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歸來的潛伏者》之六
“龔先生,能不能輕點?”大鬢角米勒先生捂著額頭,端著瓶威士忌進來,龔劍誠不好意思道歉,將老兄攙扶進屋。米勒皮實,揉揉腦殼后還跳起了倫巴。他搖動酒瓶,歡樂開懷。給龔劍誠倒一杯,自己倒滿。“為勝利干杯!”他倡議。
“誰的勝利?”龔劍誠笑瞇瞇問。
“酒精的勝利!”米勒手舉杯落,咕嚕一聲吞下肚。
“還是為您沒磕破頭干杯吧。”龔劍誠笑著說。
“這點小傷算不了什么,我是從死人堆里爬過的。”米勒一副老江湖的逍遙,想必二戰時期他曾含辛茹苦。“戰爭,就是一杯兌了血和尿的酒,不懂酒的女人和懂酒的風流客才能品出味道。”
“精辟,哲學家先生,不過我要走了。”龔劍誠收拾行李。“沒覺得戰報水分大嗎?”
“不是大,而是瞪眼說瞎話,用不了三天,剝削階級們就會大罵李承晚是王八蛋!”米勒一仰脖,將酒喝干。“但戰爭能給人機會。”
“您做軍火生意的吧。”龔劍誠打開皮箱的包裝帶,看了他一眼。
“不,不,是人肉生意,我要去漢城,未開化的小妞就像漢江的水,可真水靈。”米勒說著,擠出淫褻的笑意。
“順便,兜售您釀制的尿酒?”龔劍誠幽默地回一句,沒工夫和他胡扯。米勒聳聳肩,詭秘一笑。“還回來嗎?龔先生。”
“不會,我去東京,那兒有藝妓。”
“祝您好運,不過您可能也走不了。”說著米勒劃著華爾茲舞步溜了出去,還回頭一笑,“藝妓就是飯團子,吃多了燒心。”
龔劍誠擠出一點笑,揮手同他告別。十分鐘后,他扛起行李箱,從便門走出旅館。但去往機場的路擁擠不堪。龔劍誠扛著皮箱,行色匆匆,沒走半里地,就被激憤的民兵當做北方探子送交警察。等他是使出渾身解數出去已是入夜。就在警察局被關押的半天里,三八線戰場形勢進一步惡化。他終于相信了米勒的警告,還真走不了。
機場的場景觸目驚心:機場海關大樓聚集著無數想逃離戰火的美國人、歐洲人、日本人、香港商販和韓國官員,都被荷槍實彈的憲兵攔在樓外。好不容易擠丟一只鞋才爬上人聲鼎沸的管理臺,可當他伸出胳膊,熱切出示護照和簽證,海關官員根本不看,反而扔了回來。龔劍誠剛要乞求,就被蠻橫的南朝鮮士兵一腳踹出長隊。
“各誒炸西!”這是龔劍誠聽懂的第一句韓語,大概是“狗娘養的”,他火了,想站起來理論,卻被涌上來渴求過關的人熱情地踩到腳下。半小時后,他見到許多人都鼻青臉腫地出局了。
堅持到晚上八點,經歷一波三折,龔劍誠的臉比來時腫起一公分,也沒能進入機場。沮喪和疲憊,讓他心灰意冷。拖著行李,光腳往回游蕩,現在連那只皮鞋也丟了。此刻能聽到北方天空傳出隱約的爆炸聲,想必南北朝鮮飛機在洛東江上空激戰,也可能是軍方火藥庫被北方游擊隊炸毀,總之,入夜后,什么可怕的動靜都有,甚至還有女人和男人歇斯底里茍且的嚎叫。
三
戰火中的釜山之戀
國際旅館回不去了。
大堂經理不見蹤影,韓國保安根本不給一個中國人住宿便利。龔劍誠無奈,拽皮箱子朝南浦洞鬧市區闖,希望找間旅館??墒?,剛頒布戒嚴令,龔劍誠的護照反而成了挨打的招牌,不但賓館拒絕入住,甚至有人報警,他憑白挨了幾個暴民的耳光。龔劍誠在鬧市區東躲西藏,狼狽不堪,最后,他想到那家中餐館,那個可愛善良的韓國女招待文秀琳。
遺憾的是,店老板是個怕事的香港人,早攜家帶小失蹤了,店門緊閉,連打烊的牌子都沒掛,里面漆黑一片。龔劍誠無處可去,就懷著忐忑心情,謹慎敲門。始終沒人答應。就在他失望轉身,打算到別的飯店碰運氣的時候,身后的門開了。一盞油燈探出,隨后出來一張白皙秀氣但充滿警惕的臉。
龔劍誠絕望中生出幾分驚喜,他鼓足勇氣呼道:“文秀琳小姐!”片刻之后,對方認出了他。姑娘臉頰掠過一點緋紅和害羞,但并未躲閃。龔劍誠歉意低頭,看著自己未穿鞋的腳。“對不起,我沒地方住了,很多人不敢留我……”
“進來吧。”文秀琳聲音不大,姑娘身穿咖啡色舊小衫,下身是雪白的短裙,梳著一支拖到腦后的粗黑長辮,腳下是一雙半高跟黑皮鞋。比昨天更富有女人的溫柔。她瞅瞅周圍,商鋪老板們都在逃離,就拉龔劍誠的手,隱沒在門里。龔劍誠感激地跟在后面進了飯店。文秀琳將油燈撥亮,不好意思地解釋,老板將電閘關掉出逃,現在只能復古了。
“文小姐,給你添麻煩了!”龔劍誠惴惴不安,皮箱在手上,對能否在此過夜心里沒底。文秀琳略微低頭,含蓄地一笑,將皮箱接過來,放在土炕上。轉身再將窗簾拉嚴。姑娘靦腆端莊,舒雅清秀的臉龐掛著溫婉善意,雖然戰爭來臨,但情緒穩定,動作也未緊張。她鋪上桌布,沒說話,轉身去廚房,給龔劍誠端來米飯和咸魚。龔劍誠餓瘋了,狼吞虎咽,不肖五分鐘就吃光,才想起付賬,文秀琳卻摁住錢包和那雙大手,嗔怪地說:“這不是飯店了,先生,免費的。”
龔劍誠不好意思,說什么也將十美元塞進姑娘的手里。“拿著,戰爭來了,更需要錢。我明天離開。”
“那……”
“拿著。不然我會很難受。”
“謝謝,哦,您臉怎么了?”文秀琳將美元裝進內衣口袋,抬手時忽然發現龔劍誠的臉很狼狽,就拎小油燈,近前照照龔劍誠的額頭,捂嘴驚訝道,“有人打了您?”
“唉,是機場的警察干的。這幫孫子,就對外國人客氣,誰讓我是中國人呢。”文秀琳臉色通紅,為龔劍誠的遭遇鳴不平。“那些人都是日偽時期的警察,沒好人的。”文秀琳趕緊去燒開水,拿出毛巾,想給龔劍誠熱敷消腫。突然,她看龔劍誠居然赤腳,忍不住笑,“您的鞋,他們也給脫去了嗎?”
“擠丟了,原來剩一只,就這么一瘸一拐的出了海關,擠來擠去的,那只也沒了。”龔劍誠窘迫地笑笑,撓了下腦袋,不好意思動動腳丫子。文秀琳忍俊不禁,馬上轉身去主人的房。一會兒取來雙皮鞋,蹲下身子比量一下,也笑了。
“有點小。”秀琳仰頭,無奈地說,“但這是能找到的最合適的鞋了。”
“這……行嗎?”
“穿上吧!”文秀琳示意他穿上。
“擠點,但總比沒有的好。”龔劍誠穿著還行,就立馬脫下來,為難地說,“鞋很貴重,還是老板的,我穿了,萬一……”
“沒事。這是老板兒子的,去年他去美國讀書了。您穿吧,反正東家不回來了。”文秀琳蹲在龔劍誠的身邊,臉上掠過一絲凄涼。龔劍誠躬身把她攙扶起來,感覺她的眼里有點淚花。不用問,姑娘有家難回,或者是無家可歸。
但他不能多問,揭開姑娘悲傷的秘密,是不禮貌的。
“您要回國嗎?”倒是姑娘先開口。
“不,我去東京,本來想坐飛機走,可登機的可能,現在看渺茫了,這不,還被打個大花臉。”龔劍誠摸摸額角淤青的包說。
“別著急,如果走不成的話,就多呆幾天。”文秀琳快速擦去眼淚,誠懇地挽留。
“中國人在釜山,很不受歡迎。”龔劍誠嘆了口氣,道出了實在的難處。姑娘沒有說話,茫然地看看外面街口,那里有民眾聚集,路燈下,人們彷徨不安地猜測戰爭動向,猶如一把把民族主義的干柴,只需一點點火藥,就能燃燒起大火。
文秀琳轉過臉,低著頭說:“警察上午來過了,通知我搬走,市政廳要取締這家中餐館。”
“為什么?”龔劍誠不免憤怒,他看著秀琳的眼睛問。
“是擔心隱藏間諜吧,”文秀琳給龔劍誠倒了一茶杯的水,用抹布擦著手指,“聽說北邊勞動黨的人大都在中國呆過,昨天您走之后,還有人打聽這事呢。”
“哦。我倒沒什么,就是飯店沒了,你打算去哪兒?”龔劍誠擔憂地看著姑娘,其實他已有預感,姑娘無處可去。
“沒地方去,再說吧。”文秀琳往爐子里添點柴禾,嘆息一聲,她經歷過戰爭的磨難,對顯而易見的困苦報以平靜的一笑。“來,我給您熱敷一下傷口,不然明天早晨您會挨第二次打的。”文秀琳哀傷的面孔浮上幽默的淺笑。
“為什么?”龔劍誠禁不住捂一下熱乎乎的臉,天真地問。
“那可是一張逃犯的臉呀,不消腫是不行的。”文秀琳笑著舀水,用熱毛巾浸透,走過來給龔劍誠擦拭,剛才的憂傷被微笑取代。“明天我送您,會少些麻煩的,怎么說,我也是韓國人,有人盤問的話,我就說,您是我表兄,從香港過來的。”
“那當然好,文小姐,我,困在釜山能遇到你,這么好的人,心里真不知……”
“不要這么說,中國不是有句老話,同是天涯淪落人么。”文秀琳莞爾一笑,撩起耳邊垂落的長發,對龔劍誠閃了一下大眼睛,“我在中國呆過,也常常受人周濟的。”
“你到過中國?”龔劍誠驚訝不已,但想想也是疏忽,若不然,她的漢語何以如此流利呢。
“我去過很多地方,有同樣經歷的韓國人很多的呀。”文秀琳并不覺得自己出奇。擦拭完,拿出白膠布、藥棉和碘酒,將傷口覆蓋。龔劍誠照照鏡子,果然面色好起來。他很想探討她在中國的事,可急匆匆跑過的幾隊剛組建的預備役,沖淡了他的話頭。
這些青壯年是剛被強征的新兵,都低頭趕路,有警察背槍押送。忽然一陣大呼小叫,隨后凄厲的警笛聲傳遍洞、里,警察們鳴槍奔跑,不久就聽到叫罵和毆打聲。大概是兩個逃出去的青年被抓回,緊接著就是哭爹叫媽的哭號。文秀琳膽怯地將窗簾拉嚴實,把龔劍誠拉離窗邊,吹滅油燈。
“你一個男人在家,他們看見,一定會被抓走的。”文秀琳謹慎地站在龔劍誠身前,低聲警告,“現在國防軍征兵役,到處找丁呢。”
“不是自愿衛國的嗎?宣傳單可是這么說的。”
“那是騙人的,就是拉丁,日本時期就干過。”文秀琳的臉色掠過憂傷和痛苦,“我哥哥就是給日本人當了炮灰,死在呂宋了。”
龔劍誠皺皺眉頭。文秀琳說:“早點休息吧,您就睡老板床吧。”
“文小姐,那你……”
“給你準備點打糕,路上吃的,說不準什么時候才到日本呢。”秀琳和藹地一笑,系上圍裙,端盆出了門。
“真不知怎么感激你……”龔劍誠眼圈潮濕,異國他鄉,困苦中遇到好心人,他感動不已。
“快休息吧。”文秀琳溫柔的眼睛凝視黑暗中忐忑的龔劍誠,嫣然一笑,安慰道,“您是好人,會順利離開釜山的。”
六月二十六日早晨,龔劍誠醒來時,臉和額都很痛,但似乎消腫了許多。抬眼看看老鐘,已是七點十分,大街很平靜,文秀琳輕輕忙碌的倩影在廚房里晃悠。龔劍誠爬起來,先朝大街張望。釜山市民被虛假的戰報安定下來,街頭的戰栗人群突然不見,叫罵聲消失,飯店前的高麗銀行排起了長隊。取了款的市民揮舞鈔票,抓起老婆孩子手中的麻袋和籮筐,一家家的人擁進南浦洞市場去購物。下圖為1950年6月25日戰爭爆發前拍攝,還很平靜
“今早傳出消息,說國防軍打勝仗了。”文秀琳端米粥和咸菜進來,表情略微輕松,半跪在木桌前。見龔劍誠來幫忙,微笑著抬頭說:“吃飯吧。別看那些人了。有錢也買不到什么東西。每分鐘都在漲,尤其是米。”
“這和中國抗戰那會兒一樣啊。”龔劍誠呆呆地望著眾生相,想到平靜背后,將是更大危機,就為文秀琳的前途擔憂。兩人吃了早飯,龔劍誠強塞給文秀琳二十美元,并讓她雇一輛黃包車。秀琳不好意思將錢收下。出去找了兩輛黃包車回來,這光景能有人愿意拉車,已是萬幸了。兩人坐車離開飯店,半小時后到達機場。然而,下了車才明白,希望就是絕望。成百上千想逃離南朝鮮的西方人聚集在碼頭,不乏官員和僑民,他們像滾動的雪球,來回擁擠。但美軍就是不準進入,解釋的理由很恐怖:蘇聯遠東空軍米格戰機已參戰,飛機升空不安全,軍艦目前還不能出港。
就這樣,龔劍誠在極度焦灼中等待機會。他和文秀琳身體挨身體,擁擠在汗流浹背的人群里,漫無目的地等待時來運轉。誰都無法預知未來,見沒有轉機,龔劍誠執意要送文秀琳回去,可姑娘不想孤守空房了,因為隨時可能闖入警察沒收她的飯館,她真的無家可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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