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希望船長歸來
不記得在哪一年、讀的哪一本書,講的是一個英雄的冒險,他遍體鱗傷從一片神秘的森林中歸來,卻被世人譏笑做逃兵。盡管,這英雄經歷了所有前驅者曾經面臨過的災難和兇險——或者還更多,因為只有他自己戰勝了怪獸和惡魔,活著走出了死亡之谷——但世人眼中看到的,仍然只是一個懦夫。
從那本書里,我讀懂了一種悲劇,明白了這種英雄的崇拜,是必以犧牲生命為代價的。倘若活著,就必不會被承認他曾經的無畏和勇猛。
從書中讀來的這警示,自我少年時起,就一直認做一個箴言。這是宿命,也是悲哀,是一個人永遠無法掙脫的魔咒,假如要做英雄,就必定要丟棄那種兩全其美的幻想,要么是尊嚴,要么是性命,二者必選其一。并且這警示,還時時警醒自己,萬不可用這渾濁的眼去看一個活著的庸人,且萬萬不可僅僅為一個人的活著,而判他必定是庸人。
但這一次,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沖突,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痛。船長在日本人的牢獄中,像英雄一樣閃閃發光,我盼望著他能夠平安歸來;而一旦歸來了,卻又生出莫名的失落,好像其實,原來對他歸來的盼望,純屬一種自欺欺人的虛妄,而事實所盼的,則是他悲壯的死滅。
這大約就是精英們所蔑視的“極端民族主義”或者“口頭愛國主義”了。豈有政治是以犧牲人的性命為代價的?從最基本的人道立場,也是不可取的。——然而這的確是我內心的真實。
我希望船長的不能歸來,是我清楚地知道,一旦歸來,我們便“勝利”了。一切恥辱的陰霾,都遮不住這偉大“勝利”的萬丈光芒。仿佛被奸淫的妻女逃出魔窟,劫后余生的喜悅,使人們明白了活著比什么都重要!畢竟污穢的東西,是藏在衣服下的,別人不問,則唯有我們自己知道。人所能看見的東西,大多是被包裹之后的西服革履,是領帶飄揚。
與這“勝利”高高昂起的頭顱相比,我寧要那頭顱被砍落地下的失敗!或者還能聽到復仇者的低吼。這吼聲雖然乏力,但跟激昂的“交涉”放在一起,多少還是能夠聽出一絲雄性的力量。
但這又是一種矛盾。畢竟船長是我的同胞,我不愿意他死。并且在日本人的牢獄中,他的的確確是個英雄。而他事實上,僅僅只是一個船長,一個靠打漁為生的庸人,本不是英雄。
我憑什么希望他做英雄?活著歸來,怎樣就喪失了英雄的光輝?正如我少年時讀懂的那個故事的悖論,這一次,它在警示著我的同時,也令我陷入悖論的痛苦。難道我希望船長慘死在日本人的牢獄中嗎?絕非如此。那么我到底在希求什么呢?
也許,如同一團被澆滅的火焰的灰燼,余下的一種冰冷的絕望,仍然是將在風中被吹散。直到下一次因緣聚合,火光一閃,意欲勃勃燃起的瞬間,繼續重復這永無盡頭的輪回之苦。
這種悲和痛,其實已經跟船長毫無干系了,實際上是他作為一個中國人的符號,在2010年仲秋節前后這段日子里,如一種炮烙的酷刑,深深燙在我內心的一塊疤。
這種悲和痛,轉移了情感支配的意愿,我從不希望船長的歸來,漸漸轉變為開始祈禱船長不要再出海,這樣,則將不會再有對他歸來的擔憂、期待以及一切寄托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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