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復蘇和失業問題

馬也

大體上自8月以來，仿佛指揮棒劃一道弧線，西方主流媒體關于本次世界資本主義經濟危機中經濟萎縮、衰退和美國模式走向崩潰的議論，漸次弱化，關于危機觸底、反彈、止跌回升、復蘇甚至走出危機和開始增長的宣傳，調門提高。但是失業問題和下層民眾的貧困問題，卻始終是這種歡快旋律中低沉晦暗的音符，組成一個不愿涉及卻又躲避不開的樂段。

8月6日白宮宣布，美國經濟“拐點開始呈現”。7日，美國勞工部公布的數據顯示，美國非農業部門就業崗位7月份減少24.7萬個，失業率從6月份的9.5%降到9.4%。根據這個數字，奧巴馬說，“在我們將經濟從災難中拯救出來的同時，我們也開始為經濟增長奠定新的基礎?！钡?月15日，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刊出文章，引述美聯儲主席伯南克在華盛頓布魯金斯學會的講話，宣布“從技術角度說，衰退很可能已經結束”。

這種拐點、衰退結束和所謂經濟增長的新的基礎，可以恰如其分地用之于銀行家、資本特別是國際壟斷資本的錢柜。普通勞動者的災難沒有過去。保證資本收益的頌歌，從關于美國經濟衰退結束和為新增長奠定基礎的歡樂樂曲中流淌出來。然而幾乎是同時，就有美國人口普查局收入、貧困和醫療保險覆蓋率年度報告“令人沮喪”的消息[1]。資本慶賀的節奏里傳出的，是勞動者的呻吟和絕望。

9月7日是美國勞工節。和奧巴馬的男高音同時響徹天空的，是美國工會組織的一項調查報告：美國失業率從7月的9.4%，再次上升到8月的9.7%，為26年來最高水平。此外還有“不充分就業率”——包括打零工或者放棄尋找工作的人——接近17%。報告起草者之一卡爾·樊霍恩教授說：“調查發現，60%以上的受訪者，在沒有任何事先通知的情況下突然失業。換句話說，他們在最后一刻，被告知自己已經失去了工作。80%的失業者得到的通知短于兩個星期。只有大約15%的人獲得了遣散費?！?/p>

樊霍恩說，和前幾次經濟衰退引發的失業相比，目前的失業人口中熟練工人比例更高?！俺^半數的受訪者是第一次失業。40%的人在他們的崗位上已經工作了三年或者更長時間。這些熟練工人也成了衰退的犧牲品，而不只是年輕的、缺乏經驗的工人。”此次失業浪潮區別于前幾輪衰退周期的另外一點，是高收入、高學歷的失業人口比例增加。首次失業的人口中，40%失業前年收入在7.5萬美元以上，接近美國年人均收入水平的兩倍，將近25%的人至少有大學本科學歷。

美國年輕一代勞動者的生活，遠低于10年以前。三分之一35歲以下美國年輕勞動者，不得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三分之一的人沒有醫療保險。超過一半的人年收入少于3萬美元，低于美國人均年收入。三分之一因為經濟困難而推遲生小孩的時間。40%的人推遲讀大學。

今年新學期開始，大量學齡兒童因家長失業、住家被查封或拍賣，不得不住進收容中心甚至居無定所。全國無家可歸青少年教育協會政策主任芭芭拉·杜菲表示，因為剛開學，尚無美國全國統計數據，但過去兩年，許多學區的無家學童人數暴增75% 到100%。2006-2007學年，美國共有67.9萬名學童無家可歸，今年春季已超過100萬人。

9月16日，經合組織（OECD）表示，經合組織成員國失業率，從2007年的5.6%，攀升到 2009年7月的8.5%，達到戰后最高水平。30個成員國共流失1500萬個工作崗位。明年年底以前，高收入國家將有至多2500萬人失業。未來是一種“無助于就業改善的復蘇”。用英國央行——英格蘭銀行——9月23日發出警告時候的語言來說就是，由于失業率還在上升，需要警惕“虛假的黎明”，現在預言經濟全面復蘇為時過早。

10月是一個熱鬧的月份。一方面是美國《紐約時報》網站刊出《一年來道指重上10000點上方》，說這“標志世界股市復蘇”。英國《泰晤士報》報道，去年瀕臨破產、得到政府200億英鎊救助的蘇格蘭皇家銀行發放巨額紅利，最高層20名管理人員能夠拿到100萬至500萬英鎊。美國主要金融機構今年有望支付員工1400億美元的創紀錄薪酬。一方面是法新社援引美國官方數據報道，9月份，美國失業人數攀登至26.3萬人，失業率又從8月份的9.7%提高到9.8%?！都~約時報》網站文章稱，“年底前實現大幅增加就業的希望已十分渺?！?。16日美國財政部公布，2009年財政年度赤字1.42萬億美元，平均每個美國人分攤4700美元。同時有《今日美國報》刊出《糟糕的經濟狀況和低通貨膨脹不僅導致數百萬普通工人的工資在減少，還將造成數百萬退休人員無法領取更高的退休金》。文章寫道，根據勞工統計局的數據，截至今年9月，私營部門員工周平均工資的下降幅度，為 1991年以來最大的一年。

美國高盛公司制造了一個詞“金磚四國”。這些國家同屬第三世界，而有著不同的歷史傳統、文化特點和社會制度，為擺脫危機進行著艱苦努力。但是甚至美國也有學者看出，西方媒體出于別樣的考慮，鼓噪所謂“權力將從西方轉向東方”、“亞洲的資本主義更有活力”、“中國將主宰亞洲”等等，出現“夸大的宣傳或歇斯底里”[2]。這種夸大宣傳的依據，主要是“GDP”、股市和樓市，很少給出失業人口的準確數據。僅僅比如印度，2008年底七大關鍵性產業25%勞工遭到解雇，比如巴西失業率2009年5月間8.8%、6月仍在8.1%居高不下，比如俄羅斯7月間失業人口從220萬增加到260萬——就多少透露出所謂崛起中的陰郁的一面。

東歐國家基本喪失民族工業，其經濟始終在赤字和債臺高筑中艱難運行。2009年上半年失業率超過10%，下半年繼續上升。東歐演變第一塊多米諾骨牌波蘭，據說受經濟危機影響最小，5月底失業率10.8%，高于歐盟平均水平8.9%，正在向年底的12.5%高歌猛進。在有新自由主義“優等生”雅號的匈牙利，貧困人口從1989年的66萬，增加到2009年的300萬。匈牙利喜歡進行姓社姓資兩種制度比較的民意調查。最新調查的結果恰恰與失業問題有關：在“參加工作的機會”的比較中，79%的年輕人認為，卡達爾時期更好。不久前，羅馬尼亞媒體有一篇文章，題為《羅馬尼亞從社會主義過渡到經濟危機》，用“大規模失業、貶值的列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貸款、絕望的社會”，來描繪今天國家的狀況。小國阿爾巴尼亞，成為歐洲妓女業大國和經濟最落后的國家，失業率35%。

中新社9月22日根據韓國教育開發院調查報道，大學畢業生中約一半找不到正職工作，4年制大學畢業后因找不到工作而當兵的學生，增加近4%。臨時工的就業率從去年18.8%，上升至26.2%，增加了7.4個百分點。

有一個國際勞工組織，過些日子，就公布一回有關全球失業狀況的數字。2008年10月，它預測2009年全球失業人口將達到1.9億至2.1億。3個月以后，2009年1月，這個數字增加到2.3億。5月以來，又變成2.39億。在危機已經過去、出現反彈、復蘇和增長的樂調中，失業未見減少而只見增加。它的一個判斷是正確的：就是1月間的《全球就業趨勢》指出：“新增加的失業，主要是在發展中國家?！焙瓦@種現象相呼應的，還有世界貧困人口、饑餓人口、女工、童工、女童工不斷增加的狀況。

10月14日，聯合國發表《糧食不安全狀況調查》，說全球饑餓人口40年來首次超過10億。在非洲，8月間已經有埃塞俄比亞百萬人面臨饑荒的報道，10月間又有東非2300萬人落入饑餓威脅的報道。對于這些身陷死亡邊緣的人們來說，甚至提出就業失業這樣的問題，都是一種“何不食肉糜”式的奢侈和空洞。

在誠實的聲音中，我們注意到日本信州大學教授真壁昭夫的《世界經濟的兩個風險》：“其一是全世界的失業率仍處于上升趨勢，其二是目前的經濟恢復是由各國的經濟刺激計劃所支持的”。文章說，雖然許多企業的業績恢復超出預料，“但我們不要忘記，這是在裁減員工、削減成本，從而保證收益的情況下完成的” [3]。

10月初，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召開年會，會內會外，圍繞失業問題議論洶洶。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斯特勞斯-卡恩強調，“失業有可能上升”。世界銀行行長佐利克說，“經濟能否復蘇，特別是保障就業的私人經濟能否恢復，沒有任何保障。”斯蒂格利茨認為，“失業問題成為目前經濟危機階段的主要問題?！奔羞@些言論的俄羅斯報紙文章的題目，干脆就叫做《世界經濟仍處于垂危狀態》。[4]

無論經濟危機，還是無法遏止的失業和貧困現象，都來自資本主義基本矛盾的激化。經濟危機這種生產過剩的瘟疫，同時是人口過剩即失業的瘟疫；在一國如此，在全球亦如此。在這一社會秩序的范圍內，所謂解決危機，不過意味著大量毀滅生產力，奪取新的市場和更加徹底地利用舊市場。毀滅生產力，主要就是大面積增加失業和強化對在業工人的盤剝，即前述日本文章所說“裁減員工、削減成本”，以此作為資本“保證收益”的手段?！安脺p員工、削減成本”和“保證收益”，互為因果，而且反比例地增長。

美國次貸危機久已成形。風暴來臨前夕，美國官方先就在2007年夏季，宣布危機即將結束。言猶在耳，山雨頓瀉，不得已而承認，危機自2007年12月開始。僅僅過去幾個月，2008年春季，它再次宣布，危機即將結束。然后是海嘯鋪天蓋地，急風暴雨掃蕩世界?，F在是第三次宣布。每次的宣布，都面對斷絕勞動者生路、折磨世界絕大多數人的失業和貧困現象，要么輕描淡寫、看得無足輕重，要么在不經意間抹得無影無蹤。資本家的收益，是他們判斷經濟形勢的唯一標準。

1995年9月，500名被稱為“全球智囊團”的國際壟斷資本的最高領袖及其最主要跟班，從布什、撒切爾、舒爾茨、布熱津斯基到戈爾巴喬夫，聚會于舊金山費爾蒙特大飯店，提出“20：80”這個二十一世紀“新的文明”的公式——世界20%的人養活80%的人。按照這一公式，西方國家“將不再有數量上值得一提的中產階級”，“很快就會再度有人為了少得可憐的工資去清掃街道，或者作為家庭幫工住在十分簡陋的棲身之地”[5]。至于第三世界的窮人，則任其自消自滅。但是14年之后，在世界經濟危機的厚重陰霾中，現在喧鬧著的，卻是第三世界“拯救西方”，卻是“發展中國家看來顯然將代替美國開支，成為世界經濟發動機”[6]。不要把這看作思維的混亂。這種窮人拯救富人、窮國拯救富國的故事意味著什么，只要看看怎樣在第三世界制造貧困和饑餓，怎樣用“裁減員工、削減成本”作為資本“保證收益”的手段，就可以一目了然。

資本主義用勞動者的生命，書寫自己的歷史。但是歷史反復地、愈益深刻地再現的，卻是一個它不喜歡的真理：

    工人變成赤貧者，貧困比人口和財富增長得還要快。由此可以明顯地看出，資產階級再不能做社會的統治階級了，再不能把自己階級的生存條件當作支配一切的規律強加給社會了。資產階級不能統治下去了，因為它甚至不能保證自己的奴隸維持奴隸的生活，因為它不得不讓自己的奴隸落到不能養活它反而要它來養活的地步。社會再不能在它統治下生存下去了，就是說，它的生存不再同社會相容了。[7]

2009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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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又有數百萬人陷入貧困》，美國《華盛頓郵報》2009年9月11日。

[2] 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裴敏欣《三思亞洲崛起》，美國《外交政策》雙月刊2009年7/8月號。

[3] 日本信州大學教授真壁昭夫《世界經濟的兩個風險》，日本《金融財政商貿》2009年9月7日。

[4] 米哈伊爾·謝爾蓋耶夫《世界經濟仍處于垂危狀態》，俄羅斯《獨立報》2009年10月7日。

[5] 見德國記者漢斯-彼得·馬丁、哈拉爾特·舒曼《全球化的陷阱——對民主和福利的進攻》第1-6頁，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

[6]羅伯特·薩繆爾森《復蘇會變成全球性嗎？》，美國《新聞周刊》2009年8月14日。

[7] 《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284頁，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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