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教授汪暉究竟是“抄襲”還是“被抄襲”?一周來,以王彬彬教授認定其20多年前的博士論文《反抗絕望》“抄襲”為發端,圍繞他的爭論再起,且愈演愈烈。
厘清真相,還需從煩瑣的詞句辨析入手。讀者可將本文與王彬彬的文章對照,亦不妨進一步參考網上的爭論,做出自己的判斷。
事件回放
■3月10日出版的學術刊物《文藝研究》發表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王彬彬的長文《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的學風問題》,認為汪暉寫于20多年前的博士論文《反抗絕望》存在多處抄襲,并總結出“攪拌式”、“組裝式”、“掩耳盜鈴式”、“老老實實式”這“抄襲四式”。
■3月25日的《南方周末》刊載王文,并加編者按斥責“學術腐敗”。大眾媒體開始介入這一事件。
■3月25日的《京華時報》刊發《清華大學教授汪暉被指抄襲》一文。除王彬彬觀點外,亦有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錢理群的采訪。錢認為《反抗絕望》在引文注釋等方面可能“不夠規范”,但“不能簡單稱之為剽竊”,且“需要考慮到當年的學術規范遠不如現在嚴格”。汪暉則表示人在國外,手頭沒有舊作,“希望此事由學術界自己來澄清”。
■當天,這篇報道被新浪網置于新聞首頁,并被廣泛轉發。之后,多家平面媒體及網絡媒體不斷跟進報道,刊發評論,事態進一步升級。
■幾乎與此同時,網上出現鐘彪長文,對王彬彬舉出的“抄襲證據”進行反駁。在天涯網閑閑書話、豆瓣《讀書》小組、讀品小組等論壇上,網友圍繞“抄襲”是否成立展開激辯,并延伸到學術規范、學術倫理、“左右之爭”等話題。
■一周以來,無論是紙媒還是網絡,對立的觀點都不斷涌現。一方面不乏學者和網友認為“抄襲說”難成立,一方面網上還在貼出王彬彬文章之外的新的“抄襲證據”,認真的討論和情緒化的罵架并行,辯論仍是進行時。此外,截至目前,清華校方尚未明確表態。
王彬彬文章(見《南方周末》2010年3月25日)依次列舉汪暉《反抗絕望》一共19條文字,指責前7條是所謂“文理不通”,后面12條是所謂“剽襲”。但事實是,這些指責都是以王彬彬的方式攪拌出來的。王彬彬文章的縷列方式不給出汪暉原文的注釋號位置和具體注釋,是有意給讀者造成錯覺。王彬彬文章的嚴重性在于其目的根本無意作嚴肅的學術討論,而是以他自己隨心所欲定義的“剽襲”概念來進行人身攻擊。我以為,這種王彬彬式的攪拌學風對中國學術危害極大,因為這樣以人身攻擊為目的的指控,幾乎可以把任何學者的任何寫作都定義為剽竊。
事實上我們馬上可以看到,根據王彬彬的“攪拌式”、“組裝式”剽襲概念,那么王彬彬本人的寫作充斥剽竊。例如,在王彬彬本人2007年的文章《以偽亂真和化真為偽》(《文藝研究》2007年第4期)當中,王彬彬的文字(以下列出王彬彬文字時,我會同時給出他的注釋號位置和具體注釋),按照王彬彬的定義,全是攪拌式、組裝式的“剽襲”:
儒家的“真有不二”、“空有不二”、“一切眾生皆有佛性”、“頓悟成佛”等觀念,都深刻地影響了中國人的政治意識和政治態度,影響了中國人對人性與政治、圣人與政治、圣人與凡人之關系的理解。例如,“真有不二”和“空有不二”的觀念,“與儒、道一樣,都使人放棄對現存秩序的思考和改變,目的都是消除一切提‘為什么’問題的可能性。既然提問的可能性不存在,現世的一切就只能在毫無保留的條件下加以接受,而從其主要的方面說,則是用‘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觀點來肯定現存秩序”[注6]。
[注6]劉澤華主編《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南開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438頁。
這段話的前半部分文字都是在“攪拌”、“組裝”劉書第437至444頁的文字。劉書的這幾頁內容分別談“空有不二”和佛性問題,“空有不二”頗影響當時的政治認識和政治態度;而對佛性的認識,則加深了對人性等等的討論,這其中“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之說是引起爭議的少數派學說,因為這可能導致和政治秩序的沖突。“人性與政治、圣人與政治、圣人與凡人”等等都是原書所用的名詞。
不客氣地說,王彬彬這里的剽竊只能暴露他沒有學術能力,因為他都抄錯了——
首先,重復了兩次的“真有不二”并不是佛教之說,佛家用語是“真妄不二”、“真俗不二”。進一步說,“真有不二”根本就不是任何一家之說。那么,“真有不二”是哪里來的呢?這其實是1992年版的一個印刷錯誤。王彬彬的低級剽竊在于他實際并不懂劉書的意思,因此自然看不出這里是印刷錯誤。理解原文的人很容易知道這是印刷錯誤,因為這個詞只出現了一次就徹底消失了。進一步的證據是,1992年版基本同樣的論述內容,在1996年版劉澤華主編《中國政治思想史(秦漢魏晉南北朝卷)》里就不再有“真有不二”的字樣(筆者按:特別可查看1996年版第548頁以下)。我們只能說,王彬彬兩次“剽襲”了原文中只出現了一次的印刷錯誤。實際上,王彬彬的這段文字里,真正屬于王彬彬自己發明創造的,只有開頭的“儒家的‘真有不二’”七個字和重復的“真有不二”四字。問題是,這里開頭的“儒家”二字都錯,是王彬彬自己的文字,就是說,他剽竊人家,結果還錯誤滿篇。
最后,這段話的后半部分,以引號標明的直接引用文字,是在第440頁。根本不在王彬彬寫的第438頁—— “攪拌式”和“組裝式”的結合并且“抄襲”印刷錯誤,這樣一個古怪類型應該如何命名呢?姑且命名為“王彬彬式攪拌”。
■王彬彬攪拌“參見”
按王彬彬對“參見”一詞的辨析,“參見”一詞不含有引用的意思,只應作“參考”之意,表示讀者可另看其他書或文章,也是“表明自己是獨立進行了這番論述,與那本書那篇文章沒有淵源關系;就表明自己的論述不是對那個作者的‘引用’,而只是‘英雄所見略同’”。按照王彬彬,“參見”不能等同于引用,否則就應定義為“剽襲”。我們暫且不論這話對錯,只需指出,按照王彬彬自己的定義,他的文字又是剽竊成風。在上面提到的王彬彬文章《以偽亂真和化真為偽》當中,王彬彬的第一個注釋就是:“參見”錢鐘書《七綴集》。這個“參見”竟也等同于引用。
錢鐘書的《林紓的翻譯》是大家都熟悉的名文,就舉幾個錢鐘書用過的例子吧。《林紓的翻譯》一開頭,就介紹了漢代文字學者許慎在《說文解字》中關于翻譯的訓詁:“囮,譯也……率鳥者系生鳥以來之,名曰‘囮’,讀若‘訛’。”而南唐以來的文字學家,都把“譯”申說為“傳四夷及鳥獸之語”,好比“鳥媒”對“禽鳥”的引“誘”。錢鐘書指出,“譯”、“誘”、“媒”、“訛”、“化”, “這些一脈通連、彼此呼應的意義……把翻譯所能起的作用(‘誘’)、難于避免的毛病(‘訛’)、所向往的最高境界(‘化’),仿佛一一透示出來了。” “譯”的本意中就包含著對訛誤和“不透明性”的認可。至于“翻譯”的“翻”,錢鐘書則引了釋贊寧《高僧傳三集》卷三《譯經篇·論》中的幾句話:“翻也者,如翻錦綺,背面皆花,但其花有左右不同耳。”[注1]
[注1]參見錢鐘書《七綴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按照王彬彬三年后的今天的辨析來說,王彬彬寫這“參見”二字,事實上是表示引用,但字面上又表明自己的論述不是引用,只是和錢鐘書“英雄所見略同”。王彬彬這篇文章的另外兩個“參見”,同樣如此,表明王彬彬既是引用,又不是引用,僅僅是和胡適、陳寅恪“英雄所見略同”。按照王彬彬自己定義,這簡直太剽竊成習了!
至于說,強行要求學術論著進行“一崗一哨”式標注,要把任何的、所有的原書語詞、直接引用的或間接引用的短語、句子及其含義都一一標注,這無疑是繁瑣之極的學術鐐銬。王彬彬式攪拌制造出來這些鐐銬,有可能套在任何學者身上。而實質上,這些鐐銬最應套到王彬彬自己身上。
我們不要忘了:加上注釋,其原初的、樸素的出發點,是要表示自己的論說有根據、有依憑,有更詳盡的論證;而這些原有的根據、依憑、論證,很多時候不可能僅僅通過用引號的方式,直接引用一兩個詞、一兩個句子說清楚;我們自應在不扭曲原意的前提下,予以提煉和重新表述。
語詞的含義也不是憑著字面就可以胡亂定義。一個語詞的含義是通過大家普遍的實踐來獲得的。語詞的含義在于實際的運用之中,在于實際運用所取得的廣泛共識之中。一個詞、一些做法在實際運用中已經獲得了含義、具有合理性,卻突然要接受一個莫名其妙號稱“正確”、狹隘嚴苛的定義,要對已具的含義、合理性強加指責,強行改造,這是沒有道理的。
但王彬彬文章里的各種定義、辨析、分類、組合等等,把人攪糊涂了,攪暈了,很可能扭曲我們合理的、健康的常識,造成極大混亂。這種隨心所欲定義“剽襲”概念的“王彬彬式攪拌”,違背學術常識和具有共識的學術常規,會給學術帶來危害。
我們下面就來看看 “參見”一詞在國內學術界普遍運用之中究竟是什么情況?
就我以往的閱讀經驗以及現在特地翻查的國內中文學術書刊的情況,學術書刊大多有三種注釋方式,一是直接標注出處,二是用“見”字,三是用“參見”兩字。前兩種都是表示明確地、直接地引用、指示;而“參見”則比較模糊,有多種含義,具體說有五種:直接(加引號)引用,間接(未加引號)引用,改寫,提煉并重新表述,沒有引用但可參考其他材料;也就是說,前四種都屬于引用的范圍。比如: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的《中國社會科學》以及特別注重學術規范的《中國社會科學評論》等學術刊物的多數學術文章都是如此,注釋里的“參見”兩字極其常見。很多“稿例”也沒有明確說這一點。簡言之,國內學術界普遍沒有注意乃至強調“參見”與引用的區別,“參見”大多等同于引用。
我作為《反抗絕望》三聯版的策劃編輯、審稿人(筆者按:情況見三聯版《反抗絕望》第449頁),非常清楚此書的注釋體例。全書只有兩種注釋方式,第一是直接表明出處、頁碼,第二是加有“參見”兩字。這個體例是統一的,也是出版社三審三校過程中會注意的。此書注釋中的“參見”同樣具上述的五種含義,即“參見”大多等同于引用。
現在,王彬彬提出這個所謂辨析,強調“參見”不能等同于引用,否則就應定義為“剽襲”。這顯然違背我們普遍實踐中形成的常識。這將對學術造成莫大的迷惑和混亂。因為,如此一來的話,國內學術界只需檢查一下從九十年代初期強調學術規范以來,至今這二十年已出版的所有學術書刊,就會注意到現有注釋里“參見”一詞大多數都等同于引用。也就是說,按王彬彬對“參見”的字面辨析而得出的定義:國內大多數學術書刊都有掩耳盜鈴的“剽襲”之嫌。
這種只顧及“字面”的辨析,似是而非,胡攪蠻纏,無視事實。這就是“王彬彬式攪拌”的實質。
■不老實的“王彬彬式攪拌”
王彬彬文章中還定義了一種抄襲,叫做:“老老實實式”。這主要是指文章最后提出的兩條《反抗絕望》文字,王彬彬在此指責《反抗絕望》抄襲了《意義的探究》一書。這兩條在河北教育版和三聯版都是緊連著的兩段,但王彬彬文章列出時,不標出原有的注釋號位置和注釋,同時還做了一處非常細致的“小手術”,并分開討論,并以這兩條的討論作為全文的壓軸段落。通過下面的分析,我將說明:這是一種不老實的“王彬彬式攪拌”。
我們來看看最后的這兩條。首先特別要說明一下:下面將引用的是1991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版的《反抗絕望》第79-80頁。王彬彬既然費心用功地寫這篇萬字長文來談“學風問題”,他應該掌握了全盤正式的出版資料,他應該和我作為編輯策劃、審編此書出版一樣,都手握此書最早的1991年上海版作為參考。
由于這里需通過一個略顯復雜的技術分析來說明最后這兩條的問題,我希望讀者給予充分耐心。我們來仔細看一下汪暉極長的這一整段,并加上汪暉原有的注釋(河北教育出版社對這一長段做了職責所在的必要分割,分為三段喘氣以便閱讀;三聯版追隨河北版)。上海版的本來面貌是這樣的——
……然而,“反傳統”作為一種對傳統的否定性的理解方式,恰恰必須具備構成對傳統進行理解的歷史性前提。如果我們承認傳統有其基于特定歷史和社會處境的歷史結構,傳統文化及其創造者總是一定地處于一個世界,總有其不容忽視的歷史性,那么從中得出的邏輯結論是:傳統的批判者也是以自己的方式處于一定的世界上,他的歷史特殊性和歷史局限性也是無法消除的。伽達默爾指出,歷史性是人類存在的基本事實,無論是理解者還是文本,都內在地嵌于歷史性中,真正的理解不是克服歷史的局限,而是去正確地評價和適應這一歷史性。我們總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在世,有特殊的家庭和社會的視界,有一個有著悠久歷史、先于我們存在的語言,這一切構成了我們無法擺脫的傳統,我們必然要在傳統中理解,理解的也是我們傳統的一部分。理解的歷史性具體體現為傳統對理解的決定作用。[注1]因此,現代釋義學的下述結論恰好構成“反傳統”的存在模式的悖論:“不是我們的判斷,而是我們的成見構成了我們的在。”[注2]在伽達默爾看來,啟蒙運動在強調理性的絕對地位時,忘了理性必須在具體的歷史條件下實現自己,因而也無法看到自己也有成見,自己也要接受權威——理性的權威。啟蒙運動在強調理性的絕對權威時,沒有看到理性只有在傳統中才能起作用。傳統的確是不管我們愿意不愿意就先于我們,而且是我們不得不接受的東西,是我們存在和理解的基本條件。因此,不僅我們始終處于傳統中,而且傳統始終是我們的一部分。是傳統把理解者和理解對象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理解者不可能走出傳統之外,以一個純粹主體的身份理解對象。理解并不是主觀意識的認識行為,它先于認識行為,它是此在的存在模式。伽達默爾指出:“不應把理解設想為好像是人的主觀性行動,理解是將自身置于傳統的一個過程中,在這過程中過去和現在不斷融合。”[注3]五四新文化運動……
[注1]參見張汝倫:《意義的探究》第175-176頁。
[注2] 伽達默爾:《哲學釋義學》第9頁,轉引自同上書第176頁。
[注3] 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第250頁,轉引并參見《意義的探究》第180頁。
請注意我用雙線標出的兩處,一短一長。短的這句“伽達默爾指出”,即受到王彬彬指責的倒數第2條。王彬彬明擺著引用了“伽達默爾指出”這個短句,卻指責說“汪暉是將其作為自己的觀點顯示給讀者的……實在欺人太甚:欺原作者太甚;也欺讀者太甚”。
雙線標出的一長句,包括[注1]、[注2]兩個注釋號,正是王彬彬做細致“小手術”的地方,他完全用省略號來處理,也就是說,他把這一長句摘除了!由于摘除了一句“在伽達默爾看來”、兩個注釋號,按道理,王彬彬的指責語氣應該更甚,更應該說“汪暉是將其作為自己的觀點顯示給讀者的”,欺原作者極甚!也欺讀者極甚!但是,王彬彬的語氣恰和前面矛盾,反倒說汪暉的這一“剽襲方式,讓人反感的程度就要輕些。”
在[注3]之前包括注釋號的一長句,即我畫了單線的一句,是汪暉改訂此書刊行河北教育版時自己刪掉的,因此這個跟隨的注釋自然也刪掉,所以現在河北版、三聯版都看不見注釋里的“轉引并參見《意義的探究》第180頁”。我審稿時曾比對過,認為這句引文刪掉是正確的,因為它與上下文并無緊密關聯,這樣也利于一大長段劃分成三個便于閱讀的段落;但我和汪暉都忽略了:“轉引并參見《意義的探究》第180頁”還說明了上面幾句話的出處,并不僅僅只說明伽達默爾的出處。
王彬彬握有上海版,他自然找到第180頁;他針對這個地方,引用的時候還特別說:“此處跳過張著引用的伽達默爾一句原話”,即汪暉第3個注釋引用《真理與方法》里的話。也就是說,汪暉這里并沒有跳躍,王彬彬卻跳躍了,而且他還反過來指責汪暉“這回采取的是跳躍式,即抄幾句,便跳過若干字、若干句、若干行”。
這些自我矛盾的表現,不妨說是不老實的“王彬彬式攪拌”。
■低層次的“王彬彬式攪拌”
王彬彬文章的大量引述文字,其實都是脫離上下文,割裂文本,制造誤解乃至曲解。這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斷章取義”。
“王彬彬式攪拌”還表現在他自己所說“低層次”的語言文理不通問題上。這種表現就是,拿著一個脫離上下文的、孤零零的、殘破的句子,反復拷問它的意思。
我們前面已經看到王彬彬的學術理解力居然低劣到抄襲印刷錯誤。在他看來,不必以理解“高層次”學術含義為前提,只需憑著語文課程的分析主謂賓、分析“主體”,就可以分析所謂“低層次”的語言文理不通問題。舉例來說,對于全部7條“文理不通”的最后一條,即第7條,他反復討論到讓人昏昏欲睡的地步。他以為揪著了語病,因此攪來攪去地不斷分析,最后自以為對了,由此指責汪暉詞不達意。但實際上,他之所以攪來攪去,三番五次設想“主體”,正暴露他自己低劣的學術理解、語文理解。他列出的引文本身,就用省略號略掉了“主體”!
他列出的第7條是:
……正史固然涂飾太厚,如密葉投射在莓苔上的月光,只看見點點碎影,不易察出底細,但野史雜記卻了然得多。
汪暉實際的完整文字是(見上海版第107-108頁,三聯版第161-162頁):
魯迅對歷史與現實的這種“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重復感,確實觸及了中國歷史文化的深層結構。比之于他對價值理想的追求,他的認識傾向更趨向于對“歷史”和“經驗”的依賴。“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 [注1] ,正史固然涂飾太厚,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的月光,只看見點點碎影,不易察出底細,但野史雜記卻了然得多。“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現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注2],“‘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用了這許多好材料,難道竟不過老是演一出輪回把戲而已么?”[注3]
[注1][注2][注3]《魯迅全集》3卷第17、17、18頁。
注意我畫線的那句,汪暉的問題在于脫落了“通過”二字(筆者按:我用〈 〉標在文中),即使如此,總體看文意仍非常清楚。而王彬彬無視了一個小小逗號。他抓住“通過”二字大做文章,甚至認為即使補全這兩個字,仍然“莫名其妙”,于是攪拌式地不斷曲解。但無論如何,這都不能無視一個簡單事實:這里其實是魯迅的文字。
這段文字就是汪暉注釋指明的《魯迅全集》第3卷第17頁的一段話,即《華蓋集·忽然想到·四》,魯迅的完整原話是:
先前,聽到二十四史不過是“相斫書”,是“獨夫的家譜”一類的話,便以為誠然。后來自己看起來,明白了:何嘗如此。
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只因為涂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的月光,只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了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
秦漢遠了,和現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于唐宋明的雜史之類,則現在多有。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現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
寫過不少所謂魯迅研究文章的王彬彬,在此卻表現得對魯迅文字毫無感覺、肆意曲解。不妨說,他在第7條的所有折騰,都是“攪拌式”地找魯迅的語病。
■結語
以上我分析了“王彬彬式攪拌”的實質和表現,以及“王彬彬式攪拌”的學術和語言文字理解力。這種實際目的在于人身攻擊的王彬彬式攪拌學風,這樣的“攪拌”竟然還來夸夸其談什么“學風問題”,實屬荒謬!這種低層次“攪拌”,只能毀壞正常的學術批評,把學術討論風氣給劣質化。
王彬彬還用了相當多的文字來暗示《反抗絕望》一書存在嚴重問題。實際上,他想指出的僅是《反抗絕望》不同版本之間的某些差異。三聯版除最后28頁,內容與河北教育版一樣。它們與上海版的差別在于,刪去了上海版第四章論述不成熟的大部分內容,汪暉寫作此書在八十年代末期,當時二十幾歲;另外的差別是,對個別字句、段落劃分做了改動和調整;刪落了與八十年代文化討論中“傳統與反傳統”等問題有關的一些句子,因為其論辯色彩較濃,21世紀的讀者大多已不熟悉當時語境、氛圍以及耳熟能詳的一些語辭概念;但全書仍保有當時的論辯氣息。因此,由于論辯對象的變動、歷史時期的交織,就在字句段落劃分、一些注釋的去取等等方面產生了差異——這些細微差異,我相信還有很多,而且有些確實會造成某些問題,但這完全并且應該由正常的、建設性的學術討論來批評指正。
二十余年的魯迅學史業已證明,《反抗絕望》得到了中外魯迅學界的肯定和贊同。著名現代文學史家嚴家炎在3月30日答《中國青年報》時說:“汪暉的博士論文是有學術深度的,是扎實的。論文的主體部分屬于汪暉的原創……這篇論文的主體至今看來還是立得住的,確實屬于他自己的,不是抄別人的。”我想這一判斷是中肯客觀的,代表著學術界對《反抗絕望》一書價值和意義的基本判定。河北教育版和三聯版也都受到了讀者的歡迎和好評,《南方周末》的編者注里也特別提到河北教育版“該版曾多次印刷”。
最后,我要感謝《南方周末》把三聯版編輯牽引到這次討論當中。王彬彬文章本不涉及三聯版。《南方周末》特地加上了三聯版書影、頁碼。這對我個人是一種提醒、一次學習提高的機會。而且我要指出,和其他正式發表版本不同,《南方周末》的編輯做了某些文字恢復和處理,工作認真深入;文章所加的小標題,也頗具效果;“編者按”文字尤值誦讀。這些都值得職業編輯來學習。
2010年3月31日于北京東外
■本版對部分引文有刪節
■《反抗絕望》書影自上至下依次為上海人民1991年版、河北教育2000年版、北京三聯2008年版。漫畫選自捷克漫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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