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杜子清團長所部重傷員殺傷大量鬼子,被海軍陸戰隊團團包圍,戰到最后,只剩下不足二十人。不能動的舉槍自戕,能動的,就從二樓、三樓窗戶懷抱引燃的炸藥和手榴彈跳窗摔死,并與涌上來的敵人同歸于盡。陳月村部和王堅的三百青年士兵在杜子清等壯士犧牲后,失去側翼支援,撤到倉庫外圍。國軍和紅軍戰士同仇敵愾,打退敵人一次又一次進攻。
陳月村營和鐵血敢死隊傷亡慘重。日軍動用坦克,撕破防線。王堅拼到最后,手掄大刀,與沖在坦克后面的日軍對劈,失去一條胳膊,將敵少佐頭顱砍掉,王堅拉響了手雷英勇犧牲。
陳月村營長和百十個部下戰到午夜,所剩無幾,改退為進,率士兵出其不意,推著繳獲的一門火炮至寶山倉庫前,猛轟日軍。給剛登陸的敵指揮機關當頭一棒,因措手不及,五名高級參謀人員被炸死。敵人吃了虧,更加瘋狂。勇士們用光子彈,灑盡最后一滴血。在兇惡敵軍撲上來時,彈盡的陳月村帶兩名受傷戰士,相互攙扶走向黃浦江。向敵群扔出最后一顆手雷后,蹈向波濤洶涌的江心,自溺殉國。
龔劍誠和林湘觀察到不少重大敵情,用移動電臺匯報給戰區司令部。凌晨,兩人開始撤退。但是,當行進到陳月村營長阻擊陣地后面的一條小巷時,見到了無比壯烈的場面。硝煙彌漫的道路上,橫七豎八躺著國軍和鬼子兵的尸體。他們見到了三名女護士,都已犧牲。其中兩位護士的遺體被炸的四分五裂,景象慘不忍睹。
“劍誠,你看前面!”林湘指著黃浦江邊一處店鋪,路中央的瓦礫堆里露出一個女戰士的頭顱。兩人趕緊跑過去,挪開壓在她身上的石塊和瓦礫。從衣著看,是位國軍女護士。可憐的女兵雙腿都不見了,只隱約看得見上半截的肉體,髖骨以下血肉混亂,模糊不清,難以看到軀體和沙土的界限了!
慘淡的晨曦照在一塊狼藉橫陳的櫥窗玻璃上,射出刺目的殷紅之光。隨著玻璃鏡面的血滴淌下,可怕的紅光模糊起來,照在她上半身破碎的軍服上,仿佛是剪裁成千萬條的血線光絳,平靜地勾勒著女兵一頭微微卷曲的海藻般濃密的短發,讓她看起來猶如沉落的朝霞。
或許看見“兩個日軍”逼近,女兵眼底涌出一點無畏,但頃刻就變成了淚,像渾濁的黃浦江水,凄涼地從長長的睫毛下淌出。但骨子里殘存的斗志讓她激動著,堅強著,猶如一個準備防御作戰的戰士,臉頰微微抬起,雙目如火,用凄切的眼眸瞄準“來犯之敵”。
她想反抗,使出渾身力氣,只是兩手使勁一捏。可手指什么都沒有,除了粘乎乎的血沫子從拳口涌出,她意念中的手雷早在三個小時前就扔出去了。靜脈里最后一點血,已在下腔流盡,作為一個英勇的戰士,她在用微弱的仇恨反擊,讓溫熱的血、戰士的光榮成為不屈的子彈,投射到前方,完成生命的涅槃。
血流干了,姑娘的臉慘白無色,美麗而恐怖,仿佛刻刀粘著鮮紅油彩,在漢白玉上雕刻成的人,眸子凝固不動,唯有淡淡的、無色的、被炸裂的嘴唇,囁嚅出含混不清的語言,這才不至于讓龔劍誠懷疑剛烈的女神出自烈土。她就是文秀英。
龔劍誠和林湘發瘋地挖掘著,可無法清理周圍,姑娘的雙腿沒了,只有上半身……龔劍誠悲憤地跪在頑強活著的女兵身邊一籌莫展,林湘痛哭失聲。
“我是龔劍誠!”龔劍誠撥開她臉上遮擋的木屑和石塊,痛苦地看著,他的濃眉扭曲,眼淚奪眶而流,但仍然裝作樂觀。林湘抽泣到窒息,不敢正眼看這位堅強的姐姐。就是這位姐姐,昨天還曾意氣風發帶領護士隊搶救傷員,可現在她已經成為不能搶救的人了。
“長官……是你……”文秀英的臉掠過一點驚喜。龔劍誠點頭。他無法救活姑娘了,他悲憤地問道:“秀英,你家在哪里?”
“我……是朝鮮人,從平壤來抗日的。”
“你是朝鮮人?”龔劍誠一愣,心中涌起崇敬之情,俯下身體,傾聽她微弱的遺言。
“求長官給我一槍吧!我……堅持不住了……”
“不!你還這么年輕!”望著已沒下身,滿地血污中仍然頑強掙扎的秀英,龔劍誠含淚搗地。林湘再也抑制不住悲涼,無聲地痛哭。文秀英臉上卻很平靜,她責備地看著林湘小妹,目光現出疼愛的批評。“小妹……不許哭,打鬼子……能不死人嗎……讓我去吧,鬼子就要來了,姐姐不想被侮辱!”
“我們把你抬回去!”林湘要動手,可又縮回來,髖骨和五臟都與泥土和在一塊了,能活著已經是個奇跡。她抓一把血泥大哭。文秀英淡淡一笑,將布滿血絲的眼睛睜大,失血過多,她連說話都打顫,牙齒咬的咯咯響。“腿沒了……我多希望……跟月村……打鬼子……可我沒殺過一個,好遺憾……”
龔劍誠捂住眼睛,不想讓姑娘見到他流淚。已到最后時刻,體面的死是一種高貴的尊嚴,龔劍誠慢慢地將手伸到姑娘皮帶上,取下她的魯格手槍。絕不能讓鬼子凌辱尊敬的戰友,就狠了狠心,將槍口對準姑娘的頭。
“秀英,如果我能到朝鮮,一定幫你找親人……”龔劍誠哽咽了,手顫抖著。
“故鄉是忠清南道……禮山德崇鎮,我爸媽在平壤,后來加入了抗聯。”姑娘喘息著,簡要敘述身世,“我妹妹在奉天……讀書……我是民國二十三年秋到的南京,入中央軍校護士特別班……說來,我和尹奉吉壯士也是同鄉……”
龔劍誠眉頭因欽佩而顫抖,尹奉吉是朝鮮獨立運動先驅,光榮的反日義士。虹口公園用水壺炸死炸傷日本侵華陸軍司令白川義則、重光虧等,被捕后判處死刑。姑娘白皙面孔蒼白如紙,幾顆淚隨妹妹的名字滾落下來,隨即便堅強地仰頭,“長官,我衣服里有本日記,如果將來……見到妹妹,給她吧!”
姑娘懇求地凝視長官,龔劍誠深深點頭,用帽子擦下眼睛,打開槍保險。這是龔劍誠一生最悲涼時刻,絕對沒有想到,他保衛國土參軍,開的第一槍,打出的第一發子彈,竟射向一位高貴的女戰友!可他必須這么做,不能讓她這樣痛苦等死,若留下再遭禽獸日軍虐待和凌辱,將是他今生不可原諒的犯罪。
“秀英同志,你是朝鮮人民的英雄,也是中國的好女兒!”他微笑,嘴唇顫抖,“永別了!”然后將軍帽抵在槍口,勾動扳機。
“砰!”……沉悶的槍聲,在爆炸聲回響的狼藉街道上好像不曾有過。文秀英,這位朝鮮來的女戰士,為屈辱堅強的中華民族與朝鮮民族的抗日戰爭,流盡最后一滴血。秀英安詳閉上眼睛。龔劍誠攏了攏她的秀發,將落在遠處的軍帽取來,端正地戴在她頭上,并從她軍服口袋里找到那本染血的日記。
打開后,看見姑娘生前寫的十幾篇戰地日記。在日記本中間,夾帶一張很小的黑白合影,照片上的文秀英,那時候也不過十四五歲,身邊是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小姑娘,笑的很甜。龔劍誠和林湘站起來,對著烈士的遺體敬以標準軍禮。龔劍誠將日記本交給林湘,轉身,眼睛里冒出烈火,舉起手槍,對林湘喊:“看看周圍,還有我們的兄弟姐妹!”
他們邊撤邊搜索,來到萬人空巷的劉行鎮西街。到處是人體殘肢,到處是散落的武器零件。天已放亮,槍聲零星,他們用移動式電臺接收戰場動向情報,國軍指揮部要求各部隊陸續退守羅店和雙草墩的第二道防線。劉行鎮正是第一戰與第二戰線結合部。
忽然,龔劍誠聽到了槍響,應該是雙方對抗射擊的聲音。他興奮起來,和林湘朝槍響的地方跑。讓人驚喜而緊張的是,見到的不是國軍部隊,而是李克風麾下的護士班與譯電班的部分姐妹。
自從遇到轟炸與大隊脫節,年僅十八歲的國軍譯電班長,上士楊梓和隊友陳芝就率領掉隊的二十九名女兵和傷員邊戰邊撤,在劉行鎮西街與日軍小股部隊遭遇,又犧牲了許多同志。楊梓和陳芝見到長官龔劍誠,都非常興奮。林湘和陳芝同學重逢,抱頭痛哭,雖然過去不到一天,但生死別離的戰場相見,如隔三個月。
大家準備撤出,可就在這時,遠處跑來一隊穿便服的人,緊接著槍聲大作。這群人約二十幾個,都拿駁殼槍向身后反擊。盡管槍法很準,但逐漸被追上來的日軍分割包圍。
“自己人,”龔劍誠大喊,“準備戰斗。”
見有援兵,這伙便衣領頭的喜出望外,跑過去和龔劍誠握手。這人三十左右,胡子拉碴,濃眉大眼,身材魁梧,但渾身是血,已看不出衣服的顏色。
“我是上尉沈智豪,軍統前線鋤奸隊的!”黑胡子自我介紹。
“龔劍誠,軍委會電訊處中尉。”龔劍誠自報家門。戰斗在進行,兩人短敘,龔劍誠知道軍統有行動科,自上海戰起就投入到抗日第一線。“沈長官,我們人不多,都是女兵,但都會打槍,聽你調遣!”龔劍誠給沈上尉敬禮。
“好!”沈智豪向龔劍誠敬禮道,“這股鬼子追我們好半天了,必須干掉他們,否則我手里繳獲的日本海軍密電碼,就無法帶回去了!”
“長官,你繳獲了密電碼?”龔劍誠佩服地看著沈智豪。
“這是軍統幾十個弟兄的命換來的。”沈智豪拍拍胸,表明密電碼在里面。“劍誠,我們做下分工,你帶女兵對付北巷的黑龍會便衣,我們打東面正規軍!”
“好!”龔劍誠對楊梓等部下喊,“子彈上膛,跟我來!”
雙方激戰了二十分鐘,女兵大部壯烈犧牲,軍統特工隊也幾乎全軍覆沒,僅剩下沈上尉和一個兄弟。剩下的人并肩作戰,與前面的三十幾個鬼子周旋,決心拼盡最后一滴血。楊梓帶領還活著的七名女戰士從鬼子死人堆里繳獲彈藥,頑強抵抗,但子彈不久打光了。獸兵們見是女兵,就卸下子彈,個個怪叫,瞪著血紅的眼睛,端著三八式步槍,從兩側街道口緊逼而來。
沈智豪看了一眼身后,痛苦閉了下眼睛。八名如花似玉的姑娘若落敵手,后果何其悲慘!他大吼道:“同志們,拼了!”說完和龔劍誠等猛沖過去,和敵人肉搏在一起。鬼子將男兵女兵分割包圍。楊梓不忍看姐妹受辱,將最后一個手雷的拉環拉掉,絲絲冒著煙。大家想自殺殉國,這是免遭凌辱的最好選擇。可是,最后一秒楊梓改主意了,一顆手雷,八個姐妹,不可能全死,既然不能都死,就豁出去了,隨手將光榮彈甩給了驚呆的日軍。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