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個人主義/個人英雄主義似乎已經是當代文化思想的主流了。在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社會整體之間的割裂和對立無法解除而且越來越被強化的情況下,這種個人主義/個人英雄主義必然走向它的極致——無政府主義。無政府主義是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延續,在電影中體現出來的則是個人主義的表現欲與強烈的自由解放的思想的混合?!逗诳偷蹏纷詈竽釆W對母體說:“我不知道未來,我來這里不是告訴你們一切將怎么結束,我是來告訴你們,一切將怎樣開始……”可是,接下來,沃卓斯基兄弟的《V字仇殺隊》給我們呈現出了怎樣的一種開始呢?
在這部影片中,V作為反極權政府的革命者,成立了一個秘密地下組織(不過這個組織似乎只有他一個人)。他偶然間救了一個陌生女子艾薇,并帶她去觀賞他摧毀倫敦國會大樓時猶如煙花般燦爛的革命的火焰,為了達到目標,他將艾薇改造成女戰士,最后他在消滅總統的過程中受傷,然后將革命的任務交給了艾薇。導演沃卓斯基兄弟的這部影片和他們的上一部影片《黑客帝國》相比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一些問題。《黑客帝國》通過“母體”這個情節的設置,寓意了未來針對意識形態的斗爭,而《V字仇殺隊》則將矛頭完全指向所謂的極權政府(嚴格地說,就是總統本人),斗爭的目標從資本主義公理轉移到具體的、同時又是虛幻的政府,但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政府包括總統等都不過是資產階級統治的工具。影片舍棄主體,而攻擊工具本身,這不得不說是一個認識上的倒退。不過當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解放愿望不以消滅私有制為前提的情況下,就只能走向越來越虛無的無政府主義。
影片中V寄給每個家庭每人一套他的面具和披風,在V死后,人們走上街,都穿著V的披風,帶著他的面具。他們似乎是自發地朝總統府沖過去,警察呆立在那兒,沒有開槍。但是接下來呢?影片在這里戛然而止。事實上,影片也只有在這里截止,因為“未來通向哪兒?”這個問題是V這種孤膽英雄所不能給予答案的,甚至“現在應該做什么?”這個問題也是毫無解決方案的,因此即使是在想象中,這種非組織化的行動的結果都只能是無疾而終。
《V字仇殺隊》最后反抗者都戴上了V的面具,默默包圍了總統府,這個情節既是一種個人主義/個人英雄主義的體現(人們都作為V的裝束下的沉默的一員來完成V的愿望,作為領袖的V到這個時候已經成為神化的存在),也就帶有法西斯主義的色彩了:領袖的神秘感,不容質疑的權威,追隨者的絕對順從。當然更明顯的仍然是無政府主義的特點:幻想性的激進。但無論怎么去理解,《V字仇殺隊》不僅是對等級觀念的再生產和加強,而且還是返回到了一個過去的點上展開的幻想。V的面具叫“蓋伊面具”,是英國民眾為了紀念英國17世紀初一位反政府人士蓋伊•??怂苟诿總€游行示威活動期間都會出售的商品。這不由得讓人想起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中的一段話:“當人們好像只是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圍的事物并創造前所未聞的事物時,恰好在這種革命危機時代,他們戰戰兢兢地請出亡靈來給他們以幫助,借用它們的名字、戰斗口號和衣服,以便穿著這種久受崇敬的服裝,用這種借來的語言,演出世界歷史的新場面。”[1] 這當然是一種表演,正如“占領華爾街”行動中,在歐洲和美國都不斷出現的這種帶著V面具的游行者的表演一樣。
無政府主義并不關注實踐的過程和在這個過程中無數可能產生的方向的改變或者性質的轉變,它只指向唯一的“目標”——消滅國家。由于國家機器的等級制產生了生產和行政的集中,無政府主義者就希望將這些集中制也一同消滅掉。然而“只有對國家充滿市儈‘迷信’的人們,才會把消滅資產階級國家機器看成是消滅集中制” [2],無政府主義越是站在國家機器的絕對反面,就越是暴露出它與作為它所反對的等級制國家機器之間所具有的同構性。因為“相反”與“相同”都是以“同一”作為模仿范型的概念,只有以“不同”(“絕對差異”)作為范型的時候,真正的拋開了二元論的實踐才得以展開。無產階級革命和無政府主義共同反對的是等級制、目的論的國家機器(樹-根模式),而真正應當取而代之的,應該是與之不同的、由維度或運動方向構成的、非目的論的塊莖模式。
但德勒茲強調,這兩種模式并不是要形成新的二元對立,因為運河-塊莖模式關注的是歷史性的“永遠延長、斷裂、再重新開始的過程”[3] 本身,而不是某個先驗的目的,因此它不是簡單地反對或者認同國家機器(樹-根模式),而是投身于運動之中。這不由得讓我們又聯想起了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序言中所說的:“社會經濟形態的發展是一種自然歷史過程”,“一個社會即使探索到了本身運動的自然規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 [4]這個過程是怎樣的呢?展開一張地圖,一個空間,拆解原有的內在結構,然后將所有的元素重新組合,在組合從而生成的基礎上繼續拆解和重新組合……在這個無限的過程中,我們才真正經由實踐進入“接觸的空間”——“小觸角或手工接觸活動的空間”(游牧的和塊莖的平滑空間),這種阿基米德式的平滑空間有別于國家機器和根-樹模式所固定呈現出來的歐幾里德的條紋/視覺空間。
德勒茲同時強調“運河-塊莖模式”“是一個內在過程,它推翻那個模式,勾勒一張地圖,即便構成自身的等級,即便導致一個專制渠道的形成” [5],正如同列寧在《國家與革命》中強調的馬克思和巴庫寧等無政府主義者的分歧:一、是否承認消滅國家機器的過程中所必然、必須存在的暫時由無產階級掌握的“國家的‘暫時的形式’”。在馬克思看來,在消滅階級從而消滅國家機器的過程中,“必須暫時利用國家權力的工具、手段、方法去反對剝削者,正如為了消滅階級,就必須實行被壓迫階級的暫時的專政一樣。” [6]而無政府主義是從等級制的國家機器的樹狀模式直接走到其反面,以迫不及待的方式去消滅國家機器結構,然而無政府主義正是建立在對國家機器的單純的反對的基礎之上,而反對又正好是建立在認同的基礎上!就好比樹狀結構中的樹干反對樹根,并試圖破壞樹根一樣,其結果是自身的必然失敗和新的樹-根重建。于是,無政府主義的失敗是可想而知的了。二、是否將“權威”和“集中制”視為絕對化的事物。恩格斯在《論權威》一文中認為:“把權威原則說成是絕對壞的東西,而把自治原則說成是絕對好的東西,這是荒謬的。權威和自治是相對的東西,它們的應用范圍是隨著社會發展階段的不同而改變的。” 因此馬克思承認在打碎了舊有的集中制后,掌握了國家機器力量的群體有重新聚合和自愿、自由地統一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就形成了“自愿的集中制” [8]。與之相反,無政府主義者正是由于高度認同于等級制的法則,認為集中制是只能從上面、只能由管理和軍閥強迫實行和維持的東西,直接將消滅集中制與消滅資產階級國家機器等同起來。然而這樣一來,他們就自動消除了自身的一切存在的基礎和消滅了自身實現目標的一切手段。
“認為實在是由不同的原子化個人所構成的本體論,實質上植根于資本主義或自由市場社會,在其中,個人被看作是孤立化、分裂化的個人,他們僅僅以外在的方式相互聯系著”。[9] 這種本體論無疑是個人主義、整體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等極端思想產生的根源,而要避免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群體(社會)之間的割裂和對立,首先應當避免重新把“社會”作為抽象物同個人對立起來。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認為個人是社會的存在物。因此,他的生活表現是社會生活的表現和確證。人的個人生活和類的生活并不是各不相同的,盡管個人生活的存在方式必然地是類的生活的較為特殊的表現或者較為普遍的表現,而類的生活必然地是較為特殊的個人生活或者較為普遍的個人生活。
馬克思說:“作為類的意識,人確證自己的現實的社會生活,并且只是在思維中重復著自己的現實的存在;反之類的存在則在類的意識中確證自己,并且在自己的普遍性中作為能思維的存在物自為地存在著。因此,如果說人是一個特殊的個體,并且正是他的特殊性使他成為一個個體和現實的、單個的社會存在物,那么同樣地他也是總體,觀念的總體、可以被思考和被感知的社會之主體的、自為的存在,正如在現實中,他既作為社會存在的直觀和對這種存在的現實享受而存在,又作為屬人的生命表現的總體而存在一樣。” [10]只有當私有制被消滅,從而階級和社會分工被消除,它們帶來的個人與個人之間、個人與群體之間的分離才會結束,作為每個個人自由意志表達的集體(群體、真實的集體)意志、共通體的主體意志才能和個人意志辯證統一,融為一體。因此馬克思認為:“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也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作為社會的人即合乎人的本性的人的自身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徹底的、自覺的、保存了以往發展的全部豐富成果的。這種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人本主義,等于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立、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抗爭的真正解決。” [11]
個人主義-個人英雄主義-無政府主義看上去似乎是某種對資本主義壓迫的反抗,但事實上正好相反,它們不但沒有能有效地抵抗資本主義公理,反而成為某種有效的補充,正如資本主義的民主正好構成了對壟斷資本主義在生產領域的專制的補充一樣,民主-自由-權利將社會群體拆解開來,讓每個人都成為通過法律所限定的孤立個體,在資產階級法律所賦予的民主權利中“人絕對不是類存在物,相反,類存在物本身,即社會,顯現為諸個體的外部框架,顯現為他們原有的獨立性的限制”[12]。 也就是說,在資本主義法則-公理下,個人與社會/群體(個體與整體)的分裂與矛盾不僅沒有消減,反而達到了極致,這種極端的二元對立同時壓迫了個體,也損傷著群體,而群體的受損反過來又必然導致個體的受損……惡性循環到一定的程度的結果,就是作為整體的人類社會的崩潰從而也就是作為人類社會中的個體的人的滅亡。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2][6][8]《列寧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3] [5]陳永國編、譯:《游牧思想——吉爾•德勒茲、費利克斯•瓜塔里讀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 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9] 古爾德著,王虎學譯:《馬克思的社會本體論:馬克思社會實在理論中的個性和共同體》,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10][11]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劉丕坤譯,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1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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