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能否主導喀布爾與塔利班的政治和解?
——與阿富汗溫和知識分子的對話筆記
編者按:在阿富汗總統2014年10月28日訪問中國前夕,筆者上周赴伊斯蘭堡,與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學者就三國間的敏感問題深入交流思想:隨著美國和北約軍隊撤軍,阿富汗政權是否會像蘇聯軍隊離開后迅速倒塌? 如果塔利班卷土重來,對中國在阿富汗的投資和安全是不是災難性的?會不會威脅新疆的安全?阿富汗的知名學者希望中國能主導喀布爾與塔利班達成政治和解,組成一個真正的民族團結政府,從而保證阿富汗成為絲綢之路“一路一帶”最重要的十字路口。
2014年10月16日。
晚上,在清華第六教學樓面向全校學生做了《新絲綢之路上的廊道》講座。講座結束時,我才發現坐在角落里的島津陽一。
我向臺下學生們說,“明天一早我去西域,將飛過喀喇昆侖,與那邊的朋友探討如何結束興阿富汗長達十三年的殺戮。13年前,美軍出兵興都庫什山,獨立記者島津陽一在美軍陣地和塔利班陣地上跑來跑去,采訪報道,對等地報道戰爭雙方不同的聲音。“
13年前,經《亞洲周刊》總編輯邱立本介紹,我通過電郵找到了在塔利班陣地上采訪報道的島津陽一。他通過衛星電話上網發稿與外界聯系。我邀請島津來清華大學在由吳征和楊瀾夫婦倆贊助的”陽光傳媒論壇“做講座。島津接受了我的邀請。三天后,他從阿富汗前線經過伊斯蘭堡來到北京。在當時的講座中,島津給大家展示了他拍攝的三個塔利班的炮兵陣地。島津通過衛星電話把這張照片發回他供職的《亞洲周刊》,沒料到,美軍間諜衛星截獲了這張照片,并精確地計算了塔利班炮兵陣地的精確位置。在這張照片還沒有被刊出前,美國導彈擊中了炮兵陣地,三個塔利班士兵全部陣亡。
島津在熱烈的掌聲中走上講臺說,“13年前,我站在清華的講臺上,報告了阿富汗戰爭的殘酷。今天殺戮還在進行。我希望美軍和北約撤出阿富汗后,中國能給絕望的阿富汗人民帶來和平和發展的希望。”
中國將在2014年10月31日舉行第四次阿富汗問題伊斯坦布爾進程外長會議。這是中國第一次承辦阿富汗問題的大型國際會議,也是美國扶植的卡爾扎伊政府下臺后,阿富汗新政府組成后第一次召開有關阿富汗問題的國際會議。中國外交部部長王毅和阿富汗外長扎拉爾·艾哈邁德·奧斯馬尼將共同主持本次會議,阿富汗的鄰國和近鄰國外長或高級代表將參加這次會議。阿富汗新總統阿什拉夫·加尼將參加這次會議,這是加尼九月上任以來首次離開阿富汗。2011年11月,中國,俄羅斯,阿富汗和中亞國家在土耳其達成了被稱為“伊斯坦布爾進程”的協議,為尋求阿富汗的安全和穩定尋求合作。 這14名成員包括阿富汗,中國,印度,伊朗,哈薩克斯坦,巴基斯坦,俄羅斯,土耳其和28個支持方包括美國,英國,聯合國和上海合作組織。
我明天去伊斯蘭堡參加巴基斯坦中國研究院組織召開的有關解決阿富汗問題的中國-阿富汗-巴基斯坦三方會議。出席這個會議的來自這三個國家的智庫、學者、外交官、政治家、軍方代表和阿富汗國內交戰各方的知識精英代表。
夜里,站在六教大樓下面幽黑的校園小道上,島津握著我的手告辭說,“真希望丘處機再世,一言止殺。”七百年前,丘處機到興都庫什勸阻成吉思汗停止殺戮。
我對阿富汗的興趣最早就是來自丘處機。小時候聽人講長春真人去興都庫什雪山給成吉思汗講道的故事。1978年上大學后,聽美國之音新聞學英語,趕上美國之音天天聲援阿富汗圣戰者(本拉登和后來的塔利班);80年代讀研,聽新華社駐喀布爾分社社長講述他親的阿富汗末代國王被推翻,其兄弟當總統,共產黨勝利和蘇聯入侵阿富汗的故事。讀研時,美國老師葛聞達送我一本米切納寫的小說《商隊》,書中描述的興都庫什山的男人是多么勇敢英俊,女子是多么美麗誘人。我開始對阿富汗著迷。后來在讀書中得知,阿富汗是東西方文化唯一真正交融的地方。公元前三世紀,亞歷山大國王征服阿富汗,建立了第一個希臘化佛教國家。最早的佛像是希臘神像的造像。1991年在蘇聯解體的前夕,我參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絲綢之路遠征隊,在中亞旅行三個月后,來到了烏茲別克與阿富汗交界的阿姆河旁的歷史名城鐵爾梅茨。我站在蘇聯-阿富汗友誼橋上,看著遠處的一座佛教遺址。唐僧在那里學經兩年。
10月17日
南航的北京往返伊斯蘭堡的航班要在烏魯木齊停留或過夜。據說,這是要在興都庫什山與北京之間增加一道反恐防線。
我早上6點多乘車去首都機場,趕最早的航班去烏魯木齊。我希望早點到那兒,看看西域都護府的情勢是否真的很緊張。
巴基斯坦中國研究院慷慨地給我買了南航北京往返伊斯蘭堡的公務艙。我拉開餐桌,打開大屏電腦,閱讀中國研究院昨晚發給我的會議背景材料。據介紹,過去13年,美國和北約的軍隊一直在中國西部最敏感的和最大的穆斯林自治區的家門口打仗。美國對阿富汗的入侵和占領,不僅沒有消滅穆斯林極端組織,反而在中國的周邊地區激發和聚集了更多的極端組織。
會議背景是由伊斯蘭堡政策研究所高級研究員西姆鮑爾.汗撰寫的。他寫道,在各種跨國界的武裝組織中,挨著中國新疆邊境的有武裝組織有三個:上世紀九十年代創立在費爾干納谷地的”烏茲別克伊斯蘭運動“,主要據點在阿富汗北方省份與塔吉克斯坦的邊境地區。來自新疆的“東突“武裝人員可能的通道是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當前,中國已經加強了新疆與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高海拔地區的口岸和通道的武裝守衛。好戰的東突分子出入新疆邊境的通道,極有可能是通過中亞,再跨過阿富汗-塔吉克斯坦邊境進入阿富汗和巴基斯坦。
根據汗的調查,2014年6月以來,巴基斯坦出動17萬兵力,發動代號為“Zarb-e-Azb”的打擊巴塔(TTP,巴基斯坦塔利班)的行動,共擊斃500多武裝人員,其中包括“東突”人員。” 中國最為關心的是,藏匿在巴基斯坦邊境地區的東突對中國在巴人員和中國國內目標的襲擊。中國擔心武器、武裝人員、毒品和泛伊斯蘭的圣戰組織的意識形態等通過跨國走廊傳入中國最大的穆斯林省份。巴基斯坦軍方2014年下半年對北瓦齊里斯坦的大局掃蕩,目的之一就是要鏟除來自中亞的東突的藏身之地。
“剛出鍋的牛肉,第一碗盛給你了,”年輕的老板娘端著一大碗熱騰騰的牛肉粉絲放到我面前。早上六點多出門,下午兩點才到烏魯木齊。下了飛機,住進中亞路一家旅店后,來到一家臨街的小飯館。
細細的米粉上面漂浮著一層綠綠的油菜葉,四塊切得方方正正的小小的牛肉沉在碗底。“好吃嗎?”老板娘走過來問。“味道很好,”我端起碗,大口喝著湯說,盡管我心里嘀咕,肉太少。但畢竟12元一碗。明天一早飛躍喀喇昆侖山,到了山那邊,恐怕一百元也喝不到這么香的湯了。
晚飯后,繞著旅店的人行道上散步。街上車輛很多,但少有行人。十字路口旁的廣場上傳來歡快的舞曲,舞場內,中青年和老年男女心情愉悅地跳著交誼舞。舞場外圍四個角落站著幾十個男女武警戰士。進舞場要過安檢,檢查跟上飛機一樣嚴格。舞場里基本看不到西域人,幾乎都是中原模樣的人。我去年來西域時,還在露天舞場看見西域男子領著中原女子踩著龜茲的舞曲,跳著西域的舞步。
”中原人和西域人必須混住,不可分居。兩個民族千萬不要像戰區一樣隔離,“一位外地旅客見此情景說,”不同民族必須融合。“
10月18日
“叔,您下飛機后,不要隨其他乘客走,走貴賓通道,我在那兒接您,”巴基斯坦參議員國防委員會主席穆沙希德參議員的兒子穆斯塔法.薩義德剛給我發了這條微信。
幾天前,穆沙希德參議員的女助理來電話說,她安排酒店司機接我,令我不安。這兩年我五次去這個塔利班和其它暴力最活躍的國家之一,每次下飛機,都有武裝警察護送。前不久,反對黨組織成千上萬人扎帳篷,在伊斯蘭堡國會大廈前的廣場上舉行“占中“示威抗議,軍方內又傳言政變。面對這種不安定狀況,中國國家主席推遲了對巴基斯坦的訪問。
早上5點,旅館服務員就把我叫醒,”帶著行李下樓,去機場的班車馬上開車了。“”這么早?我的航班是9點的,“我說。”沒錯,但是國際航班要求提前到機場。“
這是西域時間早上3點。街上黑洞洞、冷颼颼的。十幾個胖胖的、中亞模樣的中年男女拎著大包小包跟我一塊擠上了酒店門口的中巴。到了機場,很快辦了登記卡、托運行李。但是國際航班的邊檢和安檢人員還沒上班。等了半個小時,他們才上班。邊檢時,維族青年女警官抬頭瞪著美麗的大眼睛,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在我的護照上蓋章放行。
波音飛機從地窩堡機場起飛后不久,飛越白雪皚皚的天山,黃斑粼粼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夾在天山雪山和昆侖雪山之間。“旅客們注意,飛機馬上開始過山,會有顛簸,系好安全帶,”空姐廣播說。
離開了茫茫昆侖,進入了綿延幾千里的喀喇昆侖。瓦藍瓦藍的天空下,萬年積雪的山峰覆蓋著數不清的黑色山脊。兩條碧綠碧綠的長河蜿蜒于深切的大峽谷間,奔流向北。一條是發源于喀什米爾的葉爾羌河,灌溉新疆最大的綠洲之一葉爾羌綠洲。這片綠洲在飛機上看似黑洼洼的沼澤地。流出綠洲后的葉爾羌河繞過塔克拉瑪干沙漠西緣,流向東北,與田河匯集,形成塔里木河。另一條是發源于喀喇昆侖北坡的喀拉喀什河,在高山峽谷中穿行幾百公里后,匯入和田河。
借用數碼相機的高倍鏡頭,從機窗朝下望去,可以看到河谷間寬闊平坦的河灘處,有房屋和車馬。穿過這些大峽谷,向東連喜馬拉雅山,向西北連帕米爾高原,向西連興都庫什山。過去一百年多里,大山的那邊是英國、俄國和美國大國博弈的戰場。
中國一直避免卷入阿富汗的地緣政治的政治斗爭中。隨著美國和西方軍隊撤出阿富汗,結束在阿富汗的戰事,西方對阿富汗的各種援助會大幅減少,未來的阿富汗將面臨極大的不確定。很多人擔心,美國撤軍后,阿富汗可能會重演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蘇聯撤軍后爆發的內戰亂局。按照美國與阿富汗簽署的安全協議,大多數美國和北約作戰部隊將在今年年底撤出從阿富汗,但還留在阿富汗12000名作戰部隊和5萬名私人保安公司的雇傭軍。
“飛機過山了,李先生,請您系好安全帶,”空姐走到我身旁說。平均海拔6000米以上的喀喇昆侖山脊積雪在晨光下耀眼奪目。40分鐘后,飛機平穩地降落在布托機場。機場小巴把我帶進貴賓室,空空蕩蕩的,沒有見到來迎接我的薩義德。
半小時后,薩義德出現了。我坐進他的小車。“叔,您放心,您的保鏢是職業軍人,坐在后面皮卡里,”他說。車行半路,突然靠路邊停下。“我忘把槍給保鏢了,”薩義德說。后面的皮卡下來一個穿白色長袍,留黑色長胡子的中年男子,走到我們車前,打開車門,掰開我的腿,原來我的腳墊下面藏了把自動步槍。
薩義德開車把我拉到了伊斯蘭堡最奢華的酒店——塞瑞娜酒店。這家伊斯蘭風格酒店的老板是阿迦汗四世,他是伊斯蘭教什葉派第二大教派的亦思馬因尼查里派的領袖。阿迦汗的家族是世界上十大最富有的皇室家族,而且他是唯一沒有自己王國的皇室家族。他的1500萬教徒遍布巴基斯坦、阿富汗和非洲,教徒們每年給他捐大量的善款。這家酒店是穆沙拉夫當總統時剪彩開業的。中國領導人來巴基斯坦訪問,都下榻在這里。塞瑞娜酒店由三道警衛墻攔路,是世界上戒備最森嚴的酒店。
我和穆沙希德.侯賽因參議員坐在酒店的花園里,望著不遠處綿延起伏、郁郁蔥蔥的喜馬拉雅山支脈穆里山。我說,“中國、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交界處正是喜馬拉雅、興都庫什、喀喇昆侖、帕米爾和昆侖山五大山脈會聚的地方,也是中國、波斯、伊斯蘭、突厥和印度五大文明交融的地方。” 服務員端來了巴基斯坦奶茶。
穆沙希德參議員喝了一口茶,接過我的話茬,目光堅定地說,“21世紀是亞洲世紀,我們的命運是交織在一起的,我們要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 穆沙希德是巴基斯坦參議員、國防委員會主席。今明兩天,我將同阿富汗、巴基斯坦和中國的一百多名學者和外交官就北約撤軍后,為阿富汗未來和平發展,畫一張路線圖。
“美國和北約2014年年底撤出阿富汗對中國的地緣政治意味著什么?” 我問穆沙希德參議員。
“至少有五個方面的意義: 1)阿富汗是連接中亞與南亞之間的橋梁;2)阿富汗的北部延伸是中國在中亞最大的鄰國哈薩克斯坦;3)阿富汗的南部是中國唯一的全天候戰略伙伴國家巴基斯坦;4)阿富汗南部的延伸是南亞最大的國家印度;5)阿富汗的西部是中國石油最大供應國之一伊朗,”他說。
這時,一位蓄著齊胸白胡、身穿過膝白長衫、肥大的白長褲,外套深色西裝的一個典型的普什圖人走過來。穆沙希德參議員介紹說,:這是來自阿富汗的著名學者古拉姆.法魯克博士,他在領導游擊隊打敗蘇聯入侵后,擔任過阿富汗的教育部部長和難民部部長。還曾代表塔利班與沙特談判。
我和法魯克應邀來伊斯坦堡參加為期兩天的“中國-阿富汗-巴基斯坦區域安全三邊對話會”。我主持第一場論壇,法魯克將在我主持的論壇上做首場報告。
法魯克邀我跟他坐在安靜的塞瑞娜酒店大堂一角的沙發上交談。““九十年代我一直在阿富汗山里打游擊,”我要告訴你有關塔利班的真實故事,”他說。法魯克昨天離開喀布爾前,專門跟阿富汗新總統討論了與塔利班盡快和解,讓塔利班參加新政府的事。
伊斯蘭堡政策研究所高級研究員西姆鮑爾.汗博士提供給會議的背景報告說,隨著由美國和北約組成的西方聯軍在中國家門口打了13年戰之后撤軍,中國人、阿富汗人、巴基斯坦人、伊朗人和中亞國家的人民都希望阿富汗和這個地區從此能走向和平發展的道路。但是,隨著西方士兵的離去,阿富汗的武裝暴力沖突和反叛在2014年急劇增加。這一年里,塔利班已經拿下阿富汗中部、東部和南部的中心鄉鎮,這些鄉鎮都位于阿富汗國內的交通要道上??Σ紶栒嘀荒茯榭s在大中城市里,但塔利班控制著鄉村,大有農村包圍城市的態勢。西姆鮑爾.汗博士說,“在那些沒有西方軍隊的鄉村,人民反而生活在和平和寧靜中。”
依據美國與阿富汗2014年月簽署的《雙邊安全協議》,美國和北約將在阿富汗留住12500名軍人協助阿富汗政府軍打一場“持久戰”。但是,進入2014年,阿富汗政府軍戰斗減員和傷亡極其嚴重,難以與塔利班打一場持久戰。況且,阿富汗政府軍的戰斗必須在西方空軍的近距離掩護下,才敢赴前線打仗。2013年以來,面對反叛、逃兵和兵變,阿富汗政府軍遭受了創紀錄的傷亡,政府軍越來越沒有戰斗力和凝聚力。阿富汗政府軍有37萬人,所需軍費約60億美元。2013年阿富汗政府的全部收入是17億美元。阿富汗軍隊完全依賴西方援助開工資。西方2014年給的援助只夠阿富汗22萬軍人的工資。阿富汗90%的GDP(200億美元)來自西方軍隊在阿富汗的消費、西方人的援助、西方國際組織和聯合國組織和人員在阿富汗的消費。與此同時,2103年,阿富汗被評為世界上最腐敗的國家。隨著西方軍隊在阿富汗駐軍的減少阿富汗的經濟增長從2012年的14.4%跌倒2013年的3.6%。阿富汗政府已經沒有辦公費用了。
阿富汗政府的腐敗讓人想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塔利班是怎么上臺的。由美國、沙特和中國支持的圣戰者打垮了蘇聯占領軍后,圣戰者在喀布爾組成了一個極其腐敗的政權,內戰不斷,民不聊生。這個時刻,阿富汗南部城市坎大哈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村宗教學校校長奧馬爾領導全國農村宗教學校的“塔里卜”(“學生”的意思,復數”塔利班“)掀起了全國性的推翻”圣戰者“的腐敗政權的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爭,幾乎是一夜之間,塔利班奪得了全國的勝利。
”美軍離開后,如果阿富汗政府治理失敗,阿富汗政權是否會像蘇聯軍隊離開后迅速倒塌? 如果塔利班卷土重來,重新執政,這對中國在阿富汗的投資和中國的安全是不是災難性的?會不會威脅中國新疆的安全?”我問長期渦旋于政府和塔利班之間的阿富汗著名學者法魯克博士。據報道,中冶和江西銅業早在2007年組成聯合體,以30億美元的價格獲得阿富汗特大銅礦艾娜克銅礦的優先開采權。但由于阿富汗國內政治動蕩,該銅礦的開采被迫延后,存在巨大變數。
法魯克撫摸著長須說,“我百分之百確信阿富汗普什圖族塔利班不會攻擊中國人,也不會摻和新疆的事情。但是阿富汗北方部落與中國西域的少數民族都說突厥語,塔利班內的突厥民族在吸引中國西域的同類人。把塔利班引向中亞是美國的戰略。“ “阿富汗未來戰爭是一種新型戰爭,”法魯克說,“美國嘴上說撤軍,事實上,他們將留下12000名軍人。同時美國政府通過黑水公司之類的私人保安公司雇傭5萬名老兵到阿富汗以國際組織、非政府組織、商業企業的名義,開展軍事和情報活動。今天有2400個非政府組織在阿富汗活動,這些非政府組織都是美國出錢支持的。”
“美國在阿富汗未來的戰爭將是由非政府組織、私人保安公司和他們滲透了的塔利班組織,來共同發動,以維護美國在阿富汗和中亞的利益和影響,”法魯克越說越興奮,可我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了。我是今天凌晨5點從烏魯木齊啟程飛過來的。我說,“我今天晚飯時再繼續聽您的高論。但是,我現在想去睡覺了。”
見我起身要走,法魯克說,“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中國學者,我想把我所了解的塔利班和美國對塔利班的做法告訴你們,提醒你們從阿富汗經驗中吸取教訓,同時防范美國背后動作。”
在晚飯飯桌上,親阿富汗政府的青年學者達烏德博士先搶去了法魯克的話題。“塔利班問題只能政治解決,”達烏德在餐桌上說。達烏德跟多數阿富汗男人不同的地方是,他身著西裝,沒有穿長袍,頭上更不纏著頭巾。但是,他一張口說話,就感覺到他跟很多受過西方教育的人不同的地方:他聲音低緩,遣詞造句不咄咄逼人,觀點表達平衡,一種只有生長在阿富汗那種地理環境中的男人所特有的尊嚴。
“為什么阿富汗人仇視西方人?”我扭頭問曾在山里打過游擊的法魯克博士。“西方人不理解阿富汗人的鄉親感情。美軍殺一村民,全村人跟美國人結下了仇。”“塔利班是否以平民為襲擊目標?”“美軍轟炸塔利班,但誤傷平民。同理,塔利班襲擊美軍,也會誤傷平民。如塔利班炸美坦克,一行人碰巧路過。”
“美國入侵阿富汗,要的不是阿富汗,美國人要的是經過中亞的石油天然氣管道。上世紀,美國與塔利班談判,要修建一條從土庫曼斯坦,經阿富汗到巴基斯坦的管道,”法魯克博士說,“美國人是以阿富汗為基地,要搞亂包括新疆在內的整個中亞地區。”
達烏德博士不同意法魯克博士的觀點。他說,“今天中亞和西亞的亂局除了美國因素外,也要看到意識形態和周邊國家的因素。伊朗、中亞四國、印度和俄羅斯反對塔利班,沙特和巴基斯坦支持塔利班。”
“不對,巴基斯坦軍方通過幫助美國人打擊塔利班,是在延續阿富汗戰爭,從而獲得美國援助。”法魯克反駁說。
“為什么塔利班會同時出現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兩個國家里?”我問。法魯克博士說,“構成塔利班的主體民族是普什圖人,占阿富汗人口的一半以上。普什圖人占巴基斯坦人口雖然只有15%,但巴基斯坦普什圖人口總數超過阿富汗的普什圖人總數,結果,在普什圖部落地區出現了兩個塔利班——阿塔和巴塔。”
法魯克說,“歷史上,強悍的普什圖人多生活在阿富汗境內。英國人曾四次試圖征服阿富汗,但英國兵全部成了普什圖人的刀下鬼。后來,英國人攻占了西北印度,為了削弱普什圖人的力量,劃了條杜蘭線,把普什圖民族一分為二,一半在阿富汗,一半在后來的巴基斯坦。”
“阿富汗的塔利班領導人躲藏在哪兒呢?”我問。
“藏在巴基斯坦與阿富汗的邊境地區,其中包括白沙瓦和巴基斯坦俾路支省得首府奎達,” 達烏德說,“今天誰家有人被塔利班綁架,家人會到奎達找塔利班要人。”
我半年前去俾路支考察,一直走到俾路支腹地查皮,那里是巴基斯坦、伊朗和阿富汗三國交界處。路上不時碰到巴政府軍和當地部落的民間武裝,并沒有遇到塔利班武裝。
阿富汗-巴基斯坦邊境的部落區歷史上是中國商人和佛教旅行者必經之處。今天,這個地區有80個阿富汗人難民營,里面住著3百萬阿富汗難民。阿富汗的塔利班深入到巴阿邊境普什圖人的省市,如俾路支省、開泊爾省、卡拉奇、白沙瓦和奎達。每天有8萬到10萬阿富汗青年男子從Torkham和Spin Boldak兩個口岸到巴基斯坦來打工或探親。這些年輕的阿富汗人來自阿富汗東部、南部。 這些地區都是塔利班的重要據點。巴基斯坦和阿富汗邊境兩邊的普什圖人通過塔利班結成了緊密的社會、經濟、政治、教育和軍事的網絡。這里也是阿富汗普什圖人抵抗美國和北約的各種武裝組織的孵化器,阿富汗塔利班領導人多數藏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邊境地區。
10月19日
沒想到,中國-阿富汗-巴基斯坦關于阿富汗問題的三邊會議是由德國執政黨基金會贊助開的。專程從德國趕來的基金會代表海因致辭說,“北約、美國開始從這個地區退卻,阿富汗剛剛有了個新政府,為中國、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主導這個地區的事務提供了機會。三邊對話將改變這個地區的語境。”
大會主席穆沙希德參議員在中國-阿富汗-巴基斯坦有關阿富汗問題的研討會上,對與會的160多名外交官、學者說,“外來勢力對這個地區干涉太多,干涉得時間太久,傷害太大。我們應把這個地區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習近平主席對中亞有獨特視野,他提出了建設以油氣管道、鐵路、公路為中心的絲綢之路經濟帶。”
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孫衛東在中國-阿富汗-巴基斯坦有關阿富汗問題會上致辭說,“中國支持阿富汗早日實現一個民族團結政府。巴基斯坦是本地區大國,是本地區重要國家,應在本地區發揮更大作用。中國是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最大鄰國,決心早日解決阿富汗問題。”
孫衛東大使演講中談論的未來阿富汗民族團結政府是否包括塔利班?中國如何看待印度跟阿富汗越來越親近的關系?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與會代表期待著中國政府能夠明確回答這些敏感問題。
阿富汗學者法魯克在我主持的“阿富汗政局"專題論壇上開門見山地說,“阿富汗政府給美軍長達15年合法駐軍權,威脅中國安全。美軍和美私人保安公司在阿富汗駐扎久了,中國會不安全,會越來越不安全。阿富汗和平需要中國作為新的國際調停人,中國應設法把各方力量都請到談判桌前,組成一個民族團結政府。”
阿富汗駐巴基斯坦大使加納那.穆扎賽在會上致辭說,“我們感謝美國和北約盟友對我們的慷慨支援。阿富汗與北約的合作對鄰國不構成威脅。我們不允許別國利用阿領土反鄰國。”
但是,法魯克會下私下對我說,“阿富汗政府腐敗透頂,聯合國和國際組織的錢都被這些人貪腐了。阿富汗主要收入來自為美軍的后勤服務。”
夜色下,伊斯蘭堡空氣清新涼爽。大伙兒坐在院子里吃燒烤。低矮的院墻外傳來秋天蟲子叫聲。三個西裝筆挺的巴基斯坦年輕人圍著我低聲談塔利班內幕。銀行家馬利克說,“阿富汗的塔利班不是恐怖主義,他們是在為失去的政權卷土重來而戰。但是,巴基斯坦的塔利班卻是由地痞流氓組成的黑社會,專事恐怖主義。”
馬利克說,“正因為阿富汗塔利班和巴基斯坦塔利班本質上的不同,巴基斯坦軍隊支持阿塔,卻打擊巴塔。阿塔的背后是沙特。沙特利用阿塔與伊朗打一場代理人戰爭。巴塔的背后是海灣國家和美國,他們用巴塔跟巴基斯坦打一場代理人戰爭,他們怕巴基斯坦這個核國家強大起來。巴塔還接納來自新疆的突厥人。”
馬利克不安地說,印度終于發起了對中國新絲綢之路的攻勢。印昨天宣布投資伊朗在阿拉伯海的查波哈爾港。此舉嚴重削弱不遠處中國興建和管理的瓜達爾港和中巴經濟走廊的作用。印希望通過查波哈爾港,繞道巴基斯坦,跟中亞和西亞建立聯系。印決定從阿富汗巴米揚省修一條900公里鐵路到查波哈爾港。
“這不正好印證了阿富汗正在恢復其古絲綢之路十字路口的地位嗎?”我反問。
近年來,阿富汗周邊的國家都在基礎設施上積極與阿富汗發展聯系。阿富汗的城市馬扎里沙里夫與烏茲別克南部的邊境城市哈日亞坦建了一條鐵路線,烏茲別克斯坦向喀布爾供應電力,是向阿富汗出口天然氣的凈出口國。塔吉克斯坦是向阿富汗北方省份供電的主要供應商。盡管伊朗受到美國嚴厲制裁,但是,阿富汗修通了到伊朗港口班德.阿巴斯的公路,減少對傳統上對通向巴基斯坦公路的依賴。 據報道,2013年,好幾家美國的承包商和阿富汗的合作伙伴都利用伊朗海港運送物質。有的美國承包商還用伊朗供貨商,如西方聯軍在缺少燃料時,通過阿富汗商販,從伊朗購買石油。伊朗還同意大力推進土庫曼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天然氣管道。
我舉起杯中的飲料,剛要向馬利克表示祝福,電突然停了。事實上,巴基斯坦比任何國家都需要復興絲綢之路。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布托夫人當政時,為了解決巴基斯坦嚴重的能源短缺,曾試圖與塔利班合作修建一條從俾路支首府奎達,經塔利班老巢坎大哈,經阿富汗歷史名城赫拉特,到土庫曼斯坦首都阿什哈巴德的公路。
10月20日
我剛在會場前排沙發上坐下,聽身后有人京腔喊,“是李老師嗎?”我抬起頭來,一個瘦高金發白人男子站在我跟前。“我是威爾,美國使館的,來聽您的報告。”他說。“你怎么講中國話?”“在北京和沈陽的美國使領館工作過。”“你怎么到巴基斯坦來啦?”“這個....大家不都一樣嗎,不都往這邊跑嗎。”
“你敢出使館大院嗎?”我問美國駐巴基斯坦政務官員威爾,他剛跟我交換了名片。“在伊斯蘭堡我敢開車上街。”“去過白沙瓦嗎?”“去一次,但躲在美領館的高墻后面,沒敢上街,太危險了。”美國最大的四個使館都在中國周邊。美在伊斯坦堡使館雇員7500人,在加德滿都雇員5000人,在喀布爾使館人數更多。
蓄著長長黑須的奧拜杜拉.巴希爾是今天上午的第一個演講者。他一開頭就說,“昨天上午聽李希光教授說,當年,成吉思汗在中亞大開殺戒時,中國的道人丘處機專程從山東來到的大雪山,勸成吉思汗停止在阿富汗的殺戮。中國熱愛和平,沒有帝國野心。自美國入侵阿富汗以來,中國一直中立,不支持或反對任何一方。阿抵抗組織歡迎中國來投資。中國是我們偉大鄰國,從不入侵阿富汗。“
“我的國家不是天生下來就是大國的戰場。阿富汗人民是英雄民族,不愿受大國奴役。我們也不是天生愿打仗的民族,但是阿富汗人打敗了包括蘇聯在內的所有侵略者,導致蘇聯解體和柏林墻倒塌。同時,阿富汗出現了幾百萬烈士、寡婦和難民,”巴希爾博士說。巴西爾博士是阿富汗僅次于塔利班的第二大抵抗組織伊斯蘭黨領袖的二把手,一把手正在被美國通緝,不能公開露面。
巴希爾說,“中國 - 阿富汗 - 巴基斯坦三邊論壇是解決阿富汗所有的區域問題,無論是政治,經濟和安全關系問題的最佳舞臺。我們與巴基斯坦的邊境線最長,有著共同的命運、共同的文化、共同的語言和共同的信念。這種命運共同體不是基于我們的好惡,巴基斯坦將永遠是我們的鄰居,我們的天然盟友。我們與偉大的中國邊境線很短,但是,阿富汗人,無論是領導人還是普通百姓更喜歡中國而不是西方和美國。我很高興,阿什拉夫·加尼總統就職后,選擇中國作為第一個國家出訪。我也很高興,阿富汗大使穆薩賽閣下證明了一個事實,即中國是阿富汗最大的投資者。一個非常積極的發展來自阿富汗總統的優先外交政策排隊和分類,排在最前面的是阿富汗的鄰國,其次是穆斯林國家、亞洲國家,最后才是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國家。“
巴希爾話音剛落,坐在臺下的阿富汗大使穆薩賽說,“盡管你經常攻擊阿富汗政府,但你不用怕回國。阿富汗政府歡迎你作為阿富汗公民回國,政府會安排你上電視、到大學演講。”
巴希爾回答說,“我為自己是阿富汗公民驕傲。我反對的不是美國人,是美國對阿富汗的不公正。我要的不是阿富汗或美國媒體報道我。我要的是中國媒體在內的國際媒體報道我的聲音。”
“我不代表塔利班,”巴希爾說,“我代表的是阿富汗伊斯蘭黨。 作為阿富汗伊斯蘭黨領袖,我實務,不教條。我多次去喀布爾見過阿富汗統,也見了美軍駐阿最高司令。但是,阿富汗這次大選沒有反應民意。大選完全被美國操縱。美國國務卿克里在大選前,幾次來喀布爾會見親美的候選人。”
茶歇時,我剛找個清靜角落坐下,就見三個普什圖年輕人羞怯地遠處望我,我沖他們微笑,他們朝我走來,“我們是伊斯蘭堡伊斯蘭國際大學的阿富汗學生。我們學校有47個國家2萬學生,中國學生最多,2000多人,阿富汗學生居次,1000多人,”阿卜杜拉說,“我們的一個中國同學今天也來聽您講座了。”這時一個清秀的回族男生出現在他身后。
“你能告訴我阿富汗國內各大政治派系獲得的民意支持率嗎?”我問阿富汗學生。
阿卜杜拉說,“40%的阿富汗人支持政府、40%的人支持塔利班、20%的人支持巴希爾的伊斯蘭黨。”
茶歇后,我做了題為《新絲綢之路上的新的大國博弈》報告。報告分四個部分:1. 絲綢之路與中國三次崛起;2.理解習近平的新絲綢之路;3. 連接新絲綢之路的戰略廊道;4.新絲綢之路上的大國博弈。我特別提出,重視瓦罕走廊和喀喇昆侖走廊的建設。
下午的辯論更加激烈。
中國對美軍駐在阿富汗究竟是什么態度?巴基斯坦前駐華大使扎基參議員說,“過去30年,阿富汗是全球沖突中心。美國北約撤軍后,需要中國來穩定這個地區。中國不承認蘇聯扶植的政權,同樣也反對美國駐軍阿富汗。中國最近任命的阿富汗特使孫玉璽說,阿富汗需要更多的投資、更多的發展,而不是更多的武器。”
西姆鮑爾.汗在會議背景報告中寫道,阿富汗與巴基斯坦有最長邊界,與中國有共同邊界,巴基斯坦是阿富汗最大貿易伙伴,中國是阿富汗最大投資者。過去13年里,中國一直避免卷入阿富汗的地緣政治的政治斗爭中,盡管北約的軍隊已經打到中國最敏感的西部省區的家門口了。但是,中國很低調地成為了阿富汗的最大投資者,目前在阿富汗的礦業、石油和天然氣投資為75億美元。中冶在阿富汗東部投資的阿納克銅礦的儲量占中國國內銅礦總儲量的三分之一。中國認為,阿富汗的和平進程應該是阿富汗人擁有和阿富汗人主導的。明顯暗示,中國不支持美國和西方人主導和領導的阿富汗和平進程。中國非常支持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達成和解。但是,印度堅決反對與塔利班達成和解。
阿富汗抵抗組織領袖巴希爾說,“阿富汗是亞洲的心臟。阿富汗好了,亞洲就好,中國就好,新疆就好。”
巴前駐華大使阿尤布說,“中國應該成為發起中國-巴基斯坦-阿富汗三國集團合作峰會。同時,中國把成為南亞合作組織成員作為接納印度成為上合組織的條件。中國進了南亞合作組織,鯊魚就會被平衡。”
如何看待印度在阿富汗的存在?阿尤布大使說,“沒有國家能夠取代巴基斯坦在阿富汗的地位和關系。印度去阿富汗,不是因為愛阿富汗,而是因為恨巴基斯坦,是對巴基斯坦的挑釁。巴基斯坦處在印度、阿富汗、伊朗和中國四國的U型包圍中,與伊朗有800公里邊界、與中國520公里邊界。”
阿富汗學者達烏德博士對在會上見到中國學者很興奮。他說,“我很高興這個會議由中國學者參加。在帖木兒王朝時期,阿富汗曾向明朝派遣使者,受到明朝皇帝接見。與此同時,明朝拒絕了英國帝國的大使。” 阿富汗這個地緣政治對中國極為重要的國家,在中國學界竟然沒有一個全職研究阿富汗的學者。
巴基斯坦國防大學教授盧卡爾將軍說,“美國在阿富汗打了歷史上最長的戰爭,制造了本地區的貧困、腐敗和戰亂,破壞了本地區的安寧。阿富汗不需要外來勢力占領,更不允許利用阿富汗土地攻擊別國。巴基斯坦跟阿富汗的關系有三種選擇1. 跟阿富汗的塔利班合作;2. 在阿富汗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之間保持中立;3.與喀布爾政府建立戰略伙伴關系。”
阿富汗學者達烏德立即反駁說,“不可能有中立的阿富汗政策。你或者支持阿富汗政府,或者反對阿政府。”阿與印度是戰略伙伴關系。
如何定義恐怖主義也是會上討論的熱點。“有沒有好塔利班和壞塔利班之分?為什么美國把反敘利亞阿薩德和反利比亞卡扎菲的恐怖分子稱為‘自由戰士’和‘民主斗士’?為什么美長期支持拉美國家的恐怖主義活動?為什么美對新疆事件語焉不詳?”
“每個國家都是根據自身的安全和利益定義恐怖主義的。”我說。
學者翩翩的巴基斯坦總理國家安全顧問阿齊茲在下午會議結束前,從喀布爾風風火火地趕回伊斯蘭堡。他昨天飛到喀布爾,就這個地區安全形勢與阿富汗總統甘尼和首席執行官阿卜杜拉進行了磋商。此前,他在中亞會見了中國最高領導人習近平。阿齊茲說,“中國是與阿富汗有邊界的唯一全球大國。中國在阿銅礦、油田和鐵路投資將加速阿富汗和平進程。”
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一直在指責對方分別利用巴塔(巴基斯坦塔利班)和阿塔(阿富汗塔利班)在對方的領土上打一場代理人的戰爭。阿齊茲說,“巴基斯坦不允許自己的領土被用來反對別國。巴基斯坦也反對外國勢力干預阿富汗。阿富汗再也承受不起代理人戰爭了。”
“遠交近攻是一種冷戰思維,”旁遮普大學利茲維教授說,“阿富汗不可為了緊跟美國,放棄中國?;蛘邽榱烁《扰?,放棄巴基斯坦。中國、阿富汗。” 我說,“我們三個國家不可用本國的國內政治斗爭語境來左右自己有關對方國內政治的判斷。我們應該用實事求是的態度看待對方。”
阿富汗戰爭是北約第一次離開歐洲,來中國邊境作戰,巴國學者加斯帕爾說。北約有27個國家,只有一個主人——美國。按照戈爾巴喬夫與美國協議,華沙條約和北約同時解散。華沙條約解體了,北約不僅沒解散,大批軍事設施部署到了瓦罕走廊。2015年后,北約留在阿富汗兵力12000,還有5萬名特種老兵組成的保安隊。
巴基斯坦和平研究所所長阿米爾.拉納說,美國入侵阿富汗后,一方面改變了穆斯林世界的意識形態,讓穆斯林部分區域、種族,凝聚在基地組織的旗幟下;另一方面。在地緣政治中,美國先利用利比亞的恐怖分子,后利用敘利亞的恐怖分子打代理人戰爭。美國把武裝分子分為“我們的恐怖分子”和“他們的恐怖分子”。
“殖民者總把抵抗者稱恐怖者。但美國政府沒公開說塔利班是恐怖組織,奧巴馬還說塔利班不是美國敵人,”阿富汗學者法魯克說。
“美國占領軍每天還給塔利班交稅。塔利班占據阿富汗62%的土地,從塔利班地盤上過往車輛要交過路費。美軍不僅向塔利班稅,還跟他們一道種鴉片,”巴基斯坦前駐阿富汗大使沙說。
“塔利班對阿富汗國內交通網的控制和收稅會不會影響中國未來對阿富汗自然資源的投資和開發?”我問一個阿富汗學者。
“會的,”他說。
會議結束前,穆斯塔法.薩義德代表大會宣布,明年中國、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三國將在瓦罕走廊和喀喇昆侖山舉辦三國大學生夏令營。
晚上,我第一個走進阿富汗大使官邸。穆薩扎伊大使在門口迎接。寬敞的客廳鋪滿了暗紅換色的阿富汗地毯。“我昨天才搬進這座房子,正趕上今晚宴請你們,”大使說。個頭敦實的公使走過來握手。“你長得比蒙古人還像成吉思汗,是哈扎拉?,”我說。“沒錯,我是哈扎拉。”哈扎拉是成吉思汗在阿富汗留下的蒙古后裔。
巴基斯坦前駐華大使阿尤布叫我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他要給我講一個故事。“在我們見毛主席后不到三個月,毛就去世了,”阿尤布大使說。阿尤布當時是布托總理的秘書,毛主席接見布托時,阿尤布坐在一旁記錄。“毛主席靠在沙發上跟布托談話,他太虛弱了,站不起來。在會見的半小時里,毛主席不斷地說,中巴友誼重要,兩國政府人民要珍惜中巴友誼。布托把妻子孩子介紹給毛主席。結束時,毛主席站起來與布托全家合影。”
在阿富汗大使官邸餐廳的一個角落,穆沙希德參議員拉過來一把凳子,讓巴希爾坐在我和穆沙希德參議員對面,低聲長談。這位阿富汗抵抗組織的老戰士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個61歲的老人。近視眼鏡背后,他瞪著黑亮的大眼珠,目不轉睛盯著前方,射出的眼光,讓朋友感到是一股溫暖心窩的熱流。讓敵人感到是一道不寒而栗的兇光。
“夜里兩點,兩百多個美國中央情報局便衣把我在伊斯蘭堡的家團團圍住,還有很多美國女特工參加圍捕我的行動。他們沖進我家每個房間搜查,他們找到了一桿槍。在巴基斯坦持槍是合法的。他們拿走了我的電腦和全部文件。我的妻子和七個孩對這一天早就有準備,沒有太驚恐,”巴希爾回憶說。我和參議員聽呆了。
“但是當時有一個細節嚇壞了我,”站在一旁的兒子麥赫姆補充說,“當爸爸提出上樓換件外衣再跟他們走時,美國便衣掏出槍對準爸爸頭部。爸爸被帶走了,整整六年不知他去向和死活。”六年后,美國人把巴希爾從黑獄釋放的當天,阿富汗總統卡爾扎伊把他接到總統府住了一周,勸他公開聲明與政府合作。他拒絕了。
“六年里,美國人總是把我一個人關進一個狹小的黑屋,見不到光亮,沒人說話。他們先是在伊斯蘭堡的中央情報局的一個據點里關押我一個半月,然后把我蒙上眼睛,運到了某個地方的黑屋里關押了三年,直到有一天聽見看守講了句烏茲別克口音的英語,我猜想我被關在美國設在烏茲別克的據點,”巴希爾回憶說。
“正因為我不相信糖衣炮彈,我講話不會繞彎子,我用我真誠的思想揭露了美國自由民主的虛偽,”巴希爾平靜地對我和參議員說。巴希爾是很多阿富汗人心目里的英雄。上世紀九十年代,他率領游擊隊與蘇聯軍隊作戰,被蘇聯人關押了5年。后來由于大膽地批評美國人,被美國人關押了6年。“我今天繼續領導阿富汗人民抵抗美國占領軍,“他說。
大使的廚師端上來韭菜餡薄餅。我撿起一塊放在盤里,送到巴希爾手中說,“這很像孔夫子家鄉人吃的烙餅,我猜想,當年丘處機來興都庫什大雪山,不僅講道,還留給阿富汗人民一道魯菜,”我把話轉到輕松的吃喝上。巴希爾白皙長臉泛著紅光,茂密胡須看不見一根白絲,說話慢條斯理,更像東方智者,看不出他是一個久經沙場的老抵抗戰士。
“您先后在蘇軍和美軍黑牢里被關押11年,但您看上去健康、樂觀和有斗志。你是如何養生的?”我問巴希爾。
“我不吃肉,只吃蔬菜和魚。晚上八點睡覺,早上4點起床,在我家附近樹林里跑步。”
“你怕被偷襲嗎?據說,每年有上百名住在巴基斯坦的阿富汗抵抗者被人暗殺。“
“我一生經過了這么多事,還怕啥?”他說。
10月21日
上午,我正在巴基斯坦國會大廈會場里旁聽議員們的激辯,穆沙希德參議員示意我出來。一出門,看到一位年逾六旬的男子面無表情地站在我對面,身邊有五六個持槍軍人守護。穆沙希德向我介紹,“這是巴基斯坦前總理舒加特參議員,是穆斯林聯盟主席。”舒加特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說了一連串我一句也聽不懂的話。
舒加特前總理拄著拐棍,瘦弱的身體一歪一歪地走向議會大廈門口。我和穆沙希德跟在后面。一輛黑色奔馳300防彈車停在路邊,衛兵打開車門,舒加特招呼我進到車里。“到我家喝茶去,”他這句話我聽懂了。“我患有帕吉森病,你能在中國找個大夫給我看看嗎?”他說。
“我會盡力幫您找個好醫生,”我說。舒加特.侯賽因前總理是巴基斯坦大富翁,家族在旁遮普省擁有大量實業。他的家族與巴基斯坦軍事獨裁者和軍事強人阿尤布.汗、葉海亞汗、齊亞.哈克和穆沙拉夫關系密切。2007年7月9日,他親率代表團與武裝分子談判拯救被困在伊斯蘭堡紅色清真寺的幾個被懷疑賣淫的中國人。
中午,來到林木茂盛的伊斯蘭堡郊外。坐在穆沙希德三層小樓屋頂的露臺上,望著近處的山景和竹林。傭人給我們端上來了可口的巴基斯坦飯菜。飯后,參議員帶我去一家五星級酒店旁聽穆斯林聯盟(領袖派)的全國代表大會,讓我體驗一下巴基斯坦的民主。
身材高大的穆沙希德一出現在會場門口,黨員們團團把他圍住,擠上前跟他握手拍照。遠處群眾用樸實的目光望著他。
會議開始,全體起立,穆沙希德領大家唱國歌,然后唱愛國歌曲。完畢,會議代表振臂呼“巴基斯坦萬歲!穆沙希德萬歲!”穆沙希德笑著擺手說,“不要個人崇拜。”穆是在野黨穆斯林聯盟(領袖派)總書記。
與會的幾百名黨代表中,婦女超過半數。他開始了演講,“毛主席說,婦女能頂半邊天。我們穆斯林聯盟的婦女頂了大半個天。”下面一片歡呼。
10月22日
“叔叔,抱歉,我們來晚了,”穆斯塔法走進伊斯蘭堡的一家日本餐廳對我說,“我和扎拉帶著她媽剛從郊區爬山回來。”
“你應該把我叫著一塊爬山呀。我住在戒備森嚴的酒店里,連散步的地方都沒有,”我說。
服務員端上了三聽啤酒,扎拉打開了一瓶倒進自己的杯子里對我說,“沒錯,應該帶叔叔一塊兒爬山。”
“我媽可是阿富汗共產黨80年代的老黨員,”扎拉說。扎拉是穆斯塔法的太太,半年前結婚時,我從北京帶了十幾個朋友專程來伊斯蘭堡參加他們的婚禮。扎拉不像多數普什圖女子從頭到腳包得嚴嚴實實的,她畢業于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思想開明,敢打破禁忌跟我們一塊喝啤酒。她從相貌到衣裙像美麗端莊的希臘女神。我懷疑扎拉是亞歷山大東征阿富汗時留下的后人。
“可中國當時不承認親蘇的阿富汗共產黨,”我說,“現在阿富汗共產黨公開活動嗎?”
“沒組織活動,只有個人活動,”扎拉說。
前天晚上,在阿富汗大使官邸吃飯時,阿富汗大使告訴我,納吉布拉被推翻后,共產黨部長多被留用,沒被塔利班殺害。今天阿富汗議會有10%共產黨員。”
10月23日
“你在哪兒?不到一小時飛機要起飛了,”我發微信給穆斯塔法。
“放心,我在來酒店路上,參議員安排好了貴賓通道,”他回信。
我焦慮坐在酒店門廳沙發上。20分鐘后,穆帶車和保鏢到了。車到機場,經過三道路障檢查,到了貴賓廳,先頭到的參議員助手送上登機牌和護照。安檢、邊檢,只剩下15分鐘要起飛了。
“叔,不急,先坐下來喝點東西。綠茶?紅茶?還是咖啡?”穆斯塔法不緊不慢地坐在貴賓室的沙發上。
我剛端起服務員送上的綠茶,就聽廣播說,“飛往烏魯木齊航班馬上起飛,最后的旅客快登機。”我拎起小拉桿箱,上了機場百度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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