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亞民:我早期的工人生活和斗爭
1.上海的學徒生活
我原名朱永林,老家在常州戚墅堰石家橋。舊中國軍閥混戰,民不聊生,農村破產,人民貧困。我家和許許多多小城鎮居民一樣,生活極端困難,想方設法到上海去尋出路。祖母、母親在上海先當奶媽,后做傭人。父親在上海碼頭做苦工。幾個叔叔也在上海學生意當工人。我14歲時,虛報了2歲年齡,進上海中華書局印刷廠當徒工。
上海中華書局,在當時是僅次于商務印書館的大企業。它是辛亥革命后,由浙江桐鄉人陸費逵創辦的。他以“完全華商自辦”為宗旨,出版新學制教科書等與同行業競爭,頗有聲望。
中華印刷廠的學徒工,第一年每月工資7元,第二年9元,第三年11元。工作從上午8點到下午5點30分,共8個半小時。超過這個工時是“加班”,下午5點30分到8點30分,為“半夜工”;到晚上9點45分,為“三角得”,即四分之三工資;到11點為“全夜工”。通夜工有半天休息。老師傅的工資相當于最低學徒工的1倍至2倍。鬧工潮后,學徒工工資增加到9元、11元和13元(滿師)三種。
我們這些剛從鄉下來上海的學徒工,沒有家庭,廠里又沒有食堂,吃飯都吃“包飯作”。每月約4元、5元、6元不等,菜一般化,飯能吃飽。中華書局職工大多住在民厚里、嘉禾里、正明里等石庫門房里。這些住宅都是房地產老板購地建造的,他們租給二房東后再出租給三房客。一個石庫門洞,要住好多戶人家。有錢的老師傅2個人租一間,也有單獨租一間的。租一間至少在6—8元,相當于我們學徒工一個月工資。我們這些學徒工只能幾個人住一間,每月2元房租,早收夜鋪,連一張床也沒有。
從表面上看,我們學徒工每月工資不是很少,但這些工資付了飯錢和房租就所剩無幾了。如果生病歇工就更困難了。零花錢要靠加班工資。我除了身上穿的,有幾件替換衣服,幾乎一無所有,真正是無產者。在上海,像我這樣的學徒工還算好的哩,有的連工作也找不到,或者做些臨雜工,每月拿五六元錢,只能去住棚戶。上海這個國際性大城市,對少數地主、資本家、買辦等有錢人來講確實是天堂,而對大多數勞苦大眾來說,就是地獄。
印刷廠工資高的工種,都要有文化的。我文化低,只能做低工種活。自己印的書看不懂,只能看些連環圖畫一類。為了學文化,我與中華廠的一部分工人一樣,上完夜班,就去夜校讀書。為了加8點半那一班,我就到曹家渡的肇基中學去上夜校。因為這個夜校要9點多鐘上課。從工廠到學校要走30—40分鐘,我一下班就跑步趕去,讀完書回家已12點,每月學費2元,相當于我的加班工資。教我們書的也是些失業的窮教師,有的是大學生。我就靠在“夜校”的學習,打下了一些文化基礎。那時,中華書局出版的書刊雜志品種多、范圍廣,我利用休息時間,常到圖版科倉庫里去看書,也得到了不少有用的知識。
2.到中華書局香港分廠
我在中華印刷廠做學徒時,開始在名片課。1931年8月鬧工潮后,名片課合并到零件課,就到了零件課,主要印刷名片、有價證券、封面、商標等。
1932年孔祥熙任中央銀行總裁后,中華印刷廠開始了印鈔工作。我曾被廠里派到上海外灘的中央銀行里專門印鈔。鈔票是美國印鈔公司印的,我們只是加印“簽字”和“印章”。1934年,中華書局正式承接中央銀行角票印刷。1935年到1938年,中華書局印鈔業務大規模擴展,成了國民黨政府的主要印鈔工廠,這個企業由于孔祥熙控制的股本占多數,實際也成了官僚資本企業。我成了中國第一代的印鈔工人。
“一二八”事變后,上海局勢越來越不穩定。中華書局印刷廠加快向香港分廠轉移。香港分廠建于1933年夏,廠址在九龍北帝街即與有名的古跡“宋皇臺”和啟德機場很近,占地20余畝。廠房建筑除裝訂課等少數幾處兩層樓外,其余都是平房。抗戰初期又新建了3000余平方米的三層樓和其他一些平房,供滬廠印鈔部遷港使用。港廠所用的部分機器從外國購進,部分人員從上海總廠調去。
中華印刷廠要轉移香港,開始好多工人不愿意去。說香港物價高,有瘴氣。老板用優惠條件動員工人去。我是1936年9月到香港的。到了香港,上海去的長工,每月工資港元30元到40元,免費住工廠宿舍。像我這樣的長工,帶家眷在香港可勉強生活了。所以,我把愛人潘蘭珍從常州接了來。
香港與上海不同的是,香港是自由港。市場物價起伏大。貴了,東西就多起來了;賤了,就少起來了。另外,香港并不限制進步刊物的出版發行,那些進步人士如陶行知、張一麟等經常發表愛國進步言論,不像國統區“沒有槍桿子就沒有發言權”。香港政府表面上不管中國人的事,中國人由華民司管理。有趣的是,我們到了香港后,上海灘上為我廠服務的那些“包飯作”也跟著遷到香港來管我們的飯,價格每月8港元,比上海貴了些。
到了香港分廠,我在輔票課工作。中央銀行的鈔票原來都是美國鈔票公司、德國德納羅公司、英國華德羅公司印的,中華書局開始只印輔票(角票)。中華分廠印鈔部遷到香港后,由于孔祥熙的關系,中央銀行的部分鈔票慢慢地轉移到我們工廠來印。但開始印的是1元版,10元版還是美國印的,我們還只加印印章和簽字。抗戰開始以后,中華書局香港分廠事實上成了國民黨政府的主要印鈔工廠,是國民黨政府金融機構的要害企業。
當時,中華書局的印鈔設備和技術在全國也是第一流的。陸費逵重金聘用日本留學的技術專家,在圖樣設計、雕刻制版方面,都有創新。例如“壹圓”正面用“萬古長青”圖,背面用“孔子問禮于老聃”圖。兩面四周配有古色古香的邊框,具有民族傳統文化的造型特色。印鈔工藝從雕刻、制版到凹印、凸印都是流水操作。每個印刷課之間都用鐵絲網隔離,上道工序與下道工序,分工明確,連接嚴密,道道把關,一張也不會有差錯。如果印壞了也可在松香水里一浸,去掉圖案再印。主持香港分廠的總管是上海印刷廠的周開甲,管理十分嚴格。我們工人遵守操作規程,在生產勞動上是十分認真和負責的。
3.誰來維護工人的利益?
上海中華印刷廠是中國共產黨最早活動的場所之一。1919年,李達同志就在中華書局任編輯工作。大革命時期共產黨非常活躍,廠黨支部和工會,在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中,發揮了先鋒作用。我剛進廠時,廁所里還能隱約看到“打倒帝國主義”、“共產黨萬歲”標語的痕跡。
1931年8月,我進廠不久,廠里成立了上海市出版業工會中華書局分事務所。當時物價上漲,工會代表要求廠方增加工資。資本家借口生意不好,拒絕了工人的正當要求。工人提出抗議。資方借故開除了工會事務所的工人。工會就發動工人抗議和怠工,并組織部分工人到市政府去請愿。資本家利用“一二八”淞滬抗戰爆發,許多工人逃難,把工會骨干開除掉。廠方說:“在上海灘找100只狗不容易,找100個工人可以挑挑揀揀,”還威脅說:“搗蛋的一律不加工資,還要開除。”資本家一方面開除罷工骨干,另一方面又宣布把學徒工工資加到9元、11元、13元(滿師)。這一打一拉的手段十分毒辣。那些組織領導工人運動的工人被開除,使我很難過。他們為全廠工人的利益,犧牲了自己的利益。我開始認識到與資本家斗爭是要冒風險的,要取得勝利,工人團結很重要。工潮以后,廠方把鬧事車間合并,搭起了監視工人的高臺,工人稱之為“望鄉臺”。澆字房還請了一個地痞流氓來當拿摩溫,加強對工人的監督。
資本家為了剝削、壓迫工人,采取了多種方法。如隨意增加勞動強度和勞動時間,制造借口克扣工資等等。為了便于控制工人,一些工頭利用封建宗族和地域觀念,把工人分成“本地幫”、“外地幫”、“蘇南幫”、“蘇北幫”,制造矛盾,挑撥離間,甚至拉幫結派進帖子,拜老頭子,拉攏培植親信,威嚇老實工人,打擊進步職工。他們還在工人中散布宿命論思想,什么工人窮是“命中注定”,“先注死,慢注生”,“命中有一千財,睡著也有八百來”,“一身禍福,唯八字生成”,讓工人群眾處于愚昧不覺悟狀態。資本家找借口要開除一個工人很方便。有一點小過失,就說你違反廠規,或無故曠工。如果什么把柄也沒有,可以唆使一些流氓找你打架,你被流氓打了,還說你制造事端,違法亂紀。你要提意見,就說你沖撞“先生”,與全班“不合”;工傷就說你“工作過失”;年老體弱,就說你工效低,差錯多,等等,把你一腳踢開。他們對我們工人歧視、蔑視,根本不把工人當人,開口就說“儂那排里工人懂得啥?!”還把工人說成是些沒有頭腦、無智無識的粗野人物,“沒有說頭,是‘阿木林’、‘屈死’、‘壽頭’”。在舊社會,失業容易就業難。就業了,工人也處于這樣一種被壓迫被剝削的地位。我在上海當工人,看到、聽到、親身感受的是這樣,到了香港也一樣。這就是所謂“自由世界”的“文明窗口”!
誰來為我們工人說話,誰來保護我們工人的權益?開始我們認為是政府。發生了勞工糾紛,大家都去找政府。但事實上,無論上海還是香港,政府最終都不是站在工人一邊,而是站在資本家一邊。他們相互勾結,狼狽為奸,保護資本家利益,殘酷打擊和鎮壓工人運動。原因是,這些政府的官員,有的本人就是大地主、大資本家、大買辦,或者是被他們收買的政客。政府也就是大地主、大資本家、大買辦的政府。工人要維護自己的利益,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團結起來,組織起來,與官僚、買辦資本家和代表他們利益的反動政府斗爭。
4.加入中國共產黨
日本帝國主義不斷擴大侵略戰火,我們工人的生活動蕩不安。我與夏國鈞等幾個從上海來香港的工人,為應付時局變幻,保護工人自身的利益,經商量后,決定在工人中組織“兄弟會”。“兄弟會”的意思就是工人兄弟團結起來,相互照顧和幫助。
“兄弟會”發展很快,凹版、加印、號碼三個課都分別組織了起來。不到兩個月參加的有100人左右。工會正式成立前,在處理勞資糾紛和救助困難的同胞和工友的活動中,兄弟會發揮了很大作用。
1937年初,我在香港報紙上看到一條籌備組織香港印刷業工會的消息,高興得不得了,就按報紙提供的籌備組地址,找到了籌備活動小組。我以“朱復”的化名,參加了籌備小組,積極參加印刷工會的籌備工作。我還動員了2名工友與我一起參加活動。1937年6月,香港印刷業工會正式成立,我被選為執行委員、監察委員。當時的香港印刷業工會,會員包括了平版、活版、報館、中華書局香港印刷廠等印刷業部門的工人,有廣泛代表性。它的成立標志著香港印刷工人走上組織起來團結斗爭的道路。中華書局香港印刷廠工人數量多,大多來自富有革命傳統的上海,以后它們就成為香港印刷業工會的一支重要力量。
香港印刷業工會成立前后,廠里接連不斷地發生勞資糾紛。這些糾紛都是資本家加強對工人的壓迫剝削而引起的。1937年9月份,廠方突然宣布4個新辦法:延長勞動時間,由原來的8個半小時變為9小時;增加定額20%;取消每月2天賞工;取消獎勵金。廠方這幾條都違反了與工人的契約,侵犯了工人的利益,激起臨時短工、檢查課及凹版課的700多名上海工人的強烈反對。工人堅持罷工10天。廠方從上海總廠調來工頭汪寶祥調解,最后以資方讓步而復工。1938年1月,資方強迫工人簽訂新的合同。新合同損害了廣大工人的利益。我們通過與廠方和平交涉,獲得了勝利。
由于香港印刷業工會的成立,香港地下黨組織開始注意我廠的工人運動,在工人中公開進行發展工會組織的工作。1938年3月,香港印刷業工會中華書局香港分廠“第三特別支部”正式成立。給予這個“特別支部”稱謂,是因為中華廠工會會員在全港印刷業工會中占了很大的比重。
在斗爭中,我們得到了一個叫袁心德同志的同情和支持。袁心德的公開身份是《大眾日報》記者,實際上是香港地下黨組織職工部領導工運的。他在廠外組織了一個“工友社”的讀書會,組織我廠“兄弟會”的骨干閱讀進步書刊,例如《解放》、《群眾》雜志的文章,艾思奇先生的《大眾哲學》等。他利用“讀書會”向工人分析抗日斗爭形勢,傳播宣傳馬列主義思想。
袁心德同志是上海復旦大學畢業生。他與愛人朱兆真(即姚真)一起在廣西從事“中華民族革命大同盟”的工作。在廣西他們遇到了我廠浦潤泉等工人,浦等是被廠里調來給李宗仁、白崇禧“鬧獨立”印鈔的。袁心德和朱兆真回到香港搞工運,就是通過浦潤泉的關系來我廠的。他們在《大眾日報》上經常報道我廠工運情況。袁心德同志在我們工人的支持下,還倡辦了《工友》和《僑報》兩份雜志,影響很大。
我們這些工人慢慢成了他的知心朋友。
有一次,袁心德介紹我看斯大林的《列寧主義問題》著作。過了一段時間,問我“看得怎么樣?”那時我了解得比較膚淺,但覺得書上講的道理都是維護工人利益的,說:“蠻好!”再經過一段時間,袁又問我:“共產黨怎么樣?”我回答:“很好。但到啥地方去找呢?”過了幾天,袁心德來對我說:“我替你找到了一個共產黨員,名叫杜埃。”
1938年3月,經袁心德同志介紹,我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因為我是工人,入黨比較簡單,只有一個介紹人,但入黨時舉行了宣誓儀式,給我留下了很深印象。與我同時入黨的還有夏國鈞(現名夏志明,后在四川工作,已去世)和浦潤泉。不久,廠里成立了黨支部,夏國鈞為支部書記,我任組織委員,浦潤泉為宣傳委員。后來沈彬森、周小鼎、朱申臣也入了黨,成為支部干事。在黨的領導和教育下,我們這些普通工人開始懂得了馬克思主義道理,懂得了階級和階級斗爭。1938年秋,我廠黨組織繼續發展,由6名黨員增加到40多名,成立了黨總支,夏國鈞為總支書記,沈彬森為副書記,我、周小鼎、欽家俊、王嘉生為總支委員。下設3個黨支部,加印課為第一支部,凹版課為第二支部,檢查、零件、電鍍三課為第三支部。我任黨總支組織部長。
香港分廠的黨組織從無到有,由小到大,成為領導工人運動的戰斗堡壘,推動和影響了全港的工人運動。這方面袁心德同志是做了大量工作的。袁心德同志調離香港后,上級黨又派來了吳有恒、楊康華和鐘明等領導同志,他們也為我廠黨組織的發展,工人的斗爭作出了貢獻。
5.維護工人合法權益的斗爭
香港分廠的黨組織建立起來后,活動是秘密的,開會都在野外。我們一般利用星期天,裝作郊外旅游,約好一個集中地,帶些吃的東西,碰到熟人就說一起玩玩的。活動的主要內容是,學習討論黨的抗日統一戰線政策,交流各車間工人的情況,團結工人積極參加抗日救國活動。
黨支部成立不久,香港印刷業工會中華書局香港分廠工會也正式掛牌成立。
1938年12月5日,凹版課工友周浩錫同一個粵籍工友發生口角。第二天,廠方突然宣布解雇周浩錫。按廠方慣例,一般只作罰金2元或記過一次處分。工人不服,派工會代表朱申臣等與廠方交涉。正巧加印課發生了弄污3張鈔票的事故,原因是廠方沒有把玻璃窗修好,風吹進來鈔票卷進墨棍被污染了,但廠方要處罰工人,責令停工一天和加倍罰款。工人推夏國鈞同志等代表加印課工人與廠方交涉。這兩件事的巧合,被廠方總監周開甲、王謹士確定為工人預謀的反對廠方的聯合行動。他們向警方報了警。第二天,廠方宣布“休業4天”。“休業4天”后又通告“休業一周”。
12月19日復工的那天,廠方貼出通告,悍然宣布開除69名工會代表和工友,并勒令他們立即離港返滬。這大大激怒了全廠的職工。
這時,黨支部向上級作了匯報。上級黨組織指示我們,現階段的階級斗爭要服從民族斗爭,為團結抗日,只能采取和平方式,有理、有利、有節地與資方斗爭。
黨支部聽取了工人意見,其中一位工人黨員叫馮胥平,提出絕食斗爭的建議。支部感到這種方式難度大,萬一死人怎么辦。決定先說理,必要時發動絕食斗爭,并加以充分的組織,防止意外事故的發生。支部決定我和欽家俊組織工作班子,具體領導這場斗爭。我們組織了宣傳隊、糾察隊,起草了《告全國同胞書》、《告國民政府書》等文告。
復工這天,廠方廠門口布置了警察署派來的沖鋒車,站滿中西捕探,如臨大敵。工人進廠后沒有去上工,而是召開了全體職工大會,推舉欽家俊、余東明等與廠方交涉,要求廠方收回開除69人的成命。總監周開甲、王謹士拒絕工人要求,一直僵持到中午,各課工友已放工吃飯。凹版、加印兩課工友異常憤怒,宣布中午不吃飯,以等待廠方收回成命,到傍晚工人繼續以“不吃飯”要求廠方收回成命。廠方毫無姑息之意,工人被迫通過了一個留宿車間絕食斗爭的決議。凹版、加印課共800多名工人參加了絕食行動。全廠貼滿了“反對廠方無理解雇69人”的標語。有一幅大標語,從屋頂垂到樓下,上書:“絕食待命,事關大眾,死亦光榮”、“要求全體復工”的大字,表達了工人為捍衛自己正當權利的決心。
凹版課工友的悲壯行為,感動了全廠工友。檢查、電鍍兩課首先發起慰勞,他們購買面包,慰問絕食工友。廠方仍然堅持強硬立場,竟說:“餓死了,廠方也不會勸他們進食。”
香港華民司威脅要用武力驅逐中華廠工人。
絕食48小時后,工人異常憤恨。黨支部開會決定穩定工人情緒。一方面做好工作,一方面保護工人生命。被開除的69名工友,見到千余工人為他們受到不公正待遇而絕食聲援非常不安,他們排隊到門口勸工友進食。香港各界群眾團體和知名人士得悉真相后,帶著面包、水果、牛乳等食品來慰問。絕食斗爭第三天,香港各界送來的慰問品堆積如山。而港府華民司揚言,工人違反香港殖民地保護私有制的法律,罷工有罪。這一天,有個工友暈厥,我們雇救護車馬上送九龍醫院急救。這時,香港《泰晤士報》(英文版)的一個英籍記者到醫院采訪了被搶救的工友顧林生,寫了一篇報道,刊登于當天的《泰晤士報》上。這樣,中華廠絕食斗爭的消息傳遍了全世界,港英當局再也無法封鎖消息了。香港各中文報紙,沖破新聞封鎖,全面報道香港中華分廠印鈔工人的絕食斗爭。消息傳開,震動香港和東南亞。黨中央毛主席朱總司令從延安給我們發來慰問信。香港黨組織決定,如果廠方再堅持頑固立場,便發動全市停工、停水、罷市,支持中華書局印鈔工人的斗爭。
在這種情況下,廠方才被迫接受談判。出席談判的有華民司、勞工司,工人代表有朱申臣、夏國鈞、黃勤初等5人,資方代表陸費逵、周開甲。最后簽訂了三項協議:(1)收回解雇69人的成命,恢復原來工作;(2)承認中華書局工會組織是合法的;(3)不阻礙職工開展抗日救亡工作。這個協議由勞工司向全廠職工傳達。歷經84小時的絕食斗爭終于以工人的勝利而結束。
這次工人的絕食斗爭完全是廠方所逼,廠方企圖利用生產中發生的事故,無辜開除參加工會的積極分子,反對工人組織工會,打擊進步力量。工人們果敢英勇的斗爭,粉碎了頑固勢力的陰謀,以自己的生命捍衛了建立工會的合法權益。這場絕食斗爭,使全廠職工覺悟大大提高,更加團結,工會的威信也提高了。斗爭中有的工人參加了共產黨組織,黨員人數發展到50多名,其中有粵籍的古妙嬋、張婉華兩位女同志。我廠職工三分之一是女職工,這兩位女同志在女職工中發揮了很好的作用。
這次斗爭也是自海員大罷工以來香港工人運動的一次新高潮。黨中央召開“七大”時,要求香港派出“七大”代表參加會議,香港黨組織指定由我廠選派一名代表。我廠總支委員周鐘庠(又名周小鼎)同志作為代表到了延安。
在這次斗爭中,青工湯少林同志(后參加新四軍,光榮犧牲),用他自己的工資,拍攝了當時工人絕食斗爭的許多照片。這些照片一部分被徐榮生同志保存下來了,現在成了上海總工會珍貴的歷史文獻資料。
6.一場爭取工人生存權的搏斗
中華書局香港分廠工人取得了絕食斗爭勝利后,很長時間廠里比較平靜,沒有發生勞資糾紛。黨的工作是開辦讀書班,宣傳抗日救國,組織工友聽茅盾、喬木(喬冠華)、陶行知的報告。
但到了1939年五六月份,資方開始有計劃有目的地向工人施加壓力,大耍陰謀詭計。他們先是請“陰陽先生”來廠“看風水”,胡說什么工人罷工鬧事是因為“風水”不好,補“風水”的辦法是加高圍墻,圍墻上要再架電網。當時我們覺得好笑,平日一向講科學的廠長經理怎么也相信起封建迷信來了,后來才明白這是廠方精心設計向工人開刀的第一步。接著廠方造輿論說由于經濟蕭條,印鈔業務要減少,揚言要停工關廠。本來天天加班的,現在連日工也不能保證。工廠實行計件工資制,開工不足,工人收入減少,只能靠吃積蓄,一部分工人生活發生了困難。而事實上,印鈔任務非常重,根本來不及做,怎么會關廠呢?廠方減少香港分廠的生產任務,把大量印鈔業務發包給美國、德國的印鈔公司。廠方和國民黨政府為了報復工人,搞垮工會,竟不顧民族大義,工人生計,“寧贈友邦,不予家奴”,真是無恥之極。另外,一些被廠方收買的工頭、走狗,大肆拉攏腐蝕工人,分化瓦解工人隊伍。例如,一些工賊邀一些工人賭博,贏了是你的,輸了欠賬再賭,削弱工人斗志。他們還找一些人來做工人家屬的工作,說:“你先生不要去參加工會活動了,否則要害我先生歇生意了,跟他們走我們妻兒老小都要吃苦頭”等等,使一些加入了工會的工友顧慮重重。廠方和國民黨政府的這些陰謀詭計很毒辣,這都是他們全面鎮壓我們工人的輿論和組織準備。
1939年8月7日清晨,中華書局香港分廠的四個宿舍——紅墈、九龍,宋皇臺和土瓜灣,突然警探密布。在幾百名警探的守護下,資方貼出一張布告:本廠印鈔工作完畢,除留若干人辦理善后之外,其余工人給予兩個月工資的解雇金及單程回滬川資,從即日起全部解雇。次日,以“中華書局有限公司總經理陸費逵”名義,又在香港《大公報》、《立報》上刊登“解雇工人”大幅啟事,對全廠1400名職工,來了個“一鍋端”。很顯然,這是蓄謀已久的對廣大工人的瘋狂報復和反撲。
為了加強這次斗爭的領導力量,上級黨組織和印刷業工會,成立了20多人組成的“非常委員會”,直接領導這次斗爭。“非常委員會”一方面向各界發出呼吁,并電告重慶政府;另一方面派代表與廠方交涉,請求收回成命,恢復全體工友的工作。“八一三”兩周年這一天,全廠被解雇職工開展了“絕食獻金”紀念陣亡將士及死難同胞的活動。香港《立報》發表了題為《可敬的中華書局被解雇工友》文章,各界輿論“欽佩不已”。8月18日,印鈔工人收到財政部長孔祥熙復電:印鈔之事,續印有期,將來該局仍需用舊工以及熟手。工人代表手持孔電報,要求“續印有期”前的停工期內,給予生活維持費,廠方予以拒絕。
我們為尋求社會各界和輿論的同情和支持,發出了《告國內外同胞書》。由于中華書局的這次大解雇是經過精心策劃的,廠方勾結港府,早已打通了各個關節,香港華民司對我們實施前所未有的“一驅逐、三封鎖”:限令工友于8月31日以前離港;封鎖新聞、封鎖通訊郵電往來、封鎖經濟來源。重慶《新華日報》于1939年9月20日轉載了《告國內外同胞書》,9月30日又發表了《保障我的勞動生活——援助中華書局失業工人》的專題社論。董必武同志在重慶出席政治協商會議時,向中華書局總經理陸費逵提出責問,要求廠方在抗戰期間維護勞動人民正當利益。
到11月,斗爭沒有進展。廠方為了拖垮工人,繼續給工人施加了壓力,對工人宿舍停水、停電,1400多被解雇工人吃住成了大問題。我們針鋒相對,決定用募捐的錢,給工人開大鍋飯。吃大鍋飯的工人和家屬分組編號,由伙食工作隊負責管理。1000多職工,每天開支相當大,光吃白飯,也要10擔米,時值80港元。這筆伙食費,來自法國里昂工人,新加坡華僑,菲律賓農民以及上海、廣州、香港80多個社會團體職工的募捐。港英當局悍然堵截工友經濟來源,阻止銀行支付募捐款。陸費逵還勾結業主、律師,賄賂警察,對住在工人宿舍的工人強行逼遷。一批警察手執警棍,沖進宿舍,砸職工的家具用品,打罵職工和家屬。黨組織和工會立即給這批工友安排了臨時住處。
資方看趕不走工人,便使出新花招,串通“滬上聞人”杜月笙出來調解。我們派出朱申臣、夏國鈞等5名代表到杜公館與陸費逵談判。杜提出廠方補貼每個工人每月12元,共6個月72元作為安家解雇費,工人代表不接受。
在談判時,我們擔心他們扣留工人代表。組織上決定由我和王嘉生帶領300多工友,組成請愿隊伍,整整齊齊地排隊到杜公館等候。沒有幾分鐘,四輛架著機關槍的裝甲車風馳而至,從車上跳下一大批手執警棍的中西警察。我下令工人原地坐下,不要管他們。這些警察看到我們手無寸鐵,毫無越軌行為,也無可奈何。
杜月笙看到外面工人靜坐,怕鬧出事情增加麻煩,趕忙要我們工人代表傳話,要請愿隊伍派代表到里面去談判。請愿隊伍推我和王嘉生進杜公館。杜一副大亨的派頭,對我說:“不要急,再等等。”我說:“談判談了三個月了,我們的肚子不允許再等了,請杜先生督促陸經理發給我們三個月工資再談判。”陸就說:“究竟你們中誰是負責的代表。”王嘉生說:“大家派出來的代表,無論那一個都是負責的。他們是談判代表,我們是請愿隊伍的代表。我們要求杜先生調解成功。”杜答應繼續調解。我們請愿隊伍的意愿已經表達,即撤離杜公館。回來時,正巧碰上紅墈船廠工友放工,他們舉手向我們伸出大拇指,表示支持我們。
1939年12月15日,港英當局串通流氓勢力開始向解雇工人代表下毒手。朱申臣等13位工友以“有侮辱英皇陛下言論”等莫須有罪名被捕入獄。1940年2月13日,上級黨組織作出“積蓄力量,暫時退卻,復工有困難,爭取多得些解雇費”的撤退決定。港廠工人忍著極大悲痛與資方簽訂了解雇協定。解雇費由原來的2個月增加到6個月,歷時7個月之久的反解雇斗爭悲壯地結束了。
廣大工人通過這場斗爭,進一步認清了國民黨反動政府的真面目,也進一步認識到只有跟共產黨走,工人的解放才有希望,中華民族才有希望,中國才有希望。轟轟烈烈的港廠斗爭結束以后,我們工廠骨干,奔赴抗日斗爭第一線,投身于黨領導下的武裝抗日斗爭。我來到了浦東,在那里,與堅持敵后斗爭的軍民一起,經歷了六年多淞滬抗日游擊戰爭的崢嶸歲月。
選自朱亞民《我與浦東抗日游擊戰》一書,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6年1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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