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9日,美國、日本和印度三國外交官在華盛頓舉行了美印日三方對話。此系歷史首次,引起各方關注。印度媒體頗為興奮,報道主題多為“三方聯手、針對中國”。中國學者多表示擔憂。中國官方表態謹慎,但含義清楚:請好之為之,不要有損“本地區的和平、穩定與發展”。三國政府及時澄清,均稱三方對話絕不是針對中國的。
據美國和印度與會官員向媒體和學者吹風情況看,這是一次工作層面的會晤,美方出席的級別是助理國務卿,印方是聯秘(相當于司長);會議持續五小時,交流坦率,議題涉及阿富汗和中亞局勢、前不久舉行的東亞峰會、安理會改革以及緬甸近況;在一些領域談及中國,但沒有專門討論中國崛起問題;三方商定2012年東京再聚。
三方會晤之美日兩方早就是軍事同盟關系,這不是新聞。新看點在于:把印度拉進來想干什么?印度又愿意干什么?這是個不太容易回答的問題。不妨先看一下美印、日印兩組雙邊關系的現狀,然后回過頭來再看三邊,或許是個思路。
“兩大目標”和“兩大預期”
印度于1998年進行第二次核試驗,開始了其爭當世界大國的新征程。從那時起,印度外交在全球層面有兩個最基本的目標,一是“摘帽子”,一是“坐位子”。所謂“摘帽子”,就是要從國際法的層面,摘去印度非法擁有核武的“壞分子帽子”(中國俗語);所謂“坐位子”,就是要坐上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高位”。實事求是地說,通過印度外交堅忍不拔的努力,這兩個目標已接近實現。而幫助印度實現這兩個目標的就是美國。
2005年小布什政府發起與印度簽訂民用核協定,這是幫助印度“摘帽子”的關鍵之舉。為此美國不惜付出巨大代價:把全球核不擴散機制的基石性文件《核不擴散條約》(NPT)弄殘了(有人說“搞死了”),美國也因此背上在核不擴散領域實行“雙重標準”的惡名,在此后一系列國際性核問題上喪失“道義制高點”。美國內對此也有許多批評。美國此舉的戰略目的實在無需懷疑:意在把印度由“民主盟友”轉變成未來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盟國”。當然,美國也不是在做慈善,既然付出如此巨大代價,印方應盡早有所回報。但印度近期表現與美國的預期大相徑庭,美國人很不爽。
美國預期之一是大舉進入印度核電市場。2008年美印正式簽署民用核協定后,核供應國集團隨著對印度“例外解禁”(即雖然印度拒絕簽署NPT,但鑒于其過去在防擴散方面紀錄優秀,現可例外與其進行民用核合作)。印度核電工業轉眼柳暗花明,據測算市場前景達1500億美元之巨。法國捷足先登,俄羅斯再接再厲,但美國自己卻遇瓶頸。
印度議會在2010年通過《核(事故)責任法》,規定核電站一旦出事故,若因設備或技術原因,印度國營的運營商可起訴要求相關供應商予以賠償,金額可高達3.2億美元。法國和俄國核電集團屬國有企業,政府可最終承擔責任;但美國兩家主要核電集團通用電氣和西屋電氣都是私營企業,他們無力承受這樣的賠償風險。最近一年多來,美國政府堅持要求印方修改法律,但當前的印度政府因多起腐敗丑聞和諸多內政難題已成“跛鴨”之勢,即便有心,但也無力。
美國預期之二是獲得印度軍購大訂單。2005年美印簽訂《防務合作十年協定》,此后各種大小聯合軍演數十次,一些零星的軍購項目也在陸續進行。現在真正的考驗來到了:印度空軍主戰飛機更新換代,需采購126架戰機,價值上百億美元。為此美方下了大功夫,甚至奧巴馬總統親自給辛格總理寫信。但印方最終排除美國,去年4月宣布將選購歐洲戰機。美國駐印大使憤然辭職。
“印度也許永遠不會是盟國”
至于印度爭當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美國對此長期有保留,也不將此視為雙邊關系中的要務。在相當一段時間里,美國公開表態僅支持日本一國“爭常”。原因很簡單,安理會常任理事國擁有否決權,多一個位子,多一份麻煩;而日本外交歷來唯美國馬首是瞻,讓其進來似乎可以放心。然而,中國崛起的速度比想象的要快,印度在美國總體戰略考慮中的份量也同速加重。2010年11月奧巴馬總統訪印,在議會兩院聯席會議的演講中,他出人意料地宣布:“在今后若干年里,我期待改革后的聯合國安理會將包括作為常任理事國的印度”。全場立即報以雷鳴般的歡呼。
2011至2012年,印度出任兩年期的非常任理事國,在此世界“最高臺”擁有表決權。印度將此視為沖刺前的熱身賽,美國將此視為對印度表現的考察期。可是誰也沒料到2011年會冒出一個“阿拉伯之春”,印度的表現又使美國大失所望。在安理會關于利比亞和敘利亞的兩個重要決議案表決中,印度都投了棄權票,接近中俄,背離美國。眼下伊朗與美國正較勁,不知何時安理會可能又要表決。印度外長已公開表態,稱印伊友好關系不受伊朗與其他國家關系的影響。
其實,印度在西亞北非問題上持與美相異立場應該不難預見。印度在歷史上曾由穆斯林統治長達近千年,現在石油嚴重依賴進口,還有數百萬國民在中東掙外匯。不僅如此,作為冷戰時代世界不結盟運動的領袖之一,印度對這一地區的局勢仍有其“原則立場”。只要看一下辛格總理最近訪俄時兩國發表的聯合聲明就不難發現,印度在這方面的立場顯然近俄遠美。進一步觀察還可發現,印度的主流民意是,與美國保持一定距離往往被認為是應該的,而與俄羅斯關系再近也無人會持異議。因此,同樣不難理解,印度最近在安理會改革問題上動作頻頻,但美國冷眼旁觀,并不做任何支持表示。
近來,美國政府內部已有人對美印戰略結盟的前景提出懷疑,有的甚至后悔當初美與印簽訂民用核協定。印核試后美印曾舉行十輪談判以打破外交僵局,美方代表是當時的副國務卿塔爾博特(Strobe Talbott,現為布魯金斯研究所所長)。此人前不久對印度記者說:“印度和美國現在不是、也許永遠也不會是盟國。”最近十多年來影響美印關系走向的還有一位重要智囊人物叫泰利斯(Ashley Tellis),他是美籍印人,美印民用核協定的主要推手之一,曾當過美國政府顧問。他最近撰文開篇就承認,“至少在一些評論家、國會議員和奧巴馬政府人士看來,期待中的美印戰略伙伴關系已不存在。”但他竭力勸說美國政府要有耐心,應著眼長遠,并寄希望于印度下一代政治家。
日本手里拿著最后一把鑰匙
三方對話后不久,日本首相野田年底訪印。這是日印間連續第六次年度峰會,足見兩國關系已相當密切。從大量報道和官方文件看,此訪重在經濟合作,尤其在援助印度基礎設施建設方面,日方做出了重大承諾。這是值得歡迎的新發展。印度經濟正在起飛,但基礎設施薄弱拖了后腿。希望看到在日本的大力幫助下,情況會較快有所改觀。再說,基礎設施建設是中國的強項,說不定中國公司也能在眾多項目中分一杯羹。
觀察此訪的要點不在他們做了什么,而是沒做什么。沒做的就是簽署日印民用核能合作協定。日本是世界上唯一遭受過原子彈打擊的國家,自己又實行“無核三原則”(不擁有、不制造、不在日本境內引進核武器),因此,對任何國家發展核武器,日本的反應都極為敏感而強烈。印度1998年核試后,日本不僅強烈譴責,而且帶頭實施制裁。然而,2005年美國在印度核問題上改變政策,日本只得隨之調整立場,日印關系因而轉圜。2008年核供應國集團為印度解禁時,日本也沒有從中設障。但日本自己是否與印度開展民用核能合作則是另一回事。日方再次表示,還是希望印度簽署NPT和《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CTBT)。
2010年,日印開始進行民用核能合作協定談判。正式談了三輪,至今尚未取得突破。日本知道印度絕對不會簽署NPT和CTBT,只好退讓一步,但要求協定寫明,如果印度今后再次核試,合作即行終止。印方對此不能接受,強調其立場是“單方自愿中止核爆炸試驗”,即不放棄可能再次核試的權力。這是印度的底線,過去美國與其進行了十輪談判也未能使之改變。印度堅持這一點,一方面是要保持與其在NPT和CTBT問題上立場的一致性,一方面不排除在技術上可能真的需要再試。印度媒體多年前曾報道,當年領導核試的科學家公開承認,1998年系列核試中的那個熱核裝置(氫彈)試驗失敗,也就是說,印度核彈頭小型化的技術問題或許沒有解決。
日印談判就此陷入僵局。如果日方再退一步,同意不寫那句話,協定可以達成,但恐怕對日本民眾難以交代。近年日本政局嚴重不穩,沒有哪位首相愿意再添麻煩。但日本又無法撤出談判,因為法國核電公司和美國通用電氣的核電技術依賴日本企業生產的設備,而西屋電氣則已被東芝收購,從產權意義上說已是日本公司。也就是說,如果日印不能達成協議,法國和美國都無法進入印度核電市場。真是“好事多磨”,一環套一環。
首次三方對話可能是這樣的……
寫到這里,筆者突發奇想,去年12月19日在美國務院一間會議室里的五小時交談有可能是這樣進行的:美方勸說日方再讓一步,盡快結束日印談判;當前美國經濟不景氣,一張核電廠訂單將創造成千上萬個就業崗位。美方又對印方說,美國到2014年從阿富汗全部撤軍已是不可改變的決定,希望印度保留自己的看法,積極加大對阿投入,同時對巴基斯坦保持克制,不要因為印巴糾紛影響阿富汗脆弱的穩定。最后,日方和印方一起對美方說,四國集團(日印德和巴西)提出的同時增加安理會常任和非常任理事國的最新改革方案正得到國際社會普遍歡迎,請美國盡早表態支持。
最后,回到本文一開始提出的問題。縱觀印度外交歷史和近年表現,筆者以為,印度未見得愿為美國的大戰略而挑戰中國。當今印度外交的特點是“兩面下注”,多方獲益。只要中國在邊界問題上處理好與印度的關系,美日印三國聯手制華的前景是可以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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