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無需誰來復興
一說要復興中國傳統,這里邊就有兩個潛在含義。一是中國傳統已經消亡,或幾近消亡,其原因是西方現代文明的沖擊;二是中國傳統是弱小的,而擁有現代文明的我們自身則是強大的。所謂的復興中國傳統,就有強大的我們拯救弱小的中國傳統的意味。
對中國傳統擁有如此的認知,只能說明由于偏離中國傳統太久和太遠,現代中國人對中國傳統本身已經變得甚是無知了。
中國傳統一直堅實地存在著,沒有絲毫的消亡,也不可能消亡。她只會因應時代的變化,進行“損益”和“革新”,呈現出一些新的形式和面貌,僅此而已。“損益”和“革新”是中國傳統的固有元素,是她存在的常態。沒有“損益”和“革新”的變化,反而才可能意味著她真的死了、消亡了。《易經》的六十四卦中,就有損卦、益卦、革卦、鼎卦,鼎就是納新。不能因為出現了變化、革新,就說中國傳統消失了。如果這樣,那就壓根不存在什么中國傳統,因為中國的歷史一直在變化,從三皇到五帝,從三代到秦漢,從唐宋到明清,什么時候變化停息過。
所謂的“現代社會”,只是在重復和延續這種“損益”、“革新”,這與以往的中國歷史并沒有什么質的不同,并沒有超越中國傳統。
李鴻章說,這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于是大家跟著信了,認為鴉片戰爭以來的這次變化,和中國歷史上以往的變化有著質的不同。事實上,這是缺乏深層歷史認認知的淺薄之論,也是一個權臣為謀求政治權勢的虛張之言。問題不嚴重,不“三千年未有”,怎么可能讓朝野恐懼,慈禧怎么可能給錢給權,李中堂又怎么可能如此拉風地去搞洋務。說“三千年未有”,事實上是李鴻章在挾洋自重,用洋人來要挾清廷,進而要挾整個國家,這是李鴻章最終成賣國賊的根源所在。李鴻章的賣國,不是在后來的對一次次喪權辱國條約的主持簽訂中才逐漸形成的,而是在他說“三千年未有”時就已經注定了。
李鴻章的惡劣影響,不僅僅表現在對中國國家的出賣上,更表現在對中國文明的出賣上。對國家的出賣容易被看清和清算,而對文明的出賣則難以看清、難以清算。以致大家都知道李鴻章賣國了,但是直到現在為止,“三千年未有”的論調依然盛行不衰,似乎成了研判中國近代史的標準答案。事實上,正是這種“三千年未有”的論調和思維,誤導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使他們產生了強烈的錯覺,認為中國文明的確不行了,在所謂的“西方文明”的沖擊下,要消亡了。民族自卑的心理形成了,崇洋媚外的心理形成了,挾洋自重也由李鴻章的個人行為演化為普通大眾行為。
殊不知,公元前3500年以來,中國歷史以500年為周期,一直都在“三千年未有”地大變著。李鴻章所謂的“三年未有的大變局”,事實上在中國歷史上至少已發生12次之多。這些變化中的每一次,都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單就這些特殊性來說,都可說與其余的變化有著質的不同,也都可虛張聲勢地說“三千年未有”。其實這不是什么“三千年未有”,而是李鴻章和李鴻章之流們對中國正常歷史現象的少見多怪,蜀犬吠日。
如果非要在中國歷史上那些所有的大變化中,找出“質的不同”一次,找出真正能當得起“三千年未有”之稱號的一次,那也輪不到李鴻章的那次,而是遠在4000年前的那次,即夏朝的出現。從無政府的社會到有政府的社會,這個變化還不夠“本質”嗎?還不夠“三千年未有”的嗎?其次是2500年前春秋戰國之變。在此期間,中國遭遇蠻夷入侵,出現“禮崩樂壞”,最終封建制崩潰,中央集權政府在中國出現,皇帝這個職業在中國出現。這也夠“本質性”的,夠“三千年未有”的吧。事實上從夏到商,從商到周,從周到秦,從漢到唐,從唐到宋,從宋到明,從明到清。哪一次變化都不小,都有“本質性”成分,都有“三千年未有”的成分。但是中國的傳統卻一直堅定地認為,從三皇五帝到唐宋元明清都是中國的傳統。中國的傳統未因為夏朝的成立而中斷,未因強秦的出現而中斷,未任何一次胡人侵華、亂華而中斷,也未因任何一次朝代的更迭和時代的變遷而中斷。
置身于比李鴻章時代更激烈的大變局中,孔子的態度是“信而好古”,而非驚慌失措地、別有用心地叫嚷“三千年未有”。這是孔子和李鴻章的區別所在。
1840年來的這次變化,只是中國漫長歷史中眾多變化中普通的一次,僅此而已。它對中國歷史和中國文明的影響,也會像以前的任何一次變化一樣,會讓中國社會的形式有所改變,會讓中國出現時代的變遷,但沒有,也不可能使中國傳統得以中斷和消亡。
真正強大的是中國傳統,而不是擁有所謂的現代文明的當下中國人。真正需要復興和拯救的不是中國傳統,而恰恰是“現代化”的中國人自身。放在中國歷史的整體框架下來看,當下的中國正陷入空前的困境。現代化固然讓中國的物質生活空前的豐富,但其代價是慘烈的,不僅犧牲掉了了人們的心性獨立、人格獨立,讓每個人成了物的奴隸,都成了“役于物”的“小人”,而且也破壞和污染了基本生存生活環境,水臟了、空氣臟了、食品臟了。中國已陷入空前的身心交困的狀態,用《易經》的語言來表達,中國目前正處于“困”的時代、“否”的時代、“大過”的時代。
現在擺在當今中國人面前的難題不是復興不復興中國傳統的問題,而是如何擺脫自身空前困境問題,如何繼續生存、生活的問題,如何重獲心性獨立和人格獨立的問題,如何學會重新做人、做真正的人的問題。要解決這些問題,唯一的出路是,求助、求教于傳統。不是現代中國人將拯救傳統,而是傳統將拯救現代中國人。我們需要做的是,放下高高在上的架子和態度,放棄包括“進化論史觀”在內的一切成見和偏見,虛心地、認真地學習中國的傳統,弄明白她究竟是怎么回事,而非在只知其表的情況下,動輒就說復興、拯救,幼稚之至。你有什么資格去復興中國傳統,中國傳統什么時候需要人去復興?也不要動輒就說什么“重新發現”中國傳統,什么中國傳統“該重新登場了”,中國傳統一直都結結實實地、活活生生地健在著,無需去誰去重新發現,也不存在什么重新登場。
中國傳統不存在復興不復興的問題,而只存在時代轉換的問題。如果說中國傳統、中國文明會消亡,那也一定在整個人類消亡之后。只要有人存在,中國文明、中國傳統就會存在。不僅會存在,而且會向外傳播,直至全球“大一統”。事實上,從公元前3500年起,中國文明一直在持續不斷地向外傳播,影響和教化著世界。中國之外的文明,不妨稱之為“外中國文明”,每一次的“歷史進步”都是中國文明傳播影響的結果。5000多年來,“外中國文明”一直都在逐步朝向中國傳統“發展”著、“進步”著、“進化”著。中國傳統是“外中國文明”“進化”的動因和方向,是全球文明的軸心。
中國傳統為何如此強大?原因很簡單,因為她是立足于人本身的,立足于人的心性的。中國文明不是別的文明,而是人的文明,做人的文明,心性的文明。心性是人的本質。是中國傳統一次次地教導全世界的人什么是人,如何做人。
孔子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按照“復興中國傳統”的思維,無道了就是中國傳統要消亡了,應該出來復興、拯救才對,這位堅定的“傳統主義者”為何要袖手旁觀?“隱”不是袖手旁觀,而是對道,對中國傳統擁有絕對信心,認為他們會永遠堅固地存在,無需誰去復興和拯救。
無道并非道消亡了,而是進入了人偏離了道的時代。道不會因為人的偏離而消亡,人只會因進入偏離道的時代而受苦。同樣,只會出現中國人進入對中國傳統的偏離的時代,而不會出現中國傳統的消亡。中國傳統不會因為中國人的偏離而消亡,中國人只會因為進入偏離中國傳統的時代而受苦。
在無道的時代,并非所有的人都無道,還是有眾多有道的“隱者”在,無道的只是那些飛黃騰達的“顯者”。在偏離中國傳統的時代,也并非所有的人都在偏離,偏離的只是在朝的、主流的精英,有眾多在野的、非主流的民眾,還是在遵循古訓生活著。所以,孔子說“禮失求諸野”。
(本文是“中國傳統疏證”系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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