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隨著美國國內經濟嚴重衰退、聯邦赤字和國債逐年攀升,茶黨運動在美國社會及政治生活中異軍突起,其主要目標是謀求拯救和改造當代美國社會,重鑄保守主義在美國政治生活中的主導地位。作為一場喧囂的、極具意識形態色彩的政治抗議活動,茶黨運動來勢兇猛,對美國社會及政治(尤其在許多保守的選民和共和黨人中間)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因此引起人們對它的形成、發展和未來走向給予關注[1]。
在美國政治話語里,茶黨這一術語往往與“反抗”或“抵制”的含義相聯系。1773年,波士頓殖民者不滿英國政府頒布的征茶稅令,把準備運往英國的茶箱貨物傾倒入波土頓灣以示抗議。“茶黨”一詞由此而得名。2009年,當代茶黨運動在美國社會東山再起,這次所抵制的對象則是美國政府[2]。隨著民主黨人奧巴馬入主白宮,美國政治生活中的黨派分歧和矛盾開始加劇。白宮和民主黨人占多數的國會通過“美國復興和再投資條例”,并在大多數共和黨人表示反對的情況下,使這一刺激美國經濟的條例仍然成為一項美國法律。黨派之間缺乏合作和共識的情形,進一步激怒了美國國內保守主義勢力。在新聞媒體不斷宣傳報道的推動下,許多基層保守主義人士和團體紛紛走上街頭,抗議奧巴馬政府和國會的增稅計劃。一場“反政府”的茶黨運動在全國各地蔓延開來。
一、茶黨運動的思想來源以及誰是茶黨
在美國,幾乎所有的社會政治運動都有一定的思想和理念作為其行動綱領指導。大體上講,當下美國茶黨運動的思想基礎主要有三個來源,它們分別是美國的保守主義傳統、自由意志論和平民主義思潮。
在美國,保守主義(conservatism)是一個傳統的意識形態,對美國社會和文化產生著重要影響和作用。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盡管美國建國時期以倡導和奉行自由主義/理想主義理念作為啟蒙,但是保守主義卻發展成為這個國家的主要思想之一。保守主義的核心含義是,尊重傳統、贊成共和國體制、崇尚法制和基督教教義、捍衛西方文明免受所謂現代專制政治文化的挑戰。不過,保守主義內部逐漸形成不同的分支。政治保守主義認為,政府的核心職責乃是保護公民的生命、自由及財產;過分的政府行為將危害公民自由和社會進步。經濟保守主義贊成精簡政府、低稅、有限的企業規定、企業自由化。社會保守主義則崇尚傳統的社會價值,包括贊成實施學校禱告和死刑做法,反對世俗主義、墮胎以及同性婚姻。一般地講,大多數保守主義者支持共和黨(而非民主黨)人,贊成美國政府采取強硬的對外政策、維持美國軍事力量在世界的優勢地位。
茶黨運動還有著強烈的自由意志論(libertarianism)根基。自由意志論在一些方面分享著保守主義理念。它倡導有限政府并反對行政官僚作風,認為政府的職能主要是保護公民及企業免受恐嚇及暴力的威脅;提倡個人最大限度的自由、社會責任和義務;贊成自由經濟市場,反對增稅;對不同的生活方式持寬容態度等[3]。不過,極端的自由意志論所面臨的難題更多是在實踐(而不是理念)方面。譬如,里根政府時期,經濟自由意志論倡導政府不要插手商業活動,它使得20世紀80年代后期美國背負巨額財政債務,因政府監管不力而出現金融丑聞。歷史教訓和失敗經歷反映了極端自由意志論所面臨的困境。
平民主義(populism)是茶黨運動的另一個思想來源。在美國政治史上,存在著意識形態各異的平民主義運動,但它主要還是與極端右翼思潮和政治勢力聯姻在一起。進入21世紀,各種新的平民政黨在美國形成[4]。盡管平民主義存在著不同分支并抱有不同的理想,但平民主義倡導者們分享著一些基本看法。首先,平民百姓被視為美國社會里道德高尚的人群。其次,社會精英應該遵循并兌現自己所做的許諾,把這個國家建設得繁榮富強。倘若社會精英只顧自己、自謀私利,那么平民百姓就要組織起來羞辱他們,并剝奪他們的權力。再次,精英階層和政府官僚機構不能剝奪平民百姓的正當權利、財產、身份和聲音。在平民主義茶黨人士眼里,當下美國社會精英階層的代表者,乃是華爾街、奧巴馬政府以及倡導擴大政府規模的民主黨人。
大體上講,美國茶黨運動主要由三股力量匯集而成。第一股力量是茶黨積極分子。他們往往是共和黨人或者傾向于贊成共和黨理念的人、膚色上主要是白種人、已婚者、大多數為年齡在45歲以上的中年人和更年長者。這些人往往比其他許多美國人受過更多良好教育;經濟上舒適寬裕,比一般美國人收入更高,不一定很富裕,但屬于體面的中產階級者。許多茶黨積極分子經常去教堂做禮拜,其中許多人是福音派新教徒。換句話說,茶黨積極分子社會及經濟地位優越、政治上抱有明確的保守主義傾向、受過良好教育、屬于中產階級范疇、往往具有宗教信仰。
第二股力量是茶黨運動支持者(包括團體和個人)。2003年,由美國超級富豪科赫家族(the Koch Family)資助并指導的思想庫“健康經濟的公民”(Citizens for a Sound Economy)宣布解散,在此基礎上產生了兩個全國性基層團體組織。一個是成立于次年的“自由行動組織”(Freedom Works)。多年來,該組織一直竭力倡導保守主義的理念,包括減稅、廢除政府對商業的限制、提倡社會保障私有化、削減社會福利項目等。茶黨運動興起時,該組織立即給予大力支持。另一個全國性基層團體組織是以政策支撐為導向的“富民社”(Americans for Prosperity)。它繼續從科赫家族那里獲得直接的資助和指導。總部均設在首都華盛頓的這兩個全國性基層團體組織,承襲先前思想庫的保守主義傳統,繼續推動限制政府權力的各種議程。2009年茶黨運動的出現,為它們謀求實現自己的政治及社會目標提供了新的機會和動力[5]。
在支持茶黨運動的眾多個人方面,尤其需要提及思想上極端保守、政治上極為活躍的科赫家族。科赫兄弟(David and Charles Koch)在石油化工業集聚財富,成為當今美國乃至世界最富有者之一。他們對政治頗感興趣,贊成極右翼保守主義意識形態的基本主張,包括支持對富人減稅、抵制華爾街金融改革、贊成社會保障及醫療照顧計劃私有化、廢除不必要的社會福利項目、反對環境保護署等。為了實現這些政治及社會夙愿,科赫兄弟投入大筆金錢創立并支持帶有保守及自由傾向的政策思想庫、基金會以及大學項目;通過媒體與政治上的敵人斗爭,支持具有廣泛社會基礎的游說活動,扶植極右翼政客贏得政治選舉。茶黨運動興起之后,因其極端保守主義思想、政治和社會目標追求與科赫企業相似,而得到后者從財力和組織上的積極支持。
支持茶黨運動的第三股力量乃是保守的新聞媒體和思想庫,以及國會山的“茶黨”小組。具有保守主義傾向的新聞媒體對茶黨運動給予積極報道、介紹和傳播。在美國稅收日的第一天,“幾乎所有的福克斯新聞節目主持人參與了”對茶黨運動的歡呼[6]。得到科赫家族資助和指導的凱托研究所(Cato Institute)在思想理念上奉行自由意志論,倡導市場經濟自由化、個人自由和有限政府等原則,從思想和政策研究上推動和支持茶黨運動。在國會方面,來自明尼蘇達州共和黨眾議院女議員米謝爾·巴赫曼(Michele Bachmann)牽頭成立眾議院“茶黨”小組。在參議院,來自南卡羅萊納州的保守派旗手、茶黨“造王者”(kingmaker)、共和黨參議員吉姆·德民特(Jim DeMint)創建了一個類似的小組。2010年中期選舉后,這兩個國會小組均獲得了發展。得到茶黨運動支持而贏得當選的共和黨議員們,在國會山組成極端右翼的政治保守主義力量[7]。
二、茶黨運動的基本觀點和主張
為了改造當下美國,茶黨運動聚集和推動全社會各種力量,以謀求實現茶黨運動所追求的長期奮斗目標,包括給富人減稅、取消政府對企業的管理限制、改善許多茶黨人所依賴的社會保障、推動醫療保健計劃私有化制、強化美國的軍事力量。為此,茶黨運動從政治、經濟、社會、對外關系方面提出一系列的主張和看法。
在政治方面,茶黨運動對美國憲法的權威進行捍衛并給予敬畏。它呼吁美國社會遵守憲法及其精神,并廣泛引用包括美國憲法在內的建國文件(如“人權宣言”和“獨立宣言”),旨在表達有關追求有限政府(強調各州的權利)、憲政以及個人責任等核心政治價值[8]。為了提升美國憲法的權威性,茶黨運動甚至把美國憲法和宗教結合在一起,將前者視為“神圣的文本”,對其進行宗教式的理解和詮釋,倡導以閱讀《圣經》的方法閱讀美國憲法。[1]在茶黨運動看來,通過分享憲法文本,討論其含義、目的和理念,可以把大多數美國人團結起來。
茶黨運動對當今美國政治現狀頗為不滿。在許多茶黨人看來,美國職業政客們正在綁架美國,他們只關心自己如何獲得連選連任,只顧享受手中權力給自己帶來的好處,卻把自己所代表的選民利益和需求拋在腦后。聯邦政府也日益脫離美國憲法的約束,在處理醫療保健、貿易和企業規范等方面,超越了它所應有的權力范圍。茶黨運動指望看到一個破除領袖地位的美國,一個沒有等級區別、沒有龐大聯邦政府、沒有政府征稅和法規限制的美國。
在經濟方面,美國社會長期爭論不休的一個問題是,更大的邪惡者是“大政府”還是“大商業”。在茶黨運動看來,回答顯然是前者而不是后者。只有不受阻力的市場商業活動和自由追求,才有可能出現經濟的繁榮。于是,茶黨運動抵制日益增長的聯邦政府開支及征稅,反對政府對企業的強行規定和限制,認為這些做法侵蝕了美國憲法所倡導的個人追求健康、財富和幸福的基本自由價值觀。政府和工會被認為是腐敗的來源;企業被理想地視為自由市場及商業的積極力量。市場只要不被干預,就可以解決社會不公平問題。在理解什么是好政府方面,茶黨人經常借用托馬斯·杰弗遜的話:“一個賢明而節儉的政府,應該讓人民自由地管理他們對自己實業和進步的追求,而不應該從他們的口里將他們自己掙來的面包奪走,這才是對好政府的概括。”[2]
實際上,茶黨運動對政府的作用持復雜矛盾的態度。籠統地講,它反對大政府,反對失控的公共行政開支以及嚴重的國債和赤字,甚至悲觀地認為美國社會正在走向分裂和破產,而且這個國家的未來正朝著災難后果走去,除非它削減數萬億的聯邦預算。具體地講,茶黨人并非反對所有的政府規定或由稅收支撐的龐大社會開支。問題是政府被誰規定,規定什么內容,誰從這些龐大的社會開支中獲益。一方面,茶黨運動要求政府不要干預市場經濟領域的商業活動,反對政府對企業的強行規定和限制;另一方面,它竭力支持各級政府在限制移民方面所采取的強制措施。
在社會方面,茶黨運動反對政教分離、維護公民擁有槍支的權利,倡導社會美德主導下的個人自由,把“生命圣潔”和“傳統婚姻”視為“個人”及“宗教”自由的體現。社會保守主義者要求政府堅持并倡導傳統的道德理念,贊成把社會公益及好處給予那些自食其力者,反對政府利用納稅人的錢擴充各種社會福利項目,幫助和救濟社會中那些不勞而獲者。他們聲稱,政府向勞動者征稅,然后以社會福利項目的形式將它們用于救濟那些社會“寄生蟲”,這種做法違反了傳統的“美國夢”中所倡導的——勤勞和自食其力——美德及價值。茶黨人經常引用古羅馬人西塞羅的一段話:預算應該平衡,財政應該填充,國債應該削減,官場的傲慢應該加以遏制和控制,對外援助應該減少。否則,羅馬將會破產。人民應該重新學會勞動,而不是倚賴公共救助過活。在許多茶黨人看來,這段話里只要將“羅馬”一詞改為“美國”,便是表達了當今茶黨運動對美國社會提出的訴求。
當然,茶黨運動也表現出它復雜矛盾的立場。大多數年長退休的、中產階級茶黨人想從由納稅人支撐的社會福利項目中獲得最大好處,同時又竭力要求政府削減征稅和聯邦開支。換句話說,茶黨人贊成政府實施社會保障、醫療保健以及對退伍軍人的慷慨補貼項目,但不愿看到政府用納稅人的錢去幫助和救濟在茶黨人看來屬于不值得幫助和救濟的社會“食利者”,包括外來移民、低收入者和游手好閑的年輕人。此外,一些倡導自由意志論的茶黨人更是提出了與自己信奉理念相反的社會主張。一方面,他們宣揚并強調個人的自由和選擇;另一方面,他們竭力反對同性婚姻、反對吸食大麻合法化、反對墮胎合法化,認為政府應該制定有關規定,維護和體現美國的傳統“家庭價值”和“倫理價值”。
在對外政策方面,茶黨運動內部存在著不同立場。以美國國會議員容·保羅(Ron Paul)為代表的非國際干預派主張,美國對外政策宜采取海外實力收縮戰略,不贊成美國謀求做世界警察。這一派認為,不能在限制國內大政府、談論財政緊縮、預算赤字和日益膨脹的國內開支的同時,卻支持政府的海外擴張行動、耗費龐大軍事開支占領和威嚇世界其他地方,或不顧在世界上維持一個龐大的美利堅帝國所需要的費用。美國的對外政策不能建立在這樣一種幻覺上,即通過舉債和印鈔的方式維持美國在海外的武力存在。前阿拉斯加州長薩拉·佩林(Sarah Palin)等人則代表著傳統保守主義派,強調美國對外政策應該積極但審慎地卷入國際事務,因為只有深入接觸這個世界才能保護美國國內自身安全。這一派認為,美國應該有效地使用軍事力量,在決定派兵卷入海外事務之前明確美國的核心利益所在;作為最后的政治手段,一旦決定出兵,美國宜投入全部力量快速取勝。國家重建在理論上是個美好想法,但美國軍隊的首要任務是取得戰爭勝利;美國士兵決不能置于外國人的指揮之下。
從目前看來,在相互競爭的兩種主張里,后一種主張明顯處于美國茶黨運動對外政策的上風。盡管如此,大多數茶黨人分享一些基本的對外政策看法。在國家安全方面,美國應該在軍事上保持處于世界“絕對優勢”的地位,信奉里根保守主義時代關于“以超強軍事手段維持和平”的理念,維持現有美國國防開支水平,反對民主黨人和具有民主黨意識形態傾向的人提出美國政府削減防務開支的主張[9]。
三、茶黨運動把美國保守主義推向極端
所有的西方政治(包括美國民主政治)關乎道德上至關重要、情感上充滿偏愛的東西,譬如憲法范圍內政府應該做什么,人民對國家權威提出怎樣的政治及社會訴求。西方政治還關乎身份,即我們是誰以及作為對立關系中的他們是誰。在美國,“我們”總是希望政治家和政客們替“我們”講話,為“我們”辦事,而不是替“他們”說話辦事。
于是,美國茶黨運動中各股社會力量對政治權威和權力給予格外的重視。它們的一個明確抱負乃是要改變美國的政治生態,使極端保守主義重新成為主導美國政治的意識形態。為了實現這一抱負,茶黨運動采取了一系列手段和方法,從起初通過走向街頭舉行抗議示威活動表達自己的政治及社會訴求,到組織安排各種茶黨集會、市政廳會議和政策辯論,再到采取更為成熟、更為機智的方式——通過支持他們認為具有茶黨人極端保守主義思想的候選人參政執政,使這些人替茶黨人說話和辦事——以謀求改變當下美國的政治生態。
一般地講,茶黨人(尤其在國內政治大選期間)支持共和黨,謀求把該黨重鑄為在政治意識形態上更為極端保守的政黨。2010年,茶黨運動在國會中期選舉期間起到不可忽視的作用。一些評論認為,正是茶黨人幫助共和黨人重新奪回在新國會眾議院的多數席位,并通過所支持的候選人使共和黨人贏得在參議院更多席位,縮小了共和黨在參議院與民主黨多數席位的差距[10]。此外,在茶黨運動的公開支持下,強硬的保守主義候選人成功當選為一些主要州(像威斯康星州、俄亥俄州、佛羅里達州和密歇根州)的州長。尤其需要指出的是,科赫兄弟通過大量政治捐款方式支持他們所欣賞的政治候選人。他們不僅影響和左右2010年中期選舉的結果,使利用這些政治捐款獲得好處并步入國會山的新議員形成科赫兄弟的“國會帝國”,而且還投入大量金錢支持極端右翼的共和黨人競選州長職務。
在明確表示支持共和黨人參政執政的同時,茶黨人要求在任的共和黨議員和州長為茶黨運動傾心傾力,否則,他們在下次選舉中將面臨來自右翼保守主義力量的挑戰。一定程度上講,2010年國會中期選舉后,促成美國政治中形成新的共和黨保守勢力。在國會山,隨著大批具有保守主義傾向的新議員當選,國會共和黨領導層比以前更趨于保守。為了滿足茶黨運動所希望看到的美國政治及社會變化,他們在社會福利、經濟和對外政策等一系列問題上——從保健計劃、稅收、財政到軍事干預利比亞——與奧巴馬總統和民主黨人主導的參議院發生分歧和對抗。正如來自賓夕法尼亞州的前參議員埃倫·斯派克特(Arlen Specter)在最近出版的自傳里哀嘆道,美國政治中心已經死亡,并且抱怨他先前的共和黨同行以及茶黨活動分子制造了美國政治及國會內部黨派之間的矛盾和分歧。[3]
不過,并非所有的茶黨人都是共和黨人,他們中間許多人寧愿自稱為政治上的“獨立者”,這意味著他們或許比一般共和黨人更為保守,或者是共和黨人中的偏右者。許多茶黨人對政治上溫和的共和黨人持懷疑、批評甚至不信任的態度。茶黨運動的一個目標是要推動和影響當下的共和黨發生變化,使該黨更堅定地接受極右翼保守主義價值和傳統原則,成為更加不妥協的保守政治力量。為了重鑄美國政治中的共和黨,茶黨運動(尤其茶黨人中間更為年長者和極端保守的選民)積極支持極端右翼的共和黨人參政執政,對那些在任的、溫和的共和黨人則表示不滿,抱怨他們“與民主黨人在政府規模和資金上達成妥協”。[4](P156)茶黨運動指望更多的極端右翼共和黨人參政執政,那么,茶黨運動的政治及社會目標就有可能早日實現。
于是,人們看到茶黨運動和共和黨之間存在著的復雜關系。對于共和黨人來說,茶黨運動具有雙重性。一方面,共和黨人的復興需要借助像茶黨運動這樣的美國基層社會力量所給予的政治熱情以及各種資源上的支持和幫助。茶黨運動通過各種途徑支持和推動極端保守的共和黨人積極參政執政,促使他們采取不與民主黨進行任何政治妥協的堅定立場,以實現茶黨運動所提出的一系列改造美國社會及政治的要求。另一方面,盡管極端右傾的國會共和黨人在一系列社會和政治問題上,對白宮和民主黨人持強硬的立場和態度,但是,許多共和黨人清楚地知道,政治意味著妥協,尤其在美國這樣的民主政治體制里,倘若沒有妥協,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于是,茶黨運動也把保守的共和黨人推到美國政治的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
不管怎么說,在2010年國會選舉取得勝利的基礎上,茶黨運動積極參與并影響2012年美國政治大選的結果。茶黨運動不再搞群眾示威或舉行市政廳會議,而是在政治上表現出更為成熟和機敏,以表明茶黨運動正在成為一個重要的、上升的美國政治力量。類似于2010年的競選戰略,茶黨運動積極物色并資助具有茶黨意識形態傾向的政治候選人在2012年初選中獲勝,讓他們取代溫和的、政治上趨于妥協的在任共和黨議員,即所謂“只是名義上的共和黨人”(Republican In Name Only, RINO)。2012年9月13日,來自肯塔基州參議院共和黨領袖米奇·麥克乃爾(Mitch McConnell)聘請茶黨“戰略家”杰西·本頓(Jesse Benton)為自己2014年的競選出謀劃策。落選的美國總統候選人米特·羅姆尼曾選擇政治上極端右翼保守、具有茶黨運動意識形態傾向的眾議員保羅·瑞安(Paul Ryan)作為競選伙伴,一個主要目的乃是指望總統大選中能夠獲得來自茶黨運動的更多支持。
四、茶黨運動的對華意識形態
茶黨運動極端保守的意識形態,在對華關系方面呈現為審慎和悲觀的現實主義。在美國,茶黨人、保守的共和黨人以及具有茶黨運動極端保守傾向的現實主義倡導者們,他們通過對歷史進行有選擇地學習和類比,傾向于把迅速發展的中國視為對美國地位構成潛在威脅和挑戰的一個來源。
在對華貿易方面,茶黨運動要求美國政府減少對中國的借債依賴,以減低美國向中國欠債的壓力。這種認識與茶黨運動對西方歷史的學習——尤其對大英帝國興衰教訓的總結有關。許多茶黨人和保守的共和黨人認為,大英帝國軍事潰敗源于布爾戰爭后的收縮政策。英國在經歷兩次布爾戰爭后感到財力不支,開始在全球范圍內實施戰略收縮,允許海外勢力成立自治地區,這被認為是大英帝國走向衰亡的開始。最終促成大英帝國從軍事潰敗到帝國版圖瓦解,乃是由于經濟上受制于他人。1956年爆發蘇伊士運河戰爭時,公然入侵埃及的英國和法國仍擁有大量的殖民地。在美國的堅決反對下,英法兩國接受停火協議,使英國保守黨人艾登首相下臺。各殖民地紛紛獨立。當時英國“被停火”的原因乃是美國利用經濟手段逼其就范,包括拋售英鎊,否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向英國貸款,停止向英國提供經濟援助等。對大英帝國衰亡史的反思,加劇了一些人對美國綜合國力逐漸衰落的擔憂。因此,在茶黨人和保守的共和黨人看來,不能讓任何一個(尤其像中國這樣的)國家成為美國的單一債權人。他們指責中國“搶走美國人的就業崗位”、“操縱人民幣匯率”。在他們看來,與中國進行貿易談判,首要目的是如何保護美國人的就業機會,而不是談論全球化背景下的“雙贏”合作。否則,美國就會成為一百年前的英國。
在安全方面,保守的現實主義倡導者對未來亞洲和中美關系持審慎而悲觀的看法。他們趨于把未來的亞洲想象成是1945年前的歐洲、一個具有零和性質的戰略競爭場所。新興大國和傳統大國之間的矛盾和沖突被理解為是一種歷史規則。復雜的亞洲地緣政治使得經濟發展、軍事技術、地緣戰略和國家利益的激烈競爭成為不可避免,尤其在美國、俄羅斯、日本和中國之間更是如此。在他們看來,經濟上的相互依賴、民主傳播以及多邊主義,這些都難以擺脫大國之間不可避免發生戰略競爭沖突的傳統安全困境。
具體在中美關系方面,保守的現實主義倡導者同樣持審慎悲觀的看法,認為中國和美國之間必然面臨著地緣戰略上的競爭。歐洲歷史的兩次經歷支撐著他們這種認知。一次歐洲歷史經歷是,根據古希臘人修昔底德對歷史的觀察,雅典人的力量獲得發展,它引起斯巴達人的恐懼。作為陸地力量的雅典人,在自身強大之后開始挑戰作為海上力量的斯巴達人,使得戰爭不可避免。另一次歐洲歷史經歷是,19世紀德國在歐洲崛起。作為一個大陸力量,崛起的德國開始發展自身海軍實力并挑戰作為海洋霸權的英國,從而引發20世紀上半葉歐洲大國之間的政治悲劇。在保守的現實主義倡導者那里,2l世紀中國被歷史地類比為古代雅典和19世紀德國。作為大陸力量的中國在其發展之后,必然要挑戰作為海洋力量的美國,從而使亞洲保持的一種現存力量平衡——中國作為大陸力量和美國作為海洋力量——被打破。鑒于中國的迅速崛起,發生“權力轉移”的情形不可避免。作為守成力量的美國沒有其他選擇,只有增強它與亞洲盟國——尤其是日本——的關系,如果美國想實現長期遏制中國力量發展的目標。
于是,中國海軍力量的逐步發展成為近年來美國保守的現實主義倡導者的核心關切。在他們看來,作為傳統上的陸地力量,中國謀求海上軍事力量的逐步發展,將挑戰美國在亞太地區的傳統軍事優勢,并有可能最終打破該地區的地緣戰略平衡。[5]他們悲觀地認為,中國將展示發展海軍力量的強有力“戰略意志”。因此,以為中國會維持海上爭端現狀并愿意繼續保持目前水平的海軍力量是愚蠢的。美國海軍應該重新研究20世紀上半葉德國海軍力量崛起的歷史經驗教訓,為應對21世紀在海上出現中國版的德國海軍艦隊做好準備。[6](P34)
然而,這類消極而悲觀的看法和主張,忽視了一些重要而關鍵的方面。一方面,茶黨人和保守的共和黨人對美國經濟的不景氣表示擔憂,應該從美國經濟體制的持續可行、競爭力和創新能力方面尋找原因,而不是把美國經濟的衰退簡單地歸咎于別國。事實上,美國國內企業所面臨的實際挑戰和壓力與中國關系甚微。另一方面,昔日的歐洲并非今日和未來的亞洲。正如有評論者提出質疑,“為什么要用歐洲的過去——而不是亞洲自己的過去——去探索亞洲的未來?”[7]實際的情形是,與其他新興國家一樣,中國正在以和平的方式謀求發展,并以一個負責任的大國參與和處理國際事務。不斷發展的中國已經并繼續成為地區乃至全球經濟和政治領域的穩定者——而不是威脅者。
五、結語
如果說2009年前人們提及茶黨還是指幾百年前發生在美國波士頓灣、旨在抗議大西洋彼岸英國政府的傾茶事件,那么現在人們再次提到茶黨運動時,它則是指發生在美國本土、對美國政府發出直接抗議的政治思想運動。當代茶黨運動不僅影響和改變著美國政治生態,而且是近年來美國社會中最具爭議、最具戲劇性的事件。
通過對當代美國茶黨運動的觀察、探究和分析,本文給出以下幾點基本認識。
第一,茶黨運動在思想來源上吸收并結合了美國保守主義、自由意志論以及平民主義思想,在意識形態上呈現為強烈的極端右翼的保守主義傾向。它由美國社會各種保守力量所構成,包括茶黨運動的積極參與者、支持茶黨運動的保守主義團體和個人,以及具有保守主義傾向的新聞媒體和國會議員。它既是一種有著廣泛社會基礎的民眾反政府政治運動,也是具有保守傾向的社會知識精英和政客卷入的社會運動。
第二,茶黨運動倡導堅守美國憲法、削減政府開支并減稅,減少國債以及削減聯邦政府預算赤字,但在一系列社會和政治問題上采取了前后矛盾和自私的立場和態度。它要求限制政府的作用,但同時要求政府在移民政策、墮胎政策和同性婚姻方面采取更強硬措施。它反對政府擴大以稅收為支撐的社會福利項目,但又希望從政府的社會福利項目中獲得好處。
第三,茶黨運動把重鑄美國共和黨作為明確的政治戰略目標,謀求把美國政治推向極端右翼保守的方向。在策略上,它積極物色和支持具有茶黨保守主義意識形態的候選人參政執政,通過他們實現茶黨運動的政治戰略目標。2012年政治大選繼續反映出茶黨運動作為一股社會力量在美國政治上趨于成熟,盡管茶黨運動本身面臨著發展問題。
第四,在對華關系方面,茶黨運動極端右傾的思想,表現為保守的現實主義意識形態。通過對歐洲經歷的簡單學習和歷史類比,它們在經濟和安全領域對未來亞洲及中國的發展持審慎和悲觀看法。
盡管人們對美國茶黨運動存在著不同的看法,支持者歡呼它促使美國重新回歸核心價值;反對者認為它只不過是傳統上的宗教右翼思潮復活而已,把它視為帶有種族歧視的、反動的、最終將是徒勞的抗議運動,但不管怎么說,茶黨運動改造著美國政治,美國政治也在改造著茶黨運動。一個不可抗拒的現實是,美國社會已經進入一個日益多元文化、多種族共存、政府不斷充當積極角色的新時代。茶黨運動在美國社會及政治生活中的未來命運如何,人們還將拭目以待。
注釋:
[1]可參閱Scott Rasmussen and Doug Schoen, Mad As Hell: How the Tea Party Movement Is Fundamentally Remaking Our Two-Party System,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2010; Dick Armey and Matt Kibbe, Give Us Liberty: A Tea Party Manifesto,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2010; Anthony DiMaggio, The Rise of the Tea Party; Political Discontent and Corporate Media in the Age of Obama,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11; Elizabeth Price Foley, The Tea Party: Three Principl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 Ronald P. Formisano, The Tea Party: A Brief History,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12;張業亮:《2010年中期選舉及其對美國政治的影響》,《美國研究》,2010年第4期;趙敏:《美國“茶黨”運動初探》,《現代國際關系》,2010年第10期;廖堅:《茶黨運動興起及其對美國政治的影響》,《國際資料信息》,2011年第4期;房廣順,唐彥林:《茶黨運動的興起及其對美國政黨政治的影響》,《高校理論戰線》,2012年第8期,等。
[2]2009年2月19日,美國廣播公司商業財經頻道(CNBC)記者里克·桑特利(Rick Santelli)在芝加哥商業交易所大廳,抨擊奧巴馬政府救助抵押違約者的計劃,揶揄那些還不起房貸者為社會的“失落者”,并借用“茶黨”一詞呼吁人們起來抗議政府的刺激經濟政策。
[3]有關茶黨運動與自由意志論之間關系的詳細論述,可參閱David Kirby and Emily McClintock Ekins, "Libertarian Roots of the Tea Party", Policy Analysis(Cato Institute), No. 705, August 6, 2012. 另參閱Ronald P. Formisano, The Tea Party: A Brief History,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12.
[4]譬如2002年成立的美國平民黨(the Populist Party of America)、2004年組建的馬里蘭平民黨(the Populist Party of Maryland),以及2009年成立的美國平民黨(American Populist Party)。
[5]支持茶黨運動的全國性團體組織機構還有“茶黨快車”(The Tea Party Express)、“茶黨愛國者”(Tea Party Patriots)以及“茶黨聯盟”(Tea Party Federation)等。這些基層團體組織滲透到美國社會的各個角落并產生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可參閱Mark Meckler and Jenny Beth Martin, Tea Party Patriots: The Second American Revolution,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mpany LIC, 2012.
[6]Theda Skocpol and Vanessa Williamson, The Tea Party and the Remaking of Republican Conservatis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133.
[7]2012年12月,參議員德民特令人意外地宣布將辭去國會議員職務,出任美國傳統基金會總裁,指望通過領導一家極右翼思想的智庫繼續推動美國保守主義運動。
[8]參閱Elizabeth Price Foley, The Tea Party: Three Principl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該書作者以為,茶黨運動并非追求政治,而是謀求捍衛美國憲法原則,尤其是有限政府、主權至上、憲法原本主義三個“核心原則”。
[9]有關茶黨運動與美國對外政策的討論,可參閱Walter Russell Mead, "The Tea Party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Foreign Affairs, Vol. 90, No. 2, March/April 2011; Ron Paul, "A Tea Party Foreign Policy: Why the Growing Grassroots Movement Can't Fight Big Government at Home While Supporting It Abroad", August 27, 2010, at http://www.foreignpolicy.com/articles/2010/08/27/a_tea_party_foreign_policy; Daniel Horowitz, "The Palin Foreign Policy Doctrine: What Is a Conservative Foreign Policy?", at http://www.redstate.com/dhorowitz3/2011/05/04/the-palin-foreign-policy-doctrine/.
[10]2010年中期選舉期間,茶黨運動成功地扶植了一些參議員候選人,包括帕特·托密尼(Pat Toomey)、馬可·儒畢歐(Marco Rubio)、蘭德·保羅(Rand Paul)、邁克·李(Mike Lee)、容·約翰遜(Ron Johnson)等人,但也支持了一些失敗者。在內華達州和科羅拉多州,處于弱勢的哈利·瑞德(Harry Reid)和米歇爾·巴奈特(Michael Bennet)分別戰勝了茶黨人支持的更虛弱的競爭者,使民主黨人以微弱多數繼續主導著國會參議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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