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之困:四千萬貧困兒童調查
編者按 在剛剛過去的“六一”兒童節,許多孩子獲得了夢寐以求的禮物,參加了豐富多彩的活動,過了一個充實而快樂的節日。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這樣幸運。在廣西、貴州、青海、陜西、安徽、江西、福建等省(區)的集中連片特困地區,還生活著四千多萬14歲以下的兒童。
盡管近年來這些兒童在國家相關政策的扶持下,生存境遇有了一定改善,但他們在營養健康、疾病防控、教育資源等方面與城市兒童的差距仍在擴大,長期的貧困導致他們的精神世界黯淡無光,遠離現代科技和社會發展,更讓他們對外部世界充滿迷茫。兒童的命運既是個人的命運、家庭的命運,也關系國家的命運、民族的命運。讓我們一起來關注這四千萬貧困兒童的成長。
半天趕路 半天上課
教育公平是社會公平的基礎,“知識改變命運”曾激勵著無數寒門學子奮發圖強,改寫自己的人生。然而,記者在多個集中連片貧困地區采訪時發現,這里有相當比例的學生因家庭條件差、自然環境惡劣、學校生活艱苦,受教育的質量難以保證,一些學校甚至因學生疲憊難支放棄下午課程。
蒙妹玲每天上學都要乘坐簡易的小船往返上百米寬的紅水河。
“感覺還行,就是累”
早上6點左右的廣西壯族自治區大化瑤族自治縣大化鎮大調村,薄霧籠罩,天色將明未明,不時還聽到一聲聲雞叫。13歲的蒙妹玲利索地從床上爬起來,簡單地漱了漱口,背起書包就往門外走。蒙妹玲的父母年近60歲,由于頭一天干活疲憊,此時并沒有起床給她準備早飯。
蒙妹玲就讀于貢川鄉紅柳小學,上學要橫渡紅水河。孤單地沿著河沿土路走了30多分鐘后,蒙妹玲到了渡口。7時左右,其他村組的10多個學生陸續匯集于此,一艘由報廢漁船改裝的渡輪把他們接過河。渡輪的船舵傳動絞索是幾截自行車鏈條拼起來的,繞船幫一周,裸露在外,拐角處的幾個滑輪單薄得幾乎隨時可能被扯斷。到河對岸的碼頭,坐船要近半個小時。看著湍急的河水,蒙妹玲經常會感到害怕。
下船之后爬到坡頂,就到了學校,這時已經快8點。約10分鐘后,上課鈴響了。“感覺還行,就是累。”蒙妹玲說著走進了教室。
紅柳小學校長韋茬文告訴記者,學校一至六年級共有學生115名,學前班學生26名,70%學生家離學校四五公里,有的需要過河,還有的需要翻過三座150多米高的山頭。“放學后,看著一個個弱小的身影手腳并用地上山,很心酸。”他說。
記者走訪發現,廣西都安、大化兩個瑤族自治縣以及貴州省安龍縣、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縣、安徽省金寨縣,都地處山區,自然環境惡劣,許多學生和蒙妹玲一樣,上學的路途充滿艱辛。
“半天課”影響教育質量
上午8時30分左右,13歲的三年級學生羅廷習終于走到了學校——貴州省紫云縣猴場鎮馬寨小學。羅廷習家在猴場鎮貓寨村打丫組,離學校約10公里,路上要翻過兩個山頭。他早上5點起床出門,走走歇歇。最后4公里平路,幾乎一路小跑。走進教室,羅廷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累得再也不愿站起來。
學校把上課時間推遲到9點,已經比其他學校晚了1個小時。第一節課是語文。羅廷習雖然強打精神,但朗讀時依舊有氣無力。11時40分,上午課結束了。羅廷習嘴唇干裂,精神萎靡,走出教室,拿著父母給的1元錢,來到學校附近的代銷店買了一個小面包。這就是他的午飯,面包干得難以下咽。“我們沒有水喝。”羅廷習說。艱難地啃完面包之后,他便趴在課桌上打盹。13時20分,下午課開始了。羅廷習還沒緩過勁來,邊打盹邊聽課,等待著放學的鈴聲。
校長韋應忠已經見慣了這種情況,并沒有提醒他。韋應忠說,學校共有226名學生,其中80余人的情況和羅廷習類似。“他們能走到學校已經不錯了。”韋應忠說,平時,一些學生實在太累,走到半路就回家了,尤其是下雨天,低年級學生曠課率特別高,學校每年總有兩三名學生因為家遠輟學。另外,學校一年的缺水期達4個月,沒法提供營養午餐,很多學生餓著肚子,只盼著下午課早點結束,好回家吃晚飯。“下午課實際上只有家近一點的孩子在聽。”他說。
記者走訪發現,小學階段在校教育質量難以保障的情況,在貧困地區比較常見。主要原因包括部分學校沒有條件開展寄宿,學生大部分時間和精力花在趕路上;部分學校缺乏水源和“工友”,導致“3元營養午餐”縮水甚至不能提供,兒童營養難以保障,體力和精力不足;絕大多數學校教師存在兼課和一身多職現象,教學能力比較弱。
“最大心愿是一人睡一張床”
在有條件開展寄宿的學校,受學生不斷增多和低齡化趨勢的影響,一系列生活保障難題和安全隱患也逐漸凸顯。
12歲的劉海寧是安徽省金寨縣湯家匯鎮銀山畈中心學校五年級的學生。銀山畈中心學校坐落于大別山深處極為偏遠的鄉鎮,被稱為當地的“西伯利亞”。全校一年級至九年級300余名學生中,200余人住校。
在劉海寧的宿舍,不足20平方米的屋內,擺著6張老式的鐵架子上下鋪床,已經有一米六個頭的劉海寧告訴記者,12個鋪位總共睡了21個男生。“兩個人睡一張床,腿都伸不開。有一次太擠了,上鋪同學都摔了下來。”劉海寧說,“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在我初中畢業前能一個人睡一張床,這樣腿就可以伸直了。”
和劉海寧不同,住校的女生因為人少,可以一人睡一張床,不過“洗澡難”則是她們最頭疼的事。銀山畈中心校的宿舍樓每層有一間集體盥洗房,外間是一排自來水龍頭,里間是廁所。學生們告訴記者,平常洗澡只能在廁所里。
銀山畈中心學校是很多寄宿制學校的縮影,標準化宿舍配套不到位、食堂配套用房緊缺、缺少專職生活老師,不僅學生生活有諸多不便,也為校園安全埋下了隱患。
教育失衡引發貧困固化之憂
盡管存在各種安全隱患,但是寄宿制學校依然是很多貧困地區學生的最優選擇。在采訪中記者發現,受撤點并校和城鎮化發展影響,當前貧困地區學校設施不足、教師短缺現象突出,由教育不均衡導致的貧困固化現象亟待引起重視。
陜西省延川縣土崗鄉中心小學距縣城40公里,記者在這所學校采訪時看到,課間休息時,偌大的操場上基本見不到學生活動的場面。
土崗鄉中心小學校長郭生俊說,2003年他剛到學校工作時,還有340多個學生,那時不僅學校一到六年級班級齊整、教師全部是師范專業,學生素質也相對較高。后來隨著農村外出務工人員數量越來越多,學生流失速度也逐年加快。現在這所學校,幼兒園到小學總共只有10人。“這些孩子當中,要么是家庭條件不好,不能外出就讀的;要么是無法跟隨打工家長外出的留守兒童,其中遺傳智障兒童占了不小的比重。”郭生俊說。
福建省周寧縣泗橋鄉赤巖小學校長周倫炳告訴記者,由于缺乏專職教師和實驗設備,現在學校的計算機課和實驗課只能口頭講述。在課改后考試越來越注重學生動手能力和綜合素質的導向下,農村學生單純依靠刻苦應對應試教育的方法,將很難應付新課改的要求。“今后農村孩子考入名校的難度會越來越大。”周倫炳說。
陜西省延川縣教育局副局長劉福祥說,根據他們多年的統計,原來農村孩子和城里孩子在中考及以前的考試中,成績相差不大,現在考入名牌大學的農村孩子越來越少,說明不是農村孩子不努力、不刻苦,而是所接受教育的不均衡性越來越明顯。
教育部發展規劃司副司長陳鋒也坦言,自從國家實施義務教育“兩免一補”后,不少人誤認為貧困地區的兒童義務教育問題已經基本解決,事實上,目前貧困地區還存在優質教師流失、教師年齡及知識結構老化、中小學校舍不夠安全、教育配套設施和服務跟不上等問題。
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曾在青海、云南、貴州等三地的貧困縣做過一項調查,因為沒有機會接受學前教育,這些地區兒童在認知、語言、記憶和社會規則方面的心理發展僅相當于城市幼兒園同齡兒童的20%至60%。
身體發育遲緩 健康狀況堪憂
與城市的不少“小胖墩”相反,許多貧困地區兒童吃飽飯尚成問題,營養不足、發育遲緩是比較普遍的現象,其健康狀況令人心憂。
今年9歲的韋波看上去只有5、6歲的孩子高,瘦小的他和20多斤重的背簍顯得極不協調。
一天兩頓飯 干糧是午餐
上午快10點鐘的時候,捧著盛有大半碗南瓜粥的搪瓷碗,圍坐在一屜饃饃前,13歲的馮翻翻狼吞虎咽地吃著,這是她每天的早飯。吃完這頓,下一頓飯要等到下午放學后才能吃上。
馮翻翻是陜西省延川縣土崗鄉中心小學的三年級寄宿學生,在這個山大溝深的陜北貧困山區,一天兩頓飯是常態。在學校,記者看到了一張學生作息時間表,上面顯示從早晨6點50起床到晚上8點40熄燈的近14個小時內,只有早上9點40和下午5點40兩個用餐時間。
每天早飯時間,學校會同時給學生分發一盒牛奶加一個雞蛋的營養餐,馮翻翻拿到牛奶和雞蛋后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地鎖到宿舍柜子里。“留著晚上餓的時候吃。”她解釋說,晚上學校一般會做面吃,晚自習后還是會餓。
在青海省樂都縣達拉土族鄉甘溝小學,一年級土族男孩李永祥今年8歲,每天早上他7點起床,吃一袋方便面,然后和幾個小伙伴一起趕半個小時山路到學校。當記者問他午餐吃什么時,他和幾個小伙伴都從書包里掏出了塑料袋,有的包著油馓子,有的是干饃饃。“學校中午會發一袋牛奶,就著牛奶吃。”李永祥說。除了牛奶,學校還會發一個蘋果和一個桃酥。
除了正常的三餐營養保證不到位,校園周邊的各類存在食品安全隱患的山寨食品和“垃圾食品”也成為危害兒童身體健康的隱患。奧加奧餅干、康帥夫方便面、綠白口香糖……在不少貧困山區的學校周圍,仿照知名品牌的“三無食品”或者“山寨食品”屢見不鮮,而這些都成為孩子們眼中難得的“美味”。
馮翻翻告訴記者,她和同學們最想吃的就是方便面,有時一塊兩塊的零花錢攢下來就為了買八毛錢一包的方便面吃。
營養不足 發育遲緩
在廣西大化瑤族自治縣雅龍鄉的深山里,記者被一條岔路上孩子的身影深深吸引:男孩身高只有一米多一點,卻背著一個有身體三分之二大的背簍慢慢前行。
“你幾歲了?背簍里是什么?”記者問道。男孩沒有回答,而是停住了腳步,將勒在額頭上的背帶緩緩卸下,茫然地看著記者。他流著鼻涕,嘴角爛了,還流著一點口水。
男孩身后20多米處,是他的父母。由于身上的背簍太重,正停腳歇息。記者上前與他們聊了起來。孩子叫韋波,家在4公里外的弄雜屯。記者提出去他們家看看,夫婦倆很平靜,說要走一個半小時。記者替韋波扛起背簍,背簍很沉,不下20斤。一下子輕松的韋波笑了,開始輕快地往前走。
記者把隨身帶的一點蘭花豆和礦泉水給韋波,他接過后羞澀地拽著不肯吃。終于又到了一個山頭,突然發現一直在前頭走著的韋波不見了。緊接著聽到幾聲咳嗽聲,原來他躲在一塊石頭后面悄悄地吃蘭花豆,吃得急嗆著了。母親張愛新說,韋波9歲了。20斤的背簍每天壓在他的肩膀上,讓他看上去只有城里五六歲孩子的身高。
記者了解到,由于缺乏足夠的營養攝入,體重偏低、發育遲緩和貧血等問題已經成為影響貧困地區兒童成長的重要問題。中國疾病控制預防中心知名營養專家陳春明長年關注貧困地區兒童,她告訴記者,2010年中國5歲以下兒童的生長遲緩率為9.9%,其中城市僅為3.4%,達到發達國家水平,但貧困縣兒童生長遲緩率高達20%以上,處于中等嚴重程度。
廣西壯族自治區衛生廳疾控處處長陳發欽說,監測數據顯示,2010年廣西貧困農村地區兒童生長遲緩率、低體重率、貧血率各為21.6%、22%、16.9%,分別是城市兒童的21倍、9倍和1.7倍。
中國學生營養與健康促進會的中國兒童營養與健康報告顯示,在貧困地區,農村學生普遍存在“營養貧困”,近一半學生不能保證每天吃上三頓飯,在一個月內有三分之一學生吃不上肉,三分之二吃不上雞蛋。
除了營養不足,微量元素缺乏引起的營養不良也是影響兒童特別是3歲以下嬰幼兒健康的突出問題。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對青海、貴州、云南等省區貧困縣的調查顯示,孕婦和2歲以下兒童的貧血率均超過50%。陳春明說,貧血高發會嚴重影響兒童大腦、骨骼發育和智力發展,帶來的損失終生難以彌補。
“農村兒童健康狀況是筆糊涂賬”
記者在采訪中發現,除了普遍存在的營養不足,貧困地區農村基本的公共醫療服務難以到位,也使得貧困兒童的健康水平與城市孩子存在較大差距。
在地處羅霄山區的江西省永新縣,縣衛生局副局長王元倫坦言:“農村孩子體檢率不高,而且,體檢項目中只有身高、體重等少數幾項能完成,而視鼻聽、血紅蛋白等項目因為鄉鎮衛生院設備缺乏根本開展不了。”
“農村兒童的健康狀況是筆糊涂賬。”廣西都安縣衛生局基婦股股長藍首惠說,“在城市學校,一般每個學期孩子們都能體檢一次,而這樣的公共衛生服務對農村貧困山區的兒童來說是難以保障的。”
有計劃地注射疫苗,能有效幫助兒童預防和控制傳染病的發生和流行。但記者深入山區采訪了解到,農村貧困地區兒童疫苗漏種情況時有發生。張愛新告訴記者,因為學校離家太遠,9歲的韋波至今沒有上過學,也從來沒有接種過疫苗,也沒有人告訴他們需要“打針”。
一個基層衛生人員說:“農村地區點多面廣,在一些鄉鎮,村里的防疫醫師跑一天也許只能為一個兒童接種,而每針只有三五元的勞務費。這會影響他們的積極性。”記者了解到,貴州紫云縣及廣西都安縣等部分農村地區近年來還因為漏種疫苗暴發過傳染病疫情,嚴重危害兒童健康。
同時,由于營養和衛生狀況差,貧困地區兒童也成為疾病多發的高危人群。據了解,肺炎、先天性心臟病、白血病等已成為農村貧困地區兒童的健康殺手,而呼吸道和接觸性傳染病近年來呈現增多趨勢。2010年至2012年,廣西手足口病死亡316例,其中農村233例,占比74%。
江西省衛生廳醫政處處長龔小敏說,手足口病早期就是感冒癥狀,危重的手足口病發病非常快,從發病到死亡一般只有三天時間,病情不允許孩子在醫院間轉來轉去。而在農村的孩子,“感冒”首選就近的村醫和鄉鎮衛生院,因診療水平有限,救治時間很容易被耽誤,所以,手足口病患兒死亡率在農村地區較高。
“農村貧困地區兒童健康狀況令人擔憂。”江西省衛生廳農村衛生處處長予季說,“以手足口病為例,在江西省兒童醫院,手足口病的危重兒99%是農村的。”
蕭索的心靈 黯淡的夢想
沒有絢麗的夢想,沒有業余的愛好,甚至沒有相互傾訴、相互寬慰的伙伴,許多貧困兒童的精神世界同樣貧瘠而蕭索。
韋鳳珠的弟弟韋海正在石頭叢里玩泥巴。
最知心的朋友是小狗
延安市延川縣文安驛鎮中心小學是完全小學,全校有9名老師,幾十名學生,一年級最小的一個班只有2名學生,家境稍好的學生都去了外地,留下的多是貧困家庭的孩子。
二年級的賀雅潔、四年級的安玉榮、五年級的劉雪玲等幾個女孩子在一個宿舍,最初記者試圖和她們聊天時,她們你看我,我看你,沒人敢說話。老師告訴記者,劉雪玲父母離異,都又結婚生子,她就和爺爺奶奶生活,雖然學習成績差,但會洗衣做飯,能做幾種面食。
過了一會兒她們和記者熟了起來。“帶你去看‘白醫生’吧!”安玉榮說完,就和幾個伙伴一起往校園旁邊的一塊空地上跑。“白醫生”是一只白色的小狗,安玉榮一看到它就緊緊地把它抱在懷里。這時賀雅潔也去撫摸“白醫生”,她長得特別矮小,由于父母常年在外務工,賀雅潔從一年級就住校,可以看出她特別依戀安玉榮。
“‘白醫生’是我們最好的朋友,有什么心里話、什么委屈、什么苦惱,都說給它聽,每天最開心的事情就是放學后來看它。”劉雪玲說。
“特別盼望學校能來一些年輕的老師,可以和我們說說話。”劉雪玲告訴記者,最讓她難忘的是去年浙江大學的學生來支教,老師講了很多新鮮的故事,至今自己仍收藏著志愿者寫的臨別贈言。
文安驛鎮中心小學的老師平均年齡40歲以上,老師采取包班上課,學生每天都要面對同一個老師,特別渴望和外邊的世界交流。
江西省永新志愿者協會理事長周文琪說,由于貧困地區的家長普遍文化素質偏低,和孩子通電話時也多是問問學習情況和家里老人的身體。即使是假期回來,也是匆匆忙忙,孩子們的“心事”只能在幼小的心里越埋越深,找個人說說心里話,成了“奢侈”的心愿。
山區教師楊元松,對貧困地區孩子的心靈世界有著長期的觀察和研究,曾編著《中國留守兒童日記》一書,引起較大反響。他認為,在農村貧困地區相當一部分孩子是留守兒童,或者從小就開始住校。“在人生的旅途上,他們是一群精神孤獨的長跑者,他們有很多困惑,卻沒人可以交流,他們渴望親情,卻沒有對象傾訴。”
“我的夢想是能穿上高貴華麗的衣服”
安徽省金寨縣雙河鎮大畈中歐光彩小學位于大別山腹地,海拔800米的半山腰上。面對三年級的十幾個孩子,記者大聲問:“你們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是有錢,然后買高貴華麗的衣服穿。”在同學們的嘰嘰喳喳中,11歲的方玉娜回答得十分響亮。方玉娜的父母常年在外務工,她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年邁的老人只能保證她不餓肚子,對于其他的愿望無暇也沒有能力顧及。
記者留意到,長期物質匱乏使這些貧困地區的孩子很早就養成了堅韌和吃苦耐勞的品格。在世界觀逐步形成的特殊年齡階段,不少孩子也對金錢有著強烈的渴望,他們渴望成為富人、老板,甚至羨慕打工掙錢的哥哥姐姐。
貴州省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縣猴場鎮馬寨小學位于大石山區之中,全校180多個學生都是走讀生,不少學生單程就要走兩三個小時,翻越幾個山頭。由于早上起得太早,許多孩子來不及吃早飯就上路了。
十幾個小時不吃飯,中午簡單的零食自然無法填飽這些孩子的肚子。在六年級,記者問:“上午上課時,肚子餓的請舉手。”全班27個人,17個人舉起了手。15歲的梁開發坐在靠窗戶的一側,爸爸媽媽外出務工,他和爺爺生活在一起,聽到記者的提問,默默地舉起了手。
“爺爺一天給你多少錢用來中午買東西吃?”記者問。
“一元錢。”梁開發說。
“既然吃不飽,為什么不向爺爺提出多要點錢呢?”聽到記者的追問,梁開發突然眼圈充滿了淚水,雙手墊在臉下,趴在了桌子上。記者不忍心繼續追問他的家境。
過了一會,記者問梁開發:“長大了,你有什么愿望嗎?”
“打工掙錢。”梁開發幾乎不假思索地說。
楊元松認為,貧困地區的孩子容易羨慕條件好的城里人,也容易產生對金錢的渴望,甚至同村的大齡孩子外出打工一兩年回來,換了發型,買了手機,穿了時髦衣服,也會對他們敏感的內心世界產生影響。
“iPad可以吃嗎?”
記者在貧困山區曾問過孩子們:“知道iPad、iPhone是什么嗎?”
“是英語單詞?”“iPad可以吃嗎?”……記者留意到,當美國蘋果公司的iPad平板電腦、iPhone手機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成為街機的時候,這些農村貧困地區的兒童對此卻一無所知,宛如“被現代化拋棄的一代”。
記者在貴州省安龍縣普坪鎮納汪村鴨子井軍民希望小學和安龍縣平樂鄉龍蛇小學的現場調查表明,普通手機在貧困地區孩子中的持有率仍舊很低,網絡“只是聽說過”,智能手機更是聞所未聞。
電視仍然是許多農村貧困地區兒童了解外面世界的重要窗口。在廣西大化縣雅龍鄉盤兔村的一個山弄里,坐落著幾間簡易破舊的房屋,房屋周邊怪石嶙峋,從屋里到幾十米遠的山上,沒有任何道路,只能踩著石頭上去。這就是15歲女孩韋鳳珠的家,見到韋鳳珠時,她正在門口劈柴,她11歲的弟弟韋海主和10歲的弟弟韋海正在石頭叢里玩泥巴。
韋鳳珠告訴記者,家里共有兄妹五人,除了姐姐,兄妹四人都沒有讀過書。
“你弟弟會寫自己的名字嗎?”記者問韋鳳珠。
“會,我教的。”
“你沒有讀過書,怎么會寫?”
“電視上學的。”
記者發現,和村里的老年人不同,韋鳳珠姐弟三人都能說簡單的普通話,這都是他們在電視上學到的。
但是和姐姐還能和記者交流不同,韋海主和韋海兄弟非常內向、怕生,無論問什么都不回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兒。記者采訪發現,由于遠離現代社會,許多貧困地區的孩子顯得性格內向、自閉,對外部世界的人和事物有一種恐懼感,以至于記者和一些兒童之間簡單的溝通都無法完成。
遠離現代社會也造成貧困地區兒童和城市兒童之間的隔膜。記者在延安市延川縣一個依山而建的石窯洞里,見到13歲的女孩楊可婷時,她正在幫著媽媽照顧1歲的弟弟。“現在鄉里沒有小學了,只好來縣城讀書。”楊可婷的爸爸無奈地告訴記者。
楊可婷在延川縣一家比較好的小學讀書,她告訴記者,班里有60多個人,城里孩子40多個,農村孩子20多個。好朋友都是農村的,自己喜歡和農村的孩子玩。“他們城市的孩子在一起都是談論電腦的事情。”楊可婷說,我從來沒有上過網,最大的夢想是能考上大學。
呼喚貧困兒童發展的國家戰略
兒童的命運既是個人的命運、家庭的命運,也關系國家的命運、民族的命運。有關人士建議,應將集中連片貧困地區兒童全程的營養和教育保障納入國家戰略性規劃,調整和加大國家對兒童發展的財政投入,建立各級黨委政府關于兒童成長與發展的績效評價機制,實現兒童的健康成長和能力發展,斬斷集中連片貧困地區的“窮根”。
幾個孩子擠在一間破舊的宿舍內吃營養午餐。
認識不足體系滯后 兒童發展面臨困境
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集中連片貧困地區是難點。保障兒童的營養和教育,是貧困家庭徹底脫貧的根本出路。然而,時至今日,很多地區對集中連片貧困地區兒童發展的認識還沒有提高到區域脫貧的高度,貧困地區兒童成長幫扶的制度性設計還沒有形成。
由于對兒童發展的重視程度不足,各地普遍缺乏統一或牽頭的部門及領導干部,導致兒童工作各自為政,難以形成合力。記者調研發現,各地涉及兒童的工作系統五花八門,主要包括教育、衛生、團組織、婦聯、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等,但并沒有一個牽頭部門或地方領導負起總責,不能全盤掌握當地兒童的成長與發展情況,導致各部門兒童工作有交叉而不共享,難以形成合力開展整體設計和干預。
同時,衛生和教育系統作為主導力量,對兒童發展的體系建設依然不夠健全。一方面,貧困家庭父母受主客觀因素的制約,對兒童的營養干預和疾病防控處于無知和自發狀態,極易導致兒童營養不良和疾病多發。另一方面,各地衛生系統作為行政主管部門,卻受編制不足、衛生資源總量偏低狀況的影響,至今沒有真正建立婦幼保健體系。針對兒童的體檢、保健、營養干預和疾病篩查、治療,沒有形成長效機制。國家營養餐計劃作為一項民生工程,至今仍面臨飲水安全、“工友”工資配套等落實難題。
教育體系設計也滯后于形勢發展。多數貧困地區的學前教育機構最多只能覆蓋到鄉鎮一級,難以滿足農村地區兒童的需求。而村級中小學,受撤點并校的影響,其教學質量和接納學生的數量已經今非昔比;農村中小學教師受待遇和發展層面的制約,不斷從最基層的崗位上離開;伴隨農村空心化而生的教育空心化,讓貧困地區的學生面臨著上學遠、上學貴、上學難的困境。
同時,重視程度不足和現有財政體制雙重因素疊加,致使國家對教育衛生的財政投入出現結構性失衡,貧困地區與發達地區在教育和衛生領域的財政投入差距,有逐步擴大的趨勢。當前,我國的教育衛生財政支出以地方為主。結果,貧困地區財政越窮、投入越少,越難擺脫貧窮的代際循環。
“分進合擊”加快幫扶進度
集中連片貧困地區兒童發展是一個比較龐雜的系統工程,需要“分進合擊”,逐漸突破。近年來,我國相關政府部門和部分社會組織從貧困地區兒童最急切的需求入手,已經開展了一些試驗項目,并取得了理想的效果。有關人士建議,當前應該推進試驗項目的提標擴容,并以此為突破口,帶動采取更多的幫扶措施。
擴大孕婦和嬰幼兒營養干預覆蓋面,逐漸健全集中連片貧困地區鄉村兩級婦幼保健體系。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全國婦聯和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前期發起的營養干預試驗,效果顯著。2012年起,財政部、衛生部和全國婦聯年投入1億元,在27萬6至24個月嬰幼兒中正式開展營養干預。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教授陳春明說,應該進一步將集中連片貧困地區孕婦和嬰幼兒全部納入營養干預規劃。借實施營養干預之機,同步推進鄉村兩級婦幼保健體系的建立健全工作。
同時,中央財政應加大對教育,特別是集中連片貧困地區的教育投入,擴大對貧困地區兒童困難補助面和資金額度,加快推進貧困地區中小學校舍標準化建設,提高農村地區教師待遇,繼續實施農村義務教育學校教師特設崗位計劃和免費師范生計劃,吸引高校畢業生到農村從教,保障農村中小學教學質量;在有實際需要的地方,逐步恢復被撤并的中小學校,保障學生就近上學的權利,確保農村地區小學高年級學生以走讀為主,初中生根據實際需要,選擇走讀或寄宿。
另外,以營養餐提標擴容、形成長效機制為突破口,逐漸完善校舍和配套設施建設。2011年11月起,國家在14個集中連片貧困地區的680個縣推出農村學生營養改善計劃和寄宿制學校貧困學生補助。不過,部分地區基層教師反映,因為缺水、缺食堂、缺“工友”,營養餐還存在難以為繼或補助資金被擠占的問題,使這一民生工程打了折扣。他們建議,營養餐工程應該配套運行資金,并考慮與“校安工程”結合,進一步提高學校校舍及配套設施建設水平。
呼喚貧困兒童發展的國家戰略
相關人士指出,集中連片貧困地區往往資源匱乏,靠轉移支付幫扶,效果難以持久,難以實現區域的跨越式發展,難以阻斷貧困的代際循環。而對這些區域四千多萬14歲以下兒童開展營養保障和能力發展的“人力資本”幫扶,則能夠幫助貧困地區真正斬斷“窮根”。因此,集中連片貧困地區的兒童發展應該盡早上升到扶貧戰略層面,納入國家規劃。
首先,設立“國家農村貧困地區兒童發展規劃”,明確工作對象——集中連片貧困地區的四千多萬兒童,幫扶內容——營養干預、衛生保健、教育保障、權益保護等,并結合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目標,制定兒童發展工作目標。
其次,明確分工,建立兒童發展工作績效考核體制,深入普及對兒童發展重要性的認識,通過制度建設和輿論營造,提升全社會對兒童發展觀念的重視程度,落實兒童幫扶規劃。頂層設計上,統籌協調衛生、教育等相關部門及地方政府推進工作。
第三,調整優化財政支出的結構和方向,落實經費保障。教育部相關人士建議,國家應最先滿足基本公共服務需求。尤其在貧困地區,財政支出應該實行“事決定錢”,而不是“錢決定事”,即國家應該制定建設目標,然后安排財政支持。
比如,根據“義務教育均等化、標準化”的目標,制定校舍、食堂建設標準,統籌、調整財政資金的使用方向,明確中央和地方財政的支持責任,并根據地區差異安排不同的支出比例。根據測算,當前亟待推進的幾大工程共需增加財政支出近200億元:其中營養餐按每天每生補助4元計算,需要增加經費48億元;孕婦和嬰幼兒營養干預需要增加60億元;兒童學前教育按每童每年100元計算,需要增加90億元。
“一個國家應該把教育放在最重要的地位。相對于我們11萬億元的年度財政收入來說,現在針對貧困地區的教育投入還是太少了。”教育部發展規劃司副司長陳鋒說。
呵護希望
對一個家庭而言,最大希望莫過于孩子;對一個國家而言,最終的希望也在于兒童。
兒童之所以如此受關注、受重視,因為他們是初升的太陽,世界終究是他們的;同時,又因為他們像剛剛破土的幼苗,需要不斷栽培、剪枝才能成為家與國的棟梁。
如果一個孩子,在十歲左右就已能看穿一生,不過是父兄打工、漂泊的命運,那該是怎樣的慘淡。這或許正是許多貧困兒童讓記者不忍聞問其境遇的原因吧。
沒人否認,兒童是祖國的花朵。但這花朵如果不細心培育,妥為照料,結出的怕會是“苦果”。
許多地方的調查顯示,留守兒童犯罪越來越頻發,而且呈現出低齡化趨勢,有時犯罪手段和犯罪動機讓人匪夷所思。在一些群體性事件中,不少新生代農民工乘機打砸宣泄,也顯示了根深蒂固的與城市的隔閡、對社會的冷漠。
這不是偶然。記者在貧困地區采訪,能深深地感到貧窮對孩子的傷害。他們中有許多人不善交流、充滿恐懼,還有許多人不愿學習、乏人管教。他們少有絢麗的夢想,也不談興趣和愛好,他們告訴記者,最想快點長大,去打工掙錢。
打工掙錢,或許是這些孩子最接近的現實。因為過去十多年間,我國高等教育規模雖然不斷增大,但農村生源在重點大學所占比例卻逐年下降。北京大學的農村學生所占比例從三成降至一成,清華大學2010級農村生源,也僅占17%。
不過終有一天,他們會發現,沒有良好的教育,沒有廣博的見識,沒有長期積累的社會資源,他們即使付出雙倍的努力,也不一定能收獲到自己所期待的。到那時候,他們將怎樣安于自己打工的命運?怎樣看待這個社會的現實?這些,都是大可焦慮的問題。
改變必須從現在開始。如今,貧困地區的孩子們已經可以免費上學,也能享受營養餐,這是很大的成績,但還遠遠不夠。出身的差異盡管沒辦法消除,但政府可以盡量地彌合那些不平等,提供均等化的教育、醫療等公共服務,使每個兒童都有夢想、都有希望。
請呵護兒童、呵護希望。(王軍偉 蘇萬明 楊玉華 孟昭麗 李美娟 李春惠 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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