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的新作《二十四城記》,展現了一個國營大廠從成都市中心遷走的故事,420廠(成發集團)原是一個軍工廠,1958年三線建設時由東北遷到成都,在“對越自衛反擊戰”后轉為民用,在影片表現的時間中,廠區的地皮被華潤集團收購,開發名為“二十四城”的房地產項目,而廠子則被搬遷到郊外的新址。影片通過對一些工人的采訪和故事編排,表現了這個3萬多人的大廠50年的風風雨雨,以及獨特的工廠文化。
影片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紀錄片與故事片的混合,或者說現實與想象的交織,影片開頭采訪了兩個老工人,通過他們回顧了這個廠的歷史以及他們的個人命運,老工人對工廠的感情與奉獻,遷到成都后對東北老家的懷念,轉產后的窘迫,下崗后的艱難,在他們的表情與言談中都有較為深刻與細致的表現。在這些現實的部分之外,影片還讓呂麗萍、陳建斌、陳沖、趙濤出演,以工人或工人子弟的身份講述廠子的故事,這部分采用的仍是“采訪”與“講述”的形式,與前面的部分形成了一種呼應,但這些演員的“表演”和故事的“編排”,卻又與前面產生了一種疏離,如果說前面的基調是沉痛,那么后面的基調則是“懷舊”。
從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同年齡的人對待工廠的態度,老工人有一種“主人翁”的奉獻精神,他們經歷過工廠的輝煌時期,心甘情愿地為工廠、為國家付出,但于今他們的處境都不好。中年一代面臨時代的轉型,在工廠的轉產和改革中處于不同處境,因而有不同的態度,陳建斌代表的領導層對昔日的工廠文化充滿懷舊;下崗女工只能艱難地自謀生路;陳沖飾演的“廠花”,則在工作與業余生活中尋找著一種微妙的平衡。而青年一代,則對工廠、勞動避之唯恐不及,他們以不同的方式逃離工廠。
將紀錄片與故事片編織在一起,可以視為作者在藝術上追求自由的一種努力,片中引用曹雪芹、葉芝、歐陽江河、萬夏詩歌的片斷,并將之直接打在銀幕上,也可以做這樣的理解(其中或許有影片的另一編劇、詩人翟永明的創意),至少這在形式上是新穎的,也為觀眾打開了一個想象的空間。賈樟柯在交流中說,他本來是想拍一部紀錄片的,但在拍攝過程中改變了主意(正如《三峽好人》一樣),引入了劇情和職業演員,拍攝成了現在的樣子。應該說賈樟柯想法的轉變不無道理,面對3萬人的一個大廠,即使采訪的對象再多,也很難從整體上呈現整個工廠的歷史與現狀,因而引入劇情與職業演員,以藝術的方式做一種更概括、更凝練的把握是必要的,但是在影片的創作實踐中,職業演員的出現卻并沒有使影片更典型、更豐富地表現出工廠的轉變以及工人在這一轉變中的處境與心態,而是以他們的才華與風格化的表演,將影片引入了歧途,在這里,藝術不是更深刻地切入了現實,而是以一種優美的姿態逃離了現實,或者說以藝術的輕盈遮蔽了現實的沉重與殘酷,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將這部影片視作一個具有癥候性的樣本。
或許我們可以分析一下影片不能直面現實的原因。首先,我們會注意到影片的第一行字幕是“華潤集團七十周年”,而在出品方里也有“華潤置地”,也即是說購買了成發集團地皮的華潤集團,是影片的投資方之一,那么在影片中就必然不會呈現房產商與工廠、工人的矛盾。而在現實中,在房地產開發所需要的拆遷中,房產商與工廠、工人的矛盾是最為常見也是最為激烈的,作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也是很典型的,在成發集團地皮收購的具體事件中是不是有這一矛盾,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即使有,也不會表現出來,這對影片的真實性與藝術性不能不說是一種傷害,即使在《瘋狂的石頭》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房產商是如何壓低價格逼迫廠方讓步的,在現實中這樣的矛盾更是屢見不鮮。影片對這一矛盾的回避,甚至美化(開發后保留一個紀念性的建筑),使整部影片看上去更像一個“二十四城”項目的巨型廣告,這樣說雖然略嫌夸張,但至少我們可以看到資本對藝術的限制,或者說藝術對資本的妥協。作為一種更需要資金支持的藝術形式,電影或許難以擺脫資本的控制,但如何在這種限制中堅持自己的觀察與思考,站在民眾而不是資本一邊,卻是一個藝術家所必須直面的問題。
其次,影片之所以能夠在成發集團拍攝,深入廠區、車間、小區等成發集團的“內部”,并長期關注整個拆遷的過程,可能也需要與廠方或相關部門的協商(從電視臺主持人這一段落的出現,我們可以窺見一些蛛絲馬跡),出于廠方的壓力或者人情的考慮,影片也沒有過多呈現工廠與工人的矛盾。雖然也涉及到“下崗”的話題,但只是一掠而過,沒有進行深入或集中的探討,對于工人階級從“主人翁”到勞動力商品化的過程,以及這一變化中工人的處境與心態,也只有一個粗線條的勾勒,對于現實與學術界最為敏感的“國企改制”問題,影片中沒有絲毫觸及,當然也可能成發集團沒有進行“改制”,我們不是說影片一定要表現這一矛盾,但脫離社會的主要矛盾而力圖保留一種“歷史感”,則這種歷史感必然是虛幻的表象,或者至少是不夠典型的,由此,作為中國電影界最有現實感與藝術追求的導演之一,賈樟柯也不能不落后于學界或其他藝術領域,在這方面,我們讀讀汪暉的《改制與中國工人階級的歷史命運》、曹征路的《那兒》,或者圍繞“郎咸平旋風”的相關爭論,或許能對國有企業或工人階級的現實狀況有更為深入的了解。
最后,我們要說到賈樟柯的電影風格。由于回避了以上兩個矛盾,影片所表現的便只是歷史的表層,支撐影片的只是“懷舊”與“個人記憶”。“懷舊”,或者說以影像挽留歷史的面目,既是電影的重要功能之一,也是賈樟柯電影風格性的特征,從《小武》、《站臺》到《三峽好人》,賈樟柯的影片都為我們留下了特定時代或特定地域的典型場景。但在《二十四城記》中,由于對主要矛盾的回避,“懷舊”面對歷史留下的只是一種抒情,在“懷舊”中我們抵達了現場卻又遠離了現場,作者以懷舊的“溫情”化解了矛盾的尖銳性。
影片以對七個人的采訪作為整個影片的結構,呈現出來的只是分散的個人問題,而沒有貫穿性的整體問題,無論是“呂麗萍”失蹤的兒子,還是“趙濤”在工廠的母親,還是老工人的“下崗”,似乎都是孤立的個人問題,似乎缺乏一種構思上的整體性。當從個人的角度無法解釋歷史,也無法解釋個人的遭遇時,我們是否可以從更為開闊的視野來審視世界?不同的個人記憶固然呈現了歷史的豐富性、復雜性與偶然性,但我們是否可以從整體上認識與表現我們的時代?這或許不僅是這部影片的問題,也不僅是賈樟柯的問題,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藝術所遇到的根本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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