砌著兩排牛槽,連同剛入到社里來的總共十七頭牛分別對頭拴在牛槽兩邊。倉庫里折著大秫和黃豆種子,每樣都有三千多斤,這些都向來人招示著這個社的富足和殷實。那幾個隊的人都住在街上,平時沒事也不到小李莊來,更不用說到這社屋了,大多數今天都是第一次來。這些初看到小李莊社屋的人,先是露出驚訝的神態來,接下來就三三倆倆地結成伴兒到處轉,這邊瞅瞅,那邊瞧瞧,一對眼球兒顯得有點不夠使換,嘴巴里還傳出竊竊的議論聲。
“乖乖!小李莊這個社不簡單,才幾年就添了這樣多牛!”
“不假!哪頭都養得油光水滑的!”
“牽到集上就能格外招眼!”
“留這樣多種子呀!我們全鄭集都種不了的!”
小李莊的人聽到這些議論,當然很光彩,一個個的都顯得很神氣。他們不停在人群中走動,分別和各自熟悉的人打招呼說話。誰知不一會,小李莊的人中有的就改變了神態,開始變得嚴肅,不高興,甚至憤憤不平起來。
先是徐大柱,他見街東的兩個熟人在牛屋旁的大草垛跟,就湊了過去。其中的一個人從草堆上扯了一把大秫葉,拿到鼻子上一邊聞一邊說:“他們這大秫葉子曬得好,現在桔草時喂牛最好了!”
徐大柱連忙插話:“怎能不好!我們是大秫粒剛干漿,大秫葉還沒變黃時就打下來曬的,你看這顏色青干干的。”
另一個人接著說:“我們找隊長去,叫他向社里要千把斤去,我們那牛集中起來還沒草喂哩!”
這時先說話的那人說:“這是人家的草,你憑什么要?”
就聽后說話的人說:“怎不能?現在都歸高級社了,牛都能互相調,草還能不能調?”
徐大柱聽這話能不感到很吃驚。
牛屋里的吳正懷一邊打掃牛槽的雜物,一邊和來這牛屋里看牛的熟人說話,無意中他聽到街北的王秀春說:“這牛還要選一選哩!分給我們隊兩頭我們要先選好了才行,等到社里一宣布我們就占先來牽上,要不到時候哪個不揀好牛牽!”吳正懷聽到這話也大吃一驚,他忙出來找到小李莊的幾個人告訴他們這情況。吳正懷正說時,小李莊的老社員和幾個新入社的新社員都聚過來了,他們都聽到了類似的情況,匯集起來主要是,今天這個高級社的會是專門分牛的會,小李莊的十七頭牛要拿出七頭,五個生產隊除去街東隊的底子厚一點不要牛以外,街北隊的牛最少,要分給三頭,街南隊分兩頭,街西隊分一頭,街中隊分一頭。聽這些來開會的人議論,只分牛還不行,其余的物資也要分。怎么分法等開會時大家再堤出來。情況弄清了,小李莊的人才都恍然大悟,怪不得這會要在小李莊開,那些來開會的人都空著手來,原來是來分小李莊的牛的!
這時高級社的分牛會議已經開始,李玉山把社委會研究的分牛方案公布以后,叫大家討論。那個街北社的社長首先提意見,我們隊的牛一下子增加了三頭,現在就沒草喂,你們領導看是不是把小李莊的干大秫葉子調點給我先喂著呢?街北隊的問題剛提清,街西隊馬上接上說:“對呀!牛分了,沒有草不也是事嗎?牽去家拿什么喂?牛草我們隊也要點!除去牛草,還有大秫種哩!牛分了,地耕了,拿什么種啊?我那隊六十畝大秫,要二百多斤種子,現在原先的社里的才一百斤,要差一百多哩!我看他這里一大折子,種不完的,大秫種也要調一百多斤給我們!”會場立即就有人附和說:“對!哪個缺什么就趕快提,我看他這里光犁就有十幾張,我們隊的犁不夠,犁也要調兩張去才行哩!”
會場這邊小李莊的人聽了這些話,看著他們這付一個個餓狼見肥肉的饞相,都氣得兩眼冒火。他們都聚集到牛屋的后面,秘密地開了個小會,一致決定不管那個決定的,小李莊的糧不準拿走一粒,草不準拿走一根,牛不準牽走一頭。接下來分工,徐大柱和劉懷玉看好糧食,鄭明虎看好草堆,剩余的人都認為牛最要緊,一致決定都留在牛屋門口堵著,任何人都不準進牛屋一步。小李莊的人分好工,各就各位去管他們的東西了。
這邊會議上李玉山說:“……你們都不要提別的了,什么種子呀草呀!你們都是干什么的!人家小李莊的種子草是人家小李莊的,你們的呢?誰叫你們沒有的?啊?都自己想辦法!實在沒有,就按人口分攤到戶,叫各戶拿出來!”
誰知他的話還沒講完,立即就有人問:“李社長!高級社不是公有了嗎?土地歸公了,牛犁車俱都歸公了,喂社里的牛憑什么叫私人拿草?種社里的地憑什么叫私人出種子?”
這一問,還真的把李玉山問住了,停了好大一會,他才說:“唉!都怪高級社才成起來,沒有家底子!要是有像小李莊這樣的家底子就行了!要不的話,三龍!李玉成!你們倆看,那就先從小李莊拿出來點吧!”
他這話剛落音,沒等三龍說話,徐大柱就竄到會場上說:“憑什么叫小李莊拿?小李莊這糧,這草也是小李莊人苦來的!憑什么讓他們拿去?”站在牛屋門前的小李莊的人都齊聲支持徐大柱,反對李玉山的意見。
三龍見狀立即說:“玉山大叔!這事以后再說吧?”
李玉山也只好就勢下了臺階,說:“行!這事以后再說!那現在就分牛吧?李玉成!你看你們給哪七頭牛?”
街北社的社長馬上說:“李社長!哪能讓他們說給哪個就哪個?那他們都會選孬的!”
那個王秀春也接上說:“抽簽吧!抽到哪個就哪個,孬好命攤,誰都沒意見。”
吳正懷園睜雙眼,拿著煙袋桿指著王秀春說:“你有什么資格說話?啊?你牛呢?你牛到哪去了?啊?你把牛殺肉賣了,現在來牽我們牛,世上有這樣好事嗎?啊?告訴你,小李莊的牛不是你想牽哪個就牽哪個的!小李莊的牛是小李莊人這幾年辛辛苦苦掙來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那么輕輕松松地哪個想牽就牽走了,想得倒美的!”
吳正懷這一番話,不但王秀春碰了一鼻子灰,紅著臉低下頭。就連所有會場上的人都覺得難看,老半天沒人說話。
李玉山見狀,只好拿出他一貫的方法了,他站起來,使勁地揮了一下左胳膊,大聲說:“你們是什么想法?啊?現在是高級社了,全鄭集村的地都是高級社里的!那塊種不好都關系到你們小李莊每個人的利益,你們想到了嗎?啊?牛都入到高級社里了,你們牛用不了,別的隊牛不夠用的,社里就有權進行調配!哪個阻攔都不行,就得按社委研究的方案實行!小李莊拿出七頭來!”
他的話剛說完,徐大柱就說:“我們原來社里的牛不給!”原來社的人都一齊說:“對!我們原來社里的牛不給!”
接著小李莊的二十多個新老社員們都站到了牛屋門口,齊聲發誓說有他們在,哪個都別想進牛屋一步,哪個都不要想拿走一根牛毛。
李玉山見狀大聲吼道:“這是社委會的決定,要服從社里調配!你們不準胡來!”
但是李玉山的吼叫并不起作用,小李莊的新老社員們還是那意見,就是不讓牽牛。
看到這架勢,幾個隊來分牛的人都愣住了。畢竟拿小李莊的東西,牽小李莊的牛手軟,自知理虧,沒等李玉山宣布下一步什么意見,就都走了。
李玉山見這情景,也只好算了。這是他擔任村長以來,碰到的最大的釘子,惱得他在家睡了半天。許蘭見了,勸他說:“玉山!你也要理解小李莊的人!他們不是對你過不去,是心疼自己辛辛苦苦積聚起來的財產,你也要替他們想想。再說,這小李莊的牛也是社里的,種的也是社里的地,又沒退社牽回家,怕什么呢?他們留就讓他們留下吧!現在高級社才成起來,又趕上春種,你躺下了,社里種麥怎辦?”經許蘭這樣一說,李玉山才起床去忙社里的事。
李玉山先開社委會和各隊隊長會議,大家一研究,也很理解小李莊的人的心情,都不再去分小李莊的牛了。決定按現有的牛各隊歸各隊用,就是哪個隊的地種光了再抽調到沒種完的隊去支援。反正高級社實行的是工分制,錢糧草集中到社里統一分,支援別的隊也是苦的高級社的工分,在社里參加分配,多勞多得唄!對于缺少牛草種子的問題,決定先向群眾家借,等到莊稼收后再付還。
這幾天,轟轟烈烈的辦社情勢像一囗巨大的鐵鍋倒扣在孫有田的頭頂上,壓得他直不起腰,悶得他喘不過氣。昨天晚上孫武的嫂子傳過話來,部隊經過審查,說他家雖沒定為新富農,但是買地、僱工剝削和他那堅持不入社的做法,是和目前走社會主義道路相違背的。認為部隊干部怎能和這樣思想落后的人家做親?不同意讓朱長貴和水花結婚。多中意的、并被寄于能讓自已出人頭地厚望的閨女婿丟掉了,這事著實令孫有田懊惱得一夜睡不著覺。今天早晨還在床上瞇糊著,就聽孫武在牛屋門囗說:
“姨父!你來啦!進屋坐!”
王秀英從鍋屋迎出來:“親家,這樣早呀! 有田還沒起來哩! 到屋里坐1” 接著,她將吳正誠讓進老屋坐下。
孫有田連忙從床上坐起來, 將棉祆披到身上。從親家那不自然的表情上,孫有田預感到不妙。屋漏偏遭連陰雨, 不順心的事就會接著來的!連忙問:“ 正誠! 這早來, 什么事?”
吳正誠扔給他一支煙, 自已點燃一支, 深吸一囗, 嘆口氣說:“有田哥! 我知道你惜地如命, 沒法呀! 咋天下午鄉里開工商會, 趙鄉長要工商戶都要把地交到社里去, 哎! 沒法啊!” 說完, 低著頭只顧吸煙.
孫有田傻呆呆地瞪著眼望著吳正誠。王秀英小聲提醒他:“煙頭燒到被子啦!” 他才會過神來說:“那! 那哪能讓你犯難!給你!地給你!”
“這樣說, 正華那三畝也要啦?” 好大一會沒人說話, 還是王秀英說了一句.
停一會, 吳正誠抬起頭, 帶著濃濃的情意說:“ 有田哥! 這時道, 單干怕是不行了! 趙鄉長在會上說,現在全國都在辦農業社,鄉里決定了,全鄉農民都要入到社里!你能漏掉?你也不要埋怨玉山和三龍對你過不去,照我看他倆還是顧著你的!你要是就不入社,怕玉山和三龍交不了差的!”
屋里沉默下來。
吳正誠是什么時候走的,孫有田一點也沒在意。直到菜花喊他吃飯時,他才穿好衣服下床。
“我大!新出鍋旳大秫餅,不趁熱吃,涼了會皮軟的!”菜花對坐在桌邊想心事的父親大聲說。
孫武看出孫有田心事重,盡管孫有田最多吃兩塊,他還是不聲不響地將炕得最黃亮的三塊大秫餅都找出來放到他面前。
水花只顧吃自己的飯,吃飽了就起身到街南社去。
孫有田哪有心思吃那他平時最愛吃的香脆可口的大秫餅,在桌邊坐了一會,就站起身向外走去。他低垂著雙手,邁著無力的腳步,上了官道,緩慢地問自家的地里走去。
宮道邊,一條五尺多寬旳水溝向南彎彎曲曲地延伸出去。溝東旁是孫有田土攺時分的這六畝地。水溝旁,一棵土改那年長出的柳樹已徑碗口粗了,吐出嫩芽的柳條隨風擺動著。一只站在樹梢上喳喳叫喚的喜雀貝到來人立即飛走了。孫有田坐在地上,雙手插進土里,刨出一把土,土坑底邊上露出一截暗紅色的蚯蚓的身段,它孺動幾下,立即消失在坑邊的土層中。這片是老黃色的沙淤兩合土,土攺那年下了次猛肥,這幾年又年年下肥,加上精耕細耙,已腐熟成灰褐色。本來又細又粘的土質,也變成為疏散的顆粒狀,并且淡淡的醬腥味令人心醉。這里去年是黃豆茬,年前年后耕了兩次,年后把家里的肥全都拉到這地里。按照孫有田的打算,今年種上六畝棉花。一畝棉兩畝糧,六畝棉花弄上二百多塊沒問題。這樣到年底加上去年余的,夠買新大車的。以后聚錢再蓋屋,這日子就過好了。哪知這時道變的,全打碎了!孫有田雙手捧著土,長長地嘆了口氣,兩行眼淚從鼻洼流下來,順著嘴角兩條倒八字皺紋,匯聚在下巴的一撮胡須上,滴到埲在手里的土上,迅速地洇沒在泥土中。
兩行淚在無聲地漫漫地流。
這時,孫武一路小跑趕來,大聲喊:“我大!快回去!家里來人了!”
孫有田并不理他,仍黙默地讓淚水往手中的泥土上滴。
孫武不再大聲喊了,他慢慢地走到跟前,小聲說:“我大!玉山大叔帶幾個人在我家等你哩!”
孫有田還是沒作聲。
停會,孫武又說:“大!回去看看吧!聽說還有縣長哩!”
“什么?縣長!是孫縣長來了?”孫有田屯時來了精神,他立即站起來,急速地向家里走去。
走到汪塘邊,就見明坤迎了上來說:“大!縣里馬縣長來了,說來看看你的,在院子里哩!”
“啊!馬縣長!不是孫縣長?他來干什么?”孫有田聽說是馬縣長,立即兩腿沒了勁,站在原地不想走了。
“對!是馬縣長!不是孫縣長!”明坤見他站住了,又說:“大!人家馬縣長是忙人,又是縣里的縣長,剛才到鄉政府,說一定要來看看你。來看你就不簡單了,你該高興才對,走吧!快去見見他!”
孫有田并不提馬縣長,問明坤:“你怎也來了?”
“我是隨馬縣長來的!”
“又來整社啦?”孫有田連忙問。
“不是整社的!是來看看社建得怎樣的!”
孫有田全沒了興趣,啊了一聲慢慢地走。
走到院門口,就聽院子里有個淮寶口音的人在說話:“這就是孫有田住的地方?房子倒不少!可就是不怎樣好么!在這農村里也只能算一般啊!他不是很富足,很有錢嗎?怎住這樣的房子!”
“他呀!聽說這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住,你看他北面新蓋的牛屋,比他人住的屋好!他的財氣都在這牛屋里哩!”這是張書記的聲音。
孫有田面色呆板,低著頭慢慢地進了院門。
李玉山見孫有田來了,連忙說:“馬縣長!孫有田來了!這就是孫有田!”
“啊!你就是孫有田,就是那個一心想多弄點地種,地再多也種不夠的孫有田?看你這樣,就是個道道地地的農民!典型的農民!在縣里我就聽說了,鄭集鄉的人都入了社,就剩你一個孫有田沒入。嗬!你成了縣里的名人了!今天我特地來會會你這個名人!啊?不歡迎嗎?來!握握手,交個朋友!”馬縣長向他伸出手來。
孫有田瞥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兩手仍低垂著站著。
張書記連忙說:“他呀!還不懂得跟人握手哩!馬縣長!看看他牛屋吧!他家底都在那!”
馬縣長將手縮回去,說:“好!看看!看看!”
孫有田尋思起來,原來以為這馬縣長會是個滿臉橫肉,滿臉兇氣的人,看樣不像么,四方臉笑出來的樣子也很和氣的。看模樣也不過四十多歲,身材高大,還穿著一身舊軍裝,準是個當兵的出身。他們呆呆地低頭站著。明坤在一邊賠伴著他。
孫武見這幾個人向牛屋走去,立即快步竄到虎頭旋前面拽緊牛繩站著。
李玉山立即提醒說:“馬縣長,這牛厲害,會傷人的!就站在門口看吧,別進去了!”
馬縣長站在牛屋門口,向里面一看,立刻大聲說:“啊呀!三頭大水牛啊!都是他家的嗎?”
李玉山說:“對!都是他家的,他還有一輛大車哩!牛犁車俱全套都有!”
馬縣長說:“不簡單!不簡單!昨天我在趙集鄉看洪澤湖邊湖洼里地臺子上的那個十戶的社,二百多畝地十五頭水牛,我都覺得不錯了,好家伙!他孫有田一家就有三頭這樣能獨耕獨耙的大水牛!他從前怎樣?有家底嗎?”
李玉山說:“他呀!解放前是長工,土改時連一寸土,一根草都沒有!”
“啊!這都是他土改后添置的?”馬縣長又問。
“土改時分一頭老牛,死幾年了,這些都是他自己種地苦來的!”李玉山回答說。
“人才!人才!”馬縣長對張書記說:“土改到現在才六、七年時間,他孫有田能從一無所有到現在這個樣子,就說明他會種地,能不是個人才嗎?怪不得他到處想點子弄地種哩!憑他這本事,土改分的那點地哪夠他種的!管上幾百畝都能種好的!叫他搞一個社準行!不信!你這鄭集鄉隨便找個社叫他去搞看看!”接著馬縣長又對李玉山說:“李玉山!你有這本事嗎?你能在六、七年里憑兩只手搞出這樣多大水牛嗎?不信你試試看!你這個社現在已經有一大筆家產了,牛四十多頭,大車八輛,你能在三年內把這數字翻上一倍嗎?你有這本事嗎?啊?”馬縣長又轉來臉來對孫有田說:“孫有田呢?你過來!”
孫有田聽得傻了,明坤拉了他一把說:“大!馬縣長叫你哩!”孫有田仍站在原地,嘴里“啊啊”地應吮著,右手不停地在腰間摸來摸去,幾次碰到袋桿子,卻又讓它滑過去。
李玉山連忙掏出勇士煙,說:“不用摸了!我給你!”
馬縣長說:“啊!他要抽煙哪!”又對身邊的一個年青人說:“王秘書!我那大前門呢?給他一支!”
那個王秘書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包大前門煙,遞給孫有田一支,然后又給院子里的每人散一支。
孫有田用顫抖的手,將煙點著,使勁地吸著,卻不知道去評這高級香煙的特殊的香味。
馬縣長走到孫有田跟說:“老同志!別緊張!聽說你過去是大地主鄭福全家的長工頭兒,我呀!十五歲就給地主打長工了,論輩份,我該是你的小伙計哩!”接著又用手按著孫有田的肩頭說:“你不是想多種地嗎?要想多種地那你就聽我的,入社吧!社里地多著哩!你看你們鄭集這個社就二千多畝地,不夠你種的嗎?這樣多地那才能讓你種過癮哩!啊?入了社才是真正走上社會主義道路!你知道什么叫社會主義嗎?啊?你還不懂!我告訴你!社會主義就是大家不但都有地種,還要能把地種好,能多收到糧食。從吃糠咽菜,忍饑挨餓到有飯吃,能吃得飽穿得暖。從吃山芋干稀飯到吃白面饃頭大米干飯。一句話,就是讓大家都能富起來!你現在這樣只顧你自己種好地,那別人呢?你富了別人還窮,這哪能行!你如果把這一身種地的本事都用在農業社的地上,你看多好!把鄭集這個社的地都種得像你家的地一樣,你看多來勁,啊!”接著馬縣長又轉向大家說:“你們看我說的對不對!啊?”
院子里響起一片叫好聲。
馬縣長又說:“真要是這樣子,社會主義就在你們鄭集建成功了!孫有田!你要入社,把你這一攤子入到社里,你就已經對社會主義做出了巨大貢獻了,你要把鄭集的地都種得像你這樣,你就是社會主義的功臣,到時我把你請到縣里去,開個大會給你戴上大紅花!啊?入社吧!聽我話不錯的,昨天在趙集鄉,那個小社的莊子上也有個人不入社,后來聽我這樣一說,就想通了。啊?入了吧!”
孫有田仍然低著頭,那支大前門煙已燒到嘴唇了,他還大口地吸著。
馬縣長笑著說:“煙癮怪大哩!王秘書!再給他一支!”等王秘書的煙散好,他又說:“好了!讓他想想吧!孫有田!我來了,你不能不給面子吧!我給你兩天時間,兩天以后你要是還沒入社,我再來!”接著招呼大家:“就這樣吧!讓他想想!”說完領著來人一齊往外走。
馬縣長一行人還沒出院門,就聽孫有田在后面突然說:“馬縣長!我能提個意見嗎?”
馬縣長立刻停住腳步,回過頭笑著說:“這個孫有田!半天沒聽他說一句話,見我走了,要提意見了,好!聽聽!看他提什么意見!”
孫有田低著頭,兩手在腰間搓動著,說:“你說湖邊那個十戶人家辦了個高級社,我們小李莊是二十多戶,要是能成社,我就入。”
“啊!你比人家?他那湖洼里四、五里挨不到別的人家,才讓他們成的!不過,不管怎樣,只要你入社就好,小就小點吧!李玉山!你也不要顧大社了,就把這個小李莊的二十多戶人家從你那高級社里分出來,讓小李莊單獨成一個吧!小李莊這個高級社就讓孫有田做社長!就是這樣有本事的人搞這么點小社太屈才了!孫有田!我話可是說在前面,小李莊的這個社要搞不好,我可要在你屁股上打板子了!”
李玉山在一邊連忙答應:“好!馬縣長!你指示我一定照辦!把小李莊從那大社里分出來,讓小李莊單獨成一個!”
馬縣長一行走后,孫有田還站著發呆,孫武提醒說:“大!他們都走了!”
孫有田嘴里念叨著:“走了!走了!它們也要走了!”他機械地挪著腳步,向牛屋走。小孫子踉踉蹌蹌地過來抱著他的腿,哇哇地叫著,他也沒心思去理他。菜花連忙跑過來把孩子抱走。到了牛屋門口,孫有田站住了,望著屋里的牛,兩行淚水順著兩邊的鼻洼流下來。
孫武站在他的身后,小聲問:“大!入社了,它們也要牽走嗎?”
孫有田仰面長嘆一聲,停了好大一會才說:“武兒!你把那人吃的大秫面多拿些來,放在鍋里燒成稀飯糊子,讓們好好吃一頓吧!”
孫武立刻去辦了。
三頭牛原先都是扒在地上倒芻,此時都立即站起來,不安地望著自己的主人。騷牯子搖晃著腦袋,四只蹄子不停地移動著,掙緊了牛繩,歪斜著屁股,向他這邊靠。孫有田走到跟,騷牯子立即低下頭,用脖頸在他的腰間蹭來蹭去。孫有田用手摸著的腦袋,說:“騷牯子!撒驕啦!你是五0年七月生的,六歲了!我是看著你生出來,看著你長大的,你媽生你的時候,我守了一夜,天快亮時,你才出世!一生下來你就雄壯壯的,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好胚子!你會干活,耕地呀!那腳步邁的,不大也不小,勁用得均均的,那犁頭啊!扎在土里不亂急不亂跳,平平穩穩的!地耕得多好!我用了一輩子牛就數你會干活!沒多大的時候,就會像狗一樣愛用脖頸蹭我腿,向我撒驕,現在都壯年了,還是那樣子!撒吧!想撒你就撒吧!愛撒,你今天就撒個夠吧!”孫有田使勁地摟著的脖子,把腮幫貼在的腦門上哽咽著。
“哞!”虎頭旋伸長脖子仰起腦袋,睜大眼睛連連叫了幾聲,接著又掙著韁繩,在原地打轉。
“怎么!你吃醋啦!虎頭旋!你!哎!”孫有田丟下騷牯子,又走到虎頭旋跟,虎頭旋將頭伸過來,先用鼻子聞聞孫有田的腮幫子,接著又伸出舌頭,不停地添著他的臉。“虎頭旋!你是前年進我家的,有多少人想服住你,你就是不服他們,你服了我,對我有情,最聽我的使喚,你性子急,干起活來,”不惜力,拉車就是爛泥地,車轱轆掉下去不轉了,你只要后腿一蹬,那車就拉出來了,耕地啊!再板的地,就是耕五寸深,你一個也拉得動,我用了一輩子牛,就數你勁大,又肯出力,我怎舍得你!說著,孫有田鼻子一酸,眼淚又象線樣往下流,他把嘴巴緊貼在虎頭旋的鼻子上使勁地吻著,不停地說:“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
拴在中間的雌花性情溫順,象大姑娘似地并不做出任何帶有激情的舉動,只是穩穩地站著,那一雙含著溫情的眼睛卻總是盯著孫有田,孫有田疼足了虎頭旋,又走到雌花跟,用手拍著它的腦門說:“雌花!你來我家時間短!我一直拿你當小女孩待,舍不得叫你干重活!你懷六個月了吧!身子也重了,我也舍不得讓你離開這個家!記住!以后不管到哪,干活都要注意身子!到那后,用你人多了,還不知你受了受不了!……。”說著又不停地抽泣。
這時,孫武燒好大秫糊子,又用水兌一下,用桶提進來,三只飲水的木盆都放在牛槽旁,孫武分別倒好。孫有田說:“吃吧!家里的飯,都好好地吃一頓吧!”
喝完粥湯,騷牯子,虎頭旋,還有一向穩當的雌花,都好像意識到即將要發生的事情了,一齊哞哞地叫起來,孫有田鼻子一酸,眼淚又流了下來,他動情地說:“你們!你們都是我的兒!都是我的兒!都不要怕!不管什么時候,不管到哪,我都不會丟下你們,不會的!別怕!都別怕!啊?”
孫武也哭了。
馬縣長來看孫有田,孫有田向馬縣長提意見,要求小李莊單獨成個社,馬縣長同意了的消息很快地傳遍了小李莊。這是多好的消息啊!
吳正雨最先來找孫有田,進了院門就大聲說:“有田!你真行哪!你能讓馬縣長同意我們小李莊單獨辦社,可是為小李莊人辦了件好事啊!”
孫有田和孫武倆人此時正在院子里整理犁耙農具,他丟下手里的活,招呼菜花拿來凳子,和吳正雨對面坐下來。
“哎!那樣大的社能辦好?入那大社行嗎?”
“對啊!我們都能看出來那大社不易辦!首先人心就亂,人心不齊辦什么能辦好!”
孫有田很認真地想著說著:“我要看這馬縣長人也不錯,聽他說他也打過長工!也種過地啊!怎么就看不出這關系到種地里頭的事?”
“也是呀!這馬縣長也是種地出身,怎就貪大呢?”吳正雨說。
正說著,李玉成領著十幾個人也來了,他們都齊聲夸孫有田為小李莊人辦了件好事,使小李莊人免遭拖累。
徐大柱說:“我到街北隊地里去看了,他們種什么地!連肥都沒下,肥還在各家糞坑里哩!沒有肥你說這大秫能長好?”
鄭明虎說:“這個隊干活亂嘍!耕地的墑子這邊斜到那邊,地邊丟下多少蛇肚子,隊長顧了這邊顧不了那邊,嗓子喊啞都沒用!”
徐大柱說:“三龍不是在那嗎?三龍在我們這的社長干得多好!管那小隊還不行嗎?”
“不行!李玉成說:“三龍在我們小李莊,我們都齊心想把社搞好,還不好辦?那里的人一下子都拉進社里,心還不知往哪想哩!三龍就是神也沒用!”
吳正雨說:“我們小李莊單獨干,保證能干好!有田哥!你當我們社長吧!我們大家都服你!”
“對!你當我們社長!我們好好干!”幾個人都齊聲說。
孫有田冷著臉,什么也沒說。他心里還是那想法,不論大社小社,跟別人在一起扯著,都不如自己一個人干得舒心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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