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爾基•費薩爾親王抵達前,我已經足足等了20分鐘時間,他顯得有些狼狽。“我的司機只得讓我在離這里五個街區的地方下車,”他略帶歉意地說。“所有的街道都被警戒隔離了。”我告訴他折騰出如此大動靜是因為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正造訪華府。這位沙特前情報機構首腦笑著說:“這只是內塔尼亞胡造成的其中一次麻煩而已。”
我倆原先約定在毗鄰白宮的高檔燒烤及海鮮餐館Occidental Grill & Seafood共進午餐。除了路障外,餐館外面還留有厚厚的積雪。69歲的費薩爾親王穿了好幾層衣服,頭戴黑色呢帽,進屋后,他就把外套與帽子交給了衣帽服務員。
為了盡可能減少外界噪音的干擾,我預定了一個包間。這能管點用,但仍隔擋不了餐館里播放的上世紀50年代的拙劣曲目。
費薩爾親王擔任沙特情報總局(General Intelligence Directorate, GID)首腦長達24年,可能是這個世界上經驗最為豐富的間諜,就在2001年9.11恐怖襲擊案發生前10天,他卸任該職。卸任情報主管后,他擔任沙特駐英國及愛爾蘭大使,而后又擔任了駐美大使。他如今在沙特首都利雅德(Riyadh)負責一家名為薩爾國王伊斯蘭學術研究中心(King Faisal Center fOr Research and ISlamic Studies)的智庫,同時奔走于全球各地舉辦講座以及訪親會友。我說,聽起來這是相當愜意的生活。“對我來說,這宛如人間天堂,”他這樣回答道。
圖爾基是沙特王室(the House of Saud)的直系后裔,是費薩爾國王(King Faisal)的幺兒,費薩爾國王本人于1975年遇刺身亡。圖爾基的哥哥費薩爾親王(Saudal-Faisal)是沙特現任外長,他的哥哥們及堂兄弟們掌握著政府各個部門的要職。
圖爾基將在華盛頓逗留幾周時間,主要是在喬治敦大學(Georgetown University)講學,他曾在此求學(于1968年本科畢業)。上大學前,他曾在普林斯頓附近的勞倫斯威爾(Lawrenceville)寄宿學校就讀。我說:華盛頓就好比您的第二故鄉。“沒錯,但我有很多第二故鄉,”他這樣說道。“倫敦、巴黎都算,我經常出訪,訪親會友。我直抒胸臆,盡情享受著生活————這一切都要感謝真主。”
我暗示他:60年前,還是青少年的他初次踏上了美國國土,從此以后,美國毫無疑問是他首屈一指的第二故鄉。他點頭稱是。我倆的談話被走過來拿菜單的服務員打斷。圖爾基點了一份半熟的腰板牛排與苦苣沙拉,飲品則點了冰茶;我則要了份緬因龍蝦卷(Maine lobster roll)與副餐沙拉,飲料則選了健怡可樂(Diet Coke)。圖爾基急著繼續發表自己對美國的感想。
“美國人身上有些不變的性格特征,”他說。“其中之一就是對外人特別有好奇心,他們希望知根知底————他們會詢問你的家庭狀況。正是這種稟性讓外人與他們拉近了距離。他們對你的一切早已了如指掌,如今一切盡在谷歌(Google)上。無論是作為中學生、政府官員還是如今的垂垂老者,在我與美國人打交道的過程中,莫不如此。美國人十分好客————他們隨時愿意以某種方式款待來客。他們身上始終有非常可愛的品質。”我想知道的是:有此境遇,是否由于他是沙特王子的緣故,但我最終決定默不作聲。
我們點的兩道菜一下子端了上來后,我問他美國這些年發生了什么變化。他一邊大快朵頤著牛排,一邊不間斷地回答我。他的行為舉止很親切,但他的目光依然那么犀利。看得出來,他說起美國來顯得滔滔不絕。“上世紀60年代,我在美國求學時,約翰遜(LBJ)是當時的美國總統————他掌控著一切。他推出了偉大社會計劃(Great Society),即對內實行社會改革,推行福利社會;對外則在越南發動了大規模的戰爭————派了50萬美軍到那兒,”他說。但如今這一切已時過境遷。美國如今處于選擇的時代,卻似乎又無法做出選擇。“在約翰遜當政的時代(本人當時還在上大學),他很擅長讓共和黨支持自己推行各項政策,”圖爾基說。
“如今的美國社會則是嚴重兩極分化————到處彌漫著反復無常與心煩意亂的情緒。兩種極端不斷撕裂美國社會,卻缺乏讓其回歸正常的中心力量。中間力量過去可以起消彌作用————過去美國社會有‘減震器’。如今則不復存在了。”
我問他:美國國內問題如何影響中東局勢?一聽到我提及他自己國家所在的地區,圖爾基的語速明顯慢了下來。他提醒我:奧巴馬總統(Barack Obama)馬上就要對沙特進行自2009年以來的首次國事訪問。2009年,奧巴馬總統向沙特國王鞠躬后,美國國內保守派指責其“屈膝卑躬”。如今已時過境遷。美沙關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糟糕。沙特王室曾與小布什兩屆政府之間的關系十分密切,但對奧巴馬政府極度不信任,尤其是奧巴馬政府致力于與伊朗進行核談判,而沙特卻把伊朗視作不共戴天的死敵。“坊間都在傳美國準備撤出自己的力量,尤其是從中東撤軍,”圖爾基說。
“對于沙特來說,必須堅決反對一條路,而在過去,我們并不如此。如今唯有接受現實,勿庸置疑,世界格局已經徹底發生改變。去年9月,奧巴馬在聯大發言,明確表示美國將只關注巴勒斯坦與伊朗,而敘利亞、利比亞、蘇丹、也門、馬里、伊拉克以及埃及等國家只能自謀出路。所以,沙特不管是利用自己的資源親力為之,還是幫助本地區其它國家應對上述挑戰,都必須逐漸適應美國撤離中東的現狀。”
我很清楚圖爾基如今在西方仍是頗具爭議的人物。2004年,法國《巴黎競賽》雜志(Paris Match)指控其早已提前知曉9.11恐怖襲擊一事,隨后,法院判決雜志社賠償圖爾基損失費。2005年,美國法院做出裁決:圖爾基與其他沙特政要免受9.11恐怖襲擊相關指控(盡管該案目前仍在上訴中)。圖爾基稱基地組織(al-Qaeda)為“邪教”。但他選擇在9.11恐怖襲擊發生前10天卸任沙特情報機構首腦,這一事實本身就是缺乏遠見卓識的表現。我問他:9.11恐怖襲擊屬于情報失察嗎?“沒錯,每個人都難辭其咎,”他這樣回答道。“如今回想這一切,種種跡象應該引起注意,各國情報機構應該互相分享相關情報,而事實上這些都沒有。我也知道如今各方都在竭盡全力避免此類失察行為(無法準確研讀相關信息)再度發生。這也正是9.11這類驚天動地的大事沒能再在美國及沙特重蹈覆轍的主要原因所在。”
圖爾基把盤中的牛排一掃而光,旁邊的綠色蔬菜則絲毫未動。服務員問他是否想來點甜點。一陣切磋后,他要了干酪餅,外加一勺香草冰淇淋。有感于此,我也順勢選了焦糖奶油(crème brûlée),另外要了雙份濃縮咖啡(double espresso),圖爾基則要了普通咖啡。我很想知道他如何評價美國情報機構現在的表現。就情報收集、情報研判以及具體行動執行能力而言,我要圖爾基點評全世界最出色的情報機構。他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就收集原始情報而言,美國特工因在技術與財力上具有優勢,無疑是獨占鰲頭,”他說。“就人力資源而言,我認為英國特工在某些特定領域的專業技能最出色(在自己當沙特情報機構主管期間,當然是蘇聯特工最厲害,人見人怕)。英國情報分析師的第一手報告總能提供獨特視角與專業知識,具有不容置疑的權威性。也許就行動執行力以及能力發揮而言,我覺得以色列特工最為出色,盡管他們也曾犯很多錯誤,但總能出色完成任務。”
我問他為何沒提到中國特工呢?“2001年以來,這是情報界變化最大之處,”他說。“我只能說中國情報機構在過去并非出類拔萃者。”
干酪餅似乎不斷在加快圖爾基說話的語速,他講話的聲音既快又低。我突然脫口而出,你肯定喜歡吃甜食————真是典型的拜都因人(Bedouin,阿拉伯半島上的原住游牧民)。圖爾基對我的觀察感到很困惑,并沒有理會我。我略微有些尷尬,因為自己如此執迷于成見,進而再問他是否喜歡吃紅棗,就更顯唐突尷尬了。謝天謝地,這一回他算是正面回應了。“我喜歡吃棗,”他說。他對我說,自己取圖爾基這個名字,正是因為他是家中八個兒子的老幺。圖爾基的意思是“枝上留待日后摘取的未成熟棗”。“沒錯,本人特愛吃棗,而且每天都吃。”我完全不計后果地問他:是否為出生在圣城麥加(Mecca)而自豪?“沒錯,這算是特權,但也沒啥太特別的,”他說。“有時告訴別人我是麥加人(Meccawi)是件很逗的事。”
喝完咖啡后,我又就國際事務提問圖爾基,問他如何評判普京(Vladimir Putin)入侵克里米亞(Crimea)?“這老讓我想起童話故事,”圖爾基說。“大灰狼襲擊一群羊后,狼吞虎咽地吃著其中一只羊,還不時招搖自己的本領,而其它羊則不斷哭訴。”說到這,他就模仿起羊咩咩的叫聲。他眨巴著眼睛。“這就是全世界的現狀。狼吃羊時,并沒有牧羊人來救羊群。這就是我們如今面臨的窘境。”
但西方該如何應對呢?我提醒他:就在幾個月前,他曾批評奧巴馬總統,對方曾就敘利亞使用化武設定過紅線,而后又自食其言。圖爾基補充道:原先設定的敘利亞化武紅線演變成了“大肆使用”,最終陷入了不可收拾的境地。奧巴馬政府對圖爾基的批評大為不滿。“設定紅線后,就得言必行、行必果,”圖爾基現在說。“這也正是普京最高明的地方。他一直不回應,我們既聽不到他怒發沖冠,也聽不見他夸夸其談,啥都沒有。他就默不作聲。而全世界則哀號個沒完,整個局勢糟糕透頂。”但我問他:世界該如何正確回應?圖爾基笑著說:“你是英國人,應該知道英國輕騎兵當時沖鋒陷陣后的結果(在19世紀的克里米亞戰爭(Crimean war)中,英國輕騎兵向防守嚴密的俄軍陣地發起沖擊,結果損失慘重)。”
此問題告一段落后,我又轉向沙特國內的話題。沙特在西方社會、尤其在美國聲名狼藉,難道圖爾基為此不擔心嗎?我提到了沙特禁止女性開車(當然類似不合理的情況還有很多)。“我當大使期間,與英國、愛爾蘭以及美國觀眾互動時,常被問到這樣的問題,‘如今沙特最有價值的女性是誰?’答案是‘有工作的女性’。在我小的時候,一家之長認為讓自己的妻子或女兒去工作乃是奇恥大辱。他認為自己才應該負起撫養家中女眷的職責。因為教育的普及,上班的女性成為引以為傲者,給自己父母帶來了收入,自己也受到兄弟姐妹的尊敬,并得到求婚者的垂青。”
但我指出:女性至今仍不允許開車。他點頭稱是。“但我聽到自家的女性這么說,開車并沒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影響女性生計的繼承權、離婚,還有撫養孩子等方面,女性應該享有平等的權利。女性希望國家應該優先改善這些民生問題,而不是把精力放在允不允許女性開車方面,因為開車問題屆時會順理成章地解決。”
服務員拿來賬單后,我對圖爾基說自己得趕去參加奧巴馬最新預算方案的通報會。他不由得笑了。“預算方案能通過嗎?”他問。我回答說不可能通過。“美國表現得像個第三世界窮國,”他說。停了一會兒后,他又補充道:“我昨晚參加了奧斯卡頒獎典禮。我轉向身邊的嘉賓說,‘你知道嗎,這是美國最擅長的地方————舉辦盛典,觀眾蜂擁而至,歡呼雀躍,吃著爆米花,逍遙自在。在普通人的眼里,這就是美國,美國人生活愜意。’”
我說自己基本贊同其看法,只有一點除外:那就是美國中產階層的生活日趨艱難。他打斷我的話后說:“但我那樣說一點沒錯,多數美國人生活富足。他們具有刨根問底以及殷勤好客的獨特稟性,他們覺得自己國家是人間天堂。但時不時地,他們的美夢被普京這樣的人警醒,提醒他們需要直面現狀。”他笑著說。我還以為他會模仿起狼的模樣。他戴上帽子后,我倆一起步出餐廳,外面一片銀裝素裹。
愛德華•盧斯是《金融時報》首席美國評論員
-------------------------------------------
Occidental Grill & Seafood燒烤與海鮮餐館位于華盛頓特區賓夕法尼亞大道(Pennsylvania Avenue)1475號,郵編:20004;
烤肉片:24美元
緬因龍蝦卷:25美元
Frisée and red endive salad $12.00
紅苦苣沙拉:12美元
副餐沙拉:3美元
干酪餅:8美元
焦糖奶油:8美元
健怡可樂:3.5美元
冰茶:3.5美元
雙份濃縮咖啡:8美元
過濾式咖啡:8美元
總計(包括稅及小費):128美元。
譯者/常和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