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民國二十九年夏,秋風弟弟給他的紀念照,那年他與陳芝戀愛,幸福之情,掛在兩人的臉頰上。十年前的陳芝,是那么稚嫩,那么單純。認識陳芝,那是淞滬抗戰最艱苦的時刻,陳芝是軍統的上士電訊員,和大學生林湘等愛國女學生一起,被派到龔劍誠當時的長官李克風的無線電先遣隊,擔任寶山前線前敵報務員的工作。那時龔劍誠剛從英國留學歸來,被軍委會專聘為破譯密碼的中尉,就是那血與火的戰場,他和李克風、陳芝、林湘等戰友,經歷了一段生死戰斗的歲月。
美麗的陳芝默默犧牲在臺灣,沒有鮮花,沒人送別,只有無聲的祭奠。許久,他拿出一本英國詩人濟慈的詩集。這是一九四一年上海匯文書店,剛剛作為他部下交通員的陳芝給他買的,原本作為臨時密碼本,后來因喜歡而保存。漸漸地,書留在身邊,成為精神圣物。
翻開詩集,那首看不厭的濟慈《每當我害怕》已泛黃,顫抖的手指一點點將裝訂線拆開,撕下來,疊成紙船,將黑白合影放在紙船上。他希望紙船載走小妹的英靈,飄過海峽,回到親人身邊。
用書皮剪了面小紅旗,紙船平放在旗上,龔劍誠默默對紙船和紅旗敬禮,隨即輕輕點燃。照片的倩影和紙船化為灰燼。一揚手,黑灰拋出窗外,瞬間就融流在暴雨中。一個閃電透過搖曳的棕櫚樹葉,將炫光投射到悲傷的臉上,龔劍誠五官猙獰地扭曲。驟雨擊打面部,咸澀的液體滾入鼻腔,他聞到了血的腥味。
手撐雨篷,漏洞百出,雨水和淚交織一起,他失神地看著飄灑的驟雨,猶如驚濤駭浪沉船上的孩子,呼號也擺脫不了沉沒的命運。他戰戰兢兢退回,曾經對死亡談笑的孤膽英雄此刻非常害怕,他怕某個黑暗的角落射出一粒子彈,將他不明不白打死;沒人證明他的清白,或許還落個和蔡孝乾一樣的罵名。
海鳥掠過烏云,驚濤翻滾的天空,雷雨傾盆驟虐。龔劍誠迎著雨,孤狼一般血絲滿瞳的眼眸放出寒光,在徹底連天的閃電中,仰頭向蒼,忽然咧嘴大笑。驚雷擊中搖搖欲墜的老椰樹,幾個爛透的椰子噼里啪啦掉下,仿佛一地雞毛,帶走了輕描淡寫的恐懼。他砰地關窗,抹一把臉,哼出一記冷笑:慌什么!沒人知道你就是共產黨“寒風”,你這么頹唐,是想自廢武功么?哭頂屁用!他咒罵自己,必須將陳芝和吳淬文等同志犧牲的消息通知北京,將“老鄭”等人叛變的災難減到最低,這才是最該做的。龔劍誠正襟危坐,點亮臺燈,擦去眼淚,用密語寫信,準備第二天寄往香港,傳達給聯絡人“珠江”。
惕生兄,
兩函已分別收悉。所購民國八年《名人扇畫集》到臺,淫之以好,汩之所思,卻憾板橋一頁印反,印章被染,污漬石濤余下四頁,盡被污紅,檢寄無黑墨,尚可論價,再行酌奪。今后可收買清之金農“漆書”,此類臺行情看漲。但島內潮濕深重,不易再購尺牘。劍誠 三十九年六月十一日。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先去郵局將那封密信寄出,然后異常謹慎地給孫立人將軍寫了份工作報告,提出東京諜報工作設想。第二天即得到孫將軍親筆批復:操作性很強,斟酌執行。
六月二十三日,星期五晚上,孫立人將軍私下召見龔劍誠。意味深長的是,地點是在家里。呈現眼前的是桌簡樸的家宴。夫人張晶英作陪,用意非同一般。龔劍誠受寵若驚。席間拘謹謙恭,但孫將軍談笑風生,給龔劍誠斟酒,氣氛周到隨意。
“劍誠啊,脫離保密局,心情怎樣?”孫立人很歡欣地問。龔劍誠立刻站起鞠躬,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劍誠脫離苦海,全仗將軍厚愛,能力所限,但必盡犬馬之勞。”
“不要自謙,你能力我清楚。”孫將軍贊許地示意他不必局促。夫人為劍誠到上一杯白蘭地。“陪將軍喝幾杯吧,大陸那陣子,撫民可沒少念叨你的好。”夫人提到的,乃是孫立人東北失勢后,龔劍誠冒險通風報信之事。龔劍誠臉一紅,“將軍是我老上級,又非黃埔派系,我不給將軍報信,還是人嗎。”
孫立人揚起追憶往事的眼眸,給龔劍誠夾菜,“激蕩既已,余蹤杳然。派系也好,嫡系也罷,冤家們都圍在臺灣這張飯桌上了。”
菜過三巡,將軍眼睛盯著酒瓶的商標,笑說:“百有一人,初至美洲,于風饕雪虐中舍舟登陸,幾百年竟立大西洋西岸獨立稱霸,統御我泱泱大國。唉,天下倒懸,如今的民國不得不看美蘇眼色過日子。”將軍憂國憂民之情溢于言表。龔劍誠肅然不作答。因為拘謹,不久就說已吃飽,將軍也知其局促,放下酒杯。龔劍誠助夫人撤下未動幾筷的菜肴,陪將軍進入書房。
孫將軍拉他坐下,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標有絕密字樣的文件,遞給龔劍誠:“國防部電訊處破譯的密件。五月三十日,蘇聯駐平壤大使什特科夫寫給外長維辛斯基絕密電文,你看看。”
龔劍誠立刻站起身,雙手托起電文,迅速掃一遍。“金日成在莫斯科期間要求的那些武器彈藥已運達平壤。朝鮮人民軍計劃六月十日前調集部隊進入三八線。大使還敦促莫斯科,盡可能調集一萬五千噸汽油到朝鮮……”龔劍誠讀罷皺眉,抬起頭對將軍說:“看來,朝鮮戰爭迫在眉睫了。”
“恐怕比預想的要快,”孫立人來到軍用地圖前,指右下角那條臨時軍事分界線說,“五月上旬,蘇聯大量調換在朝人民軍中的軍事顧問,用作戰參謀替換以個人名義留在朝鮮的軍事訓練人員,說明已做好軍事作戰準備。保密局海外組也提供一個情報,南朝鮮自六月一日開始實行緊急警戒令,時間截止到明天,就是二十四日零點;還有條新聞,南朝鮮國防軍軍官俱樂部開館典禮,也定在二十四日晚上,要求一線軍官參加。我分析,六月底在三八線必有重大事件發生。”
“將軍,李承晚兵力不足九萬,既沒坦克,也沒炮兵,更無空軍。而北朝鮮總兵力已達二十萬,裝備有蘇制新式T34坦克和重炮,部隊訓練有素,士氣高昂。這么懸殊,美國人為何視而不見?”
孫立人神秘一笑,“別信這一套。美國人和李承晚在玩瞞天過海。”
“將軍,若爆發戰爭,我們當如何應對?”龔劍誠探身詢問,現出不同尋常的擔憂。孫立人直截了當說:“無為即是有為。”
龔劍誠搖搖頭,不解其意。
“我們什么都不用做,美國人必插手臺海。”孫將軍臉色陰沉地說。隨后,兩人面向地圖,孫立人深邃眸子閃著深謀遠慮的光,似已看透朝鮮內戰后美國的戰略步驟。“美太平洋第七艦隊首先要封鎖臺灣海峽,這是軍事、政治因素決定的。但結局是,美國人會在島上修建基地。”
“那豈不引狼入室?”龔劍誠直言不諱。
“美國人不做虧本生意。”孫立人把臉一沉。將目光從地圖上收回。“別人的戰爭,救不了尷尬的臺灣,老蔣不成第二個李承晚,就謝天謝地了。”將軍擺擺手,想想說:“到東京,我先給你撥一萬美元經費。”
“將軍,我暫時不需要太多。”龔劍誠很體諒地說。
“該給的,一定給。我和葉公超和毛邦初都化緣了,但毛邦初正和周至柔打嘴巴官司,美國籌的錢不會太多。”孫立人以果斷的手勢,驅除龔劍誠的不安,“不要太縮手縮腳。”
孫立人安插自己親信去東京,很得意,親密地捶了一下部下的胳膊,敞心扉說:“劍誠啊,你也三十多的人了,為什么不成婚,是不是還想林湘啊?”
提起這件事,龔劍誠一肚子苦水,林湘……久遠的名字,若不是將軍提起,恐怕只有夢中見她了。“將軍,這么多年,我……”龔劍誠遺憾地低下頭,林湘犧牲,帶走了無數次夢中期盼的雪月相依,不禁喟然,“她長什么樣,都模糊了。”
孫夫人進來倒茶,聞言低眉傷感,張晶英輕輕說道:“你孫將軍時常提到林湘,還有那幾個跳崖殉國的女孩子,苦于遺骨都找不到了。三十五年新一軍殉國烈士陵園揭幕,撫民為林湘不能歸隊的事,好幾天都睡不著啊。”
“是啊,林湘姐妹殉國之壯舉,只存我輩心里了。”想到七年前緬甸悲壯舊事,孫立人感慨萬千。他踱步窗前,眺望遠方。仿佛抗戰艱苦年代的那一幕正在眼前。那是一九四三年冬,中國駐印軍從駐地雷多出發,開始東進,向緬北日軍發動攻勢。林湘作為軍部情報股長,既做英美軍和中國軍的情報聯絡員,也擔任孫立人新三十八師師部密電破譯員,配合龔劍誠新三十八師情報科,與緬北日軍十八師團的三枝情報機關斗智斗勇,展開生死情報戰。就在印緬邊境一個叫當坡的地方,情報組電臺突遭伏擊。林湘等七名軍統譯電員被追到山坡上。突圍無望,視死如歸的中國姑娘向敵人扔出手雷,砸毀電臺,寧死不屈,撲向懸崖,每人高呼“中華民國萬歲!”即拉響最后一顆手雷,跳下山崖。
將軍仰起頭,剛毅目光凝視天際冷清的月色,仿佛矯捷無畏、英勇跳崖的身影就在眼前。他的眼眶漸漸模糊,很久轉回身,凝視龔劍誠,說道:“你還年輕,還有新的未來,就輕裝前進吧!”
“是,將軍!”龔劍誠堅定地說。
“好,祝你建功立業!”孫立人欣賞龔劍誠的忠勇仁義,握緊老部下的手,滿意地點頭。“明天有架美軍飛機運送物資,正好去羽田機場,我和美國大使打過招呼了,你的護照簽證都已辦妥,就跟美軍出發。到東京后,盡快建立電臺,隨時與我和保密局情報處取得聯系,遇有重大事件,要先報給我。”
“劍誠都記下了,將軍!您和夫人多保重!”龔劍誠敬軍禮,拜別孫將軍夫婦。出了府邸,乘上將軍專車,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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