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9月1號左右我寫過篇文章,題目叫《利比亞問題淺析》,文中說明了利比亞反對派(其實現在應該叫現政府了)將要在兩個月內控制利比亞全境(當然現在這已經是被證實的消息了)。我在當時主要從兩個方面來對卡扎菲余部與過渡委的戰斗進行了考量,首先是雙方的政治斗爭,當時我認為,“除非他有足夠的實際能力或者政治影響力可以迅速召集較大規模的力量進行反攻……那么還有得一拼?!倍聦嵶C明卡扎菲沒有做到這一點,他的軍隊是越打越少,而不是“軍民團結如一人”;同時還有二者的軍事斗爭,鄙人那時認為“通過一個相當大的決定性勝利或者一系列小的軍事勝利來挽回軍事上的劣勢、 重新控制一定面積的國土……比如回到今年八月初或者七月中旬的戰線?!?STRONG>但實際上利比亞卡扎菲方面的部隊并沒有采取有效的進攻措施,而是始終被分割包圍在拜尼沃利德、蘇爾特等幾座孤城里且彼此基本上并沒有聯系并形成戰略上的聯動,最終被一口口吃掉。因此,這二者作為直接原因,加上原本就存在的整體戰略態勢上的劣勢包括意識形態斗爭、地緣環境斗爭等幾個方面,卡扎菲及其部隊終于在離兩個月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被徹底殲滅,本人身死。
當時我給“兩個月”的期限,首先考慮的是卡扎菲的部隊與過渡委的部隊在米蘇拉塔作戰中的表現。從這樣的表現中可以看出一支部隊的攻堅能力與防御水平,當時雙方在米蘇拉塔進行了兩三個月的拉鋸,因此進攻防御能力與米蘇拉塔相當、但是戰略防御空間較小的蘇爾特在一個月左右我認為是比較正常的;其次考慮的是過渡委軍隊的機動行軍/攻擊能力,皮卡機動的部隊按照輕裝甲部隊來計算,每日機動能力在100到200公里上下,如果保守估計則是80到150公里。再考慮到攻擊前進、搜索前進所需要的謹慎、部隊的收攏展開則一日的攻擊距離則又要適當的縮短。因此兵臨這幾座城市腳下大約需要一周左右的時間;最后考慮的則是過渡委軍隊的武德(詳見《戰爭論》第三篇《戰略概論》第五章《軍隊的武德》),也就是一般我們所說的軍魂或者戰斗精神,這方面過渡委的軍隊等于0。一支聽到炮聲就屁滾尿流,沖鋒不講隊形,亂哄哄的像趕集、一旦被火力急襲馬上作鳥獸散的部隊是沒有任何武德可言的。因此,最后我覺得,如果整體的戰略態勢一直保持對于過渡委的優勢、且卡扎菲的劣勢沒有任何改觀,就應該是一到兩個月。
當然,現在這已經被證明了。所以我覺得沒必要再多講什么,如果說多了就像克勞塞維茨說的戰爭史研究,“把經過全面了解以后所獲得的全部高超見解,都說成好像是自己天才的表現,那就會使人反感了”(《戰爭論》第二篇《論戰爭理論》第五章《批判》,第150頁)。因此,我們還是首先從利比亞首都的黎波里被卡扎菲丟了的那一刻開始說起,簡單的分析一下為什么在政治和軍事上卡扎菲都沒有扳回來一分,最后落得了個戰死沙場的結局。
首先談談政治要素。眾所周知,利比亞從國家性質上來講并不能算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威斯特伐里亞條約》式的現代民族國家,而是一個由數百個部族集合之后加上一個中央的領導然后構成的國家。構成國家的各個部族又存在相當的獨立性:從自上而下的角度來看,存在由部族長老DC的政治領導系統,存在以YSL教法與族法組成的部族法規體系;而從自下而上的角度來看,又有以對長老的崇拜與宗教信仰為基礎的絕對服從的社會體系;再從YSL社會一直以來的文化傳統來看,個人對于部族的認同大于對國家的認同。故而從整體上來講,作為各個部族社會的普通人服從的是部族長老的領導而不是中央政府的直接領導。而以上的幾個原因——政治半獨立、法律半獨立、民族認同加上個別部族甚至還有獨立的武裝力量——造成了部族長老偕同部族與國家中央政府的關系又更像是中世紀時期領主與國王的關系:國家的集權統治能力很低,很多政令無法上傳下達,存在不同程度的地方割據傾向與割據勢力,個別割據勢力甚至有取代中央政權的趨勢等等。中央與各個部族的關系僅僅依靠脆弱的紐帶來維持:不同的是中世紀時代的領主為了宗教因素而向國王宣誓效忠,一旦背叛則有被逐出教會的危險,也就是反叛的成本較高;而利比亞這樣一個上層建立著一個世俗國家外殼、基礎卻保留著大量封建殘余的國家,這種脆弱的紐帶只會比中世紀封建領主與國王的關系更加不可靠——這是一種單純的利益方面的維系而不是基于宗教的偶像崇拜及其約束力的效忠,若是存在較大的共同利益或者中央政府合理分配較大利益的時刻各地部族與中央政府的關系會較為和平,而當利益分配出現不均或者出現更多利益,這種利益方面的維系很容易斷裂。GR崇拜的話還會有一個上帝供領主們感到恐懼,有奶便是娘只會讓領主們成為隨風倒的墻頭草。本次利比亞內戰,充分體現了這種國家組織在內戰中的弊?。弘S著過渡委在戰略上漸漸占據優勢,倒向他們的部族也越來越多;而當卡扎菲又取得一定的階段性勝利的時刻,又有幾個部族倒了回去。因此,在卡扎菲丟了首都、整體戰略態勢全部處于下風的情況下,那些唯利是圖的部族是不會有幾個站出來為他而戰的??ㄔ频膫€人政治領導能力主要體現在對于部族的統治上,在利比亞民族主義一直沒有多大效果的情況下卡扎菲能做的僅僅是通過利益分配來控制、均衡部族之間的關系,現在他已經沒有了可以提供給各個部族的利益,一言以蔽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在沒有部族首領支持的情況下他的個人號召力實在有限——部族群眾只會聽長老的話,這是伊斯蘭國家的一大特色,比如阿富汗的部族,在投票時就出現過無數次全部族統一支持某個候選人的笑話——因此,雖然反對卡扎菲的是統治階級內部的一些人,部族矛盾要從屬于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可卡扎菲只要以部族為依托,走人民路線,不是沒有翻盤的可能的。但是在首都丟失后除了他自己的部族之外,已經沒有部族支持他了,也就喪失掉了群眾基礎。再加上國內的反對派已經占據了戰略優勢,在戰術上也有優勢,國際環境更不必說,除了個別有著堅定的反帝國主義立場的國家在支持他,卡扎菲簡直就是鯊魚群里一只受傷的鯊魚,血腥味誰都嘗了個真切。因此,最后他沒有扳回政治上的失分(實事求是的說也沒有可能扳回來),原因就在這里。
我們通常所說,“戰爭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即暴力)的繼續”(《列寧軍事文集》,第231頁)。這一考察戰爭的基本觀點不僅是我們考察利比亞戰爭的基本觀點,也在雙方的軍事對抗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丟失首都后的卡扎菲在政治上沒有任何建樹的情況下,最終在軍事上遭到慘痛失敗。這可以說是情理之內,意料之中。沒有國際的支持自不必說,沒有部族的政治支持比較抽象,如果量化一下就可以看出端倪來:沒有了政治支持也就沒有了武器彈藥、藥品物資的補給,甚至連作戰地區都沒有民眾支持——一支脫離了群眾的部隊是無法作戰的。除此之外,最簡單的是不會有人員進行補充了。已經被擊潰、建制被打散的部隊是無法獲得勝利的,不僅無法取勝,連恢復戰斗都很困難。預備隊——在利比亞戰場上叫做生力軍更合適一點——才是恢復戰斗的最大要素??藙谌S茨認為,“預備隊有兩個不同的使命: 第一是延長和恢復戰斗,第二是應付意外情況……第一個使命以逐次使用兵力能取得利益為前提”(《戰爭論》第三篇《戰略概論》第十三章《戰略預備隊》,第 217頁)。在卡扎菲丟失首都以后我的看法是他必須”通過一個相當大的決定性勝利或者一系列小的軍事勝利來挽回軍事上的劣勢、重新控制一定面積的國土“,要取得這些利益的最大前提就是需要預備隊,不管是戰略預備隊還是戰役預備隊都是如此。也就是需要生力軍的補充?,F在他連從部族募兵都無法做到了,自然也就沒有了補充部隊,也只能困守孤城,最終遭到軍事失敗。
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里對于進攻與防御等戰爭形式有過一段精彩的描述:“防御戰斗的后兩種目的(防守一個地點、防守一個目標)不能帶來真正的利益,也就是說這兩種目的完全是消極的。只是在有利于達到其它積極目的的情況下,才間接的帶來利益。因此,如果這樣的戰斗過于頻繁,就是戰略形勢惡化的征候?!?/STRONG>(第四篇《戰斗》第五章《戰斗的意義》,第256頁)這段話簡要的意思就是:消極防御是不可取的。而毛澤東主席在《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中更是明確提出: “御敵于國門之外……是堡壘戰,是消耗戰,是'持久戰',是大后方主義……這是環境順利時小資產階級的革命狂熱和革命急性病的表現;環境困難時,則依照情況的變化依次變為拼命主義、保守主義和逃跑主義”(《毛澤東選集》第一卷第206頁)。毛主席認為:戰略退卻是為了戰略進攻。但是在卡扎菲丟失首都以后,可以說已經基本沒有了戰略進攻的本錢,那么困守孤城是不是個好主意呢?
顯然不是。而且可以說是極為糟糕的主意。單純防守一個或者數個相互之間沒有聯系、無法形成戰略上的聯動的孤立據點(也可以說是數個相互之間沒有聯系的筑壘陣地)可以說是一個戰局內最壞的情況之一。只要對方存在足夠的戰役決心,則無論防御方有多少兵力(實際上在這種情況下防御方往往也沒有多少軍隊可以使用了)、構筑多完善的防御體系也難逃被全殲的命運:困守孤城也就等于切斷了自己通過有效的戰役機動調動敵人、尋找敵方存在的漏洞并抓住機會尋殲的道路,就是自我摧毀了用有限的部隊發揮出超常的戰斗力的機會。而僅僅是通過殺傷敵人的有生力量來遲滯敵人,來消耗敵人的暴力水平。但是無疑的,防御方在這樣一種固態的態勢下暴力水平是一個不斷消減的常數,只要進攻方不斷增加暴力水平(以保存戰役決心為前提),防御方將會被很快消耗殆盡。以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場為例,歐洲戰場的列寧格勒保衛戰、斯大林格勒保衛戰雖然屬于城市作戰,但卻不能稱為一個戰局內單純的防御戰斗——紅軍僅僅是以以上兩座城市作為撤退底線,在敵軍進入進攻頂點后立即以更大的兵力圍繞這些地區進行反攻作戰。如果要說單純的防御,歐洲戰場首推柏林戰役,亞洲戰場首推硫磺島戰役和沖繩島戰役。結果盡管紅軍和美軍付出了慘重代價,但是柏林戰役、太平洋奪島戰役中的防御方德國陸軍、日本帝國陸軍也全數被殲。
有更好的方法嗎?我個人覺得,有一些。為了達到獲勝的目的,戰爭的手段不僅包括我們通常所說的消耗敵人力量的兩種手段——消滅敵人軍隊、占領敵人地區,還有一種不是辦法的辦法,也就是疲憊敵人。“疲憊敵人”的定義解釋是:通過持久的軍事行動來逐漸消耗敵人的物質力量和消磨敵人的意志(《戰爭論》第一篇《論戰爭的性質》第二章《戰爭中的目的和手段》,第36 頁)。疲憊敵人雖然也屬于一種單純的消極抵抗的范疇,但是卻是一種盡可能的拉長軍事行動的持續時間、擴大作戰地區的消極抵抗,在消極抵抗中又有了積極的意義。通過消耗敵人來消磨對手的戰役決心,通過選擇小的作戰目標來累積較大的勝利,目前阿富汗的塔利班游擊隊和伊拉克抵抗組織選擇的正是這種“疲憊敵人”的手段,而且其結果世人也都看到了:塔利班控制的地區越來越多;美軍在伊拉克陣亡超過4500,受傷超過5萬,等于一支整建制師團被重創,而美軍目前的整建制師團只有10個,巨大的傷亡已經導致美軍無法承受不得不撤軍。如果卡扎菲能有更積極的作戰意圖和更長遠的打算,就可以在蘇爾特等地停止抵抗以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讓出城市,同時將部隊化整為零進行游擊戰,拉長作戰時間,換句話說就是給過渡委搗亂,今天這邊廂狙擊手打死一個過渡委士兵,明天那邊廂路邊炸彈炸翻過渡委一個皮卡,時不時的稍微集中一下兵力圍殲人家一個巡邏隊什么的,就像當年奧馬爾.穆赫塔爾對抗格拉齊亞尼一樣。這種辦法雖然短期內看不出成效,但是從長期來看,無疑是比較好的辦法。
不過,從現代戰爭的特點來考慮,這種作戰形式——不僅是設想中的卡扎菲進行的游擊戰,而且阿富汗、伊拉克等地進行的游擊戰也是由于技術手段變得極為進步而要受到極大的制約的。在敵人尤其是技術水平極高、協同作戰能力極強的正規軍的偵察/觀通能力都有極大提高的情況下游擊戰所特有的隱蔽性已經受到了很大的限制,空中力量決定戰爭結果的特點更是讓很多游擊隊沒有了用武之地。更為重要的是,游擊戰的前提條件是需要有一定的群眾基礎,卡扎菲在本部族內存在著一定的群眾基礎,而在其它部族有無這種基礎就很難說了。因此,這二者又形成了制約執行“疲憊敵人”這一意圖的因素。
困難是可以克服的。更何況過渡委的軍隊不僅比不上歐美等國的現代化軍隊,連能不能比得過1920年代的格拉齊亞尼的意大利軍隊都是個問號;空中力量雖然在擊潰卡扎菲主力的過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空中力量出動的高成本性與高技術性造成了這一力量主導下的戰爭顯然是無法持續很長時間的戰爭,否則戰爭成本會超過戰爭的收益,甚至高得令人難以承受。
要執行這一積極意圖而不是死守孤城取決于作戰指揮官的戰斗意志與作戰決心,能不能想出這樣的辦法也要看作戰指揮官的戰術素養。很顯然,卡扎菲沒有這樣的意圖。因此,這就是他在丟失的黎波里之后的作戰中犯下的一個主要的軍事錯誤以及背后客觀的國家政治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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