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當發(fā)現(xiàn)人類的基礎(chǔ)科學已經(jīng)被三體人派出的兩粒“智子”鎖定之后，汪淼和丁儀陷入了沮喪，在一起借酒澆愁。

　　這個時候，警官史強出現(xiàn)了。

　　他對兩位科學家失魂落魄的慫樣相當看不上，決定給他們上一課，于是開車帶他們到河北的麥田看蝗蟲，宣布“（盡管三體人說我們是蟲子，但是）蟲子從來都沒有被戰(zhàn)勝過”，汪、丁頓覺醍醐灌頂，“三個人沐浴在生命的暴雨（大片蝗蟲）之中，感受著地球生命的尊嚴”。

　　這一情節(jié)，被很多人贊為“超燃”，認為“表達了人類面對三體文明沖擊的堅強信心”和“人類的斗志”，云云。

　　讀《三體》時讀到這一段，相當不厚道地聯(lián)想起一則著名殺蟲劑廣告中的臺詞，“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不禁啞然失笑。

　　其實，這一段的調(diào)性和整個《三體》三部曲的調(diào)性，相當不搭，顯得突兀、怪異、莫名其妙。

　　為什么呢？

　　因為《三體》的整個基調(diào)，是人類遭到外星文明打擊時，沒有反擊能力，只能或引頸就戮，或落荒而逃，浸透整部小說的，是濃得化不開的失敗主義情緒和悲觀主義情緒。唯有擁抱失敗的逃跑主義者章北海、研制光速飛船為逃跑創(chuàng)造條件的維德、以及在毀滅之后甘為人類文明殉葬的羅輯，才是《三體》英雄。

　　此外，從后兩部（《三體2黑暗森林》與《三體3死神永生》）的情節(jié)看，大史的“麥田宣言”完全是放了空炮，或者用他本人喜歡的語言說，等于“扯淡”——因為待到“二相箔”破空而來后，不僅人類被消滅得干干凈凈，蟲子也蕩然無存。

　　所以，從實際閱讀效果來看，做為第一部大結(jié)局的“麥田宣言”，構(gòu)成了對讀者的蓄意誤導。

　　02

　　此外，站在純科幻的角度看，人類以蟲子自喻，也屬于不倫不類。

　　蝗蟲是靠本能生存的昆蟲，它們之難以被徹底消滅，也概源于此。

　　“麥田宣言”暗含著“大不了人類也可以像蟲子那樣生活”的判斷，但這純粹是一種錯誤的臆想。

　　人類早就不靠本能生存了，大約從300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開始，人類就已經(jīng)嘗試制造和使用工具，改造客觀世界了。

　　幾百萬年來，人類已經(jīng)走得太遠了，有自主意識的人類已經(jīng)不可能再退回到依靠本能生存的狀態(tài)。如果有一天，人類真的被逼到了像蝗蟲那樣只能依靠本能生存的地步，那么結(jié)局一定是人類的滅絕。

　　所以，“麥田宣言”與其說表現(xiàn)了人類的“信心”或者“斗志”，不如說是一種自暴自棄，甚至破罐破摔。

　　在本質(zhì)上，“麥田宣言”是一種“精神勝利法”，目的是為了讓人類變得麻木，不再去面對有可能被三體人徹底毀滅的痛苦現(xiàn)實。

　　當年，喜歡賭錢卻總是輸?shù)陌好不容易贏了一次，卻轉(zhuǎn)瞬之間被人搶光。他無法面對這樣的事實，只好自己打自己兩個耳光，然后又高興起來，因為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不管名頭是好是壞，總算還是第一個。

　　阿Q的思維方式與大史的“麥田宣言”，在這里具有了相同的精神結(jié)構(gòu)。

　　“麥田宣言”中最“鼓舞人心”的一句話，是“蟲子從來都沒有被戰(zhàn)勝過”。

　　這里的邏輯和語言學技巧是，用“沒有被戰(zhàn)勝過”取代了沒有勇氣直面的“面對滅殺只能茍存”難堪現(xiàn)實，并且油然而生了一種悲壯感、豪邁感。

　　大史的辦法是有效的，汪淼和丁儀的心情好多了，他們決定回北京繼續(xù)工作。但是人類的問題呢？一點兒也沒有解決。

　　03

　　如筆者在此前的文章中所言，“科幻小說”仍然是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

　　“麥田宣言”的出現(xiàn)和引起很多人共情的深層次原因在于，隨著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發(fā)展，人類社會出現(xiàn)了越來越嚴重的“1%VS99%”對立的局面。

　　也就是說，極少數(shù)精英高踞于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草根階層之上，并通過對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和其他資源的壟斷，以及通婚等手段，越來越變成一種“婆羅門”（印度種姓制中的最高種姓）式的新高種姓，而草根則日漸下降為“賤民”。

　　人類社會正在漸漸走向新種姓制。

　　殘酷的現(xiàn)實是，新“婆羅門”和“賤民”之間的差距越來越難以打破。冷戰(zhàn)結(jié)束以來，無論怎么玩，贏的總是精英，精英和草根的博弈，都是以精英的勝出而告結(jié)束。

　　現(xiàn)在，新“婆羅門”開始視“賤民”為垃圾人口了，他們已經(jīng)真的開始動手“清理”垃圾人口了。

　　這種局面是令人窒息的，但在目前的情況下，不僅難以改變，甚至還看不到改變的希望。

　　于是，在激動人心的音樂聲中和穿過云隙的陽光照耀下，當時大史慷慨激昂地宣布“蟲子從來都沒有被戰(zhàn)勝過”時，大家都覺得內(nèi)心深處某塊敏感的地方被觸動了，這對陷入失敗主義情緒的“賤民”來說，的確是一種莫大的撫慰！

　　撫慰會令人感到舒服。

　　但我想說的卻是：

　　我們不要撫慰，要直面殘酷的現(xiàn)實。

　　我們不是蟲子，也永遠不想成為蟲子。

　　我們不是賤民、不是垃圾人口，我們才是人類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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