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合所有制企業的評價研究

　　——在“國有企業深化改革與規范治理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演講

　　大衛·科茨(1943-)，美國馬薩諸塞州立大學經濟學教授，世界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世界政治經濟學學會副會長。

　　大衛·科茨教授研究成果豐富：包括學術專著，經濟政策研究報告，評論，學術論文等。代表作有：《自有資本主義的沉浮》《從戈爾巴喬夫到普京的俄羅斯路線：由蘇維埃向新俄羅斯的轉變》等專著，《為了百分子九十九的經濟學》《俄羅斯的微觀經濟學政策選擇》等研究報告，《當今中國的官方馬克思主義》《建設社會主義》《前蘇聯的轉變》等評論，《沉淀路徑下的社會結構：2008年的新自由資本主義和經濟危機》《資本主義、經濟危機和社會主義：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向社會主義發展過渡的可能性分析》《中國社會主義經濟體系的演化：未來社會主義的經驗》《當代馬克思主義及其在美國的未來》等論文。

　　一、致謝和引題

　　非常榮幸得到會議主辦方的邀請來到這樣一個非常重要的關于中國國有經濟的國際會議來發表演講。

　　在中國的經濟領域，國有企業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但是僅有這一點還不是足夠的，因為中國是要建設社會主義社會的。如果中國想繼續建設社會主義國家的話，那么國有企業的建設和發展就是至關重要的了。有一種建議認為，要想使中國的國有企業能夠順利健康地發展就要采取混合所有制的發展模式。這個建議具體而言就是允許私有投資者購買國有企業的股份，這樣國有企業的所有制形式就變成了既有國有、又有私有成分的混合所有制了。為了對這種混合所有制的提法或者建議進行一個評價，我的演講將從以下方面來進行闡述和分析。

　　第一，要弄清楚私有企業和國有企業之間的差別是什么?第二，如果把兩種體制混合在一起，那么這種混合所有制如何才能奏效呢?為了更好理解，我會給大家舉兩個美國的例子來論證。第三，我會提供一些我的結論性的總結建議。

　　二、私營企業與國有企業之間的差異分析

　　對于一個私有企業來講，其唯一的目標就是為它的股東賺取更多的利潤。根據西方經濟學理論，這種私有企業要想在整個市場運營中變得非常有效，就需要滿足一些前提和假設，比如說需要完全競爭的市場，需要沒有外部的成本和外部的收益等。根據西方經濟學，利潤最大化是企業有效運轉的根本假設前提。這種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動力將會導致社會上的一些企業效率的提高。這種提升包括企業產品質量的提高，企業的創新，企業對消費者需求的滿足等方面。但是在經濟實踐中，這些前提和假設就很難完全得到充分的滿足了。

　　事實證明，企業在追逐利潤最大化的過程中，很多負面的效果將會顯現出來。在這種企業追逐利潤最大化的過程中，很有可能導致貧富差距拉大，收入不平等的結果。因為私有企業往往會傾向于為了降低成本而降低員工的工資，同時企業的經營者會抬高自己的公司經營性收入。例如，在當今美國的私有企業里，典型大公司的CEO的工資水平是普通員工平均工資水平的352倍。然而30年前，這個倍數僅僅是39倍。在這種追求利潤最大化的過程中，還導致了其他一些我們不希望出現的結果，比如說沒有質量保證的產品，對環境的破壞以及工作環境的惡化等等。盡管在追逐利潤最大化的過程中會帶來一些創新，但是這種創新往往并不一定是社會所需要的那種，或者說是社會發展必需的技術創新。我再給大家舉一個美國的具體實例，2003年的時候，美國得克薩斯大學的科學家們就已經分離出一種可以對抗埃博拉病毒的藥品。這些科學家們經過實驗發現他們所制造出來的這種疫苗在猴子身上已經可以達到100%的有效，所以這些研究者就想要把他們的研究成果推廣到人體的實驗上來。于是，他們造訪了很多家制藥公司，一家一家地咨詢，但是最終都被拒絕了。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種疫苗并沒有多大的利潤可言，原因是埃博拉病毒只是在非洲地區普遍存在，而那里卻是貧困地區，所以他們斷定不會賺大錢。疫苗在人體上的實驗肯定是需要一個比較長的時間才能完成的，但是如果在2003年就開始這種實驗的話，到了2007年，也就是埃博拉病毒再次擴散的時候，應該已經試驗出來可以安全使用的疫苗了。由于埃博拉病毒的爆發并急速擴散，美國政府和其他國家政府沒有有效的辦法去遏制。但是由于沒有前期足夠的人體實驗基礎，所以這種疫苗是否對人體是安全的，我們現在也不得而知了。

　　接著我要再說一點，這種追逐利潤最大化的行為還會帶來其他的負面作用。尤其是如果企業追求的是短期利潤最大化的話，比如說幾個月、半年、一年以內的利潤最大化，他們就可能放棄了五年之后的利潤目標，但是現實是，很可能五年之后才是我們所需要某種結果的時候。為了避免上述私有企業在追逐利潤最大化過程中出現的負面作用，可以采取的措施之一就是國家使用一些法規來約束他們的企業行為，比如說對環境的保護措施。同時，政府應該對一些科研領域，特別是那些可能沒有盈利機會的研究領域進行補助或者補貼。

　　另外一種解決方案或者糾正私有企業的措施就是實施國有企業制度，因為國有企業的運營目標一定是與私有企業有區別的。國有企業所追求的目標應該不僅僅是利潤最大化，而且還應該有其他一些目標。國有企業還應該追求包括對消費者意愿的滿足，對產品質量要求的滿足以及對本地社區或者是本地居民對一些社會要求的滿足等目標。這些都可以有效地提高整個社會的經濟運轉效率。由于在整個過程中還涉及一些成本，以及國有企業的一些目標設定的原因，國有企業在這個過程中將會產生的成本不應該被削減。大家對國有企業的一種期待是它能夠提供一種維持工人體面生活的工資水平，能夠有效地保護環境，為工人提供良好的工作條件以及提供更好的、安全的產品。國有企業不應該給它的管理層過高的工資，同時不應該給工人過低的工資。國有企業在一些國民經濟的關鍵部門會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例如，在一些對國民經濟未來發展將起重要作用，但是現在卻沒有很大盈利空間或能力的高科技領域。同樣，國有企業在一些國民經濟和涉及國家安全的重要領域必須起關鍵性的作用，例如交通、通訊、電力、金融、國防，以及一些其他的基礎設施的供應方面等等。另外還有一些領域涉及國民生活中所需的一些產品和服務，例如教育、公共醫療以及住房等。這些領域的一個共同特征就是如果按照利潤最大化去運營的話，整個領域就絕對不會是大家所希望看到的那種結果了。

　　還有就是，這些國有企業所從事的經濟活動涉及的領域對國民經濟來講十分重要，但是它的盈利能力卻不一定非常巨大。對一些國有企業來講，他們所從事的領域不可避免地將會承受一定量的損失，例如在一些提供公共物品的領域，這種國有企業生產的商品可能具有很強的外部正效應，但是這種外部正效應由于沒有納入市場價格中，所以它的利潤空間就會很小，因此對企業來講注定會有一些損失。這方面很好的一個例子就是鐵路運輸部門，不管是城際之間的還是城市內的軌道運輸，其都有很強的正外部效應。軌道運輸會減少城市的擁擠以及城市的污染，其所避免的這些擁擠和污染問題可能是其他運輸方式必然會帶來的。這些軌道運輸服務的票價不可能太高，因此它需要政府的補貼才能保證并鼓勵人們都用這種運輸方式而不是采取其他的交通運輸方式。這里我要指出一點，以上案例并不是說要求所有的國有企業都應該受到國家的補貼，因為有些企業是有盈利能力和盈利可能的，對這些企業就沒有必要采取政府補貼的形式了。

　　三、混合所有制模式的探討

　　接下來，我們再談一下混合所有制的問題。

　　1.關于混合所有制的一些觀點

　　關于混合所有制的一個主要的論點就是如果我們把國有企業所有制和私有企業所有制在一個企業里進行混合運用的話，它可能會讓這個企業更有效地運營。這種觀點認為，如果把私有企業那種運轉模式納入國有企業就會提高國有企業的運營效率，因為私人所有制企業能夠帶來更好地為消費者服務的理念，更好地為社會提供產品，更有效率運營企業等。但是這里我要說，由于私有企業運營的根本目標是企業利潤的最大化，因此私有投資者追逐的目標和公眾的目標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把這兩種所有制混合到一個企業來運營的話，毫無疑問會帶來一些麻煩。例如，如果在混合所有制的情況下，一個企業的經理人就需要明確他到底應該遵循哪個目標。是按照私有企業訴求去追逐利潤最大化，還是要保證落實國有企業所承擔的各種目標能夠得以實現?具體來說就是，公司是按照私有企業的訴求盡可能地壓低工資標準，還是按照國有企業的目標給工人一個體面的工資水平?為了把這個問題說得更清楚，我會再用兩個美國的實例來進行闡述。

　　2.美國的兩個案例

　　第一個案例就是美國的通用汽車公司。2008年，當金融危機席卷美國的時候，通用汽車也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它幾乎瀕臨破產的邊緣。產生這種結果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通用汽車有一個非常強大的金融部門，這個金融部門受金融危機的影響非常大，以至于拖累了整個通用汽車公司。2008年秋季，當時執政的布什政府通過了一個法案，為通用汽車公司提供了130億美元的援助。到了2009年1月，當奧巴馬上臺之后，美國政府又購買了通用汽車61%的股份，同時還將進一步給通用汽車公司提供貸款。這些措施就使得通用汽車公司變成了一個典型的混合所有制企業了。所以，媒體開始對通用汽車的首字母進行調侃，GM原來是代表通用，現在是代表了政府的汽車公司。美國政府之所以采取這樣罕見的政府援助措施，它的根本出發點就是要保證通用汽車所涉及的很多行業、很多企業能夠保留住現有的工作崗位，不至于造成大規模的零售商以及零配件企業的破產。另外，由于通用汽車公司所生產的一些零部件是獨家生產的，如果通用汽車公司破產了，這些零部件就不會再被生產了，因而會導致一系列的連鎖反應，拖累其他汽車企業出現無法運營的情況。因此，如果通用汽車公司真的倒閉了，那就會使美國的整個汽車行業出現嚴重的危機，而美國汽車行業在美國經濟中一直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通用汽車公司的混合所有制經濟是什么樣的呢?美國政府要求通用汽車公司必須對他們現有的結構進行改革以提高其生產效率。政府的援助一直持續到2013年。在此期間，通用汽車公司生產所帶來的收益和利潤大概超過了220億美元，這里面大部分被用來償還了政府的貸款和援助。到2014年為止，通用汽車公司已經成為美國盈利能力最強的40家企業之一了。隨著通用汽車公司盈利能力的變強，2013年底，美國政府把他們所持有的股份出售給了私有投資者。這樣說來，混合所有制體制在通用汽車公司實際上運行了只有5年左右。

　　另外一個我要給大家闡述的美國混合所有制的案例就不像通用汽車公司一樣有一個完美的結局了。這個案例是房利美和房地美公司，它是美國聯邦政府控制的國有抵押貸款機構。這個機構是美國政府于1938年建立的一個國有企業。美國政府成立這家企業最初的目標是為美國提供更多的推動住房方面的一個保障。它的具體措施就是用這家公司從金融貸款機構購買抵押貸款。1954年這家企業的股票開始上市，向私有投資者出售股份。那個時候因為該公司出售了股份所以是混合所有制，但是其還保持著國有企業的目標，即為中等和低收入家庭的貸款提供保障。到了1968年，房利美公司中政府所持有的股份也向私有投資者出售了，因此它實際意義上已經變成了完全私有化的企業了，但是根據法律要求該公司還維持著原來國有企業的目標。因此，1968年之后這個公司就變成了政府資助的企業。這個企業盡管在技術層面來講已經是完全私有化了，但是在本質上來說它還保留著國有企業的一些特征，也就是政府要求它必須承擔一些社會義務，以便保證中、低收人家庭抵押貸款的要求。因此政府為它的一些債券提供了最后的擔保責任。這種結構是相互矛盾的，因為私有企業投資者們的目標和政府的目標是矛盾的。這種矛盾最終在2000年左右導致了很大的危機。20世紀90年代開始，美國的金融部門就卷入了投機性非常強、風險非常大的業務之中。這個結果在2000年前后就變得非常明顯和突出了。這種情況就致使美國金融體系內出現了萬億美元的次貸。雖然這種次貸對金融企業來講具有非常豐厚的利潤空間，但是一些精明的分析家已經意識到次貸具有非常高的風險。

　　房利美公司對這種次貸危機做出了何種反應呢?到2005年之前，房利美還是秉承著國有企業或者是政府給它規定的公共義務，因此它沒有從事任何高風險的次貸債券和證券方面的業務。但是到了2005年，房利美的私有投資的大股東們就給房利美的CEO施加了很大的壓力，要求他必須從事這種次貸業務以及相關的高風險的金融衍生品業務。剛開始的時候，房利美的CEO堅決抵制了這種要求，因為他顯然清楚這種業務的風險是非常大的。2005年初的時候，房利美的大股東之一，一個對沖基金的所有者在和房利美的CEO交談的時候說了下面一段話：你到底是笨還是瞎?難道你不知道你的工作就是為我掙錢嗎?顯而易見，對沖基金的經理人在抱怨房利美沒有接受他們的要求。最終，身不由己的房利美的CEO做出了讓步，他放棄了對公眾的責任和目標。從2005年到2007年房利美購買了超過2700萬美元的次貸以及高風險的債券。所以到了2008年的金融危機出現了之后，首先是由于房地產市場泡沫破裂所導致的，這時候房利美遭受了巨大的損失。該損失已經使整個房利美公司陷入了破產的境地，美國政府為了救市為它制定了超過1800億美元的救助計劃。這個時候房利美公司對納稅人來講已經沒有辦法進行交代了。由于房利美公司及其CEO對私有股東的妥協和讓步，造成了這種危機的加劇和深化，最終導致了數以百萬計的工人失業。

　　四、混合所有制發展的結論

　　因此，從上面的一些案例來看，我覺得可以提供足夠的證據證明，想要維持長期的混合所有制體制是不太安全的，這樣會帶來很多的風險。這種體制之下，會讓那種私有投資者享受國有企業那種政府擔保的優惠政策。因此，在這種情況下，私有投資者就會追逐高風險的項目，或者企業活動，因為他們知道政府最終會為風險買單的。在這個完全追求私有企業利潤最大化的過程中，一些國有企業的社會責任和義務可能就被拋在一邊了。如果僅僅是把這種混合所有制作為企業發展的一種過渡形式，我認為它可能會起到一些預想的效果。就像通用汽車公司的案例，雖然通用汽車公司一開始是完全私有化的企業，但是通過政府的救助這個企業又復蘇了。這種國有企業的混合所有制形式可能是朝另外一個方向發展的過渡階段。對于一些部門已經是完全私有化了的企業，如果我們認為這些部門對整個經濟發展來講非常必要，我們就需要政府對它進行干預，那么采取混合所有制，加入國有企業所有制形式，這樣做對未來的轉型發展可能是非常有效的。所以，我個人的觀點是：如果決策者希望通過采用混合所有制形式來提高企業的創新能力和效率的話，那么決策者就需要采取一種更加謹慎的態度。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會有其他因素影響企業的創新和效率。例如，在國有企業所從事的部門中，某個部門可能具有很大的利潤空間，但是在國有企業的建立過程中，沒有任何私有企業會參與進來，而一旦建立之后私有企業或者私有投資者就非常想利用國有企業的盈利能力為自己創造更多的盈利空間。因此，我認為，當一些領域的國有企業可能運轉得非常有效，利潤也非常高的時候，這種利潤實際上是應該反饋給整個社會、整個國家的，而不是給私有投資者機會讓他們白白占便宜。

　　在私有制引進的過程中和引進之后，私有投資者們追求的目標就是利潤，因此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可能采取一些違背我們對國有企業初衷認識或者是期待的做法，例如抬高商品的價格，壓低工人的工資，以及對環境的破壞等等。我們都認為國有企業應該采取一些改革措施，以便進一步提高它的整體效益。國有企業必須滿足公眾對它的期待和要求，不然它就失去了大眾對它的支持。我個人認為，在國有企業的改革過程中，混合所有制的模式是其中一個選項。但是在采用這種模式進行改革的時候，我們必須非常小心謹慎，必須清楚地知道這種混合所有制可能帶來的一些危險。如果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沒有意識到危險的存在，如果我們在處理矛盾的時候沒有采取必要的措施，那么很可能這種改革會極大地傷害到整個經濟。一個可能的或者極大的危險是，我們采用了混合所有制之后，它就朝著完全私有化的方向發展了。如果國有企業改革最終導致了國有企業全部的私有化，那么其結果可能不是國有企業效率的提高，而是社會主義建設的終結！

　　謝謝!

　　(原載《馬克思主義研究》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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