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炳棣教授文章:《中國鋼鐵工業的現狀與展望》
原載《參考消息》,出版日期:1976.02.12~1976.02.13
【本刊訊】香港《七十年代》月刊二月號刊登美國芝加哥大學歷史系湯普遜講座教授何炳棣的一篇文章,題目是《中國鋼鐵工業的現狀與展望》,摘轉如下:
在《七十年代》一九七五年二月號《中國是石油資源最豐富的國家》一文里,我曾附帶論及中國經濟建設中兩個較弱的環節——鋼鐵與化工。中國化工今后發展的速度應該遠比前此想象的要高,前景應該是非常樂觀的。事實上中國的化工已經開始起飛,在合理的短期之內,定會變成中國經濟發展中一個新的強大環節。至于鋼鐵問題,自“石油”一文發表之后,不少位前此并不相識的愛國者主動來信討論和指教。他們對祖國不約而同的關懷、對我這歷史工作者熱情耐心的指教,使我深深相信鋼鐵這個關鍵問題,值得深入淺出進一步討論分析。
(一)中國的鐵礦資源
要發展一個完整獨立的鋼鐵工業體系,必須具備充足的多種原始材料。煉鐵煉鋼最基本的原料是煤與鐵礦砂。半殖民地階段的舊中國盛行“地大而物并不博”的自卑看法,盛行中國貧油、貧鐵的論調。西方對中國資源最挑剔的所謂的專家們,仍然津津樂道中國適宜煉焦的某些種煙煤相對貧乏。凡是沒有偏見、注意中國近況的人們都已知道,文革以來江南和西南各省,甚至西藏,都發現了相當數量的煤藏,已經建立了不少新煤礦,北煤南運的現象已經逐年減少。至于中國缺乏適于煉焦的某些種煙煤的說法,也已經證明與事實不符。連破紀錄年產兩千萬噸以上的開灤等處都有大量宜于煉焦的煙煤。美國最宜煉焦的煙煤的藏量已經越來越少,中國煉焦的煙煤長期供應龐大鋼鐵工業的需要決不成問題。無論從蘊藏或從大型煤礦個別和總合產量或生產技術的觀點看,中國的煤藏和煤業都足堪匹敵美、蘇。
中國的鐵礦,無論是地殼裂縫中巖漿冷卻后形成的內生鐵礦,或是由流水作用而形成的沉積鐵礦,不但蘊藏豐富,而且分布極為普遍。
尊重中國的地質報道,認為中國鐵礦總儲量是一千億公噸。
西方對中國鐵礦部分正確的看法是大多數的礦含鐵量不高,一般在百分之三十左右,通常被稱為貧鐵礦。美國今天事實上幾乎已經沒有富鐵礦,鋼鐵企業大都仰仗大湖區含鐵甚低的鐵燧巖和一部分富鐵礦砂自國外輸入。中國除了極大量的沉積鐵礦,還有不少火成巖的富鐵礦,如白云鄂博、大冶、鄂城、海南島等廠。西德的專家們比較客觀,認為如果平均以含鐵百分之三十估計,中國的鐵礦砂可供生產三百億噸生鐵之需。但鐵的總藏量無疑義在美國之上,恐怕僅僅次于蘇聯。
除了煤和鐵礦砂之外,煉鋼還需要他種燃料、助熔劑、耐火材料、各種合金元素、純氧和凈水。燃料除焦炭外,還需要充足的電力、天然氣或燃料油等。中國的能源,無論是煤、油頁巖、石油、天然氣、水力,都非常豐富。鐵礦的分布既極普遍又合理地集中。這些基本條件都大有利于長期發展大規模的鋼鐵工業。
再煉鋼時用以去硫去氧和生產合金鋼等還需要或多或少的錳、硅、鎢、銻、鉛、鋁、鉻、鎳、鈷、鋅、錫、釩、鈦、鈮、鈰等元素。據所知中國目前需要進口的只是鎳和鉻,其他如錳、鎢、銻、鉬等礦藏都非常豐富,鎢和銻的蘊藏是世界最大的。最近中國報章雜志初步報道中國的稀土金屬種類既多、蘊藏又富,而且有些已經初步試驗成功,可以代替某些“傳統的”用以制造合金鋼的元素,或用以提高鋼的品質。
總之,從廣泛的資源角度來推論,中國無疑義地可以建立并能長期發展極大規模的鋼鐵工業。
(二)中國的煉鋼設備
煉鋼是一個很古老的工藝,但技術上最重要的革命卻是最近二十年的事。用現今的生產技術和數量來衡量,十九世紀雖已有工業革命,而鋼的產量一直很少。一九一三年美國鋼產超過德國,開始居世界第一位,這年的產量不過是一千四百萬噸。
最近二十年來鋼鐵工業突飛猛進的原因之一是煉鐵高爐的不斷加大和高爐效率之逐年提高,更重要的是煉鋼時用純氧頂吹的轉爐。我們先從煉鐵談起。中國效率最高的高爐事實上已經達到世界最先進的技術水準。這可由國內外報道得到證實。例如首都(即前石景山)鋼鐵廠的高爐每生產一噸生鐵僅需四六五公斤焦炭。除了采用最先進技術的西德和日本以外,即使美國許多高爐的焦炭消耗量都還是在五○○至六五○公斤之間。中國鋼都鞍山有十一座高爐,其中第九和第十兩座體積較大。這兩座高爐的平均單位體積的出鐵率(按:即每立方米每天的產量),早在一九六五年到六六年已經達到了一·五九至一·九○噸。詢問了芝加哥附近和匹茲堡方面的鋼廠之后,得知目前美國多數鋼鐵廠的高爐每立方米每天的出鐵率也不過是在一·五○到二·二○噸之間。鞍鋼的第九號高爐甚至曾經一度被列入世界生產效率最高的高爐之一。
再以高爐體積大小而論,一九七○年武漢鋼鐵廠已有一座二,五一六立方米、日產四,五○○噸的高爐。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高爐體積也不過是三千多立方米。一九七四年中國向西德訂購了六部三八,○○○馬力的高爐鼓風機。據專家就一般大型高爐的鼓風能力來估計,中國所訂購的鼓風設備應該能夠供給體積至少三千立方米以上的高爐所需要的熱空氣。與世界現有的高爐和鼓風能力相比較,中國所訂如此強大的鼓風機應該用在年產二百萬噸以上生鐵的第一等高爐。等到一九七七年應用這些強大鼓風機的新高爐造好之后,新增的生鐵年產量就應該在一千二百萬噸以上。
以上當然是中國高爐煉鐵最先進的例子。但迄今為止,中國生鐵產量增加的速度還是相當的慢。主要原因之一是各地極大多數的高爐的容量都是相當的小。
十年前世界上最大高爐的體積是三千立方米左右,今后的趨勢是越來越大。西德、蘇聯和日本已開始設計興建五千立方米以上的高爐。在不久的將來,西德甚至要有七千立方米的高爐出現。我們知道中國大多數高爐的體積是二、三百立方米之間。中國生鐵生產的瓶頸,顯然是由于高爐體積過小、總數不夠多。
煉鋼方面,轉爐雖早在一八五六年已經發明,但產鋼成本過高,質地也不易控制。因此直到一九六○年左右,舉世煉鋼都以平爐為主。最近二十年來,吹氧技術的成功使得停滯八十多年的轉爐獲得了新的生命力,現已為先進國家大批引用。
今后一、二十年之內,平爐更要逐漸全部被淘汰,基本原因是平爐效率低,一般每爐鋼需八至十二小時才能煉出,而氧氣頂吹的轉爐每爐鋼只需四十五分鐘至一小時。
在六十年代里,西方國家和日本淘汰了很多平爐,興建了大批轉爐。中國在五十年代開始建立近代鋼鐵工業時深受蘇聯影響,所興建的類皆平爐。在六十年代內外困難交迫之下,中國的鋼鐵業只有走自力更生的途徑。這十年之中,鋼鐵生產有降有升,雖然沒有增加,但技術上首都、鞍山、上海等廠有片面的進步。一九六五年至六六年首都鋼鐵廠開始成功設計新式轉爐,隨后少數的轉爐陸續在不少大、中、小型鋼廠出現。值得特別注意的就是,這些轉爐都是在最困難的情況之下完全是由國內技術人員和工人自己設計建造的,有些甚至是省和縣級的工程單位的貢獻。
至于轉爐煉鋼的技術方面,國內的工作人員顯然已從實際操縱之中獲得了不少有用的經驗,并積累了若干寶貴的工程資料。
五十年代基礎初奠的中國鋼鐵工業既深受蘇聯影響,所以直至今日平爐在全部煉鋼的設備之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可見中國如要打破粗鋼生產的瓶頸,必須逐步加速將平爐改建成轉爐,并更須籌建大批最新、最大、效率最高的氧氣底吹的轉爐。除了冶煉生鐵和粗鋼的兩個瓶頸之外,制造多種鋼材的最后工序方面也有嚴重的瓶頸存在。
冶煉生鐵、粗鋼和制造軋鋼成品的三種瓶頸分析之后,我們不能忽略鋼鐵工業的先決條件——鐵礦砂和焦炭的生產與供應——也有瓶頸存在。這個瓶頸比較容易理會。第一步先從原煤生產的觀點看,中國已經是世界三巨頭之一。中國采煤機械化的程度雖比美、蘇仍有相當差距,但第一等大礦設備好效率高,全國大、中、小型煤礦極多,最近的年總產量應該已達四億五千萬噸左右。試想這樣龐大的原煤生產勢必已經占用了極可觀數量的開礦設備。假定七十年代后半中國粗鋼增產的指標是一千萬噸,那就首先必須增產鐵礦砂三千幾百萬噸,隨著又必須增加原煤和鐵礦砂的洗選設備,添設鐵礦砂的燒結車間,擴充現有焦化廠的生產能力和興建新的焦化廠,又必須相應地增加運輸系統的負擔。所以發展全套鋼鐵聯合企業的先決條件就非常復雜。新中國事事從根本處入手。一九七二年向國外買進一批開礦設備,這年內開礦設備猛增百分之六十八·二,就是明證。但是在本世紀內中國鋼材年產達到或超過一億噸的過程中,僅僅以隨時克服多種原始材料生產、加工、運輸上的瓶頸而論,就是非常艱巨的工作。
新中國的鋼鐵工業在過去極度艱苦的二十六年中,已取得不少重要成就。但鋼鐵本是生產線最長、工序最復雜、規模日趨龐大、需要非常巨額投資的一種工業體系。因此,迄今為止,中國鋼鐵生產的每個主要階段之中都還有瓶頸存在。
(三)困難和展望
瓶頸就是矛盾,凡是矛盾,總可以從理論與實踐之中得到解決。依照上節中的分析,我們不妨研討解除種種瓶頸的方法。
解除冶煉生鐵瓶頸的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建造大批最新最大的高爐。根據中國近年向西德所買的鼓風機推測,兩三年之內將完成幾個三千立方米以上體積的高爐,所以中國已開始向新而大的路上走,但以目前經濟能力而言,中國還不能興建大批最大型的高爐。
解除冶煉粗鋼的瓶頸更需要長期巨額的投資,最根本的辦法是迎頭趕上去,興建大批最大、效率最高、最近才在西德試驗成功的氧氣底吹轉爐。救急的辦法是充分發掘現有平爐和中小型轉爐的生產潛力。在經濟能力還不夠充裕的目前階段,主要還是要靠發掘生產潛力。我們應該了解,中國目前粗鋼年產雖尚不足三千萬噸,全國現有各種煉爐的容量似乎已在四、五千萬噸之間。最近幾年之內粗鋼增產不必全靠建造最新式的大轉爐。
最后分析起來,徹底打破鋼鐵生產各階段中一切瓶頸須靠兩個最基本因素:長期大量投資和政策路線。中國對于發展鋼鐵工業一向是采取從開礦到鑄造軋鋼成品一切自搞的方針,專家們粗估中國每噸鋼的單位投資額,至少要七、八百美元,甚至超過一千美元。沿海如建大型廠,單位投資可能比內地廠所需要低一些。不難想象,在本世紀不斷提高粗鋼年產到一億噸的過程中,中國鋼鐵工業所需的投資總額非幾百億美元不可。
新中國資金積累的能力相當的強,但國家正在從事于全面的經濟建設,僅能從經常的積累中提供鋼鐵所需的一部分資金。第一等規模的鋼鐵工業所需的大部分資金幸有已在起飛的石油工業來長期供給。
在預期石油加速積累巨額資金的前提下,政府的政策路線對中國鋼鐵工業發展的速度將有重要的影響。中國對一般經濟發展的基本政策當然是自力更生,但自力更生的真諦原義往往不容易完全了解。我一九七四年夏天第二次訪問祖國時,北京一位高級官員向我指出自力更生的原則早在延安時期已經誕生,在延安時期和解放初期,毛主席曾經不止一次地說明,自力更生不是完全不考慮平等互惠原則下極廣義的“外援”,包括先進技術和設備的引進。我們在海外回想起來,不幸的是自韓戰到尼克松決定訪華的二十年間,美國對新中國有根本的誤解,政策在圍堵中國;更不幸的是,至晚從一九六○年起,蘇聯背信棄義、撤退在華科技人員和多種工業藍圖,造成了中國一時經濟的紊亂。此外中國經濟還受了一連三年糧食歉收的嚴重打擊。六十年代內外情勢逼得中國不得不走完全依靠自己的路線。因此,即使在近幾年來內外一派大好的形勢下,西方和不少海外華人仍以六十年代的經驗以表面字義解釋自力更生的政策。充分的歷史事實告訴我們,中國最高領導一向是反教條主義、重實踐、無時不在研究事物中的矛盾和解決矛盾的步驟與方法。根據我個人的觀察與認識,并根據兩年來中國已向西德、日本訂購了新而且大的鼓風機,全套冷、熱軋鋼設備等重要事實,我相信在自力更生的原則和經濟許可的條件下,中國將繼續引進最先進的鋼鐵技術和設備。
日本經濟尤其是鋼鐵的“奇跡”,不乏可供我們參考之處。日本遲至一九五七年鋼產還只有一千萬噸,長處是技術方面自冶煉到軋鋼都已有基礎。從這一年起,日本開始引進并建造每爐一百噸的氧氣頂吹轉爐和軋鋼方面連續鑄造的設備。在短短八年之中,鋼產就翻了幾倍達到四千萬噸。從一九六五年起,更進一步建造大批每爐二百到三百噸的轉爐,繼續擴充連續鑄造的設備,未幾年又翻了一倍多,年產達到一億噸。誠然,日本專重煉鋼和軋鋼、原料幾乎全靠進口這種典型,中國不能效仿。但是日本鋼鐵的“奇跡”卻反映了兩項真理。一,要建立和發展第一流的鋼鐵工業,必須引進最新技術、購買和自建大批最先進最大型的設備。這一點在今日的世界沒有一個例外。二,日本鋼鐵工業非常的成功,說明“時間就是金錢”。換言之,為了爭取時間,引進和購買最高效率的技術和設備是很合算的。因為鋼鐵盡速的增產刺激了無數重、輕工業的連帶起飛,加速加強了整個國家資金積累的能力,于是更回頭加速鋼鐵的飛躍和全部經濟螺旋的向上轉動。
我相信中國政府有關鋼鐵和其他經濟部門的高級官員們對日本鋼鐵工業的長處和弱點、對中國鋼鐵生產各階段中瓶頸的克服辦法,都早已作過縝密的分析與權衡。今年(一九七五年)夏天《人民日報》曾連載不少篇“大打礦山之仗”一類的報道,這很象是幾年之內就要開始大打二十年鋼鐵會戰的先聲。近年來我接觸北美華裔學人較多,有些極度關懷祖國的新朋友們問我,新中國做事一向很有魄力,何以對發展鋼鐵方面遠不如日本有魄力?我的答復是,新中國建國二十六年來,對供應由不足六億增到八億以上的人民從養生到送死百千種需要的負擔,實是人類史無前例地沉重;在不斷提高五分之一以上人類的生活和福利水準的極度艱苦的過程中,一時還積累不到發展頭等鋼鐵工業所需的異常巨額的資本。提到中國鋼鐵的起飛,目前幾乎已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這“東風”即將由最近幾年內必會高飛猛躍的石油工業吹送而來。
現在幾乎全世界都認為中國勢必成為石油生產領袖之一,石油必會替國家換取巨額外匯。中國的化學工業事實上現在已經開始起飛,在八十年代里也必可替國家積累不少資金。輕工業一向是極成功的,當然會繼續加速積累資金。所以二十世紀最后二十年的經濟情勢將大有利于鋼鐵的發展。
總之,今后如果沒有毀滅人類的核戰,如果民族國家沒有極意外的不幸,本世紀內中國鋼產無疑義地會超過一億噸。這一點極有意義。因為迄今為止,最關鍵性的鋼鐵是中國工業中發展最慢的一個大環節。然而這個大環節勢必會加強,種種道理已經分析了。全部中國經濟機器今后二十五年內所產生的種種成果是不難推想出的。如果有人覺得這種看法錯誤,不妨細讀一九七五年七月美國國會參眾兩院聯合經濟委員會四十萬言以上的專門報告《中國:經濟的重估》。這是美國對華情報工作中劃時代的報告,其中綜括的估計,特別由于中國石油工業前景的光明,都探討不出中國經濟不能成功的道理和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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