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洲長篇小說“心愿”連載
此作成稿六年,因難以言明的原因,連投二十余家出版社未能全部出版。作品大多數內容都是以作者親身經歷,親耳所聞的真情實事為素材,將前三十年農村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時期,共產黨帶領農民改造惡劣的自然環境,搞好農業生產的艱辛歷程展示給讀者。
第二十四章 莊稼全沒在水里淹死了
大暑過后,一連兩三天悶熱,盛鹽小罐子外密密的水珠子總是不干,有經驗的人都知道要發大水了。
三天剛過。東面灰白色的云隨著太陽升起一齊向西面飄過來。早飯后,灰白色的云又向地面上漫罩下來,變成一層稀疏的乳白色的霧。火紅的陽光摻雜在里面烘烤著,漸漸地將這乳白色的霧烘烤成濃濃的水蒸氣,蒸得人冒汗衣服發潮,悶得人喘氣都費勁。到陽光被霧氣吞沒了蹤影時,這濃濃的蒸氣中又生出許多數不清的灰黑色的云絲來。這些灰黑色的云絲在濃濃的蒸氣中翻騰著,纏繞著,逐漸地驅除掉霧氣中的乳白色,匯集成一大片一大片深灰色的云團,這一片片云團又緊貼著地面向西北方向翻轉過去。中午時分,西邊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道看不出一點縫隙的烏黑色的云層。這云層慢慢地向東壓過來,半個時辰以后,烏黑色的云層布滿了整個西邊半個天空。這時,風停了。在隱約可見的閃亮中,沉悶的雷聲一個接一個地不間斷地響著。接著,筷子粗的雨條兒像漏粉條似地掛了下來。雨條兒上接著云層,下連到地面,密砸砸地看不出縫隙,就像從天上傾瀉下來的急速流淌著的河水。沒有一點風聲,單一的唰唰的雨聲倒讓人覺得平靜。一個時辰以后,大雨便灌滿了汪壙,溝河,漫上田野,村莊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忽然,一道白色的閃電從烏云的頂端向地面甩下來,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雷聲,狂風也隨之而來。平靜的雨條兒立即變成水球兒甩向地面,在地面上濺起一層水泡。狂風驅趕著這些水泡飛舞跳躍著,將地面上的水和天上落下的雨攪和在一起,滿天遍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叫人分不清哪是水,哪是雨,哪是地,哪是天上的云。
下午,吳正懷披著蓑衣頂著狂風暴雨從社屋跑回家中,對著正躺在床上的三龍大聲說:“三龍!你這社長怎當的?這樣大的雨你還有心思在家睡覺?趕快起來!”
三龍從床上坐起來,揉著眼睛問:“這樣大的雨,又不能干什么!不睡干什么?”
“你趕快通知社里的人!把社屋里的小麥轉出來!”
“啊!那屋還能漏水嗎?”三龍問。
“你不懂!你沒經歷過!這樣大的雨安河里的水能不漲?河水一漲,我們這水就淌不出去,萬一安河漫堤,連我們這莊子都不保險!社屋哪地方洼,春天蓋得急了,屋基壘得不高,就是安河不漫堤,我們這內水也能把社屋漫了的!”
三龍聽后大吃一驚,社屋里放著四千多斤麥季扣下沒分的糧哩!他說:“能這樣嚴重!那樣多往哪搬?”
“我想了,就搬到你那屋里吧!”
三龍說:“那也要開社委會研究一下哩!”
“胡說!什么時候了還開什么社委會!急事急辦!趕快找人,趁雨空子搬。把門交給劉懷玉鎖,叫他夜里來看!”
“好!我去找玉成叔叫人去!”三龍正要走。
“別急!還有牛,牛也要牽出來,萬一社屋進水泡倒了,還不把牛砸死!你去告訴原來喂牛的劉懷玉,徐大柱,還有許蘭,他們每家還把原來喂的牛牽去家喂幾天,王秀山的那頭我把它牽來,和我家原來的牛放在一起!”
“行!行!”三龍點頭答應。
孫有田坐在屋里的飯桌邊,和孫武說話。
“武兒!這雨呀!不一般哩!”孫有田一邊抽煙一邊說。
“就是哩!一下午就像往下倒的一樣!”孫武說。
“發大水啦!記得民國十八年也是這樣下的,到了第二天上午安河水漫過了堤。那水呀!轉眼之間就漫上莊子,各家的宅基就差一尺多水就進屋了!險哪!你們大李莊南面的小吳莊,離我們這四里多,他們那里洼。眼睜睜地看著那水沒了莊上的宅基,全莊七戶人家,三十多口人,他們多數是爬到屋脊上,哪知道就是爬到屋脊上才害了他們,才一會功夫,那房子就扒到水里去了,爬到屋上的人都沒了!死了二十多口啊!爬到樹上的人,后來湖里的漁船來了才把他們救下來。我們莊宅基高,房子都沒進水。”
“啊!”孫武很吃驚地聽著,他問:“我大!這次水有沒有那次大!我們莊能進水嗎?”
“難說!看這勁頭,比那次還厲害哩!現在就看那安河水能不能漫過堤,這河向上通到幾百里外!上面的水要大,河道里淌不了,就會漫過堤向我們這灌的!要是漫過堤,我們這就完了!就是不漫堤,河里的水也比我們這地平面高,天上下來的水排不到河里,全都聚到南湖洼子里了,要等大河里的水退下去南湖里的水才能排出去。”
孫武擔心地說:“這樣說,水一漫,地里的莊稼就完了!”
“哎!老天給你收你就收,不給你收也沒辦法!不過只要水在兩三天內能退下去問題就不大,就怕時間長,三天一過,沒了頭的都死!”孫有田很憂心地說。
傍晚時分,三龍拿著個鐵皮喇叭在莊子里從前喊到后:“各家注意啦!趕快吃晚飯,吃過晚飯,每家去一個壯勞力,帶上鍬,到南湖閘口去堵閘門啦!安河水要倒灌了!”
晚飯后,小李莊的壯勞力們,肩上扛著用俱,邁著急促的步伐向南湖閘口方向跑去。
天亮后,雨停了。原來貼著地面的烏云象下雨下累了要休息一樣,都變成黑面灰底的長條兒,高高地升起,靜靜地靠在藍天上。南湖一片汪洋,只有大秫,小秫還有點葉尖露出水面在隨著微風搖晃著。官道兩邊的黃豆下半截己沒在水里,大秫才長成形的棒子露在水面上,低垂著葉片,沒精打彩地站在那里。老鼠緊緊抓住隨浪飄動的莊稼的枝葉,野兔驚恐地聚集在水中孤島一樣的土墳頭上,只有蛙子們看到這樣大的水都興奮異常,咕呱咕呱地唱起大合唱。
太陽在東方的云層后剛探出一點腦袋。從小李莊到鄭集又傳出村干部們用喇叭筒的喊話聲:“各家各戶注意嘍!早一點吃早飯,每家的所有十八歲到四十歲的壯勞力都帶上工具,中午的干糧,以互助組,合作社為單位、由組長,社長帶著,到安河堤護堤嘍!安河水長得太快!去護提嘍!”
早飯后,人們很快集中到安河堤上。安河里的水已漫過河灘漲到河堤了,本來只有十幾丈寬的河道一下子變成半里多寬。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旋窩,推涌著浪濤從上游氣勢兇猛地奔騰下來。
鄉里領導將各個村的民工分派到幾個險要地段。
鄭集村的二百多人由李玉山帶著,負責南湖閘口這個地方。閘門被昨晚封住了,南邊緊挨閘墻有個縫隙淌水。開始只有一寸寬,一尺多長,慢慢地變成碗口粗的洞口子。李玉山揮著一只手指揮人們去堵,三龍忙帶著他社里的勞力應聲而到,可是泥土丟到洞口根本站不住,三龍想跳下水去堵,被大龍拽住了,大龍說:“不能下去,下去要讓水吸進去就沒命了!”
李玉成說:“用草堵!”
哪來草呢?李玉山叫每個社先擔兩擔來,他知道這草只有社里好弄的。
李玉成帶著徐大柱和另外兩個社的人小跑著回去弄草。等草弄來時,小洞已變成了一丈多寬的大口子了。打成的草捆子丟到水里立刻就被沖走了,口子越來越大。
正當他們奮力去堵決口子時,鄉里趙秘書老遠用喇叭向他們大聲喊:“李書記!趕快往后撤!這里已經漫堤了,漫堤的水萬一把堤沖倒,你們就被圍在這里了!”
從閘口險段到那漫堤的地方有一里多路,李玉山帶人撤到那里時,漫過堤的水已將河堤沖倒十幾丈寬。洶涌的河水從河面直瀉而下,向堤外的大片農田流去。
人們驚呆了,他們已經被困在河堤上了。他們知道,這里是南湖最洼的地段,就是河水不漫過來。這里平地的水也有半人深,要走三、四里路才能走出這個洼子,眼看這河水又傾瀉下去,地里的水越漲越高,誰敢走!
一邊是半里多寬的波濤洶涌的大河,一邊是望不到邊的湖一樣的水面,這段兩丈多寬、半里路長的窄窄的長堤如同水中的孤島一樣。
孫武從沒看到過這情形,嚇得大哭起來:“我大!大水把我們圍住啦!回不去啦!我大!”
三龍狠狠瞪他一眼:“哭什么!看你那熊樣!這樣多人在這里,就能把你淹死!沒出息!”
孫武挨了罵,哭聲停住了,他那驚恐的心態并沒變,眼淚還是不停地往下流。
李玉山知道事態嚴重,缺口在向里擴,萬一這段河堤都沖倒了怎辦,這里跟著他的是全村二百多條生命哪!他急忙向對面那段堤上的趙秘書大聲喊:“快!去找張書記,找船來接我們!”
糧站這地方地勢在鄭集街一帶是最低的,雖然兩排大倉庫和十幾個露天糧屯子地基都高,但是萬一進水一泡,說不定也能出事,河水沒決堤時,內水已把糧站的辦公室淹了,河水決堤后水位再一漲,很難保證倉庫和糧屯不淹,此時張書記正在指揮另外五個村一千多民工在糧站四周搶筑圩壩,聽到李玉山和二百多人被困,立即用糧站的電話和縣里取得聯系,縣里答應派船到鄭集接人,估計船也要到下午才能到這里。
鄭集四周的村莊如同幾個孤島一樣。小李莊三龍那個社里新蓋社屋已被漫在水中了,要不是新壘的墻還有點粘性,恐怕已扒在水里了。莊子上除去各家高出地面的宅基也到處是水,有的低矮一些的宅基,大水也快漫進屋了。
孫有田家的那片宅基壘的高,他和李玉成、劉懷玉三家的屋子離水面還有一尺多。孫有田一直蹲在宅基邊上看水情,中午前,水漲得很快,中午飯后水漲的速度漸漸地放慢了,孫有田那緊張的心才松了下來。
雨并沒完全停止,每當大片烏云過來時還會間間斷斷地向下撒雨星子。下午,孫有田惦念著去河堤上搶險的孫武,披上那件幾年沒穿的舊蓑衣下了宅基。菜花見了,拿根細木棍遞給他說:“我大!你拿著,到處是水,路不好找,拿著在前面探著,別往深水地方走!”孫有田接過來,一邊試探一邊走。
決開的口子這時已有一里路寬,許多人都聚集在口子邊焦急地張望著那邊的家人。孫有田急步走到口子邊向對面望去,但是怎么也看不清楚那些人中究竟有沒有孫武。再看那兩邊波浪滔天的洪水,象在無情地搖晃著快要沉沒的破船一樣在搖晃著那一段僅有兩丈多寬的河堤,孫有田一陣心驚肉跳,顫抖著嗓音大聲喊:“孫武!我的兒!天老爺!你行行好!快把這水退下去吧!土地老爺!你在哪!快去把我那孫武救出來吧?”說著孫有田跪了下來,向著那波濤洶涌的河水不停地瞌頭。
那些焦急地等待親人的人們受孫有田的感染,有的嚎陶大哭,有的跪下瞌頭,有的大聲呼喚著親人的名字。
張書記急忽忽地趕來。他瞪著眼大聲說:“哭什么?哭能把人哭過來!有黨、有政府哩!我老張聯系縣上了,有救人的大船來,馬上就要到!啊!不要怕!天蹋了,我老張頂著!”激動的人群才慢慢地安靜下來。
太陽西斜時,一艘冒著煙的機器鐵船真的來了。船靠到那段河堤邊上后,堤上的人開始上船了。孫有田睜大眼望著,希望能看到他的孫武,不一會,機器又冒著煙拖著一部份人開了過來,下船的人群中,孫有田終于看到孫武和大龍一起過來了,他跑過去抱著孫武說:“好!好!回來了!回來了!”
孫武高興得直流淚,說:“我大!三龍哥還沒過來哩!虧他把我穩住!要不我都嚇得站不起來了!”
“啊!他人呢?怎沒過來!”孫有田急忙問。
大龍說:“他是干部!讓群眾先走哩!”
當機器船再回來時,那斷堤上的人都接過來了。
孫武對三龍說:“三龍哥!你膽子大!我多怕啊!”
三龍說:“我也怕!可我怕又怎辦,那上就我和玉山大叔是村干部,我們一慌,大家還不都亂了,要是亂了出事怎辦!”
孫有田點點頭說:“對!三龍!你有種!有種!”
接下來就沒有大雨下,都是下午時括一陣涼風,吹一大片烏云過來下一陣子。第三天水開始退了。第四天后官道兩邊的地露出來。孫有田說:這些地的大秫黃豆死不了,但要挖溝降水。六畝多地他和孫武挖了一天把溝挖好,地里的水降下去,根據孫有田估計還能收一半糧。又過了五天,南湖的水才退下去,那里莊稼全沒在水里淹死了。
鄉里開會傳達上級精神,號召抓緊時間搶種一些晚秋作物,準備渡過明年的春荒。
孫有田對南湖二十畝絕收感到十分痛心,但他并不驚慌,就是連官道邊的也絕收,憑他收到家的二十畝麥子他家五口人也吃兩年的。南湖的地他經過認真的考慮,決定不補種。打算深耕一次,讓伏天曬透了再種麥。
三龍召開社委會,大家同意將南湖的八十多畝地種七十畝綠豆,十幾畝胡蘿卜。社里大部份人家糧食都不夠全年吃的,不種行嗎?等水退到地表上還有點花皮水時,他們將綠豆種撒上。這些天是時陰時雨,氣溫也高,綠豆種第二天發芽,第三天扎根,第四天地里就放綠了。吳正懷到地里轉一下,回到家中告訴三龍趕快叫人挖溝降水,不把水早點降下去,剛伸到土里的芽根長不出須來,幾天一過還會爛掉,綠豆苗會死的。
三龍招呼社委會的人都到南湖去看地形。南湖的地里有幾道彎彎曲曲的老河溝,他們社的地分成幾片,和其它的農戶的地摻雜在一起。要是分別向附近的老溝里放,就必須在人家地里挖溝。這些人家有種的,也有像孫有田一樣不打算種的。不種的人家不同意讓社里挖溝放水,種的人家就更不用說了。看了老大一會才想了個法子,地里那條彎彎曲曲的老車道,社里的幾片地都能通得到,現在只有順著老車道挖一條深一點溝把水引出去。就是挖這溝工程量不小,估計要挖二里路長。并且,溝挖小了不行,要挖兩鍬深。社委們確實有點懼怕這工程量,但是不挖又沒有別的法子,萬一地里的綠豆要爛根了收不到糧食怎辦?明年春天吃什么?所以最后還是咬咬牙,下決心挖溝。社里的男勞力一共二十幾個人,每人分到十幾丈長的工段。溝寬一律上口三鍬,溝底兩鍬,深二鍬,不論誰一定要在一天內挖完。社里人說干就干,第二天起早動手。
社里的人剛在老車道上動鍬,鄭集街上有五、六個人糾集在一起不讓他們挖,說是把路挖壞了以后沒法拉車。雙方爭吵起來。李玉山來說,他們又都指責李玉山向著他家的社講話。爭吵的雙方正在操起各自手里的鍬釵準備一較高下時。張書記來了,說誰不給挖誰就是破壞抗災搞生產自救,鄉政府就把他抓去關起來,這樣一嚇就把那幾個人嚇住了。溝繼續挖。實際上眼是孬蛋,手是好漢,還沒到中午溝就挖成了。接著又在社里的地里每隔幾丈挖一條一鍬深的小溝。挖到太陽離地還有樹頭高,地里的小溝也挖成了。地里蓄著的水滲到小溝里,小溝里的水流到車道上的大溝里,大溝里又流到小河里。人們見三龍的社里把地里蓄的水都放出來了,都贊不絕口。
“乖乖!這社里還真行哩!沒到一天就把水放出來了!”
“不簡單!這樣的溝叫我一個月都挖不出來!”
“你就是挖,挖上幾天.挖溝沒挖成?地里苗早都死了!”
早有人圍著社里人轉圈。
“行行好!讓我地里的水也往你們溝里放吧!
“我那綠豆會死的!讓水也從你們車道上的溝淌出去吧!”
“實在不行!我們給你們社里錢,只要你們溝讓我們淌水就行!”
就連上午不讓社里挖溝的人中,也有兩個來找三龍央求道:“三龍社長!你氣量大!不會計較我們的!你看我們那地里,緣豆也出了,就是地里的水!哎!請你們原諒吧,讓我放吧!”
社里人都成了紅人,大家趾高氣昂,神氣十足。
三龍把社員委招集到一塊,讓大家討論那些受到別人吹棒的社委們十分大度,都說:
“那有什么?不就是淌水嗎?讓他們都淌吧!”
吳正雨和鄭明虎兩人也來找三龍,說:“三龍!我們家那塊地在那頭,離你們挖的溝還隔著你社里一塊哩!你讓我們地里的水經過你們的地放過來吧!”
三龍說:“行哪!互助組時我們還是一組哩!”?
兩個人很高興地走了。實際上他們兩家的地隔著孫有田家那塊地,只有十幾丈遠就是另一條舊溝,要從那將水放出去最近也省事。他們倆找刪孫有田,跟他協商一下想從他家地里挖條溝把水引出去。誰知孫有田捧著煙袋想了老大一會對他們倆說:“你們去找社里,社里不是有塊地和你們搭邊嗎?社里的話好說的!”孫有田明顯是不同意,他倆就只好找社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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