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濟深背手慢慢踱步,擺擺手,入木三分道:“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老頭子不會忘‘二、二八事件’浩然余波,他擔心什么?就是臺灣有朝一日被別有用心之人控制,從大陸分離出去。”
“臺獨?”龔劍誠為上司的話震驚。朱濟深加重語氣,背著手說:“蔣先生望美國人項背不假,但美國挑撥離間,慫恿一些人鬧臺獨,委座還沒眼花到看不見的程度。記得杜魯門發表的‘臺灣不干涉聲明’嗎?”
“記得!”龔劍誠回答,“臺灣被拋棄了。”
“不,這是大棒加胡蘿卜。那根胡蘿卜給誰的呢?是給某些人的,美國人要在臺灣重選領導人。”
“這算盤可打錯了!”龔劍誠不假思索地抨擊。
“是癡心妄想。”朱濟深深眨一下眼皮,眉宇間掠過一絲鄙夷,“蔣總統雖不算一流的軍事家,但他是政治家,美國人搞的那點事,老人家看的明白。杜魯門巴不得扶植親美臺灣傀儡,搞第二個大韓民國。”朱濟深惆悵地拉著長音,“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孤懸于大陸之外,汪洋中一葉扁舟,老頭子不會扯美國大旗做風帆,讓臺灣飄向深不可測的太平洋。”
“處長,您這樣清醒的高論,在國防部可不多見。”朱濟深沒在意恭維,閉下眼睛,又眨眼瞪大,吐出積蓄的怨氣。“美國人手伸的長嘍。大陸也好,臺灣也罷,海峽不過是一盤棋上的楚河漢界,那是血緣,金發碧眼的白種人看不見摸不著的血緣,老頭子如今敗于垓下,當了西楚霸王,毛澤東也當之無愧成了高祖劉邦;可國共,永遠是中華民族這盤棋的兩方,臺海這條界河擋不住血脈相承,”朱濟深仰望天空,喃喃地說,“不管誰吃了誰,誰將誰的軍,統一戰爭犧牲多少車馬炮過河卒子,那最后的獲勝者還是姓漢,也必須姓漢……”
“處座所言精辟,”龔劍誠恭敬插言,對上司的境界肅然起敬。“人多以諜報鬼才目及處長,其實將軍之韜略,實在您對諜報秘戰論書之上!”朱濟深擺擺手,憂心忡忡地說,“狂流中之一篙罷了。你我都是卒子,過不了界河了。”
“我們不是要反攻過去嗎?”龔劍誠故意雄心勃勃地看著天際,“打江山容易,共產黨能守住……”
“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朱濟深望著龔劍誠視線的同一方向,眼角魚尾紋細密了。“南宋的陳亮已經畫出了河洛腥膻。”
聞此言,龔劍誠也愁眉不語。很久,他私密地眨眨眼,湊近問道:“大哥,聽說咱這個處,要被裁掉?”
“暫時不會。”朱濟深神情嚴峻地說,“根據最新情報,毛澤東和朱德指示進攻金門的第二十四軍、第二十五軍,還有炮兵三師按部署相間入閩。閩浙前線的共軍正進行海陸配合演習,準備協同作戰。如果這次回來不是受調查的話,用不了多久,你我就回大陳。”
“是不是要我們參與保安防共?”
“不會,”朱濟深看了看年輕副手,目光充滿玄機。“用不著咱們。幾個月偵破臺共諜案,保密局就是跟彭孟緝屁股后轉,毛局長早被小蔣邊緣了。輿論的所謂‘情特戡亂總體戰力’,無非是抓幾個共黨,扔進蔣家王朝的圍獵園子,讓小蔣伸伸筋骨,打打獵,也好為掌控全臺情治,子承父業做些身體力行的鋪墊。”
龔劍誠沉默不語。兩人繼續前行。這時,從水源路岔道口疾馳而來一輛吉普車,在竹林前嘎然止住。兩人站定,詫異地盯著走下來的三個儀態威嚴的軍人,為首之人他們認識,是總統府情報室的薛參謀,蔣經國心腹薛中易,身后是勤務兵。
“是薛中校!”朱濟深面皮上皺起笑意微瀾,趕緊山前迎接。薛參謀面無表情,敬禮稟告:“朱將軍,龔上校,孫將軍和毛局長正等二位。”
“就現在?”朱濟深激動,不過著實詫異,實在想不到孫立人將軍召見他們,有何指教。
“對,馬上。”龔劍誠不由得一愣。
“去士林芝山巖本部?”朱少將惴惴地問。
“不,陽明山總統官邸。”薛參謀語氣很硬。
“好吧,我們隨后就到。”
“不,馬上跟我走,另外,請二位將配槍拿出來,暫由我保管。”薛中易揮了揮手,手下兩個勤務兵過來,下了朱濟深和龔劍誠的配槍。
臺北湖底路,陽明山草山行館,蔣介石避暑官邸。蔣總統正和陳誠、顧祝同、閻錫山、孫立人等將領開會,因會議很重要,國防部、參謀本部的高級軍事參議也列席。兩人進入官邸,呆在侍從室屋子外,會議室內大聲講話,從這兒可以聽的很清楚。
會議分析一通海峽兩岸戰時態勢。最后階段,蔣介石站起來,眾人安靜。蔣沉默地拿起《朝日新聞》,看破謎底似的振振有詞:“這里有一篇文章,是共同社對艾奇遜國務卿發表的美國亞洲政策聲明的評論,很有見地。美國環形戰略防御圈,已不包括臺灣和大韓民國,這件事想必諸位都清楚了,但誰能告訴我,美國人這樣自毀長城,到底是想干什么?”
蔣介石故意設問,眾人不解,只有孫立人將軍皺眉回答:“我認為,這份聲明的用意恰恰相反,杜魯門是在暗示朝鮮半島雙方盡快點燃這個已冒煙的火藥桶。”
蔣介石微微點頭,很有深意地盯了孫立人一眼,慢條斯理揮下手說:“講的好。”隨后蔣介石聲音洪亮起來,“這是一種假象,美國一刻沒放松對‘遠東防衛線’的經營。”蔣拿起另一份情報,嗓音響亮地說道:“這是我得到的一份美國遠東司令部《北伐諜報綱要》,綱要是NSC-68戰略一部分,起草人是太平洋盟軍戰區的G2情報部門。剛要與艾奇遜假惺惺的聲明截然相反,美國人一直在慫恿南朝鮮國防軍,支持他們挑起內戰。”(注:橫濱聯合軍最高司令部兼任美軍東亞事物,又叫“遠東司令部(FEC)。下設美第8軍司令部、遠東海軍司令部和遠東空軍司令部,負責指揮駐扎在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美軍。)
眾將領熱烈議論。蔣介石揮舞手臂,目光敏銳地環視,退臺后老先生鮮有興奮,今天是首次。“美軍和蘇俄雙雙撤離,朝鮮半島出現‘權力真空’。金日成和李承晚都看到了這一點,正在擴編軍隊蠢蠢欲動。尤其是李承晚,他除掉了金九,言必稱統一,還是有些底氣的,那就是美國人這份《綱要》!”
蔣介石在評析他國的事物時,頭腦非常清晰,對李承晚,他是很瞧不起的。“美國人給他上了發條,李承晚這個老鐘就能走時嗎?此殊未必!他的黨在兩個星期前的大選中慘敗了,南朝鮮目前非常混亂。諸位,如果我是金日成,也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但不管誰開第一槍,戰端必將牽涉兩個超級大國蘇聯和美國,那個時候,朝鮮就是我反攻大陸的第二戰場!”
眾將領猶如打了雞血,由交頭接耳變成磨掌擦拳。蔣介石慷慨地說:“臺灣地理位置重要,美國人不管,蘇俄就會搶,毛子的艦隊就會游弋臺灣海峽。失掉臺灣,等于丟掉遠東,杜魯門輸不起。你們說,有了美國兵艦橫阻臺海,我蔣某人何懼他毛澤東?”
屬下們熱烈鼓掌,猶如打了強心劑。不過,有一個人沒激動,他就是特立獨行的陸軍總司令孫立人將軍。
會議后,孫立人走進侍從室,身后跟著毛人鳳。孫立人先和龔劍誠握手,讓朱濟深有點羨慕。不過他也深感榮幸。孫與龔的關系,可追溯到一九四二年滇緬遠征軍時期。那時,龔劍誠受軍統局秘遣,插入新三十八師當情報科長,作為軍統眼線,戴笠想控制稅警團老班底建立的精銳師,但客觀上給龔劍誠步入軍界的機會。
他在新三十八師出生入死,任勞任怨,對孫立人絕對忠誠,加上機智過人,屢建戰功,逐漸成為作戰室里站得穩的角色。民國三十二年遠征軍反攻,龔劍誠已是孫身邊一名不可替代的情報智囊。抗戰勝利后,新一軍入東北打內戰,德惠一戰慘敗,孫立人指責蔣之嫡系杜聿明瞎指揮,被蔣調回南京。期間,龔劍誠提供國防和軍內情報,幫助孫度過失意難關,終在遷臺前夕,謀到陸軍副總司令、訓練司令的空銜。因而蔣介石到臺后,孫立人反客為主,擢升陸軍總司令。龔劍誠和孫將軍這層親密關系無人可撼。
接見很簡短。毛人鳳發布新任命:為掌控美軍情報,應對朝鮮內戰,成立特別1020小組,對外稱‘國防部軍事情情報第六組’,組長由毛人鳳兼任,朱濟深任副組長,龔劍誠為第二副組長。毛人鳳簡短鼓勵后,孫立人接著說:“二位是黨國情報精英,這個任命可謂人盡其用。朱濟深暫時去美國,擔任聯絡官,搜集情報。”
朱濟深受寵若驚,心底頓生感激,深知若非孫立人對龔劍誠倚畀甚殷,自己與龔老弟關系甚篤,他也不會得到孫將軍信任。他激動地站起來,鞠躬道:“決不辜負栽培!”
毛人鳳讓他坐下,笑對龔劍誠:“劍誠,將軍欣賞你的作風,下面的任務,孫將軍要親自告訴你。”龔劍誠立刻起身,孫立人笑著示意坐下,愛慕地說:“你是我點的將。”
孫立人說完面色凝重,看龔劍誠說:“我常與麥克阿瑟打交道,但駐日美軍太平洋戰區司令部情報非常稀少,我需要一個懂英語,善于情報溝通的人去日本,就選了你。我和毛局說了,你從大陸特勤處調出來,編制劃歸國防部資料室第六情報組,從下星期起,以我的情報官身份到東京。”
龔劍誠聽將軍之言,感激不已,跨出保密局,這是困境中的一縷曙光。
如今臺灣工委所屬情報體系全軍覆沒,繼續留臺,只有死路一條。他霍地站起,臉孔因激動泛紅,恭敬鞠躬:“愿聽孫將軍和毛局長調遣!”
“嗯,好好干,”孫立人拍拍他,“任務不輕,東京駐有美軍遠東基地,中央情報局的橋頭堡,東西方間諜雜燴在此,要能游刃有余。”
“屬下能力所限,但務求竭盡全力。”龔劍誠恭敬立正,繼續聆聽。孫立人交代一些工作目標,并規定職權。
“東京組代號1020,負責美日朝韓軍事、政治等方面情報。朝鮮有爆發內戰趨勢,我需要掌握所有情報。”
“可東京,不是有駐日軍事代表團……”龔劍誠想到現實問題,畢竟保密局在東京有情報組。孫立人看了看毛人鳳,毛局長微笑,顯得意味深長,對龔劍誠道:“東京組李馳,是你的老朋友。你們是平級,但因你是特派員,他服從你指導。另外,我已通知你的老部下廖凱,調入你的組,協助你。”
龔劍誠內心驚喜,想到老弟廖凱,雖然不是我地下黨員,但這個人對自己很忠誠,覺得踏實,表示感謝說:“多謝將軍、局座如此厚愛!”
孫立人鼓勵地一笑,“你和代表團不發生隸屬關系。”
“屬下明白了。”
“好好干,”孫立人拍拍他肩膀,“拿出一九四二年對付日本人的敏銳。”
“劍誠不負重托!”
孫立人微笑,說了工作設想,“到日本后,要和保密局、參謀本部建立雙向電臺;另外,建一個獨立電臺直接和我聯系,聯絡方式,國防部情報官會告訴你。怎么樣,有信心沒有?”
“有!”龔劍誠響亮回答。
“光干脆還不夠。”孫立人恢復了官長的嚴厲,那略微黧黑的長方臉浮上一層求實的光芒,“日本是戰敗國,工作要硬氣!你們是黨國保土臺灣反攻大陸的尖兵,多抓戰略情報,雞毛蒜皮的我不要,明白嗎?”
“明白!”兩人幾乎同時回答。
回到南昌街保密局的青年寓所,謁見孫立人時的豪邁和鏗鏘不再。他撐不住了,從馬場町到陽明山總統官邸,五個小時時間,就像過去半個世紀,心頭籠罩著一重慘霧。赴東京的機票僅是強心劑,可藥效有限,冷清的蝸居,那點亢奮抵御不過精神崩潰,他痛苦地沉浸在失去戰友的悲傷里,無以自拔。
作為斗士,犧牲本不可免,可傷感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孤單,就像一頭失去群體的狼,一條喪去食物鏈的魚,他感到恐懼、疑惑和困頓。他不理解上級為什么犯如此低級錯誤,在敵人窮兇極惡的時候,竟派陳芝入島,一人挑兩線,最終因蔡孝乾一人叛變,釀成全軍覆沒的災難。
眼前浮現出陳芝端莊的倩影。那是一九五零年的春天,他到吳淬文的辦公室送金門戰況的情報,就在走廊偶遇身著制服的陳芝。太讓他意外了,想不到會在臺灣遇到昔日的的戰友和弟妹。陳芝拿著藍色文件夾,正想進入將軍秘書辦公室,見龔劍誠也是一愣,隨即含蓄微笑,暗暗點頭。僅此而已,自顧走開。這是他們在刑場之前,唯一的一次見面,龔劍誠記得,當望著陳芝離去的背影時,感到的不是喜悅,而是擔憂。他實在為陳芝這時期來臺捏把汗。他在當天就請示“珠江”,建議華東局把陳芝撤回香港,但遭到拒絕。
美麗的影子像風一樣遠去。龔劍誠擦擦淚,拿出一瓶金門產高粱白,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踉蹌地來到窗前。酒精進入血液,麻醉了睿智的大腦,失敗的情緒在周身蔓延。他摩挲著,拿出錢包,掏出一張泛黃的小合影,舉起來,在微弱的燈光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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