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中國電影市場,為了能收獲如潮的差評,《小時代》、《富春山居圖》等制作方都不惜動用巨額投資和豪華明星陣容。反觀一部由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生制作的動畫短片,僅用八分鐘時間和網絡自發傳播就收獲了鋪天蓋地的評論。豆瓣網上目前已經有1萬多人評分(電影《小時代》目前收獲6萬份評分),其中差評和好評幾乎一樣多。
沒錯,我說的是《前進,達瓦里希》。這部90后制作的畢業設計作品,于無聲處升騰而起,震動了各個年齡段的人們。正如之前有人評價的那樣,從來沒有一部作品引發觀眾如此態度鮮明的對立。甚至只要看到片名,你大概就已經感受到自己的態度了。因為涉及蘇聯題材,觀眾評分變成了一星和五星的對決。爭議的雙方,尤其是那些給出一星評價的讀者們,就仿佛收到了“決戰的最高指示”一樣,進入不依不饒的搏斗狀態,甚至把所有支持該片的網友名單一個個列出來“示眾”。
我覺得導演可以在電腦后面狡黠地微笑了。這真是決戰的最高指示,能讓無數宅男宅女身不由己。
“決戰的最高指示”,這大概是片中最催淚的一句話,一直珍藏于主角小女孩的心中。短片開始,這個貌似生活在北方的小女孩,在老舊平房里用積木建設未來的家園(看看,是不是和你小時候玩得那套一樣?)。“媽媽說,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理解支持我們的建設,但并不能否認它的偉大。”積木高樓里依次住著貓咪扮演的弗拉基“咪”爾同志、小雞扮演的菲利克斯•捷爾任斯“雞”同志、小鴨扮演的貝利“鴨”同志。
“貝利亞同志”,一星觀眾們火了:你們稱這個惡魔為同志?你們懂歷史嗎?另一邊的觀眾大約會和影片強大的志愿顧問團隊一樣微微一笑。這當然不是事件歷史,除非你認為積木房子是真的房子。這是普通人的情感歷史,是那些來不及告白就被風云詭譎的90年代埋葬的情感的重返。
房子拆了,積木扔了,電視里那個腦門上有地圖胎記的人正在宣布蘇聯解體,媽媽卻忙著推銷美式化妝品。列寧同志、菲利克斯同志病死了,貝利亞同志被賣進小飯店熬湯了。全家搬進了曾經夢寐以求的高樓,卻是以抹去過去的一切信念為代價。小女孩在電梯里黯然問媽媽:“我們的大樓會不會被美國炸掉?”砰,腦袋上挨了重重一記。
這真是經典的夢魘。看似無厘頭,卻一下戳中了多少人。99年曾經發生過的驚夢就這樣被作品消化了。這一定是那些劇本顧問們,那些活躍于各個軍壇、愛國論壇的精靈鬼宅們的鬼點子。記憶不受時間束縛,自顧自擠到一起,反而更具有歷史穿透力。
反對者們急著控訴蘇聯的“黑暗”史,為編劇和支持者的“無知”捶胸頓足。支持者們也沒有輕松到哪里去,同樣使勁尋找影片與現實的一一對應。積木被媽媽扔了,只有貝利鴨“盜竊”的那幾塊幸存下來。觀眾問:“貝利亞保存的社會主義大廈屋頂說明了什么?”小女孩說:“媽媽背叛了我們。”觀眾問:媽媽又是誰?
當電視里戈爾巴喬夫宣布辭職的時候,小女孩沖出家門,穿過黑夜的城市奔向昔日的家園,這幕景象令人動容。接近施工重地時,大爆炸發生了。星火如雨,小女孩終于來到人民英雄的世界。昔日玩伴們身披戎裝沖向前方,同志們在坦克前面依次立正敬禮。菲利克斯再次將小蠟丸交給她,里面保藏著決戰的最高指示——“前進,達瓦里西!”
部分觀眾糾結,小女孩死了嗎?一種解釋認為,這是一起工地施工事故,小女孩在死亡后穿越回了衛國戰爭時代。但穿越還真需要死亡么?在我看來,工地廢墟就是那不可觸摸的精神墳墓,埋葬著記憶與理想。工地后邊就是遙不可及的地平線,來自那里的召喚千言萬語也無法訴說清楚,只能用一場大爆炸來啟示。大爆炸也是小女孩世界坍塌的一個遲到的回響——世界已經改變,該如何面對昔日的信仰和全新的世界?
從小女孩沖出大廈開始,不再有旁白和對話,只有悲鏘有力的音樂。最終的鏡頭既是結束也是開始——女孩懷抱步槍守衛在積木的廢墟之上,守護在昔日的精神遺產上。這是否觸摸到你心中關于《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的記憶?網友甚至為片尾的一張張插畫找到了現實中對應的蘇聯照片。無論如何,短短八分鐘把一個昔日的國家及其所創造的崇高幻想重新推到了人們面前。作為藝術作品,成功地觸動我們各方面的情感記憶。有人慌忙說要理性看待這部作品。可是誰在乎理性不理性呢?無論懷念還是謾罵都是煙火。用理性來遮掩自己蒼白的情感,或者掩飾自己那顆顫栗的心是沒有用的,就像《阿凡達》里的飛龍面對真命騎手拼命而徒勞地抗拒心跳。情感并非虛無,而是支撐這個世界的終極基礎。在情感面前,書呆子們的理性因為發現自己的虛無而驚恐。
有人熱淚盈眶有人跳腳罵街,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看到的一副漫畫:巨人列寧笑瞇瞇地俯下身子,會議桌上的小人物們便驚慌失措四散而逃。
說這部作品想要反攻倒算的人當然是神經過敏,不過每個人確實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東西。支持者也許看到這背后中國人的篳路藍縷,今天的中國已經恢復力量可以重新“懷舊”,而且是懷理想主義的舊了。
一位評論者說得對:影片中明確標示出來的意識形態恰恰不是真實運行的意識形態,誰盯著蘇聯符號去贊美或者詛咒都是不自覺掉到溝里。他們面對的是自己的心魔。交上這份畢業設計作品的年輕人王一琳,她在回應觀眾批評時候遠比爭論雙方想象的更通達更輕松。她可能無意于把90年代政治經濟分析得清清楚楚,她只需要造出這個遲到的夢境,讓無處告白的情感獲得凈化,她只需要造出這面歷史情感的鏡子,讓每個人都不經意間在它面前現形。
面對歇斯底里的爭論者,相當一部分人認為應該放輕松,因為這些僅僅是符號。說是符號,雖然也對,但似乎沒有說完。拿符號懷舊是文藝界常見的伎倆,云南原始風情的符號,西藏雪域高原的符號,阿凡達異域神話的符號……都不過是從歷史情境里抽離出來的表演物,體現著現代人的精神欲望而不是過去。然而這部作品里的符號并非僅僅作為表演者出現,實在是象征了新的情感形式。
那些甚至能從《黑貓警長》里解讀出納粹思想的青年固然無趣,但一切僅僅是宅男宅女們的精神內戰么?這些終將失去青春并掌握未來的到底是什么樣的人類?
無數人質疑,沒有經歷過那段時期的90后怎么會拍出這樣的作品來?有人說片尾感謝姥姥和姥爺的字幕給出了解釋。但依然需要解釋的是,為什么90后需要這個?這絕不只是在為上一輩人撿起碎夢,這正是90后自己的夢!
按照符號說,那么他們也可以借用歐美符號或者電影記憶來做同樣的事情。但在我看,恰恰是越來越多的人厭倦了美式符號。美國夢已經千瘡百孔,歐洲夢也萎靡不舉。90后的中國夢如果要回溯過去,更愿意向一個被毀的偉大夢想致敬。這正是符號-情感領域的博弈。或許他們討厭的是這些符號在中國的使用方式。怪不得美國,也許要怪公知和消費社會對美國符號的透支。斯諾登事件就很清楚,一切來自美國的崇高話語都失效了,美國(政府)粉們無法面對斯諾登。他們說斯諾登不是英雄是叛徒。我認為這話非常真實,因為正好說明美國文化已經不能產生英雄。有志青年們也已經厭倦了普世大片的情感表達方式。
對,這是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們也要警惕英雄主義的欺騙。但人作為啟蒙所許諾的高貴生物,是無法整天承受“小時代”之猥瑣庸俗的。人必須要有精神,要有對英雄氣概的體驗。這是再多的腹誹,再多的“新啟蒙”也阻擋不了的。當那聲啟示的爆炸聲傳來,為之興奮的人們將毫不在乎暴露心中所有會讓雅致的阿倫特主義者們顫栗的崇高光線!
如今依然占據主流輿論的人們不肯面對的一個事實是,新生長起來的青年已經沒有了前人念念不忘的歷史負擔。固然很多讀書人仍糾纏于蘇聯道路與美國道路,而且這樣的爭論也確有必要,但大多數時候已經變成無趣的精神恐嚇,令自己生活在自己制造的緊張感里樂此不彼。
拉開距離,并且站在今天的中國來看,新青年們認為被毀滅的夢想依然是夢想,而那些至今仍然守著蘇聯墳墓,隨時神經過敏準備鎮壓幽靈的公知以及少年公知們,其實也就是幽靈的伴侶,他們已經死去,卻自以為還活著(人鬼情未了?靈異第六感?)
通過一部短片固然無法判斷全部情況,但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新的崇高感正在新青年當中升起。影片中的人民戰爭不過是崇高的終極隱喻。那些出生在消費時代文化中的青年們,他們的理想主義、愛國主義一定更讓“啟蒙公知”們感到痛苦和無法理解。但我們也不能斷言,這究竟是絕地反擊,還是回光返照,畢竟精神結構需要實踐形式的支撐。無論如何,“決戰的最高指示”,和無數曾經激勵過一代人的啟示言語,將始終是一個幽靈。當你認為已經忘卻他的時候,他就微笑。當你凌辱作踐它的時候,你就會收到那一聲爆炸的久遠回響。
《前進,達瓦里希》劇照
以上圖片由網友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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