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有千百個黃繼光”——原40軍120師358團黃繼光家鄉戰友采訪錄
受采訪者:原志愿軍40軍120師358團機槍班長 劉天爵
采訪記者:原40軍120師偵察英雄,營長,現遼寧葫蘆島市刑警支隊張警官(因其工作保密原因隱名字)
趙景泉(《“余則成”在抗美援朝戰爭——不能歸來的無名英雄》作者)
采訪時間:2014年11月4日
采訪地點:遼寧葫蘆島市興城
“出外忘家 臨陣忘生”
——在我1952年出川前,最疼我的爺爺沒掉一滴眼淚,送我出村口,他就說這兩句話,從此我踏上抗美援朝戰爭的路。在朝鮮戰場最危險的時候,我總是牢記爺爺這句話。
志愿軍老兵,40軍120師358團機槍班長 劉天爵
我們要把敵人壓制住,敵人就抬不起頭來,不把敵人壓住,我們就抬不起頭來。那時候國內管我們叫“最可愛的人”。
2014年11月4日下午,狂風掀起海濱公路下面海堤的巨浪,裂成陽光下細碎的銀光,閃爍在后視鏡中,變成浮在我們心頭厚重的歷史浪花,輕拂在我和一位可敬的原40軍120師老偵察營長、現葫蘆島市刑警支隊的張警官心頭,揮之不去。
張警官默默開車注視前方,我開始準備采訪材料,我知道即將走上一個時光交錯口,會有一位六十年前“最可愛的人”,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老戰士迎接我們,告訴我們一段血與火的歲月里,曾經發生的真實故事。
車過興城市廣場西路,在一個叫弘熙園的小區C座群停下,按照地址,我們敲開了3單元3樓2號的門。正如想象那樣,劉天爵老人身穿干凈整潔的軍裝,第一個出現在門口,老人精神矍鑠、笑容滿面。寬敞明亮的大屋子里,他老伴兒和女兒也熱情含笑招呼我們,但從老人略微拘謹嚴肅的神態中能看到一點秘密,那就是,他為這次采訪莊重地準備過,而且也和我一樣,度過了一個心潮澎湃的上午。
老人身材健碩,個子很高,濃眉下的一雙慈祥剛毅的眼睛,依然能展現出年輕時英俊堅強的志愿軍戰士的影子。那種渾身上下透著的革命軍人特有的壯志豪情,深深感染著我。讓我更驚奇的是,老人腰不駝、背也不彎,舉手投足都是軍人風范,難以看出他已是83歲的老人了。
劉天爵老人生于1932年,一口洪亮的四川口音,縮短了我們與那場偉大的抗美援朝戰爭之間的代差和距離。劉天爵老人說,他的口音和黃繼光是一樣的,因為自己的家,距離黃繼光家不足十五里。
談到黃繼光,老人的神情頓時嚴肅起來,這逐漸揭開藏在記憶深處那段朝鮮光榮歲月中最鮮為人知的一幕幕。
“我家鄉是四川省三臺縣金星鄉,離黃繼光的家中江縣不足15里旱路。祖上家境殷實,算是書香門第,在附近有些聲望,在三臺和綿陽我讀了近十年書,國民黨時期黑暗腐敗,我參加了共產黨組織的武裝,解放后,因為有文化,當了鄉里武裝部長。那時候我才20歲。
1952年上甘嶺戰役中,黃繼光英勇犧牲的消息傳到家鄉,我和他家相隔不遠,就是兩個鄉嘛,他參軍的時候,我們都歡送過,雖然記不清他的樣子,但我們當時就是武裝部的骨干,很羨慕黃繼光他們第一批入朝戰士。黃繼光犧牲后,家鄉反響強烈,對美國鬼子侵略行徑很氣憤,但也因為家鄉出了黃繼光,我感到光榮。
家鄉人民子弟積極要求參軍上前線,以黃繼光為榜樣,為志愿軍爭榮譽。但是,那時候基本不征兵入朝了。可能是毛主席考慮到四川戰士普遍戰斗力很強,具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雄氣概,就特別從黃繼光家鄉征召一批志愿軍部隊,到三八線去,我才有這機會。
那時候檢查兵很嚴格,必須政治清白,而且是當地武裝部預備役骨干才可以入選,我很榮幸地加入到部隊,開始在四川的新兵連到德陽集訓,后來今天戰事緊急,部隊開拔。從家鄉坐汽車到陜西寶雞,走了很多天,那時候還沒有寶成鐵路。
1952年12月,我被編入四十軍358團當班長,帶12個戰士。因為戰爭緊迫,我們坐火車到吉林德惠縣集結。后來在沈陽軍區進行訓練,然后就渡過鴨綠江出國了。中央當時的意圖是,將我們四川來的志愿軍新戰士直接派往板門店,這是一種榮譽,也是對前線的有力補充。
劉天爵老人說,剛過鴨綠江到新義州,就在一個叫五龍背的地方看見美國空軍和蘇聯空軍作戰,可能也有我們的空軍,機關炮啪啪響,空中打的很熱鬧。但是,從新義州撤下來的傷員讓我們都怕了。傷員缺胳膊少腿的,非常多,很多戰士就有點膽怯。到朝鮮后,見不到男人,都是朝鮮老太太和很小的孩子,年輕男人根本見不到,年輕點女人也見不到,都去前線打仗了。
國內開過去的火車停到山溝里,我們就下了車,從新義州開始步行,七天七夜才到達三八線。這是死亡行軍啊,行軍白天有美國飛機炸我們,有傷亡,夜里行軍不能睡覺,行軍都是走山路,朝鮮山多水多,走著走著就睡著了,常碰到前面戰士的槍上。白天八點鐘以后就不能走了,美軍凝固汽油彈厲害啊,下來后,整個山頭就燃燒,還有那種空爆彈,在頭頂40到50米高處爆炸,刷刷的彈片下來,馬上就有人中彈犧牲和受傷。
就在行軍途中,1953年3月5日吧,斯大林逝世了,我們傳達了這個消息,我和幾個戰士都掉眼淚了。
講到這里,我有些不理解,就問劉老:“斯大林去世,你們和蘇聯領袖也沒有感情,為什么會哭呢?”
劉老誠懇地說:“沒到過戰場的人,不會理解。那時候我們對蘇聯非常依靠,斯大林去世了,接下來肯定會在武器上支援不如從前了,我們就這么想。他死了,能不難過?去戰場的人,誰不希望有好武器打美國鬼子。另外一點,我那時候離開家鄉,也想家,斯大林死了,我就覺得可能自己永遠回不去了,就哭了。當然,哭的人不多,但我是哭了。”
到了前線,首長見我個子大,就讓我入機槍班,我是射手,一個機槍三個人,正副射手和一個壓子彈的戰士。我們首先駐守的地方叫黑橋,對面是和陸戰一師換防的土耳其旅。
我的部隊后來駐防地距離板門店很近,只有五公里。美國人24小時有照明彈,探照燈,炮彈轟鳴,不間斷。我們住坑道,是木搭的,上面有十米高的土,里面又臟又臭又潮濕。
1952年7月24日,黨中央指示,必須在泰川搶修機場,避免停戰后物資運不上去。因為根據停戰協定,停戰后,雙方都有聯合國核查組人員監督,不允許運送戰備物資到三八線,所以為防止戰爭復燃,毛主席特別指示要修機場,避免日后核查組的人發現我們運送物資,采用飛機運送。
但是,這次泰川修機場差點犧牲,美國鬼子每天派大量飛機轟炸,一炸就是十來米大深坑,一枚炸彈下去,都能炸出地下水,而且多是定時炸彈,各式各樣的都有,好大的家伙,都比現在的大號液化氣罐大好幾倍,每天機場就有100多枚,排除了他們第二天還繼續扔,最操蛋的是,你不知道啥時候炸。
那時候我們往彈坑里填土,修機場。結果剛到不久,我就被美國B29飛機的定時炸彈炸翻了,土有好幾米啊,壓在我身上,就那么我被活埋在里面,我以為死了,后來自己一點點刨出來,連長見我都哭了,沒想到我活著,是奇跡。
我們部隊不但要排除炸彈,還要修機場,經常有人傷亡。我親眼見到一輛運送戰士的朝鮮人民軍軍車被定時炸彈炸,車上6個人,加上司機等一共8個人,就在眼前邊,還笑呵呵打招呼呢,剛路過我前邊不遠,平時在一起修機場,都認識,有一枚炸彈埋的深,天黑,人民軍司機同志沒看見正好撞上,就被炸飛了,一點尸體都沒有看到,8個人全都炸碎了。
晚上睡在坑道里,聽美國人打的炮彈像爆豆一樣,沒個停啊。每天都這樣,那時候我在西線,部隊和美軍對壘,經常打小仗,扛機槍爬山有任務,那跑的急啊,有時候都能累暈倒。經常爬到山頂對敵人射擊。我也打過飛機,那個油挑子(美軍F80、84,因翅膀兩端有副油箱,被志愿軍稱為油挑子)飛的低,都能看到飛行員的臉,我眼看著一個飛機炸彈把朝鮮一個婦女和牛炸沒了,就對天射擊,雖然沒打中,也把他打跑了。
講述到這里,我就問劉天爵老人,那時候部隊槍支彈藥怎么樣?是不是都端著蘇聯的波波沙?
老人苦笑說:“蘇聯武器不多,都1953年了還是萬國造啊。我們班三挺機槍,就是三個國家的。有加拿大布倫機槍,捷克式的,還有蘇聯的。加拿大的和捷克機槍子彈通用,都是7.92的,捷克好,輕便,但蘇聯的很沉。
老人說,我們窮啊,武器不行,好一點的就是37高射炮,57反坦克炮,戰士個人裝備,是每個人2個反坦克手雷,我們叫它燃燒瓶,4個手榴彈,然后就是步槍和子彈。沖鋒槍也不多,武器很雜。最喜歡繳獲敵人的卡賓槍,那個很輕,但少,都給連長干部們使用。美國M1步槍太重,也很長,拿著不方便,我們都不喜歡。
1953年的志愿軍吃的還不錯,有牛肉罐頭,花生米和雞蛋粉,但坑道里就這三樣,天天吃,沒有蔬菜都得了夜盲癥。晚上6點鐘就看不見東西了,沒有辦法,我們窩在坑道里也不敢出來,那時候坑道四通八達,但不能露頭。就是堅守。
后來我詢問劉老,彈藥是不是很奇缺。他笑了,竟然說出了我想不到的情況。
“1953年啊,朝鮮可到處是彈藥,山溝里有的是,那就是一條命沒了。戰爭運輸殘酷的很,車翻到溝里,人死了就死了,沒死就爬出來,將彈藥抗出來,所以子彈到處都有,山溝里隨處都能撿到。”
談到黃繼光,劉老很激動。因為和黃繼光是同鄉,他在部隊了解的情況多一些。他說,部隊在當時講黃繼光,那種英雄是很普遍的,因為戰斗中任何人都不能后退,你一退,后面的戰友就要遭殃,我們沒有美國人和韓國人的督戰隊,但你要臨陣逃跑,戰場指揮員有權槍斃你,有的部隊出現過。那時候戰士們普遍求戰心切,逃兵有,但很罕見。
在上甘嶺,黃繼光前面戰友沖上去了,都打死了,黃繼光也上去了,沒想回來。他就是志愿軍那種大無畏的精神,自己堵槍眼,保證部隊上去,四川戰士大多這樣的,但也有膽小的。我的班有個老兵,比我歲數大,是給我壓子彈的,打仗就膽小往后縮,我就做他工作,我說:“我們要把敵人壓制住,敵人就抬不起頭來,不把敵人壓住,我們就抬不起頭來。怕死也可能死,我不怕,敵人就怕死。”后來戰爭結束的早,都活著回家了,那位同志后來膽子大了,但戰爭結束了。
我后來問志愿軍的紀律性。老人說,紀律是志愿軍的命根子,執行戰場紀律絕不含糊,不管是誰,違反中朝友誼,尤其是涉及到男女問題,絕不手軟。沒有產生后果的記大過處分,如果涉及到強奸什么的,就地處決。
那時候我們經常行軍戰斗,也經常睡朝鮮老百姓的大炕。朝鮮婦女在家,家里都沒有男人,都去打仗了。我們有嚴格紀律,每個人,如果和朝鮮婦女挨著,總會有一根木棍橫在兩人中間,睡覺時你將木棍子碰到還可以,但不能越過一寸,更不能把腿腳越過去。朝鮮婦女很多都沒有丈夫,家里沒有男人,那也不行。如果出現問題她可以到部隊告,那這個戰士輕的是受紀律處分,如果真碰人家了,就不好說了,肯定是槍斃。
我們連有干部和房東年輕女人產生了感情,但沒那種關系,只是很愛慕之間,這都不行,指導員就找他談話,也給處分,這件事再沒發展,這是志愿軍鐵的紀律,任何人不能違抗,我們是仁義之師,是為反擊侵略、解放朝鮮來流血犧牲的,部隊必須純潔,這不是國際主義,是志愿軍打勝仗的保證。
不過,說回來那時候人都年輕,有個人感情可以理解,你偷著愛上一個朝鮮姑娘,這種情況不稀奇,部隊還是以說服教育為主,戰士們也都自覺,組織上決不允許談戀愛,我們的信念就是打勝仗,打到美國人停戰,然后回祖國。
1953年7月27日晚上10點停戰那時刻,整個西線鴉雀無聲了。我們在7月28日早晨就開始回國。回到沈陽,過巨流河的時候,正趕上發洪水,沈陽新民老百姓站在幾乎到胸和脖子的水里啊,歡呼迎接志愿軍親人勝利凱旋,我們都非常激動,都哭了。
回國后,我一直在40軍120師司令部當參謀,后來轉業到興城鹽務局,在那里退休已經二十年了。現在我的老部隊120師已改為武警部隊,好在358團繼續留在野戰軍序列,目前是39集團軍一支偵察部隊。
由于同是40軍老戰士,劉老和張警官有很多話說,他們談的最多的還是老部隊的歷史和近年來的建設。
人雖隔代,但40軍120師光輝軍魂永存,當祖國需要劉天爵趕赴前線抗美援朝的時候,二十一歲的他離別家鄉,以視死如歸的氣概趕赴朝鮮。
當祖國新疆需要第二代120師的精銳部隊熱血西征,作為反恐部隊對分裂勢力進行毀滅性打擊的關鍵時刻,張警官以當時40軍120師鐵血偵察營長的錚錚鐵骨跨上西去列車,為祖國邊疆安定與長治久安的和平舍生忘死。
那么,當祖國某一天遭受外強侵略,遭到敵對勢力踐踏尊嚴的時刻,我相信第三代懷著報國之志的“新志愿軍”戰士,會毫不猶豫奔赴藍天與海疆的前線,為了中華民族的尊嚴和和平正義而戰。
趙景泉(采訪者趙景泉和劉天爵老人探討網絡抗美援朝的照片真實性,對某些論壇夸大志愿軍傷亡,貶低志愿軍精神,進而抹殺偉大的抗美援朝戰爭意義的言論,劉老十分痛心,他說雖然他沒經歷過多的戰役,但在朝鮮我們志愿軍的生存能力是很強的,傷亡是很大的,但絕沒有網上說的那么懸乎,美國人是很怕志愿軍,美國人打仗還可以,其他聯合國軍士兵戰斗力根本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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