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先生是我素來尊敬的學者,二十年前他與矢吹晉(S教授)的談話錄,對我的影響近乎顛覆性的。而且我迄今都認為,90年他與北大學生的現場對話,是我見過的最精彩的現場演講,沒有之一。
但是近日何新先生的一些觀點,讓我如鯁在喉。無關左右之爭(何新先生自己也認為左右派都不認可他,我自然也不會偏狹的用左右來標簽他)但是最為根本也是最為關鍵的觀點。
《何新:內需主導走不通,中國亟須制訂自己的全球化方略》中說“眾所周知,中國之國情是人口過剩,國內資源近乎窮竭,農民極其貧困”
《何新:恐怖驚讀倫敦共濟會秘密文件思考第三次世界戰爭》中說:“中國未來必須尋求開拓出自己的國際生存空間,亟須繼續強化人口控制,并制訂自己的一套全球化方針。”
這里,何新先生給出了他對中國人口的一個基本判斷:中國人口過剩。并以此提出,要“繼續強化人口控制”,什么意思呢?應該是一胎化可能還不夠,0.5胎或許更好。
何新先生提出的“中國人口過剩”,一句話描述---是典型的形而上學觀點,完全脫離了現實,因此來指導中國的發展貽害無窮!
我尊敬何新先生,我更尊敬真理。
“中國人口過剩”,是許多人念茲在茲的一個理論,一旦論及中國當前的問題,資源、就業、糧食等等,都會把這個提出來,“人口過剩”成了導致中國出現問題的根本性因素之一。
然而包括何新先生在內,所有持類似觀點的人,有幾個認真的論證過,中國的人口到底多少合適、中國的人口到底有沒有過剩?偶爾幾句分析,也均是建立在錯誤的立場之上。就這么一個根本經不起推敲的觀點,居然成為貌似的公理。
一、“過剩”的標準是什么?
首先,講“過剩”,必然要有個標準,“過剩”永遠是相對的,是相對于正常標準的過剩。那么,中國人口的標準規模,或者說適宜規模,是多少?
有說三億的,有說五億的,有說七億的,還有人前兩年說*億,這兩年又變成*億。動輒就是用“億”當做變動單位,仿佛幾億人口都是橡皮泥,想怎么捏都行。由此就可以看出,所謂的“中國標準人口/適宜人口”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含糊的概念,根本就沒有一個科學的定論。
有些人設想“標準人口/適宜人口”,就是簡單的用“人均資源”當參照物,認為中國人均低了,所以肯定是人口多了,分母大了。比如淡水資源,中國人均淡水是世界平均水平的1/4左右,可見中國人太多.......然而假如以“世界平均水平”做標準,則世界上多數國家都在標準線之下!根本原因在于,淡水在世界上的分布極度不平衡,加拿大、巴西、俄羅斯等少數國家淡水資源非常豐沛,而很多國家都面臨不同程度的淡水緊張。
英國人均水資源與中國大致相當,英國人為什么不計劃生育?德國人均比中國少40%,德國呢?更慘的是以色列,人均不到中國的一成,以色列想過減少人口嗎?
補充一句,上述幾個國家的人口密度均大大超過中國。
再補充一句,上述幾個國家現在都在想盡辦法鼓勵生育。
當然了,有人要說,那是盎格魯撒克遜國家,那是猶太人,那是資本主義,他們要維護自身的統治,所以不會減少自己的人口......既然如此,中國獨自減少人口的意義何在?我們減得再多,人家照樣在增長,照樣要用資源,難道中國高風亮節到如此地步——通過減少本國人口來給其他國家提供資源么?
我始終不明白的是,何新先生一方面大談“中國人口過剩要強化人口控制”,一方面又在高調揭露共濟會、費爾蒙特飯店會議減少世界人口的陰謀,難道睿智如何新先生,就沒覺得這是自相矛盾么?
如果每個發展中國家都開始自覺減少“多余人口”,不正是共濟會之類的目的嗎?如果何新先生認為共濟會、費爾蒙特飯店會議滅絕世界剩余人口是在耍陰謀、播種邪惡,為什么又要鼓吹中國“人口過剩”?你自己都認為中國人口“過剩”不好,共濟會之流“消滅過剩人口”的設想難道不合理?
二、人口是導致中國社會問題的原因嗎?
現在面臨的許多問題,實際上跟人口多少毫無關系,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人口少了,問題就能解決。
導致問題的核心,是不合理的發展模式。
還是以淡水資源為例。我國的萬元GDP用水量超過世界平均的三倍,超過美國、日本等十幾倍,這完全“得益”于粗放的生產模式,跟人口多少沒有關系。就算我們把人口減到美國的規模(三億人),生產方式不改革,萬元GDP耗水還是人家的十幾倍,照樣會覺得水不夠用。具體到國內,寧夏是嚴重缺水的地區,然而寧夏的農業灌溉平均用水是全國平均的三倍以上!這種浪費難道是人口多導致的?要知道,寧夏才600萬人,人口密度大大低于全國水平......
再比如GDP能耗。有人說中國資源有限,人多了消耗更多。但是我們的GDP單位能耗是世界平均水平的三倍,是日本的八倍!如果,我們的GDP能耗可以減少2/3,那就意味著現有的煤炭、石油起碼能延長一倍以上的使用時間,還會有多少人覺得資源不夠?還覺得不夠,那就減少87.5%的能耗,延長七八倍以上的時間,總該可以了吧?至于怎么做,把GDP單位能耗降到世界平均水平,進而達到日本的水平。
難道這不比強制減少人口更得人心、更符合人類進步的方向?
有人要說了,不合理的發展模式也是人口多導致的,因為中國人多,就業壓力大,所以只能選擇勞動密集型、高耗能一類的企業,所以就導致能耗高、浪費多......這又是似是而非。以色列人口密度超過中國兩倍,人均淡水只有中國的1/20,一半以上國土是沙漠,各方面壓力遠超中國,而他卻發展出了世界上最先進的農業灌溉技術,95%的食物自給,棉花單產世界第一,花卉出口僅次于荷蘭....
人多地少資源缺,人家在惡劣的情況下,想到的不是減少人口,而是依靠科技依靠人的主觀能動性,從一片空白起步,成為農業強國。中國大多數省份的自然條件都要優于以色列,卻只會浪費資源,搞來搞去發現資源不夠,就認為是人多惹的禍,于是指望減少本國人口來緩解壓力.....這不成了前朝的著名兵器----劍(賤)嗎!
有人要說了,中國人口減少了,肯定能推動發展模式的轉變,比如勞動力減少,就會倒逼產業升級,淘汰高耗能生產,轉型到高科技產業,從而節能環保.....這是莫名其妙的邏輯!高科技產業需要相對較少的勞動力,但是勞動力少并不會必然導致產業升級、自然邁進高科技。否則,世界上人口最少的國家應該是科技最發達的國家,或者人口減少最快的國家是科技發展最迅速的國家,是這樣的么?
一個國家采用什么樣的發展模式,自身的條件(資源、人力、教育等)是一個因素,更重要的因素這個國家采用怎樣的發展思路,有怎樣的戰略規劃。因為國家人口多勞動力豐沛,就一門心思當苦力,當八輩子苦力,臨到勞動力減少了才被迫考慮轉型,這樣的國家不配談戰略。
三、中國人口規模世界第一是歷史的、自然的發展結果
中國現在有13億人,世界第一,根本不是中國人“多生、喜歡生”的結果!中國人的生育率,從1970年上溯幾百上千年,始終都是一個相對穩定的水平,一個婦女生育5-6個,屬于平均水平,并不比同期的歐美更高。相反,有研究表明,歐洲女性的極限生育水平還要超過中國。
之所以中國人口多于美國和歐洲國家,一是中國有五千年的文明史和兩千年的封建統一史,而美國、加拿大之類的建國才多少年?二是中國歷史上始終以“統一”為主流,秦以后的分裂,最多也就幾個國家并立,而歐洲千百年來分分合合幾十個國家,算上國內的諸侯國還要乘以10,國家之間互相攻伐,英法一仗能打一百多年,人口穩定增長的環境大大弱于中國,所以單個國家的人口遠不及中國。
如果埋怨中國現在“人多”,等于是埋怨中國不該有如此漫長的文明史和如此穩定的大一統結構!
這從另外一個角度證明了,目前中國的人口規模,是歷史的、自然的發展結果,建國以來的人口增長,也是由于恢復了人口正常增長的條件(減少意外死亡率、提高人均壽命等),并不是人為的拔高了生育率。既然如此,我們就要站在歷史的的角度,用發展的眼光看待人口問題,而不是機械的判斷人口多和少。
從這個思路出發,我們就能正確的看待中美兩國的人口差距了。有人羨慕美國只有3億人,覺得中國將來要是也能減少到3億人,肯定能過上美國一樣的好日子......問題是,美國現在的3億,是從300多萬(1776建國時)一路增長上來的,一樣是歷史的、自然的結果,并不是人為從13億直線減少下去的!美國現在有著發達國家中最高的生育率,相對合適的人口結構,所以美國的3億是有活力的3億人。如果中國用一胎化把人口減少到3億,屆時的中國生育率將低到難以置信,人口結構嚴重老化,這樣的3億是死氣沉沉毫無前途的3億!
什么叫東施效顰?只知道比較中美兩國人口總量,根本不管人口結構,不知道人口變動的自然規律,天真的以為“此3億=彼3億”----這就是當代東施的杰作。
希望何新先生不是21世紀的東施。
四、當前中國人口問題的關鍵是什么?
“人口”會不會成為問題?會!但是人口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人口總量”,而是人口結構和生育率。老中青幼的比例要合適,生育率要能滿足世代更替水平,這樣的人口就是健康的、可持續發展的。離開了這兩條,空談“人口多少才合適”,就是典型的形而上學。一個國家里都是老頭子,重度老齡化,就算他的人口總量少,人口密度低,人均資源豐富.....有任何意義嗎?那些豐富的資源給誰享用?等老頭子大量歸西,全都還給自然界么?
就好比GDP。兩國的GDP總量相當,一個構成GDP的是真實的物質生產,是扎扎實實的投資-生產-消費所帶來的,這樣的GDP就是財富;反之,另一個都是炒作出來的房地產,都是大拆大建弄出來的,這樣的GDP就沒有實際意義。
兩相比較,這兩個國家盡管GDP數字相當,能說國力一樣嗎?能說國民財富一樣嗎?能說發展前途一樣嗎?
何新先生不可能不明白這個基本的道理,為什么一涉及到中國人口,就不顧人口結構和生育率的現實,片面的只看總量呢?
中國現在的生育率已經低到1.3,這樣的水平根本無法實現人口的可持續性繁衍。繼續保持這個生育率(滿足何新先生設想的“強化人口控制”),不要百年中國人口減少到5億之內。而這個5億,絕對不可能給中國帶來繁榮,屆時中國老齡化將逼近40%,青壯年勞動力嚴重不足,國家的崩潰只是時間問題。
有人要說了,等人口減少到一定程度,然后鼓勵生育再穩定、增長起來不就行了么?.....很可惜,這種想法純粹紙上談兵。第一,現在有很多國家都在鼓勵生育,沒有一個能把生育率再恢復到2.1之上的,達不到這個水平,人口最終都是要凈減少,簡單的從1.5提高到1.6、1.7,沒有意義;第二,所有鼓勵生育的國家,一般都是在生育率低到1.7、1.8之后開始大規模鼓勵生育的,就是這樣,到現在都沒有看到成功的希望,而中國的生育率低于1.3已經十年了,沒有一個國家在達到這樣的生育率后還不鼓勵生育,自然也就更沒有一個國家在生育率長期低到這種水平后還能恢復到2.1以上的.....
所以,指望維持現在的1.3等將來人口減少了,然后再鼓勵生育恢復人口----是白日做夢!等將來你想恢復了,只怕是求爺爺告奶奶,也沒辦法了。
何新先生提出“強化人口控制”,那么先生可有任何辦法,待你的控制目標實現(比如達到你設想的“標準人口規模”)后,再來穩定并提高生育率,從而達到2.1,從而穩定人口不至于凈減少到滅亡?
談到人口問題,你可以不同意我的所有觀點,比如,你就是認為是人口多而不是發展模式導致社會問題,你就是認為中國老齡化30%、40%都可以接受......但是有一點你沒辦法逃避:用什么法子,將來讓生育率恢復并穩定在2.1的世代更替水平?
做不到這一點,你的一切“控制人口、減少人口”的呼吁,實質上就是“滅絕中國人口”:把人口減少了,又不能再穩定并恢復,不就是等于一直減少到滅絕???
一些主流專家學者,在這個問題上都在裝鴕鳥,整日空談人口壓力,卻絲毫不認真規劃未來怎么來穩定人口不至于直線減少下去,他們所給出的一些所謂辦法,都是國外使用過且證明無效的。唯一有點作用的,可能就是“吸引外來移民”,問題在于,中國本身就是世界人口第一大國,如果將來淪落到要靠外來移民提高生育、增加人口,還不能說明問題的嚴重性么?
空談誤國,由是觀之。希望何新先生能夠正確的看待這個問題,無論您是左還是右,人都沒了,談這些又有什么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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