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立云霄
——志愿軍第50軍蔡正國副軍長犧牲經過
高戈里 劉宇飛
(《神劍》2008年第3期刊登)
高戈里的博客http://gaogeli.blshe.com/
志愿軍第50軍副軍長蔡正國,是抗美援朝戰爭中我軍犧牲的最高指揮員之一。
蔡正國的犧牲經過,民間有所誤傳、誤解。定居于遼寧丹東的原丹東第二中學校長鄭竹書,時任志愿軍第50軍司令部作戰參謀,是蔡正國犧牲的現場見證人。晚年,他在向兩位晚輩講述當年經歷時,披露了一系列藏在心底半個多世紀的現場細節。
這些細節的披露,使我們有機會打開烈士的心靈之窗,仰望那屹立蒼穹的魂魄!
重任在肩
1952年10月14日,為支持杜魯門連任美國總統,美軍奉命發起"金化攻勢",并首先攻擊我軍防御陣地突出的五圣山主峰下的上甘嶺兩個小高地,戰至11月初美國選舉投票之日,我上甘嶺陣地巋然不動,美國杜魯門總統隨即落選。
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擔任過歐洲盟軍統帥的艾森豪威爾當選美國總統后,還沒上任,即于當年12月2日至5日在新內閣中任國防部長的查爾斯·威爾遜、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布萊德雷等軍界要員的陪同下,前往朝鮮前線視察,與在朝鮮的美軍高級將領克拉克、范佛里特以及李承晚等人舉行一系列秘密會議,并宣稱:"我們不能永遠停留在一條固定不變的戰線上,繼續承受看不到任何結果的傷亡。小山丘上的小規模進攻是不可能結束這場戰爭的。""我們惟一的辦法最后只能是不顧一切危險,全力發動一場進攻。"隨后,曾組織指揮過著名的諾曼底登陸作戰的艾森豪威爾,命令侵朝"聯合國軍"總司令克拉克上將迅速制定在朝鮮的登陸作戰計劃,經批準后,組織部隊按計劃進行實戰演練。
美軍一旦在朝鮮西海岸登陸成功,不僅可以迅速占領朝鮮臨時首都平壤,還可以截斷朝鮮北部的鐵路、公路交通線,對"三八線"我軍形成合圍態勢,進而打破戰場僵局,取得類似"仁川登陸"的作戰效果。
1952年11月23日,已回北京主持中央軍委日常工作的彭德懷司令員,給志愿軍代司令員發來電報指示,要求志司"立即進行反登陸的準備工作,以預防來春敵人從我翼側登陸"。
12月上旬,毛澤東主席召見志愿軍代理司令員兼政治委員鄧華,對反登陸戰備工作做了具體部署,并在12月4日鄧華報送的關于朝鮮戰局形勢與明年的方針任務報告上批示:
應肯定敵以五至七個師在漢川鴨綠江線大舉登陸,并在我后[方]空降,時間應準備在春季,也可能更早些,我應十分加強地堡和坑道,部署五個軍于這一線,其中要有四個有經驗的軍,劃定防區,堅決阻敵登陸,不可有誤。
根據志司部署,漢川江到清川江南北地段為抗登陸的重點防御地段,第50軍作為"有經驗的軍",入選其中。
早在兩年多前的第四次戰役,第50軍按照彭德懷司令員"西頂東放"的部署,堅守漢江南北兩岸50晝夜,掩護我軍主力休整、集結,并在東線實施橫城反擊戰。戰役之初,志愿軍總部首長曾預料第50軍這支新部隊頂不住,于是,把第38軍放在第50軍側后,準備隨時加入戰斗。豈知,戰役打到第7天,見第50軍以劣勢裝備頑強堅守一線陣地巋然不動,彭德懷司令員親自發來嘉獎電。隨后不久,具體負責西線防御的志愿軍副司令員韓先楚打來電話,詢問第50軍在漢江南岸"能不能再守幾天"?再后,志司連續兩天電示第50軍:"你們已苦戰十日,希望軍再收縮陣地,再堅持數天,主力才可能出擊......"
是役,第50軍獲得了毛澤東主席和彭德懷司令員的交口贊譽。
這一次,第50軍再次與"萬歲軍"并肩受領重點防御地段的堅守任務,在清川江北、南地段分別組織抗敵登陸作戰準備。
據時任第50軍148師炮兵主任的楊協中回憶:為了組織好這次防御,蔡正國副軍長殫精竭慮,幾乎每一門火炮的配置,都要親自審議拍板。
敵機臨空
1953年4月12日,50軍軍部所在地朝鮮平安北道青龍里,天氣晴朗,初春時節,人們還未卸去御寒的棉衣,初暖還寒的空氣中,仍就透著陣陣涼意。無人意識到,抗登陸作戰還沒打響,一場冷酷的災難即將降臨。
此時,我軍反登陸備戰工作已經基本完成,蔡正國副軍長正組織全軍團、營干部抗登陸作戰輪訓班。那年月,我軍各級指戰員對于美軍陸海空軍如何協同實施登陸作戰,聞所未聞,對于我軍怎樣抗敵登陸,更是一無所知,培訓時間短,任務重,工作千頭萬緒,非常繁忙。
當天晚上,按計劃是輪訓班的組長匯報會,內容包括:(1)由輪訓班各組的組長匯報當前工作;(2)由蔡副軍長總結入朝以來的作戰經驗;(3)找出當前工作中尤其是工事構筑中存在的問題,并研究解決辦法。
蔡正國副軍長住在坑道前二三十米處的一棟民房里,會議室就在旁邊。坑道是用從山上砍下來的原木被覆的,里面濕度大,通風差,空間狹小,設施簡陋,桌子擺不開,地圖無法掛,十來個人開會做個記錄都很困難,所以,若無緊急情況,人們通常都不愿意呆在里面。
會議的準備工作是大量的。那時的軍機關,人員配備非常精干,作教科(全稱"作戰教育科")是軍司令部最重要的科室,只有1名科長、4名參謀、3名見習參謀和1名測繪員,常常一個人頂兩三個人用,每天都忙得團團轉。作戰參謀鄭竹書一大早便投入緊張的會議準備工作,到晚飯前,各項準備基本完成,只剩下會議室尚未打掃,照明用的蠟燭還沒落實。
晚飯前17時許,兩架美軍偵察機在青龍里上空突然低空掠過。這種飛機體積小,噪音低,速度快,超低空飛行,隔著一座山就不容易聽到聲音,所以,很難預先發現。
美軍偵察機一過,鄭竹書立刻聯想到兩天前梨花浦遭美軍飛機轟炸的情況。
梨花浦,距軍部所在地的青龍里幾十公里,是所屬第148師442團的防御地域。據該團政委高星耀生前回憶,那一次,部隊防御陣地上的坑道剛剛挖好,正準備搬些炸藥上山,模擬敵機轟炸,檢驗坑道的堅固程度,碰巧敵機來了,先是幾架偵察機臨空偵察,隨后是多批次、多彈型的地毯式轟炸。因為預有準備,敵機空襲沒有得逞。
也許,正是這種避免傷亡的偶然性,使得全軍各部隊沒有因梨花浦被炸而對防空襲引起足夠的重視。
梨花浦被炸情況,鄭竹書是通過第148師作戰參謀的電話報告得知的。此時,身為軍部作戰參謀,職責的警覺使他聯想到梨花浦被炸的過程。他立即向直接領導趙國璋科長陳述了自己的擔憂,并建議:今晚會議內容太多,肯定要開到深夜,為安全起見,最好進坑道開。
拒進坑道
據趙國璋的次子趙俊達回憶,父親生前告訴他,蔡副軍長非常細心,他參加紅軍前當過木匠,閑暇時,只要看到雕花的建筑物就駐足仔細欣賞、品味,還不止一次地對身旁的同志說:"等戰爭結束了,我雕個好的給你們看,保證不比這個差!"
軍部駐地附近,因為發現過敵特打信號彈,部隊曾與當地政府相配合,組織過搜剿和"清鄉",但都沒有什么結果。
趙國璋科長覺得鄭竹書的建議有理有據,估計細心的蔡副軍長也許會接受,便立刻去了蔡副軍長辦公室。
不料,趙國璋從蔡副軍長辦公室出來后,告訴鄭竹書:"晚上的會議還是在外邊,‘三號'不同意進坑道。"
"三號",是"三號首長"的簡稱。戰爭年代,我軍部隊出于保密需要,通常要求指戰員稱呼部隊長為"一號首長",政委為"二號首長",副部隊長為"三號首長",副政委為"四號首長"......
見蔡副軍長不同意進坑道開會,鄭竹書只好將會議室打掃干凈,找來蠟燭,擺在會議室桌面上,心想:在青龍里的人肯定都聽到美機低空掠過的聲音了,軍長、政委、副軍長、軍參謀長等軍首長無一人在意,軍機關、軍直屬隊那么多人也都沒有顧慮,可能真是我過于敏感了。
在抗美援朝戰場上,由于制空權基本上被老美掌握,美機肆虐于我軍駐地上空,指戰員們早已司空見慣了。
軍人,自古就是血性男兒建功立業的"封號";戰場,從來都是英豪群體揮灑血性的"封土"。
熟悉蔡正國的人都能理解,如果飛機一過,就鉆進坑道半天不出來,那就不是蔡正國了。這樣的指揮員,肯定帶不出一支敢打敢拼能征善戰的雄師勁旅。
在英雄輩出的中國人民志愿軍中,視死如歸、豪情壯軍威的指揮員太多太多了。為首的,就是志愿軍統帥彭德懷。不止一次,對副手的百般勸說,他甚至火冒三丈:"誰怕死,就去躲飛機!"
1950年11月25日,面對即將到來的空襲,彭德懷與蔡正國幾乎一模一樣,開始,也是死活不進防空洞,到后來,是洪學智副司令員急中生智,以"中央讓管的,中央有命令"為理由,硬把彭老總拉進了防空洞,才化險為夷。
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的將帥,不是不珍惜生命,恰恰相反,他們珍惜的是更多的生命,他們全身心投入的,是對國家興衰、戰爭成敗、軍隊安危的關注。
一支軍隊,尤其是一支武器裝備劣勢的軍隊,不可沒有無畏的戰斗意志和頑強的戰斗作風,而這,很大程度決定于其"將帥"的意志。
蔡正國性情內斂,"對己嚴,對人寬"是他生前自題于筆記本扉頁的座右銘。他知道,團、營干部輪訓班參加晚上會議的9位組長,多為步兵團的副團長或參謀長,軍首長的舉止言談、舉直錯枉,都在"潤物細無聲"地向部屬言傳身教。
蔡正國以其"每臨大事有靜氣"的風骨與風范,影響著部隊的風氣。
趙國璋、鄭竹書理解朝夕相處的首長,沒再說啥,繼續投入緊張的會議準備工作。
首長決心如磐石
豈知,剛剛吃過晚飯,又有4架美機突然臨空,幾乎是貼著軍部駐地的屋頂呼嘯飛過。
是敵機低空偵察拍照?是軍部已被敵人發現了?不祥的預感又涌上鄭竹書的心頭:今晚要出事!
他再次向趙國璋科長提出:"還是跟蔡副軍長說說,進坑道開會吧!"
趙國璋調任軍司令部作教科長前,是第148師444團團長,他知道,蔡副軍長雖然平日言語不多,但指揮意志堅如磐石。
第四次戰役開始前,軍長曾澤生和軍政委徐文烈赴志司開會、軍參謀長舒行回國集訓,所以,第四次戰役最初幾天,也就是第50軍漢江阻擊戰最艱難的階段,主要是蔡正國副軍長在軍副參謀長李佐等同志的協助下指揮的。
戰役之初,志愿軍總部首長考慮到第50軍是由起義部隊改編的新部隊,武器裝備又差,曾預想該部守不住陣地,并給了部隊每天500碼的機動余地,但蔡副軍長沒有向下傳達。
漢江阻擊戰打得殘酷啊!
以趙國璋任團長的第444團修理山防御為例,其正面進攻之敵為美軍第25步兵師一個整師,裝備70毫米以上口徑的火炮330多門,坦克70余輛,第一線步兵營還可以隨時用無線電引導航空火力支援地面作戰。而堅守修理山的第444團,70毫米以上口徑的火炮只有4門八二迫擊炮、2門九二步兵炮,加上后來師里配屬的4門山炮,數量不及美軍的三十分之一,且都是輕型火炮;不僅如此,各級基本未配備防空火器和反坦克火器,打坦克主要靠爆破筒、炸藥包和集束手榴彈。
按照最初的部署,第一線部隊要堅守一線陣地7天。從1951年1月25日打到1月31日,一線分隊幾乎全部傷亡逾半,有的甚至整連、整排打光。更為困難的是,部隊已近彈盡糧絕,直到7天過后,上級才給趙國璋所在的第148師補充了2.3萬發子彈。這些子彈若平攤到全師指戰員頭上,人均只有三四發。師里見補給的彈藥太少,只好命令機關和二線部隊只留三分之一的手榴彈、子彈,其余的一律收上來,送往一線部隊。
據第50軍的史料記載,"開始一周內,彈藥發生極大的恐慌",敵人的裝甲分隊甚至不止一次"打到我們的指揮系統里"。然而,各級部隊首長指揮若定,一線防御陣地巋然不動。
時任軍司令部副參謀長的李佐記得,當志愿軍副司令員韓先楚打來電話,詢問第50軍在漢江南岸"能不能再守幾天"?蔡正國副軍長堅定地回答:"你讓我們再守幾天都行,只是漢江快要解凍了,什么時候讓我們撤到江北,得提前告訴我們。"
蔡正國是第三次戰役前夕,從第40軍副軍長任上調來的。漢江兩岸50晝夜阻擊戰,不僅打出了第50軍的軍威,也打出了蔡正國副軍長在全軍的崇高威望。
指揮員的威望,是壯軍威的魂魄。
帶過兵、經歷過槍林彈雨的趙國璋,熟悉老首長的"說一不二"的習性,更懂得不輕易動搖決心,是指揮員在戰場上的基本素質。面對鄭竹書的再次進言,趙國璋搖了搖頭:"既然‘三號'不同意,我們就在外邊開吧!敵機飛過可能是一種偶然情況,未必就一定會出事。"
鄭竹書執意不改,索性請求:"要不,我直接向‘三號'建議?"
趙國璋想了想,點頭同意了。
難容"怕死"
"報告‘三號'",一進蔡副軍長辦公室,鄭竹書便直抒己見:"今晚敵機兩次臨空,鑒于敵機在梨花浦先偵察后轟炸的先例,我建議今晚的會議最好在坑道里進行。"
正在伏案工作的蔡副軍長抬起頭來,一束犀利的目光射了過去:"怎么,你們怕死嗎?"
"怕死",是血性軍人難以容忍的品行。
指揮員"怕死",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里,更難容忍。
志愿軍第50軍,由1948年10月在長春起義的原國民黨第60軍成建制改編。該部起義后,我軍迅速派去了以徐文烈政委為首的400多名中共黨員干部,隨后,組織部隊開展了以"控訴舊社會,控訴舊軍隊"為核心內容的政治整訓,進而實現了數萬官兵脫胎換骨的靈魂聚變。
由一支為少數剝削階級賣命的舊軍隊,轉變成為全新的人民軍隊,還要靠老部隊派來的干部"傳幫帶"。打仗,舊軍隊靠等級森嚴的"強迫紀律",靠血腥的"督戰隊";人民軍隊靠的是建立在政治覺悟基礎上的"自覺紀律",靠的是干部以身作則。
趙國璋團的老戰士徐樹禮記得,部隊撤到漢江北岸后,第2連在漢江大橋的橋墩上預裝了100多斤炸藥和若干地雷,隨時準備炸橋,阻敵北犯。不料,炸橋時,導火索濕了,橋頭又被敵人密集的火力封住,奉命炸橋的一位副排長幾次帶人都無法接近橋墩。緊要關頭,山東籍的老八路、副團長王連海扛著兩根爆破筒,冒著敵人的炮火來了,說是要親自引爆炸藥。他一到,2連的干部戰士全急了,這邊,指導員死死拽住副團長,連長趕緊組織火力掩護,那頭,副排長背上兩袋8枚手榴彈,箭步沖向橋墩。
隨著一聲巨響,成就了一名令家鄉父老為之驕傲的爆破功臣。
在人民軍隊,"不怕死",絕不是說說而已,各級指揮員必須見之于行動,垂范于部屬。
面對首長"怕死"的斥責,鄭竹書一時語塞,悵然而退。
然而,恐有意外的預感使得鄭竹書愈發惴惴不安:個人之"死"不足為慮,事關軍首長和整個軍部的安危,豈能心存僥幸掉以輕心?
鄭竹書想直接去找曾澤生軍長或徐文烈政委陳述自己的擔憂,但轉念又想:如果他們與蔡副軍長一樣怎么辦?或者引起首長之間的矛盾怎么辦?
前思后想,左右為難,鄭竹書欲言又止。
航彈襲來一瞬間
戰爭的成敗有其必然規律,但軍人在戰爭中存亡,有一部分卻循著難以確定的概率。
在2年9個月零幾天的抗美援朝戰爭中,志愿軍司令部6次變更指揮位置,9次遭敵機轟炸,彭德懷司令員雖然兩次險遭不測,但都毫發無損。
面對美軍飛機的肆虐,在概率的另一端--
1950年10月22日,志愿軍第39軍參謀處長(兼中國駐朝大使館武官)何凌登殉國朝鮮第一人;
1950年11月25日,毛澤東的長子毛岸英異國青山埋忠骨;
1951年10月6日,志愿軍第39軍副軍長吳國璋為國捐軀心未了;
1953年3月21日,志愿軍第23軍參謀長饒惠潭飲彈疆場不還鄉;
1952年8月2日,志愿軍第39軍115師指揮所被美機重磅炸彈炸塌,經師工兵連冒險奮力挖掘38小時,代師長王扶之等3人奇跡生還,新華社記者劉鳴等5人壯烈犧牲。
......
戰場生死兩茫茫。面對死神的威脅,同是無所畏懼,如果簡單地把生者看成是英雄,把死者看是"麻痹大意",定然失之于偏頗,欠之于公允。
蔡正國等軍領導確有"麻痹大意"之處,但審視歷史還有更深遠的視野。"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
實際上,一支軍隊的勇氣,一個民族的精神,一個國家的意志,是生者和死者共同締造的,在更多的時候,死者捐軀體現的軍人魂魄,對心靈,有更強烈的震撼力,對思想,有更深遠的穿透力,對歷史,有更巨大的推進力。
1953年4月12日晚18時,蔡正國副軍長按預先計劃在坑道外的會議室準時主持召開了志愿軍第50軍團、營干部輪訓班的組長匯報會。
22時,9名組長匯報完工作,接下,由蔡副軍長講話。
見副軍長面前的燭光不是很亮,鄭竹書又拿了一支蠟燭湊了過去,想舉著蠟燭為蔡副軍長照明。
然而,蔡副軍長剛說幾句話,屋外突然響起航彈迅猛而至的尖厲嘯叫聲。
第50軍指戰員熟悉的空襲,是在漢江阻擊戰前線遇到的戰術轟炸機的轟炸。這一次,空襲青龍里的是美軍重型轟炸機群,肯定有多架最大載彈量達9000公斤的B-29轟炸機。事后人們勘驗現場發現,面積不過2平方公里的青龍里,經過四五個批次的轟炸,所有地面建筑全部被毀,200多間房屋被炸平燒光,最大彈坑寬12米,深5米,小彈坑遍地皆是。
美軍B-29轟炸機群從東北方向進入青龍里空域,采取水平轟炸方法實施夜間突襲。這種投彈方法,轟炸機在水平飛行狀態下對地面目標投彈,雖說準確性較差,但適合于對大面積目標的"地毯式"轟炸,突然性強,地面人員剛聽到飛機臨空聲,炸彈便隨聲而至,令地面人員猝不及防。
所以,當聽到敵機臨空或航彈呼嘯的聲音,別說向坑道轉移,就是離開會議室都來不及了。
那一刻,鄭竹書大喊一聲:"快臥倒。"
美機第一批炸彈投擲在軍部辦公區附近,其中一枚重磅炸彈落在會議室東側50米處,將會議室炸塌。美軍轟炸機投擲的炸彈多為殺傷彈,四射的彈片極具殺傷力。
會議室內12名干部,有兩人犧牲。第442團參謀長王長息坐在墻角附近,胸脯頂著桌子,椅子背靠于墻,沒能來得及臥倒。
半個多世紀后,那一瞬間的情景,已然定格于鄭竹書腦海深處--臥倒在地的鄭竹書猛然瞥見:他畢生崇敬的首長毅然像一座偉岸的大山,凜然屹立,傲對蒼穹,巋然不動!
誰說烈士不戀家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蔡正國是怎么想的,無從考證,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和常人一樣,無限眷戀著有著美好家園的世界。
英雄并非"高大全"。犧牲前不久,蔡正國在上交組織并存入檔案的《自傳》中寫到:"最近一年以來有一種想法,可能是錯誤的想法,想轉業到地方去做點工作。年齡大了,身體也不是那樣很好,經常有病......"
那個年代的革命隊伍,人們對黨組織都這樣坦白、忠誠。
蔡正國有位溫柔、美麗、相親相愛的妻子,叫張博,1938年參加八路軍,1943年4月與蔡正國結婚后,有過3 個孩子。
第一個孩子生在戰爭年代,是個女兒,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漂亮得像個洋娃娃。分娩時,部隊已經轉移,只留下一名醫生和一個警衛排。女兒一落地,用舊軍裝一裹,警衛排把產婦抬上擔架,迅速沖出村子,消失在茫茫夜暗中。隨即,身后響起了敵人的槍聲。整整跑了一天一夜,甩掉追兵,產婦才吃上產后第一頓飯--警衛排長好不容易找來的一瓢煮玉米水。
沒有奶水,女兒不哭叫,只是瞪著大眼睛靜靜地望著母親,望得母親心酸落淚。只好抱去找老鄉,吃人家孩子吃剩下的奶。戰爭年代,老鄉也窮,女兒先后共吃過24人的奶,不到一個月,還是餓死了。
喪子之痛的陰影,直到1948年第二個孩子蔡四東出生,才散去。
在妻子的眼里,丈夫雖然是沙場猛將,卻特別愛孩子。每次回家,總要先去抱抱兒子。一次,他剛把兒子抱起來,一泡尿便哧了過來,妻子急忙要把兒子抱開,卻被丈夫制止了,"別嚇著孩子。"讓兒子尿完了,他笑一笑,說了句:"這小子!"
蔡正國在朝鮮一共給妻子寫了16封家書,殷殷之情躍然紙上:
......四東最近身體怎樣?你們母子身體健壯對我是最大的安慰。因此前次給你們寄去的津貼費希望作改善營養條件吃到肚子里去,不要準備買這買那,身體壞了一切好看幸福都完了。[xii]
1953年2月16日,蔡正國在信中告訴妻子:"很久未通信,原因近來準備戰斗,......每日忙得頭昏眼花。"
2月24日,蔡正國第三個孩子在黑龍江雙城留守處出生。
3月5日,蔡正國"聞訊欣喜",在信中叮嚀愛妻:"過去產期得下的毛病要特別注意......"
3月27日,蔡正國給小兒子起了"小東"的名字,并將2月份的津貼費給妹妹和舅舅寄去,將預支3月份的津貼費給妻子和兒子寄去。
蔡正國有著儀表整潔的好習慣,4月11日,在最后一封信中告訴妻子,他要的鏡子收到了,并再次囑咐妻子:"經常買點維他命丸吃,補助營養......"
一天后,蔡正國永遠離開了他無限思戀的親人。
更愛軍旅
蔡正國愛自己的家人,更愛他為之捐軀的人民軍隊。
長征途中,蔡正國于土城戰斗中彈負傷,沒有醫藥,他讓戰友把自己綁在門板上,用刺刀生生摳出肩窩深處的子彈。鑒于傷勢較重,軍團衛生部傷兵收容站動員蔡正國就地寄養到群眾家中,蔡正國拒絕了。第二天清晨,蔡正國從昏迷中醒來時,發現部隊已經出發,鋪板上留下了幾枚大洋。明白這一切后,他忍著劇痛爬了起來,不顧感染發燒,咬緊牙關,追趕部隊。部隊日行軍60里,他走40里,遇到部隊休息一兩日,他就追趕了上來。每天晚上宿營,靠上哪個部隊,就找哪個部隊換藥。終于,在一個多月后,追上了自己的部隊。
蔡正國留下了一個裹著硝煙漆皮剝落銹跡斑斑的鐵皮箱,里面裝著伴隨二萬五千里長征保存下來的中國工農紅軍公略步兵學校第一期學員《畢業證書》,以及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的筆記和日記,還有抗美援朝期間的16封家書等,其中的《膠東日記》記載了1943年2月1日到5月22日的一段歷史。此時,時任八路軍115師教導第2旅參謀長的蔡正國與張博剛剛結婚。然而,蔡正國在日記中對新婚妻子卻未著一筆。
只有一處記載,需仔細考證,才能推測出蔡正國內心的牽掛。
4月26日,蔡正國奉命帶隊赴膠東軍區途中,遇到日本鬼子大掃蕩,"黃昏時又將三個女同志、二個馬夫及牲口、一個勤務員、魯中軍區隨來之兩人共八人,經軍區及區黨委的關系繼續安插隱蔽,熬過敵掃蕩清河后之時期"。落筆之處,細心的蔡正國掛慮著,"去隱蔽之人員情緒不甚高。"
這"三個女同志"中,就有蔡正國當月新婚的妻子張博。
對于《膠東日記》中的這一記述,張博晚年坦然告訴兒媳馬曉麗:"他那是擔心大家的安全,他是首長,他得帶部隊。"
蔡正國珍愛家庭,卻不不溺愛家人。他不止一次囑咐妻子:"現在自己改善生活是有條件,既不要求組織特殊照顧,也不要哀求別人幫助,以自己的條件來解決自己的問題。"
盡管,在朝鮮戰爭上,蔡正國曾有過脫下軍裝的一絲念頭,但他始終如一全身心地投入部隊的建設之中。
鄭竹書回憶說:"蔡副軍長來之前,50軍在朝鮮戰場上缺乏系統的指揮,軍部各級人員的作用發揮得也不是很好。自從蔡副軍長來以后,全軍上下形成系統有效的作戰指揮體系,我們這些作戰參謀才開始真正進入角色,司守電話,保持與各基層部隊的聯系,隨時了解各部隊的戰況,編寫作戰日志。有了蔡正國副軍長,曾澤生軍長才真正地感覺到50軍能打仗了。"[xiii]鄭竹書的這一評價,第50軍最后一任參謀長、抗美援朝時任軍司令部正連職作戰參謀的李文彬,完全認同。
蔡正國對第50軍建設的貢獻是巨大的。漢江50晝夜阻擊戰后,蔡正國撰寫了2.4萬字的《入朝作戰以來幾個問題的初步總結》。西海岸抗登陸作戰準備期間,他又撰寫了《反登陸作戰戰術問題》。這兩篇學術水平很高的論文,均編印正本,下發部隊,系統指導基層的作戰訓練工作。
李文彬記得,第50軍于1951年底在朝鮮北部西海岸實施渡海登島作戰,并收復大和島等島嶼的作戰總結小冊子,也是蔡副軍長親自組織編寫的。
化為星辰
為新中國的安危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的蔡正國,還是離世而去了。由于頭部及胸部要害部位被彈片擊中,急救無效,蔡正國不幸于當日22時30分犧牲。
鮮血,浸透了蔡副軍長胸前背后的衣衫,也浸染了他上衣口袋里的黨證。
在這次轟炸中,軍長曾澤生的臉部被劃傷,軍政委徐文烈臀部和背部被碎彈片擊中,耳朵被震聾,犧牲的領導干部還有軍司令部4科(管理科)科長劉潤西、第442團參謀長王長息,以及志司工兵指揮部一科副科長林晶、副團長李俊德等,據《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第五十軍軍史1949-1985》記載,軍部傷亡總數達60余人。
對于蔡正國的犧牲,趙國璋的兒子趙偉達、趙俊達另有一說。
趙家哥倆記得,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告訴過他們:本來,我在桌子的一頭點著馬燈做記錄,蔡副軍長在桌子的另一頭。蔡副軍長不喜歡燃煤油的馬燈,點的是繳獲美軍的蠟燭,很粗,就像你們的胳膊那么粗。開會不久,蔡副軍長見自己這邊風大,點蠟燭容易被吹滅,而馬燈防風,便與我調換了位置。
也正是在這調換了的位置上,也許,是專注于會議事項,在航彈爆炸一瞬間,蔡副軍長中彈犧牲,趙國璋右臉被彈片劃傷,炸昏在桌子底下。
時任第150師偵察科長的葉樹堯,當時也在會議室內。他的長子葉衛東說,航彈爆炸一瞬間,父親左肩被3個彈片擊中,猛烈的航彈爆炸氣浪將會議室轟塌,并把會議室內的人員全部埋了進去。父親是第一個被蔡副軍長的警衛員等同志從廢墟里扒出來的,他剛醒,大家便急忙追問:"蔡副軍長在什么位置?"父親指了指。果然,蔡副軍長在那個位置被扒了出來。
蔡副軍長的警衛員是冒著敵機的轟炸,哭喊著沖向廢墟的。事后,警衛員雖然榮立三等功,但他畢生對此功諱莫如深。
鄭竹書是在地動山搖的航彈爆炸聲中昏過去的,醒來時,會議室的屋頂全無蹤影,蔡正國副軍長那傲岸的身軀,此刻,已經萇弘化碧,成為無垠夜空中的星辰,永遠屹立于云霄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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