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龍泉土地斗爭全記錄
翟明磊
這是1949 年后第一例農民通過行政復議上訴至國務院勝訴的土地案。龍泉農民從流血護地開始,在緊急關頭, 走上法律斗爭之路。最后打贏省政府, 在國務院支持下奪回土地。
在采訪中, 記者仿佛看到了一個古老故事的現代版,因為古戲中大部分戲劇成分, 在這個故事中都有了, 官逼民反, 欽差大臣, 微服私訪, 龍顏大怒……但這又的的確確是一個現代故事, 充滿著當代農民的智勇, 如同日本著名的成田機場土地斗爭。
“他們為什么會贏?”記者帶著這個問題走進龍泉農民。感謝他們用最坦誠的胸懷告知:“我們走通的這條法制抗爭之路, 別的農民也能走。”“你們不能把農民當豬一樣”
如果你是燕子
在空中, 你可以在幽藍群山環抱中找到龍泉市,七萬人口的城市, 東西長2.5 公里, 南北寬1.5 公里,從1991 年開始, 這個浙江最南部狹長城市如同灰色的嬰兒在不停地成長, 農田是他綠色的搖籃, 在群山中的搖籃只有這么大, 這個嬰兒的身軀漸漸擠滿了搖籃。
宏偉的市政府與體育館建在水田中央, 東部的二千畝農田是龍泉市所在龍淵鎮所剩不多的土地。雄心勃勃大搞城市化的市委書記要建四路三橋, 像所有的市長一樣, 發展總是硬道理。東進東進! 直到在一個村莊前他停了下來。那就是龍淵一村。
在空中, 你可以看到龍泉市, 卻看不到農民的面孔。你可以聽到打樁機的聲音, 卻聽不到農民的心聲。讓我們飛得更低一些, 飛進那些破瓦遮檐的房子。
2004 年在龍淵一村村民管子文家中, 傳來與征地組的對話。
“我們這次征地是為龍泉市的建設, 麗龍公路建設, 賢良路延伸段建設, 當地拆遷居民回遷安置, 是為了公共利益?!?/p>
“不對,你們是為了商品小區城東花園的建設,占用一村,二村,三村、四村、五村、七村二千多畝地, 其中只有二百畝是用在安置征地農民, 其它都是建商品房。
“為什么龍泉市地價平均在3300 一平米, 征我們的地只給65元一平米? 連砂子一立方米都要一百元。一畝地只給我們4 萬元?而這一畝地一年我們一家種菜就能賺一萬元。我們要搬回來蓋房子還要交宅基地審批費8 萬元, 也就是說, 你們不僅白白奪走了我們的地, 而且還要從我們身上再拿走4 萬元。”
“我告訴你, 別人可以賣, 你也可以賣, 我們龍泉太遠了,中央也管不到這么多事, 政府不會大義滅親的, 市政府是兒子,地區是爸爸, 省政府是爺爺。槍打出頭鳥。新官上任三把火,當心拿你開刀?!?/p>
“我們祖祖輩輩的田你們拿走了, 我們再從哪開田啊, 這兒的田連山上的都在農業學大寨時全開完了, 這么大歲數了,我還能做什么? 沒有土地, 我們會死的。”
“放心,別人餓不死你也餓不死,別人死,你也可以死啊。”街道干部說。
“我們本身是小康, 人人都往上走, 為什么要我們走下坡路? 你們公務員是人, 我們農民也是人, 你們不能把我們當豬一樣!”
讓一村農民更氣憤的是這兒從東晉開始就是龍泉最好的良田,“龍死水不旱”之地。古稱龍淵鎮, 至唐朝避唐太祖李淵的諱改為龍泉鎮, 這片良田曾養育出北宋一位丞相管師仁,現在則供應著龍泉市百分之六十的蔬菜, 征地時, 市政府卻以荒地上報。有趣的是這塊土地性質在政府公示中已變化了四次, 一會兒是集體所有耕地(2003 年前), 一會兒是國有土地(2004 年3 月), 一會兒又是集體所有的荒地(2005 年5 月)?!熬拖窈⒆拥哪? 四月的天, 說變就變!”一村村民張麗鋒說?!坝幸淮挝覇柛刹? 我們2000 年發的三十年承包證寫得明明白白, 這是集體所有的基本農田, 為什么說是國家的。他們說集體也是國家的, 我又問國家又是誰的, 他們說是農民的!”“龍泉的地價是多少? 就在我們村邊上的地塊, 拍賣價已經到了7500 元一平米, 征地只有65 元一平米, 這還是1991年的征地價格, 一平米良田比不上一方砂石的價格, 這到底是幫農民奔小康, 還是在殘酷剝削農民, 政府轉手在市場上賣掉一畝地可以賺二三百萬, 開發商再轉手又是一倍的利潤。憑什么? 憑什么?”
對于農民的追問, 市政府官員在聽證會上也講述了自己的道理:“我個人認為為了公共利益奉獻是一種美德,政府的補償標準是合法的, 因為省政府規定各市政府可以按當地情況制定征地補償標準, 龍泉農田是133 元一平方米——當然你們是荒地。我們告訴你們, 麗水市的標準是129 元一平米, 遂昌市是100 元一平米, 我們還是高的呢。你們土地增值靠什么? 是政府大量投入。沒有政府修路修橋, 你們土地能增值嗎?”
“你們在敲詐政府”
一開始, 一村村民什么法律都不懂, 只想要一個說得過去的補償,2002 年, 他們怯生生開出的條件, 是每平米給一百五十元, 這明明不是荒地嘛! 宅基地審批費就免掉吧。甚至他們說:“只要每人每月給我們二百元補貼, 村里死一個人, 免一個, 生一個給一個, 田我們白送給你們政府。”
龍泉政府說:“你們是在敲詐政府。”
其中不合理的審批費是逼農民走絕路的關鍵, 一村每人平均三分地, 每家一畝田只能分得四萬元, 而龍泉的土政策創全國記錄——宅基地審批費要8 萬元( 嚴格地說, 審批費由二部分組成, 一是審批費四萬元, 另一部分是重新購買宅基地的費用四萬元, 同樣的地農民以65 元一平米被征收, 卻要以350元一平米買回來)。這樣農民要重新住上房子不僅把四萬元征地費全貼進去還不夠, 還要拿出四萬元, 對貧窮一點的農民,這意味著田沒有了, 為了片瓦生存, 還要向政府獻上四萬元存款。
農民說“好比我們賣豬, 豬不僅僅白白送給他們, 還要搶光我們身上的賣豬錢”。
“我們農民是最好說話的, 又是最難講話的。我們農民是最怕死的, 也是最不怕死的?!惫茏游拇舐曊f,“只要讓農民維持小康, 農民是好商量的, 你要壓農民, 騙農民, 逼我們走絕路......”
誰能為農民說話? 村長嗎? 村長只會寫自己的名字,2002年通過賄選上任, 他的選票價50 元到500 元不等, 可以討價還價, 上任后就做起房地產生意, 引起580 個村民簽名要求罷免。15 年未開村民大會, 村長在村委委員都不知情的情況下將地賣給政府, 并做了荒地證明。2005 年5 月20 日任期結束后, 他拒絕選舉, 村委會陷入癱瘓。
2003 年6 月18 日, 在征地隊累計6000 人次的“說服”與壓力下, 全村十四個生產小組中的十一個賣了地。只有一村三個組83 戶農民決定抗爭。他們的三十畝顯得孤零零的, 周邊的農田全部被征完了。只有他們每天仍然種菜賣菜。
“沖啊!”
看問題角度不一樣, 結論也不一樣, 一種角度: 窮山惡水出刁民, 另外一種:山清水秀人聰明。龍泉生產最鋒利與最脆弱的兩樣東西: 寶劍與青瓷。這兒是兩省山區, 民風剽悍, 龍泉人說話的嗓門要比別的農民亮上一倍, 初聽起來, 讓人耳膜嗡嗡作響, 講話也如同吵架。
龍泉農民的領頭人張麗鋒, 三十五歲, 就是政府眼中的頭號刁民。頭戴藤盔的張麗鋒全身油黑, 自從2002 年進入維權后, 他停掉了自己所有小生意, 一心一意種田賣菜。說話比別人急, 也比別人大, 如同連珠炮式的發問與“這個王八蛋”的口頭禪是他特點。天不怕地不怕? 膽子也是被嚇大的。
一開始, 一村一組農民是遍地撒網, 撈到一個算一個,所有想到的求助方法, 都試了, 光各種求助信的郵寄費就花了三萬多元, 甚至有一次花了五千元,一百封特快專遞寄給中央電視臺,幾乎能查到名字的記者編導每人一份。所有的信如泥牛入海。
第一次走進浙江省政府信訪辦的大門, 無權無勢的農民去了五個人。信訪辦主任看見五個啥都不懂的泥腿子, 就說:“信訪條例說集體信訪不超過5 人, 你們來了5 個人就超過了, 我隨時隨地可以把你們抓起來, 念你們初犯, 算了, 龍泉市政府和我通過電話了, 是國有土地, 你們回去吧?!?/p>
麗水信訪辦頭一天很重視, 第二天就變了臉:“這是集體的事情, 你們幾個農民無權代表, 不受理?!逼仗煜露际钦鞯氐氖? 誰能睬他們呢。但是農民的倔脾氣上來后, 就要爭個理。
30 個農民2002 年悄悄簽了一個秘密敢死協議, 如果在抗爭中受傷或死亡, 大伙集資補償。其中有老人, 有婦女。10個農民組成決策小組, 而核心人員為5 人。56 戶人家四年共集資十七萬元。其中10 人小組占了一半,每次維權集資, 大伙交了, 不夠的, 核心小組成員就填上。光張麗鋒就出了三萬元。每次在小學開會, 上百農民參加。人就是要爭一口氣。
2004 年3 月11 日, 強遷的時刻到了, 下午一點, 四面八方的路被封鎖了。全龍泉幾乎所有公務員單位,財政,稅務,公安, 法院, 工商, 人大, 土地, 城建500 余人組成強遷隊,其中四十個建筑農民工手持大砍柴刀。四人一排的隊伍有一百米長, 威風凜凜, 浩浩蕩蕩開進一村一組的菜地。兩輛巨型推土機直接沖進菜地, 一排排白菜被碾進巨輪。
有人在村里放風, 大聲說:“不賣地小組完蛋了, 他們神氣不起來了, 今天有幾個人要被抓去坐牢了, 你們快去看?!睕]想到, 這給村民們報了警。一百多村民紛紛跑到自己的農田。
巨型推土機冒著白煙, 發出突突的巨響, 沖在最前面的是一村的老人與婦女, 他們用手死死抵住鏟斗, 幾個農民跳上鏟斗車, 張門頭等兩名七十歲的老人躺在巨輪底下。駕駛員被這種不要命的行為鎮住了。
你有大砍刀, 人海。我也有秘密武器。三個神秘盾牌被村民樹了起來, 那是朱德、周恩來、毛澤東三幅巨像。一個大橫幅亮了出來:“國家不能沒有農民, 土地是農民的命。”這是別村送來的武器??範幀F場的標牌與標語。農民的維權武器非同一般。另兩個大橫幅:“中國共產黨萬歲”、“龍泉政府強制征地”擋在了鏟車后路。鏟車前后不能動了。
絕不能砸機器。一百多村民事先已約定了底線。另一部分村民則直奔公安做說服工作:“鄉里鄉親的, 你們公安摻和啥呀?!惫矀冋f:“政府說你們賴面皮, 拿了征地費, 不肯搬,我們才來的?!迸藗冋f“根本不是這樣的......”公安明白后說:“啊呀, 土地局城建局怎么這個樣子呢?!睆拇斯仓慌杂^不參與了。穩住了公安的同時, 張麗鋒一刻不停地打救助電話, 從前天晚上到當天下午, 張麗鋒已打了三十個電話了, 打到省信訪辦, 一個軟綿綿的聲音說:“你們可以向當地法院告嘛?!睆堺愪h急了:“怎么告, 強遷隊里就有法院的人。”打通省國土資源廳廳長的手機, 剛說了幾句, 對方就掛了, 再打是關機。
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 絕望的村民心想只有拼了。這時領隊的龍泉市副市長喊出了:“沖啊, 給我沖!”打手們用頭盔砸傷了四個老人, 連頭盔也砸破了。村里商量好了“老人婦女先出面, 要動手, 中年人就要上”。村里第二批隊伍出馬了, 他們大多是中年人。
一村的村民赤手空拳與征地隊擰成一團。當工商局侯定光局長的兒子領著強遷隊開始拔田里的蔥時, 一位老奶奶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侯隊長的腿, 一個小時沒有松手, 掙脫不掉的侯公子只好賠了二百元錢。
幸運的事出現了, 在現場出現了新華社記者, 他撥通了總社電話, 總社緊急撥通中央的電話。
四點鐘, 強遷隊中公安隊伍首先悄悄撤退。一個小時后, 強遷隊長喊話:“這次撤退是為了更好的進攻......”
“啊, 逃羅! 逃羅!”在村民的哄笑聲中, 強遷隊退走了。乘勝追擊的村民認出了副市長, 一群婦女立即包圍了他討說法, 推搡起來...... 混戰中一名婦女胸口被撞傷。村民不敢放心, 仍成群坐在自己田中, 遲遲不肯散去。
“他們是吃了鐵蛋的”
陣地戰結束了,零星的遭遇戰才剛剛開始。政府改變策略,采取各個擊破。
張秀元, 護地組核心成員之一, 鄉村醫生。市衛生局局長要這個老實人賣地, 否則要撤銷他的衛生所, 他不干, 之后張秀元主持了第二生產小組協議: 村小隊組長不能代表村民簽賣地協議, 要簽也要等村民全部簽名后。第二天, 公安局找了他數次, 嚴告:“這是與政府對著干, 立即寫悔過書, 否則過年也要在牢里過?!彼麄冊诖蹇谒巡閰f議書, 在與村民搶奪中, 協議撕得粉碎。之后政府又說張在七十年代蓋的房子未經政府批準是非法的, 要拆掉。張秀元上告, 行政復議沒戲, 法院也判張秀元輸。法官說:“我沒辦法, 政府讓做的,我如果不這么判,明天我就和你們一樣種田了。你往上告吧。”麗水法院又判他輸。眼看強遷了, 張秀元大喝一聲:“誰拆我的房子, 我用刀把他從頭劈到大腿根!”
有效! 政府沒聲音了。一個村民開了個店賣電動車, 城建、工商、稅務、交通、質量、緝偵六個部門上門逼他簽字賣地。一位70 歲老黨員在民間集資, 被說成非法集資。一個農民有兒子坐牢, 工作組說了:“你賣地, 把你兒子早點弄出來, 要不然在里面更受罪?!?/p>
半年時間, 村民頂住各種壓力, 沒有一個人簽字賣地。工作組只好唉嘆:“這些人是吃了鐵蛋的, 找了沒有用?!睆拇恕俺澡F蛋的人”的叫法就傳開了。在這期間, 張麗鋒并沒有像其它地方農民一樣上法院討說法, 他看穿了,“當地法院和政府是一伙的, 沒有用, 多花冤枉錢?!彼焯煅芯糠晌臅? 心里漸漸有了一條妙計, 和大伙一說,“鐵蛋隊員”們拍著腿都說不錯。這計, 只有五個核心鐵蛋知曉。以后拆遷工作隊上門, 大伙也不和他們吵了。而是口徑一致地說:“你們走法律道路, 按法律, 征用基本農田一畝以上要報國務院, 就算不是基本農田,525 畝以下的一般耕地也要報省政府批準。你們拿到省政府的批文再來跟我們說話。”
幾次接觸, 工作組想, 鐵蛋們賣的什么藥?“能找皇帝, 不要去找太監?!边€有我們辦不到的事?2005 年5 月13 日征地工作組的口氣又硬起來了, 因為——省政府省土字A2005 第10001 號批文下來了, 同意龍泉市政府征地。而且寫著龍淵一村的土地是未利用地, 也就是荒地。
那一邊,“鐵蛋們”也很高興?!疤昧? 他們中計了, 把省政府拖下了水, 我們就是要逼他們拿省政府批文, 然后告省政府, 這樣就脫離了地方行政的泥潭子。”省政府要維持, 我們就上國務院告省政府, 要求國務院行政復議?!澳苷一实? 不要找太監?!痹邶埲r民心中, 國務院大致于金鑾寶殿, 代表國家, 代表民族, 總可以代表公正吧。
出乎張麗鋒預料,農民原以為省政府會以農田審批,卻沒有想到以“未利用地”批下來。“這些官員膽子真大, 以為農民好欺負。沒想到在之后, 聰明反被聰明誤,正是未利用地成了他們的敗筆?!睆堺愪h笑了。
“告到國務院, 要搞就搞高一點, 死也死得痛快一點?!睆堺愪h的大嗓門震得我嗡嗡耳響。
張麗鋒要求省政府行政復議, 打電話給省法制辦: 你們快來調查, 看看我們是農田還是荒地。省法制辦回答:“不用了, 法律上規定, 看材料就行了?!蓖瑫r鐵蛋們又開始緊張起來, 因為有了省政府批文, 龍泉市政府膽子又大了, 萬一在行政復議之前就動手強遷, 事就壞了。
果然, 市政府在6 月23 日又發一個強制令, 說要在6 月28 日清場。雙方又打開了心理戰。政府開始在所有國有企事業單位抽人, 大的抽五十人, 小的抽二十人, 自來水廠等企業開始發鞋發廠帽, 還故意到快餐店訂6 月28日大批客飯, 一副招兵買馬的架勢, 山雨欲來風滿樓。
那邊村民也不示弱,5 月13 日, 上百村民在小學開會。會上群情激昂,“第二次要強遷,我們跟他們拼命了。公務員一個月幾千元,一年好幾萬, 我們農民殺一個值, 殺兩個賺了。”管子文說,“為了農民利益, 我豁出去了,只要不槍斃我, 最多判五年, 十年, 十年后我再回來?!?/p>
農民們用啤酒瓶灌上汽油, 做成燃燒瓶,在村里公開試驗。又把鞭炮與炸魚的雷管火藥都挖了出來, 公開爆破。男人們將一瓶瓶汽油埋入地下。婦女們紛紛拿出納布鞋底的錐子, 在錐尖涂上甲胺磷類殺蟲劑。甚至, 他們把第二次戰斗的戰斗服都準備好了, 那是一百件黃色的T 恤,前面寫著“溫家寶總理救農民”, 后面寫著“胡錦濤總書記救農民”。
“用鮮血保衛土地”是做好的大橫幅。村民們急紅了眼睛。這些消息也通過會場上的線人, 傳到政府耳中。政府舉棋不定, 強遷嗎? 也許是第二個定州血案。
“拖住就是勝利”
能拖一天就是一天。張麗鋒想到了媒體, 一年來, 他常常給《南風窗》記者郭宇寬打電話, 一有什么情況就告訴小郭。這段時間, 幾乎天天打電話——“不好意思, 對媒體要死磨硬纏”——張麗鋒也有農民的媒體策略喔。郭宇寬告知:“沒辦法, 中國土地案件太多了, 沒辦法報道?!薄安还茉鯓? 你先過來再說?!惫^來采訪村民與市政府。之后發表了《龍泉土地糾紛案調查——騎虎難下的龍泉政府》。之后《商界》王福生記者等也過來采訪。三輪記者一次次訪問同時也給市政府造成壓力, 延緩了他們強遷的舉動。
6 月28 日, 預訂的清場行動沒有發生?!皩嵲拰嵳f, 沒有媒體的界入, 我們不會有那么幸運?!薄拔覀円M量拖時間, 也許在這期間, 國家政策會慢慢變好?!睆堺愪h與鐵蛋們商議。
6 月12 日市政府聽證會開始, 農民們更是步步不讓, 首先爭吵了兩個小時, 要求180 多村民全部入場旁聽。想一想,一百多個大嗓門吵起來屋頂都掀翻了, 政府只有退讓。之后農民要求自己錄相, 又是在半個小時爭吵后, 政府讓步。在聽證會上, 農民們把聽證會開成了向農民傳播法律意識的宣傳會, 指出龍泉政府將農田變成荒地是有預謀的欺騙行為。更巧妙的是農民們在聽證會上要求對方出示省政府批文, 終于拿到了復印件。
6 月13 日, 龍泉市人大竟專門通過一個協議支持政府強制征地。7 月7 日張麗鋒們向省政府申請行政復議仲裁。7 月22 日街道辦廢除了農民的土地承包證。與此同時, 村民的情緒也到了崩潰的臨界點。這一天, 狂亂的村民們在情急之下已高高抬起街道辦的一輛轎車, 準備掀翻, 張麗鋒當機立斷:“我們在申請行政復議, 忍一忍, 大家放下?!?/p>
許多農民急紅了眼:“告什么告, 沒用的, 和他們拼命算了!”這時張麗鋒外界的知識分子朋友起了很大的作用, 他們告訴村民:“先走法律途徑, 走不通, 再拼命也不遲?!?/p>
8 月份省政府受理了行政復議仲裁。幾乎同時, 也許地方政府意識到中了張麗鋒的計, 所有打擊報復, 突然奇怪地全部中止了。如同風暴眼中的平靜?!皟商鞎r間, 我急白了頭發”
9 月份, 省政府的行政復議傳來消息。“基本上維持, 你們可以私下協商, 價格高一點。”“我們不協商, 你先把我土地性質搞清楚再說, 是男人,還是女人, 搞清楚?!贝迕窨跉庖稽c都不軟。與此同時, 郭宇寬將龍泉土地案材料交給張思之大律師,轉交給了國土資源部, 下轉給浙江省, 龍泉方面又吃了一驚:“這些農民好像很有背景啊?!?/p>
2005 年11 月14 日, 省政府行政復議決定書下來了。15 天, 只有15 天, 張麗鋒可以向國務院申請行政復議。這十五天, 張麗鋒如同經歷了驚險片。因為靠當地的律師力量, 已經不夠了, 張麗鋒必須要找到一個好律師。時間一天天流逝, 找了8 個律師, 只有兩個敢接, 開口要天價十五萬,最少五萬, 農民沒有錢。直到11 月25 日前, 離最后期限還有五天, 張麗鋒仍沒有找到合適的律師。兩天時間, 張麗鋒日夜不安, 頭發急得一片片白了。
5 月25 日, 張麗鋒突然在網上搜索到龍泉林樟旺一案官司的律師張星水的名字, 他看了張星水為民疾呼的幾篇文章, 心里突然一動:“就是他了。”他立刻通過網絡聯系上張星水律師。張律師聽明白后開出了一萬五千元的律師價, 這是龍泉農民見過的中國最低的律師費了。
盡管張麗鋒與張星水從未見過面,“但從文章中看出他的為人?!睆男闹杏科鸬男湃问箯堺愪h立即將一萬五千元律師費打給張律師, 全權委托張律師在北京操辦。終于在2005 年11月30 日, 十五天期限的最后一天, 將材料遞進國務院。12 月6 日國務院決定受理。
我也是農民的孩子啊
張麗鋒沒有想到的是, 張星水律師為了替農民們省錢,12月9日,從北京坐了28個小時的火車趕到龍泉,挨家挨戶調查。在一戶老農民家中, 他用摻著泥沙的黑水為客人們將硬得磨牙的冷飯熱了一下, 陪同的張麗鋒們都難以下咽, 連連道歉,張星水卻說:“沒關系, 到這兒很難得, 這飯很好吃!”
張律師通過實地調查, 證實龍泉政府征地除了修一條普通的馬路外基本上與公共利益無關, 幾項列出的公共工程,距離征地田地很遠, 最近的也相距一公里外。而龍泉政府所說的一村土地是緊水灘工程五年一淹的泄洪淹沒征收地, 所以是未利用地, 更是謊言。這些地塊離緊水灘水庫有70 公里,而且在184 米淹沒線之上8 米。有趣的是, 征地周邊比一村海拔低兩米的9 個村莊全部是政府認定的基本農田, 偏偏一村地塊被稱為淹沒地。二次實地調查讓張星水取得一手資料。
2006 年張麗鋒接通了國務院行政復議司方軍副司長的電話。
面對國務院的官員, 張麗鋒的嗓門照樣震天響:“形勢嚴峻, 農民要殺人啦。你們快過來調查。”張麗鋒對記者說:“國務院的官員又怎么啦, 該說的狠話, 還是要說?!痹诮o國務院要求下來調查的申請書上, 張毫不客氣地說:“懇求你們來看一看地方政府在利益驅動高壓下農民已幾近窒息的生存權及發展權, 看一看最被邊緣化, 被剝奪感最強烈的弱勢群體農民。”
“也許他從未碰到過我這樣的農民, 不會說一句好話, 軟話, 想說啥就說啥。”他與方司長往往電話一聊就是一個小時。之后方副司長說,想交張麗鋒這樣的農民朋友。在案件結束后,方副司長還專門繞道到龍泉看望張麗鋒。
2006年5月21日、10月19日,方副司長兩次前往龍泉調查,在農民心中, 方副司長就是欽差大臣, 可是“方大人”一見農民的面就說:“你們辛苦了!”總是被官員們教訓嘲笑的龍泉農民心頭一熱,倒不知說什么好了。
在田頭, 方副司長看著一畝畝良田, 喃喃地說:“我也是農民的孩子啊, 我也種過田, 這是什么田, 我知道......”那一刻, 張麗鋒真正定了心,“我已經覺得我們能贏了,楊乃武與小白菜這么冤的案子能贏, 我們也能贏。一村的土地在陽光下, 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 種滿蔬菜, 怎么會變荒地?!?/p>
“方大人”每次來龍泉, 從不在龍泉留宿, 調查完立即就離開?!斑@才是欽差大臣嘛?!鞭r民們說。龍泉地方政府將農田當荒地上報, 是走了錯誤的一著, 因為農田與荒地差別太大, 是人都明白, 國家土地法規定“水交通方便, 在路邊的田地, 連續三年種植蔬菜的田地, 糧棉油生產基地”都屬基本農田。難怪, 中央電視臺記者董倩站在一村的良田前說了一句“他們真笨啊”。
是啊,他們小看了農民,也不明白農民有大地賦與的智慧。當有人問道張麗鋒為什么不走法院, 而走國務院申請行政復議, 張麗鋒回答:1. 國務院是務實親和的公正廉潔的溫家寶總理直接領導;2. 國務院宏觀調控, 出臺政策法規不與經濟利益掛鉤;3. 國務院代表國家形象, 要取信于民;4. 官大一級壓死人, 現在有些官員不怕法律, 更不把老百姓放在眼中, 只對上負責, 不對下負責;5. 大政府小司法, 現在法制不健全法院制度不獨立, 避免不了政府干擾法院;6. 不用向復議機構交費;7. 專家、記者都主張向國務院申請裁決。
“終將聚水成潮”
2007 年2 月1 日, 國務院做出最終裁決: 認定浙江省人民政府土地征收程序有瑕疵, 浙江省人民政府應將浙土字A2005 第10001 號土地征收決定中,征用一村的15.4228 公頃的集體所有土地種類由未利用地變更為耕地; 國務院還裁決責令浙江省人民政府完善批準征收耕地的相關手續。龍泉農民打贏了狀告省政府的官司。
新華社記者近日報道, 國務院的行政復議之路有望成為部分替代上訪的農民追求公義之路。其實張麗鋒向國務院提起行政復議那一年, 國務院行政復議司接受的行政復議的案子只有18 起, 許多農民不知道這樣的一條路。
泥腿子農民從村一級通過行政復議以土地問題將省政府告上國務院更是第一起。更具標志性意義的是:這是國務院受理的第一例告贏省政府的行政復議案。
方司長在調查中曾握著張麗鋒的手說:“做得好, 你們推動了國家法制進步, 國務院受理就是為了給農民一個說話的地方, 為此國務院支持你, 保護你, 退一步說, 即使告錯了農民也沒有任何責任, 國務院將做出公平裁決?!?/p>
張麗鋒笑了: 也許我有遺傳, 我查了族譜, 我有一個祖先在清朝也以農民身份, 把地方政府告到省政府。張麗鋒說:“中國有憲法更需要憲政, 有法律更需要法制。全國政協委員夏家駿對總理說:‘信仰日弱, 假話日多,權色日重, 吏事日怠, 上下日遠。’”農民的權益需要從上到下的恩賜, 更需要從下至上的爭取, 希望我們的案件能為全國被逼賣地農民帶來一點啟示和參考。我們現在的社會平衡是一種不信任的平衡, 只有通過農民理性維權, 政府公正行政, 最終達到一種官民之間的雙贏結局, 改善政府與百姓緊張關系, 避免定州事件再次發生。行政復議是每一個失地農民都可以走的路。
“土地是農民世世代代的依靠, 一把泥土給農民吃的、穿的, 這是最好的農田, 我們祖祖輩輩吃下去。”龍泉83 個農民以十七萬元的代價捍衛了四個村莊2000 畝1600 年歷史的土地。
張星水律師則較為平靜:“國務院做出裁決, 我也較吃驚, 實事求是地說, 龍泉案的勝利有許多偶然性, 固然可以成為農民們保護土地的示范, 但不一定都有相同結果。”聰明的張麗鋒興致很好, 他一口氣做了五面錦旗, 一場大戰勝利了, 也要論功行賞嘛——
一面給作家張耀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魯迅在世, 追求真理”。張麗鋒本來只想通過他找到為農民工討工資的政協委員夏家駿, 不料張知曉后,主動在網上為龍泉農民鼓與呼。值得一提的是在北京為張麗鋒奔走的公共知識分子郭宇寬、張思之、張耀杰等全部是義務勞動, 不取農民一分錢。一面給記者郭宇寬:“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宇寬澤民恩”。一面給張星水:“只向真理低頭, 更為農民彎腰。幸有一星如月, 終將聚水成潮”。一面給國務院法制辦與行政復議司:“秉公執法, 執政為民, 實地核查, 親民坦誠”。另一面給國務院:“忠心感謝國務院,赤心為民,恩重如山”。
那一天國務院法制辦官員們特意留送錦旗的張星水談了四十五分鐘, 處長笑了:“我們要把錦旗交給國務院最高領導?!睆堺愪h則亮著大嗓門告訴記者: 他要給溫家寶總理寫一封信, 要求修改農民覺得不合理的許多規定??墒? 又有哪個燕子能把信銜進老百姓眼中的深深“宰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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