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為資本主義擴張歷史過程的全球化
我所理解的“全球化”是“經濟的全球化”。“全球化”還很新。在英語中,這個術語僅僅在上世紀晚期才被常規地使用。關于它應當如何被理解,還沒有形成共識。那么,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比較寬泛的觀點,全球化的四個基本方面是指貿易和交易、資本和投資流動、移民和人口流動、知識的傳播。我將從一個更狹窄的視角具體關注經濟方面,更具體地說,是民族經濟以大量不同的方式向國際經濟的融合。
通過不斷尋求新市場以試圖使利潤最大化的資本主義擴張這一內在趨勢的后果就是全球化。既然它需要不斷地開拓市場,資本主義自然傾向于將自身拓展到全世界。但是這個拓展過程不能以同樣的方式無限持續。人們可以預見,有一天具有資本主義特征的經濟擴張過程將會遭遇它的自然極限。在這個極限,不再有新市場,也就是說,沒有更多地方可去。
全球化改變其發展道路上的一切事物,人們不應忽略它這種內在趨勢的社會后果:瓦解了傳統生活方式,因而在傳統生活方式的破環中產生了一種永恒的危機形式。
這導致了一種明顯的張力。資本主義為了運轉得最好,需要由維護本土傳統所帶來的社會穩定。然而,內在于資本主義擴張中的社會不穩定性趨勢產生了社會張力,比如經濟擴張與某種極具宗教色彩的生活方式之間的張力(這種宗教生活方式內在地是保守的,努力維護傳統生活方式)。我在別處已經論證過,像“9•11”事件這種現象可以有效地從這個視角來分析。
全球化當然比當前用來表示它的這個術語產生得更早。根據如何理解“全球化”,它可以在這個傳統中追溯很遠,比如包括各種形式的征服、殖民主義等等。有時人們認為馬可•波羅、克里斯多夫•哥倫布、瓦斯科•達•伽馬的發現對所謂的首輪全球經濟做出了貢獻。
馬克思充分意識到了這種現象。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寫道:“資產階級除非對生產工具,從而對生產關系,從而對全部社會關系不斷地進行革命,否則就不能生存下去。反之,原封不動地保持舊的生產方式,卻是過去的一切工業階級生存的首要條件。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于不得不用冷靜的眼光來看他們的生活地位、他們的相互關系。”
二、馬克思論人的發展、實踐和政治經濟學
亞里士多德指出,人類內在地是社會的、政治的動物。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轉向產生于他試圖闡述在現實的社會環境中實現人的完善這一古老的西方夢想。在《理想國》中,柏拉圖已經提出了一種想象的社會圖景,在這種社會環境中每個人從事他最擅長的事。黑格爾指出,柏拉圖沒有提供實現這種圖景的機制。馬克思替代方案的希望在于它能夠在對現代社會狀況的未來陳述中指出人類自由在這種社會中的具體可能性。
馬克思對實踐的探討,可以理解為是對缺乏社會實踐理論的柏拉圖的回應,對初步提出一種社會實踐理論的亞里士多德的回應,對在他看來提供了一種關于社會狀況的不正確觀點的黑格爾的回應。在馬克思看來,產生于具體社會境況因而是政治的經濟學在人類社會實踐中發揮著主導作用。政治經濟學是理解社會實踐的一種基本方式。
馬克思的實踐概念常常被誤解。馬克思不是在割裂理論與實踐(這是不可能的,當然也是荒謬的)的意義上,而是在闡述一種關于實踐的理論的意義上強調實踐。這樣,這就不是像意大利法西斯主義那樣強調行動而取代理論的那種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對立。相反,它是以社會世界為中心的理論和那些以任何理由忽略社會世界的理論之間的對立。
有很多理由可以回避社會境況或者僅僅對之置若罔聞。人們知道,馬克思關心理論與實踐的關系問題。由于政治原因或者純粹的忽略,許多馬克思主義者認為馬克思創立了這一主題。相反,對理論和實踐問題不同方式的關注是德國觀念論的核心,對康德、費希特、黑格爾來說尤其如此,對謝林來說程度稍小一點。在西方傳統中,這個主題至少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他關于生活即活動的思想是對有限的人類基本上是能動的的初步闡述。數世紀以后,費希特重述了這個觀點,馬克思從費希特那里繼承了這個觀點以批駁黑格爾。
如果“科學的”這一術語是指自然科學或者社會科學,那么,盡管有對資本主義的闡釋和對經濟數據的分析,馬克思的研究最終不是科學的,他的理論不是也不應當被描述為一種科學。相反,它是關于有限人類之實現的哲學理論。在對當代資本主義經濟分析的依賴程度上,這種哲學理論是獨特的。“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承下來的條件下創造。”換句話說,既然人類歷史一直是并且仍然是以經濟維度為中心的,現代工業社會就沒有可以取代經濟分析的選擇。然而,馬克思的經濟學不應當和正統經濟學方法相混淆。正統經濟學在增加利潤的同時,試圖保持所謂的資本主義經濟均衡。相反,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意在成為一種與正統經濟學方法相反的觀點,因為它意圖最終取代資本主義,打開通往社會主義最終是共產主義的大門。
區分馬克思的理論對一般經濟現象的正確性和它在當前經濟全球化時期的正確性,是很重要的。在恩格斯看來,馬克思在費爾巴哈的引導下與黑格爾、德國古典哲學或者也許甚至是哲學本身決裂了。這意味著什么,是模糊不清的。但是如同阿爾都塞的斷言,人們常常認為馬克思離開哲學轉向了科學。作為所探討的那種轉變的一部分,一些人認為馬克思擺脫了黑格爾,擺脫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
這種簡單的觀點十分錯誤。盡管馬克思和黑格爾之間當然存在重要的差異,就他的經濟學理論而言,馬克思實際上并沒有拋棄黑格爾。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以黑格爾的一個重要思想為基礎。在《法哲學原理》(67節)中,黑格爾將自我對象化描述為自我在自身勞動、在自身產品中的凝結。
黑格爾這個重要的自我對象化概念是馬克思兩個基本重要學說的前提:異化理論和勞動價值論或關于價值由耗費在所生產的產品或者注定要在市場上出售的商品之上的勞動構成的理論)。這或許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中一個重要的觀點。如果這是正確的,那么馬克思就不可能在不拋棄他自己的現代資本主義理論的條件下與黑格爾相決裂。相反的觀點更接近真理。當然,馬克思和黑格爾之間是存在很多差異的,并且同樣自然的是,馬克思的理論也在與時俱進。但是,在馬克思和黑格爾之間不存在斷裂,相反卻有一種深刻的連續性。
三、馬克思的理論和大衰退
近來的一些事件致使我們認為馬克思的理論過時了,確實需要修正。這些變化包括全球化的不斷擴展、國際金融日益增長的重要性、2008年的大衰退等等。
大衰退是一個重要的檢驗案例。在寫作這篇論文時,它的持續效應在美國和歐洲比在東亞仍然可以更深刻地感覺到。馬克思經常表示,資本主義遭受的經濟危機是出于過度生產和不斷增加的貧困,或者所謂的工人的“貧困化”《mmisera-tion)。他指出資本主義在它自身的沉重負擔下最終將崩潰。資本主義受制于周期性的危機,這似乎是明確的。但不明確的是,它們是否和馬克思的模型相一致。
很明顯,周期性的經濟危機還沒有導致資本主義的消亡。更進一步說,不走運的是,對那些認為或者至少希望馬克思的理論確實能夠解釋一切的人來說,當前始于2008年的全球范圍的衰退似乎僅僅是國際資本主義持續增加的疼痛的另一個標志,這不符合或者至少不完全符合馬克思的模型。馬克思指出了資本主義危機的三個主要因素:所謂的充分就業利潤擠壓、利潤率下降的趨勢和過度生產。在馬克思的時代,金融部門不像現在這樣發達。因此,馬克思關注所謂的實體經濟他認為危機從中發生)而不是金融部門,就不奇怪了。
2008年的大衰退凸顯了一個困難的解釋問題。它基本上沒有被預料到,因此不是預期的。更進一步說,它很難用馬克思的理論來把握。一些評論者試圖用資本流動的后果對它做出解釋,由此至少寬泛地將其置于傳統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然而這次沒有發生在實體經濟領域的獨特的危機,不能或者不能僅僅以所謂的實體經濟因素來解釋。因為它發生在金融部門,至少它應當在一定程度上由其他一些因素比如銀行家和在金融領域處于合適位置而創造有利于自身、不利于他人的條件的那些人的極度貪婪來解釋。這說明至少在這個案例中,關于危機理論的一種全面的觀點需要以不同形式得以重述,以涵蓋馬克思沒有預見到的危機類型。
然而,在其他方面,馬克思關于現代資本主義的闡述仍然令人吃驚地是與時俱進的。在全球化過程中沒有發生什么可以反駁或者質疑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方法的事情?,F在和過去甚至將來一樣,資本主義將無可爭辯地繼續展示人的自我對象化、由需要(或貪欲)所主導的社會環境中的有限人類(他們受需要的驅動)及其在政治責任的實踐中受制于經濟顧慮之間的辯證法。
四、馬克思與從資本主義向共產主義的轉變
理論和實踐的關系有兩個方面。它表明馬克思有助于理解人類實踐的多種重要形式。我認為這是正確的。它也指出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把握中存在的潛在困難。如上所述,馬克思的目標是表明就長期來看資本主義將通過社會主義走向共產主義。深層次的問題在于對那種可能性的理解。我們的目標當然并不總是等同于實際發生的事情。蘇聯的特點是在斯大林主義中達到了高峰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專制,而不是《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描述的烏托邦。這致使科拉科夫斯基(早期曾是一位非常有趣的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得出這種結論:馬克思主義——他沒有區分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是20世紀最異想天開的奇幻。
馬克思的部分回答在于他的危機概念。很顯然,危機理論和馬克思1840年代早期的理論更準確地說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在某些方面這個文本是《資本論》的早期草稿)一樣早。馬克思甚至在他思想發展的早期就致力于思考資本主義(當前的經濟模式)和共產主義(他的替代模式)之間的差別。他的解答在一定程度上以這個不尋常的術語為基礎(在經濟語境中它當然是不尋常的):必然性(Notwendigkeit)。必然性常常被理解為一種邏輯概念,而不是經濟學概念。在邏輯背景中,常見的表述如果p那么q斷定了這兩個項之間的必然關系。這意味著不可能是如果p那么并非q。在這個文本及后來較長系列的一些文本中,馬克思坦率地聲稱資本主義的經濟危機是不可避免的,資本主義最終被一場更大的經濟危機所摧毀也是不可避免的。
從資本主義向共產主義的轉變對實現馬克思的理論是必然的。但是這個轉變并不必然通過一場災難性的經濟危機發生。2008年的大衰退當然也沒有使之發生。相反,它為負責金融部門的那些人提供了一個將重大經濟損失強加于其他人身上并迫使他們為解決難題而買單的機會。西方近來的口號包含著實情:利潤私有化,風險社會化!
馬克思關于經濟危機的觀點正確嗎?或者相反,經濟危機的概念和理論整體過時了嗎?或者甚至被事實反駁了?答案是它取決于我們如何理解馬克思的理論。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盧卡奇似乎并不清楚如何理解資本主義的衰亡。對這個問題,他僅僅給出了三個不同的答案:它自身內部自發的經濟崩潰、黨的作用和對階級意識的依賴。
第一個答案屬于一種由盧森堡提出的自發經濟決定論形式。盧森堡認為資本主義將會由于自身的重負而自發崩潰。如果這個論斷認為資本主義將會在某個時間點上被一場巨大的危機所破壞,那么似乎這并沒有發生,而且西方世界一系列重大的金融危機也沒有摧毀資本主義。相反,1929年世界范圍的經濟危機以及2008年規模雖小但仍嚴重的危機使資本主義,或者更確切地說,資本主義的一種可認識形式仍然屹立不倒。這表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前景過度悲觀了,而對設想的從資本主義到共產主義的轉變則過度樂觀。
第二個路徑是黨作為所謂的革命先鋒隊的理論。它是由列寧創立的,也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基石。現在我們知道蘇聯共產黨的領導作用既不允許它在一國范圍內實現社會主義也不允許它摧毀資本主義。蘇聯共產黨和無產階級都沒有變成資本主義的掘墓人,盡管人們似乎不清楚福山所闡述的相反觀點即資本主義破壞了共產主義是否大致更合理。正如貝桑松所言,更有可能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蘇聯模式和蘇聯都陷入了最后沒有人或幾乎沒有人再相信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困難境地。
我們仍然在期待馬克思所理解的共產主義實際上在中國能否在黨的領導下實現。這無法從理論上而只有在人類的歷史實踐中才能獲知。有一種簡單的但并非不準確的描述這種狀況的方式認為,大躍進和文革之后,鄧小平挽救了中國經濟,因而以修復資本主義的方式挽救了中國。當今中國存在相當多或者至少很多馬克思在19世紀中期所描述的問題,用資本主義來解決資本主義的問題看起來似乎有點困難,不顧資本主義而直接實現共產主義也許更困難。
第一種可能性是經濟的,第二種是政治的。在描述黑格爾所說的主人和奴隸相互關系的精彩分析中所包含的斗爭潛能時,盧卡奇提出的階級意識的革命作用概念進一步表述了第三種選擇。當然,如黑格爾所言,思想有實現自身的方式。在歷史中奴隸會轉變成主人的主人,而主人則會變成奴隸的奴隸。黑格爾的這一觀點是20世紀任何社會運動包括革命的一個因素。然而,認為主客統一(盧卡奇稱呼無產階級的術語)表明或將來會表明從資本主義到共產主義的出路則是沒有道理的。實際上,較之西方現存的甚或東亞現存的無產階級,無產階級概念,就盧卡奇對這個術語的嚴格意義而言,和康德關于主體的先驗演繹或者馬克思關于作為革命力量的無產階級的推論有更多共性。因此,盧卡奇所提出的三個方法似乎沒有一種對在實踐中實現馬克思的理論是充分的。
五、結論:馬克思和全球化
這篇文章考察了馬克思與全球化關系的幾個方面。我認為馬克思的核心關懷在于在社會境況中實現人的自由。我還認為,人的自我實現只能通過人類實踐發生,馬克思的這種理解促使他形成了一種關于現代工業資本主義的理論。最后我還指出馬克思對現代工業資本主義的理解不是正統的,并非意在穩定資本主義,而是要理解資本主義最終轉向共產主義的真正可能性。
如果這是正確的,那么馬克思的理論在診斷內在于現代工業社會的功能障礙方面是十分有說服力的,但是在提供一種成功的替代方案上則是很無力的。因為理論依賴實踐,可以說,理論模型需要考慮事實情形和它的社會現實。自從馬克思闡述關于現代工業社會的理論模型之后,許多社會變化表明馬克思的理論模型現在需要被調整以更加適應當前的現實。例如,需要發現一種方法以把握和所謂的實體經濟日益減小的重要性相比金融部門日益增加的重要性。這個變化了的情況顯然影響了馬克思的價值理論。然而,我相信只要資本主義仍然是一種零和博弈,一些人獲利以另一些人為代價,只要經濟框架中的社會剝削仍然是現代社會的核心,馬克思的經濟學對人類的狀況來說就仍然是有重大意義的。
另一點和把握從資本主義經歷社會主義到共產主義的轉變方式有關。馬克思呼吁改變世界而不是解釋世界。要在為人們成為人的世界中全面發展的個體創造現實可能性上,改變世界。關鍵是成為人意味著什么,怎樣最能使其得以實現。我的結論是,盡管馬克思對解決這個問題做出了貢獻,但是,甚至在馬克思之后,這個問題本身仍然是世界各地人類社會日程中的核心關切。這個問題就是:我們如何實現自身(humanity)?
(《環球視野globalview.cn》第669期,摘自2014年第2期《馬克思主義與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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