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洲長篇小說“心愿”連\載
此作成稿六年,因難以言明的原因,連投二十余家出版社未能全部出版。作品大多數內容都是以作者親身經歷,親耳所聞的真情實事為素材,將前三十年農村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時期,共產黨帶領農民改造惡劣的自然環境,搞好農業生產的艱辛歷程展示給讀者。
第三十四章 別想了,就他吧!
立冬后的天氣有點冷。孫有田家的小飯桌在鍋屋里對門擺著,一家人就著鍋屋里的熱氣,圍坐在小飯桌邊吃中飯。桌上的吃食就兩樣,中央的小黃盆里是蘿卜燒肉片,旁邊用蘆蔑子偏成的餅筐里放著才出鍋的大秫餅。
孫有田面對門坐著,隨著咯蹦咯蹦的脆響聲,大秫餅特有的香味從他那一張一合的掉著餅渣兒的嘴里溢出來。他側歪著頭,瞇糊著雙眼,專心地嚼著。
“我大!慢點!牙嘣掉了變成癟嘴老頭就難看死了!”和孫武并肩坐在右邊的菜花大聲說。
水花坐在父親的對面,她關心地說:“我大!你就改改這習慣吧!吃小麥面的饃頭多好,家里小麥夠吃的!”
孫有田沒聽見似地,仍側歪著頭,瞇糊著雙眼,專心地嚼著大秫餅。
孫武見孫有田一塊餅吃完了,又連忙從餅筐里找出一塊炕得最好的餅子遞到他手上。他自己吃的餅子都是炕得不怎么好,或者是上頓飯吃剩下來又上鍋蒸熱后變軟了的,凡是黃亮得最好的他一塊都不會吃。
正吃著,吳正誠到了。
這個親家忙商店里的事,很少到他家來,這會正趕吃中飯的時候來,一定有很要緊的事,還能坐在這慢慢地嚼得大秫餅子咯嘣響嗎?孫有田走出鍋屋,將吳正誠帶進老屋。
吳正誠一邊遞給孫有田一支牛郎煙一邊說:“水花從正懷老大家回來不少天了,我想問你,你還能就這樣放在家過嗎?”
孫有田接過煙,順手拿起火盆里的火繩點著煙:“啊!這事!過著再說唄!”
“ 水花今年二十五了吧!”吳正誠點燃手里的煙問。
孫有田望著吳正誠點點頭。
“水花和三龍談六七年了,雖說風風雨雨地折騰了不少次,可據我看這兩個孩子還是緣份的!”
孫有田不望吳正誠了,只是低頭吸煙。
“你和正懷老大也是老莊鄰了,他心里沒彎子,直爽好處,家里也不窮,比較起來,是個不錯的人家,水花上他家是最適合了!”
吳正誠見孫有田低頭只顧吸煙,一支煙快吸完了,又遞給他一支。孫有田推過他遞煙的手,說:“沒勁!”說完自己從腰間拔出煙袋,按上煙沫子,用火繩點著火,吸了兩口:“人家那兒子是干部,我們配不上!”
吳正誠笑笑:“我知道你對他有意見。正懷老大叫我傳話給你,一切都怪他,請你原諒,他打算去找李玉山,把那兩畝地要回來還給你。”
“社長撈不到干不就太可惜了嗎?”孫有田嘰諷了一句。
“你這叫什么話?他既然這樣說了,還在乎干不干社長嗎?吳正懷說了,就是三龍不干這社長,也要把水花迎過去!”
“說得好聽!再來一次不拜堂,我這臉可就沒地方放了!”孫有田一鍋煙吸完,又按上一鍋。
吳正誠笑笑,說:“親家!別還記著那事了,他把話都說到這份上,還能這樣做?你就看我面子,我給你保證!”
“叫他把他兒子管教好后再說吧!”孫有田磕去煙鍋里的煙灰,兩手按著膝蓋,腰直了一半,又坐下來。要不是面前這個人是他最敬重的親家,他真的就起身走了。
孫有田的動作引起吳正誠的注意,見他坐下后又繼續按煙沫抽煙,心里想,這個人今天這樣子,已經是很給面子了。他停了老大一會沒說話,只是默默地陪他抽煙。
吳正誠走后,水花也到街南社去。水花剛走,孫武的嫂子就來給水花說媒了。說的人就是她自己婆家的堂弟,二十六歲,五一年參加志愿軍到朝鮮和美國人打仗,去年十月份回國,現在是部隊里的連長。一聽說這個人的情況,孫有田當然十分滿意,也不管水花是什么意見了,答應明天上午讓她把人帶來看看。
水花到家聽到介紹的人的情況后,雖說對三龍還很依戀,還是動心了,同意看看再說。
要迎貴客了,孫有田早早地起來,指揮孫武掃院子,整理桌椅,就連放在院子中間柿子樹下的小石磨,也叫孫武用水沖得干干凈凈。讓菜花到街上買來上好的茶葉。自己拿出明坤買的那件尼料衣服穿上,戴上新的瓜皮帽,拿出鏡子上上下下地照了幾個來回,確信自己很象王秀山那種穿戴的樣子后才滿意。這時,他忽地想起水花,光自己漂亮整齊不行,重點是水花,水花打扮不好,會讓人家看不中的。誰知水花這時競還睡在床上沒起來,太陽樹頭高了,這丫頭怎么還不起來呢?人家說好了吃過早飯就來的,要是人來了,水花還睡在床上那多難看!他連連叫了幾聲,水花才從床上起來。
“你不是有件新花褂子嗎?”孫有田發現水花還穿已經穿了幾天的那件已變色了的舊褂子,大聲說。
水花沒作聲,出門去上茅房。
你去找!孫有田對王秀英說。
水花上完茅房又到水缸邊刷牙洗臉。
“你那辮子要重編!”孫有田從不過問閨女們梳頭編辮子的事,今天卻向水花頭上看了幾次又說。
王秀英找出水花那件新褂子拿到水花跟前,叫水花換上。水花望了一眼,有點不耐煩地說:“換它干什么?就這樣行了!”
“換!”孫有田皺著眉頭,大聲說。
水花猶豫著,王秀英連忙勸水花,水花才換上。
菜花買茶葉回來了。孫有田見水花并沒有編辮子的打算,就對菜花說:“去!幫你大姐把辮子編好!”
“大姐!你那辮子是不好看!來!我給你編好看的!”菜花一邊說,一邊走到水花的身后。
“行了!”水花無所謂地說。
王秀英見孫有田的眉頭又皺起來,生怕他發火,也勸道:“編就編吧!人家是個大軍官,別讓人家看不起!”
“大姐!重編吧!不編難看死了!再用紅布扎個蝴蝶結兒,拖到腰上,那才好看哩!啊呀!木梳還沒拿來哩!媽!你拿嗨!把我那根新紅布條也拿來!”菜花說。
王秀英拿來木梳和紅布條,還端來一個凳子,水花被菜花連拉帶扯地坐到凳子上,替她梳頭編辮子。
孫有田家的早飯碗剛放下來,客人就到了。
小伙子叫朱長貴,長方臉,高鼻梁,一付帥氣的面孔。穿一身嶄新的淺黃色棉軍裝,帶帽舌的棉軍帽正中是一顆紅五星,兩邊領口釘著兩塊紅布片,當中用黃扛竄著兩個小五角星,兩邊肩膀上還扛著帶著杠呀星呀的紅布牌子。那模樣顯得十分威武雄壯。
水花和孫武嫂子打了個招呼后,冷眼打量一下朱長貴,然后又很有禮貌地微笑著向他點點頭。
接待客人的客房放在孫武住的兩間屋的外間,孫有田很客氣地和來人打招呼,安排他倆在八仙桌的左邊坐下來,叫水花挨著自已在桌子右邊坐下來,接著對菜花大聲說:“倒水泡茶!倒水泡茶!”
菜花這時還站在門旁,正張著嘴巴轉動著眼球兒驚奇地從上到下地打量著朱長貴哩!聽到父親的叫聲,這才會過神來,答應一聲后去泡茶。
水花站起來,將菜花泡好的茶端到朱長貴面前,朱長貴站起來,禮讓著說:“謝謝了!謝謝了!”
孫有田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威武的軍人,心中難免有些拘謹,除去剛進門時用正眼看一下朱長貴,后來都是略低著頭,目光向下去看人或看東西。他用兩手在腰間摸來摸去,無意識地將插在腰間的煙袋摸出來。
朱長貴見狀,立即站起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包華新煙,向他敬上一支。
“我有!我有”孫有田望著那支煙,并不伸手去接,將煙鍋兒插進煙包里去裝煙沫子。
“長貴!你該叫他表叔!”孫武嫂子對朱長貴說。
朱長貴笑著說:“表叔!你抽我這吧!”
見孫有田還沒有接煙的意思,孫武嫂子說:“表叔!我們是親戚!就抽長貴煙吧!”
“??!對呀!我該叫他表哥了吧!”菜花泡好茶找條小板凳,在門旁倚著門坐下來:“我大!表哥那是好煙!你抽吧!”
孫有田將煙袋接下來,朱長貴又用火柴給他點著火。
“表哥!你那衣領上,肩膀頭上的星呀!扛呀真好看!你們當兵都像這樣嗎?”
“都像這樣!不過有區別!”朱長貴說。
孫武嫂子馬上說:“他是軍官!”
“啊!表哥!你是多大的官?”菜花問。
沒等朱長貴回答,孫武嫂子就說:“他呀!是連長!叫!叫什么尉呀?”
“沒什么!就是中尉!這叫軍街,今年回國后才授的!”朱長貴顯得很謙虛。
菜花對這些感到很神秘,不停地向朱長貴發問,朱長貴都一一地回答。
水花不聲不響地坐在一邊,臉上的表情卻越來越變得冷靜。
孫有田一支煙吸完,朱長貴又遞過來一支,他這時也變得隨和起來,朱長貴叫他表叔,他就:“好!好!”地應著,將煙接了下來。
“表哥!你管的人多嗎?”菜花又在發問。
“我們連哪!一共一百零幾個人!”朱長貴一邊給孫有田劃著火柴點煙,一邊回答。
“這樣多人都是你發錢嗎?”孫有田這時沒等菜花提問,他馬上接上問。
“當兵是由國家供吃供穿!一月給點零花錢!”朱長貴說。
“表哥!一百多人都住在一起嗎?”菜花問。
“吃住都是你給的?”孫有田沒等朱長貴回答菜花的提問,自己又接上問。
“不是我給的!都是國家給的!”
“表哥!……。”
“給你多少錢?”孫有田立即打斷菜花的提問。
“我嗎?每月九十多塊錢!”
孫有田不再問,他十分驚奇:一個月這樣多錢!自己種了二十九畝地一年也不過落下六七百塊,他一年拿的錢跟上種五十畝地的!
“表哥!你打過仗嗎?”菜花還在問她感興趣的事。
朱長貴心情顯得很沉重:“打過,剛參軍就打了,到部隊后在國內訓練一個多月就到朝鮮,到朝鮮第三天我們參加阻擊戰,守衛一個小山頭,全連上去九十八個人,打了兩天三夜,下來時就剩下二十一個人。”說到這,朱長貴沉默了。
這時,全屋都沉默下來。
停了好大一會,還是菜花打破了沉默:“表哥!美國鬼子真的像鬼一樣嗎?”
“不!不!他們也像人一樣,就是個子高一點。”
“個子大呀!那你能打過他?”菜花又問。
“美國人怕死!拼刺刀時,刺刀一端到面前,他就腿軟了,舉手投降,好打的!”
“表哥!你們現在還打仗嗎?”
“現在不打了,以后說不準!蔣介石跑到臺灣去,以后要解放臺灣,還要打的!”
“真要打仗,你能不去嗎?”孫有田搶在菜花的發問前立即問。
“這哪行!部隊有紀律的,要服從命令聽指揮,真要調動到我們連,我們就得去的!”
孫有田不作聲了。
“表哥!臺灣在那里,怎么過去???”
……。
下面,又是菜花提問,朱長貴回答。過了好大一會,孫有田突然發覺水花不在身邊了,他立即走出屋,王秀英帶著小孫子在牛屋門洞里曬太陽,孫有田連忙過去小聲問:“水花呢?”
王秀英用手指指老屋,她怕孫有田去找,說:“不要去找她了!讓她想想吧?”
孫有田站了一會,又回到客人邊。
孫武嫂子這時說:“表叔!人都看了,我看今天也不急于表態,各自想想。表弟就七天假,成與不成,明天訂下來,你看行嗎?”
孫有田說:“行!行!明天我叫孫武到你家去一趟,把兩下意見溝通一下。”
水花哪有心思在那陪朱長貴坐下去,內心的復雜情思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昨天晚聽說這朱長貴的情況,覺得條件不錯,也想一咬牙和三龍斷了,就同意雙方見面看看。朱長貴那威武的帥模樣,那極高的工資,著實地打動了水花的心。等到她想到三龍時腦子里又開始打架,亂極了。后來屋里人講什么,她一句也聽不進去。她覺得自己竟成了多余的人,于是,就離開這個屋,到老屋的床上去睡覺??墒撬衷趺茨芩弥??
夜里,一合上眼那三龍就在眼前晃。過去和三龍在一起的景象就一片一片地翻弄出來,兩人唱道郎去參軍,?;ù?,到縣學習在路上走,在縣城看商店,一起坐車回家,這些場景總是在腦門里久久地停下來,越想越覺得美?;ㄞI抬到三龍家三龍不拜堂氣得她死去活來,幾次和三龍吵架,這些場景初出現時心里還帶著氣,然而馬上又覺酸楚楚地,也舍不得讓它忽閃過去。這些景象就這樣一片一片地翻弄著,攪得她不能入睡。她也努力地控制自己不想這些,可是腦袋就是不聽使喚。小雞叫兩遍,實在熬得腦子疼了,才瞇瞇糊糊地睡過去。朦朧中,恍恍忽忽地發覺朱長貴來找她,為了躲避朱長貴,她往南湖跑,躲在葦叢里。這時三龍來了,三龍站在一邊什么也不說,只是眼淚往下流。水花勸他別哭,他卻走了。三龍一直往安河邊走,水花跟在后。先是走,后來三龍越走越快,到最后竟跑起來,就是不讓水花靠近他。到安河邊了,三龍還是不停下來,一直往河里走,水都快沒到脖子了,水花大叫著伸手去拽三龍,手一伸卻醒了。這時天也亮了,水花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直到父親叫她,才從床上起來。
孫有田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除去那很高的工資令他眼讒以外,這樣的軍官真的成了他的女婿,那他這個小老百姓的身價將會變成什么樣子?李玉山還會不把他放在眼里嗎?三龍算什么?到這個軍官跟還不如人家腳后跟的皮哩!不過,他激動歸激動,該他注意的事情他一點也不含糊。孫武嫂子和朱長貴走后,他又細細地想一下,讓他牽褂的是以后如果真的去打仗的話,那槍子兒可是個沒長眼的東西,對這,他真的很擔心,萬一有事,那不是拖累自己女兒一輩子嗎?不過,他又想:這仗也說不定打不打,就是打,也說不定一定會讓他去。除去這兩樣,他覺得還有個事沒問清楚,水花真的嫁給他,是跟他去呢?還是在他家里種地?原打算明天叫孫武去的,現在看還是自己去一趟,把這事問清楚。總歸依他看,這親還是應該定,能找一個當軍官的女婿比什么貴重!水花呢?水花怎么想?我說這親能做就能做嗎?現在是新社會了,關鍵要看水花自己哩!
他慢慢地向水花屋里走去。
水花住的那一間是用小秫桿夾的笆障子隔起來,屋里比較暗。水花臉朝里側身睡在床上,紅格子棉被蒙到脖子根。孫有田拿條小板凳臉朝外坐在床前。他不慌不忙地拿出煙袋,按煙沫子點火吸了兩口煙,大聲咳嗽了兩聲后慢慢地說:“這人你看了,怎樣哪?”
水花一點動靜沒有。
孫有田臉轉過來望望,確信水花并沒睡著,又說:“???你看這人怎樣那?”
水花還是沒聲音。
孫有田不再問了,巴嗒巴嗒地吸著煙,一鍋吸完又按上一鍋,連吸了三鍋停住了。他使勁地將煙鍋里的灰磕去,自言自語地說:“人是不錯的!長相端正,又是軍官,不錯的!拿一年錢頂上種五十畝地哩!”
停了一會,他又說:“比三龍強多了!”
又停了一會,見水花沒動靜,他又說:“別想了,就他吧!”
說完,起身走了。他以為:大閨女眼里摻不得砂子,說比三龍強多了這話就是試她的,她要還跟三龍不同意朱長貴的話,一定會爭辯論的。沒作聲,就說明接受了他的意見,還用再問嗎?
第二天上午,孫有田到了大李莊李明勝家。
李明勝兩口子為了這事專門在家等著。一陣客氣話之后,孫武嫂子說:“表叔!我那弟弟很中意哩!水花妹太漂亮了,難怪長貴一看就行!”
“??!”孫有田不緊不慢地吸著煙。
“你家水花呢?什么意見哪?”孫武嫂子問。
孫有田沒立即回答,吸了一鍋煙,按上一鍋,點著火后說:“真成的話,水花嫁過去,住哪呀?”
“啊!這事呀!長貴說了,象他這樣的連長,部隊里可以帶家屬的,那以后還不是跟他到部隊里去!”孫武嫂子說。
“跟他到部隊,那有地種?”孫有田問。
“表叔!人家是軍官,哪能叫自己老婆種地!長貴說了,他那部隊就駐城里,在城里找個事干!那以后還不是象干部一樣按月拿錢!還能去種地哩!就是不干不拿錢,長貴的錢也吃不了用不盡的!”
李明勝說:“表叔!不種地啦!成了城里人,享福了!”
“啊!那就趕快把婚事辦了吧!”孫有田立即表態說。
“表叔!你家同意了?”孫武嫂子問。
“行!”
“??!有這話就行了!不過,表叔!長貴說了,他們部隊有規定,像他這樣的軍官說老婆,要經過上面審查批準哩!不是我們這些老百姓這樣隨便,喜歡說哪個就說哪個!”
“??!審查哪個?”孫有田緊張得頭皮發麻。
“當然是你家啦!不過也沒什么,只要不是壞人就行!你家能有什么給他查?”
孫武嫂子說得輕松,可是孫有田卻聽得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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