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她想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剛剛從大城市來到荊江邊上
這個偏僻的村莊,滿腦子革命浪漫主義……
當慕容秋乘坐出租車,來到神皇洲,走近江堤邊那幢帶風車的房子時,看見一個穿著時髦的姑娘正在二樓的露臺上看書。那架風車由于被桐油反復涂刷過,呈現出凝重的古銅色,陽光一照,每一個葉片都金光閃閃、耀人眼目。幾乎沒有風,風車的葉片也紋絲不動,遠遠望去,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畫。
村莊、江堤、帶風車的房子……哦,神皇洲,我終于回來了!莫容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說,眼前不禁模糊了。三十年,斗轉星移、物是人非,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扎羊角辮的姑娘了。眼前的一切都讓她感到陌生,以至她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或是否真的在這個村莊生活過。
慕容秋拎著旅行包,站在長滿青草的江堤邊,默默注視著風車、姑娘和陽光,像欣賞一幅真正的油畫。她的目光落在姑娘臉上。姑娘的衣著跟周邊的環境格格不入,就像房頂上的風車跟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一樣,但她身上透露的氣質卻又與這幅畫面有一種高度的契合。更讓她驚訝的是,姑娘的面容使她有一種似曾相似之感,仿佛以前在哪兒見過。更不可思議的是,她想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剛剛從大城市來到荊江邊上這個偏僻的村莊,滿腦子革命浪漫主義的詩情畫意。只不過那時她不是一頭披肩長發,而是扎了兩條小羊角辮……
這當兒,姑娘抬起頭來,發現了慕容秋。她顯然意識到這個城里人打扮、氣質不凡的中年女人在悄悄打量自己,臉微微一紅,似乎被人窺見了什么秘密,顯得有點不高興地撅起嘴巴,她從椅子上站起身問:“你找誰?”
慕容秋說:“我找馬垃。”
“你是誰?找他干嘛?”
姑娘一連串的盤問,讓慕容秋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姑娘那警惕的眼神讓慕容秋猜不出她的身份。是馬垃的女兒,還是……
“我叫慕容秋。”她說。
姑娘看著慕容秋,目光有點異樣。她愣怔了片刻,才放下手里的書本,“噢,老馬在桃園里干活呢。你等著,我去給你叫他。”她說著,走下樓來,撩開長腿往堤上跑去,一眨眼的工夫,就翻過江堤不見了。
慕容秋看見馬垃時,他手上身上還沾著桃園里帶來的樹葉和塵土。三十年前慕容秋離開神皇洲時,馬垃還是個小學生,質樸、敏感,有點兒靦腆,一雙像女孩子那樣俊秀的眼睛總是躲著她,不愛說話。這可跟他哥哥馬坷不一樣,那個神皇洲大隊團支部書記兼四隊隊長,雖然只有高小文化,講起話來卻口若懸河,十分善于雄辯。他的嗓子也那么好,唱起《我們走在大路上》雄壯宏亮、鏗鏘有力。馬垃跟他哥不同,喜愛讀書。不僅讀過她借給馬坷的書,而且讀完了她從武漢帶去的所有書。返城回武漢后,她才發現劉蓓送給自己的那本《青春之歌》借給馬垃后,還沒還給她……
然而,面前的馬垃讓慕容秋感到多么陌生。這個胡子拉茬的中年男子身上挾帶著一股青草和泥土的混合氣味兒,身上的圓領體恤衫靠脖子的地方破了兩個窟窿,褲腳綰到了膝蓋上,頭發亂得像一堆茅草。這個裝束很容易使慕容秋想起馬坷。那時候,馬坷每次從莊稼地回來,總是這么一副樣子,肩上扛著鋤頭,脖子上搭著一條浸滿汗水的圍巾,褐紅色的臉龐掛滿了還珠。而他臉上毫無疲乏之色,笑容仍然像云霞一般燦爛。“社會主義的勞動者對自己的外表總是這樣草率和隨便。但正因為如此,他們身上才具有一種樸實、剛健和堅定的品質。他們內心的健康勝過任何巧于修飾的華美……”這是慕容秋在第一次見到馬坷時寫下的日記,代表了那個消失已久的時代的年輕人特有的審美趣味……見鬼!我為什么一看見他就聯想到馬坷?慕容秋暗自責備著自己。這算什么呢?明明看到了一棵結實粗壯的秋天的大樹,你卻偏偏滿腦子都是春天里的幼樹!她為這種不合時宜的情緒感到一絲內疚。似乎是為了掩飾這一點,她伸出一只手去,“是你么,馬垃?原本想聽你在‘高峰論壇’發言的,卻沒見到你,只好來神皇洲找你了……”她但只說了半句,喉嚨就被什么東西堵塞了。
“哦,慕容老師!”馬垃慌亂地把自己的身上擦了擦,握住了對方伸過來的手,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本來已經到縣城了,誰知縣城發生大規模騷亂,我意外受了傷,耽誤了去沿河賓館開會發言……”
“你以前可不是這么叫我。”慕容秋開了句玩笑。她看見馬坷的臉微微紅了。這哪像個年過四十的男人呢?恍惚間,她的耳邊又響起了一個清脆的叫聲:“慕容姐姐……慕容姐姐……慕容姐姐……”胸前戴著紅領巾的少年馬垃,矯健地穿過長滿莊稼的田野,越跑越近。“慕容姐姐,你的信,武漢來的!”所有在田野上勞動的知青都向馬垃涌過去,爭先恐后地去搶奪那封信。那時候,不管是誰來了家信,大家都有權利去拆開,并當眾朗讀。那是知青們的狂歡節。但馬垃高舉著那個雪白的信封,踮起腳尖,堅持著把信交到了她手中。事后,馬垃悄悄告訴她:“這是我哥教的,你的心只能交到你手里,誰也不能給……”那種驕傲的口吻,像完成了多么艱巨的任務。這兄弟倆配合得可真默契。如果在戰爭年代,一定是個優秀的交通員!
馬垃顯然想到了那消失已久的稱呼:“慕容姐姐!”多少年來,這個親切的稱呼,像一首美麗的歌,曾經在他的記憶中經久回蕩。但此刻他卻無法叫出口來,好像嗓子啞了似的??稍谒膬刃纳钐帲路鹩幸磺е缓韲翟诮校?ldquo;慕容姐姐,慕容姐姐……”
慕容秋察覺到了馬垃心里的緊張和慌亂,她把目光轉向掛在墻壁上那副“神皇洲同心生態農業種植和銷售專業合作社”的牌子,說:“你們種的生態大米可真好吃,還有獼猴桃,比新西蘭的獼猴桃還好吃。不過,新西蘭人不叫獼猴桃,叫奇異果……”
慕容秋在新西蘭做過一年的訪問學者。
“呵呵,奇異果……”馬垃興奮地念叨著這個名字,“這么說,給你寄的獼猴桃都收到了?”
“收到了。一開始我還不知道是誰寄的。后來看到包裹上的落款寫著‘神皇洲’,就猜到是你了……不是你還會是誰呢?”這后一句,慕容秋也不知道是問馬垃,還是問自己。
不知怎么,馬垃臉一下子紅了。
“還有那本《青春之歌》。想不到那么多年了,你還保存著……”慕容秋沒有察覺到馬垃的臉色,繼續說下去,“那時候,你可真愛看書。我從武漢帶去的書得被你看了個遍。你哥說,他從我這兒借的書,每次都是你先看完……”
慕容秋來到神皇洲后的第一頓飯是馬垃做的。那個長腿姑娘和一個叫“小拐兒”的少年圍著灶臺給他幫忙。幾個人配合得十分默契,看上去像一家人。
這頓飯慕容秋吃的很香。這并非是馬垃的廚藝有多么好,而是這頓地道神皇洲風味的飯菜,讓她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剛到神皇洲插隊,最初在老鄉家吃派飯的時光,都是菜園子里的蔬菜,但知青們覺得比肉魚還香。馬坷也能做一手好菜,有一次,他在外灘的水凼子里摸到一條大鳊魚,請慕容秋和幾個知青去家里吃飯,那盤青椒燒鳊魚就是馬坷親手做的,味道鮮極了。湊巧的是,這天的菜也有一盤青椒焼鳊魚,那條鳊魚是馬垃臨時從江邊打魚的漁民那兒買來的,味道呢,幾乎跟當初馬坷做得一樣鮮美……
讓慕容秋驚訝的不止是這頓飯,還有這個奇特的“家庭”。她已經知道,那個喜歡耍點小脾氣的長腿姑娘叫唐草兒,前不久才從武漢來神皇洲的,“她身體不大好,在我這兒養病……”馬垃這樣對慕容秋說。
那個不愛說話但心眼靈活的“小拐兒”跟馬垃也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三個人像一家人似的在一起生活,這讓慕容秋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更不可思議的當然是唐草兒的身世和經歷。聽馬垃說,唐草兒是他老師的女兒,他的老師叫逯永嘉。慕容秋不敢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巧合:唐草兒原來就是去世已久的永嘉表哥的女兒!
慕容秋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她記得剛到沿河插隊不久,曾去縣城找過永嘉表哥,卻撲了個空。此刻,看著這個酷似永嘉表哥的姑娘,慕容秋想起前不久那個叫唐麗娜的女人對自己說的話,心想,這姑娘的皮膚真白,而且太瘦了??磥?,她吸毒是真的了……
吃過飯,慕容秋要唐草兒陪她去江邊走走,兩個人出了門,向江堤上走去。
從剛見面時開始,唐草兒就對慕容秋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尤其當她知道慕容秋和自己的父親是表兄妹后,那種親近感就更強烈了。按照輩分,她應該把慕容秋叫“姨”。她對“姨”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這是父親的親表妹啊!
堤坡上長滿了青草,腳踩上去軟軟的,仿佛鋪著一層毛毯,讓人忍不住想在地上打幾個滾。不遠處有兩頭牛在吃草,一頭是牯牛,一頭是水牛。見有人走近,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睜著比銅鈴還大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們倆。一群羊從堤的另一邊爬上來,放羊的是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男孩屁股后頭跟著一條并不高大卻顯得很健壯的牧羊犬??匆娬驹诘躺系乃麄儯裂蛉璧毓饍芍磺巴韧敉艚兄?,做出一副隨時要撲上來的架勢。男孩吆喝了一聲,它便乖乖地夾起尾巴,一溜煙地翻過了堤坡……
穿過防浪林,沒走多元,就看見了一片獼猴桃園。夕陽西下,江風拂面,外灘上一片陰涼。落日的余暉星星點點地播撒到桃園里,將一株株獼猴桃樹裝扮得婀娜多姿、分外妖嬈。
“這是老馬的桃園。他種的獼猴桃在網上供不應求……”
慕容秋聽著唐草兒的介紹,心里充滿了新鮮和好奇。一棵棵繁茂的樹枝上結滿了李子那么大的獼猴桃,毛茸茸的,仿佛嬰兒的臉蛋,可愛極了。她忍不住湊近去,像是要親吻的樣子。這時,她感到自己的褲子被什么扯了一下,低頭一看,嚇了一跳:兩只渾身長滿刺的刺猬趴在她腳邊,伸出肉乎乎的小腦袋,正好奇地打量她。
“姨,這是大林和小林。它們在歡迎你呢!”唐草兒一邊說,一邊從口袋里抓出一把青豆撒到地上。兩只刺猬便爭相吃起來。
唐草兒又從口袋里抓了一把青豆叫道:“小林,過來!”
其中那只小刺猬停止了爭搶,撲到唐草兒面前,在她攤開的手掌上啄食青豆。唐草兒手被啄得有點癢,吃吃直笑。
“剛來時,我一看見大林小林就害怕,”唐草兒一邊笑一邊說,“但現在我每天不來桃園給它們喂食,心里都覺得缺了點什么。這兩個小家伙可喜歡我呢,有時候我去江邊逛,它們也跟在后面,像兩個保鏢……”
瞧著草兒那副開心的神情,慕容秋忍不住問:“你挺喜歡這兒的是嗎?”
“一開始不太習慣,但慢慢就好了。”草兒嗯了一聲說,“這兒空氣好,環境也好。每天頭枕著江上的濤聲入睡,早上被防浪林里的鳥鳴聲驚醒過來,真像個世外桃源……”
“是不是樂不思蜀啦?”慕容秋故意逗她道。
“要不是我媽隔三差五打電話催,我真不想回去呢!”草兒說著,看了一眼慕容秋,反問道,“姨,你不喜歡這兒嗎?”
“當然喜歡。當年我在這兒插隊時,比你現在還小。”慕容秋笑了笑,“那時候,我都寫了血書,發誓要在這兒扎根一輩子呢!”
“后來為什么要離開呢?”
“為什么?”慕容秋若有所思地說,“因為時代變了。也因為一個人……”
唐草兒還想打破砂罐問到底,但她看見慕容秋臉上掠過一絲傷感的神情,就不吱聲了。
是的,那一刻,慕容秋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馬坷。如果馬坷沒有被那場大火奪去生命,她們倆之間的關系會一直維系下去么?那時在知青中,跟當地男青年確立戀愛關系的并不只有她一個人,但后來隨著返城大潮的開始,都無一例外地夭折了。更何況還有個一直對她窮追不舍的辜朝陽呢?
時代對個人生活的影響多么巨大,慕容秋想。但盡管如此,她并不想否認自己和馬坷之間的那段感情。愛是不能忘記的。她想起大學時讀過的一篇小說的標題。無論如何,自己生命中最寶貴的那段時光已經永遠跟隨馬坷,留在了這塊土地上……
喂完刺猬,她們往江邊走去。江灘上荒草萋萋、荊棘叢生。江水還是像從前那樣不緊不慢地流淌著,一縷風吹亂了慕容秋的頭發。她越往前走,覺得自己越年輕。時光仿佛發生了倒流,她又看見了少女時代的自己,剛從武漢來到荊江邊這座偏僻的村莊,穿著一件掐腰的草綠色學生服,扎著兩根羊角辮,在江邊的草地上奔跑、跳躍,銀鈴般的笑聲伴隨著俄羅斯歌曲《喀秋莎》,在空曠的江灘上回蕩:“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籠罩著迷人的輕紗,喀秋莎走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那明媚的春光……”
夏天收工之后,知青們都要來到江邊游泳。勞動了一整天,把身體浸泡在清涼的江水里嬉戲一陣,渾身的疲勞便不知不覺消失了。一開始,下水的都是男知青,女知青們只是在岸上當觀眾。正是有了這批女觀眾,男知青們個個都不甘落后,競相在水里施展著各自的泳技。后來,一個女知青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長江水深浪急,正好鍛煉身體,婦女能頂半邊天,男知青能游,我們為什么不能?”此話一出,其他女知青像接到了戰前動員令一樣紛紛響應,加入到了游泳的行列。她們在男知青的下游選了個回水灣下水,一是因為這兒的水流比較緩和,二是岸上有個廢棄的破磚窯,正好可以給她們當更衣間用。每次游完泳在磚窯里更衣時,她們都像做賊似的慌慌張張,生怕被人偷看了。類似的事情的確發生過,慕容秋也碰上了。那次,她正在磚窯里換衣服,總覺得有人在偷窺自己。但磚窯就那么大點地方,別說人,就是一只狗也藏不住,何況磚窯門口還有個女知青在“放哨”,哪里會有人偷窺呢?但直覺使她猛一抬頭,果然看見磚窯頂上有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倐地一閃就消失了。她嚇得趕緊用衣服捂住身體,但卻沒有像別的女知青那樣大喊“抓流氓”。因為,那是一雙她熟悉的少年的眼睛……
慕容秋以前在長委會附中和市少年宮的游泳池學過游泳,在長江里游還是第一次。她們選的那個回水灣表面上看風平浪靜,但水下暗流涌動,漩渦迭起,實際上很危險。那一次,她稍不留神,就被漩渦吸了進去。慌亂之中,她拼命地撲打著,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卻發現自己已經被洶涌的的浪濤推到了激流之中。眼看著離岸邊越來越遠,岸邊其他女知青也驚慌失措地叫著她的名字。她被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攫住了。又一道波浪打過來,她連嗆了幾口水,四肢頓時也沒有了力氣,只得隨波逐流地向下游漂去,身體也開始漸漸地往下沉。在即將沉入水中的那一瞬間,她腦子里模模糊糊地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我就要死了嗎?……”當她蘇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岸邊的沙灘上。一群男女知青滿臉焦慮地圍在她身邊,見她睜開眼睛,都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欣喜地叫道:“醒來了,慕容秋醒來了!”慕容秋這才看見大隊團支部書記馬坷渾身濕漉漉地站在人群后面。后來她才知道,她被卷進激流后,好幾個知青都爭相去救她。但最終把她救上來的是馬坷。“當時你已經沉下去了,浪又那么急,我們幾個人在水里撲通了幾個來回下,也沒找到你……”后來有人向慕容秋描述當時的情景說,“那會兒,馬坷正好從岸邊經過,他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就跳下水去,眨眼間就游到了我們面前。他的水性太好了,一個猛子扎下去,過了一分多鐘才把你撈上來……如果不是馬坷,你可就真玄了!”
很長一段時間,慕容秋腦子里總是浮現出那個健壯挺拔的身影。他們剛從武漢到河口公社時,去公社大院迎接他們的就是馬坷。這位神皇洲大隊的團支部書記方臉闊鼻、濃眉大眼,留著個小平頭,身材壯實得像一座鐵塔,驚蟄剛過,天氣還有些涼意,他卻只穿了一件草綠色的背心,上面幾個紅色大字“農業學大寨”十分醒目,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兩條肌肉發達的胳膊,被太陽曬得黑里透紅,像抹了一層桐油。“知青同志們,你們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到農村插隊落戶,我代表神皇洲大隊全體貧下中農,歡迎你們……”他說了半句開場白就卡殼了,臉漲得通紅。后來,在馬坷的帶領下,知青們排著整齊的隊列,從公社大院出來,向神皇洲走大隊走去。平原上阡陌縱橫,麥浪翻滾,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知青們一路高唱革命歌曲,氣氛頗為熱烈。不知是誰提議道:“馬坷同志,你能給我們唱首歌嗎?”馬坷爽快的答應了。他唱的是《馬兒呀你慢些走》:
馬兒啊,你慢些走呀慢些走,
我要把這迷人的景色看個夠。
肥沃的大地好象把浸透了油,
良田萬畝好像是用黃金鋪就。
沒見過青山滴翠美如畫,
沒見過人在畫中鬧豐收,
沒見過綠草茵茵如絲毯,
沒見過綠絲毯上放馬牛。
沒見過萬綠叢中有新村,
沒見過檳榔樹下有竹樓,有竹樓……
嗓音渾厚、嘹亮,嘹亮,響徹云天。知青們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憨厚內向的農村青年歌唱得這么好,都紛紛鼓掌喝彩。后來慕容秋才知道,他不僅是大隊團支部書記,還主動請纓擔任了四隊的生產隊長。四隊是神皇洲大隊有名的落后隊,每年的生產都搞不上去,社員們的收入每年都在全大隊墊底。據說馬坷走馬上任后,在生產隊全體社員大會上向大隊支書立下了軍令狀,爭取早日摘掉四隊的落后帽子,一天不摘掉,一天不娶媳婦!
慕容秋記得,她第一次下田勞動是給棉花地除草。由于緊張,手里的鋤頭根本不聽使喚,才一會兒的工夫,就鋤掉了好幾株棉花苗,她自責得蹲在地上啪啪直掉眼淚。馬坷見了,過來手把手地教她使用鋤頭的正確姿勢。后來,她又學會了插秧、割麥等農活。當慕容秋離開四隊到大隊小學擔任音樂老師時,四隊那頂落后帽子已經摘掉了。不久,她擔任了大隊團支部委員。記得在一次團支部委員會議上,有人跟馬坷開了一句玩笑:“馬坷,四隊的落后帽子摘掉了,你是不是該娶媳婦啦?”話音未落,引起一陣哄堂大笑,馬坷的臉也紅得像雞冠一樣。那段時間,慕容秋正在看描寫農村生活的長篇小說《艷陽天》,她覺得馬坷的性格有點像《艷陽天》的主人公肖長春。但如果馬坷是肖長春,誰又是焦淑紅呢?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讓慕容秋臉熱心跳……溺水事件發生后,慕容秋跟馬坷接觸漸漸頻繁起來。只要有空,她就去找馬坷學游泳。馬坷呢,也經常從她那兒借書看。有趣的是,每次借書還書,都是通過他弟弟馬垃。過了不到半年,她從武漢帶來的書都讓馬坷借了一遍。但后來她才發現,那些書馬坷并不是每本都看了,他身兼大隊團支部書記和四隊隊長,每天起早摸黑,實在太忙了,倒是他弟弟馬垃認認真真地看完了那些書。那時,馬垃正在上小學五年級。慕容秋是學校的音樂老師。每次看到這個酷愛讀書、作文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的少年,她都忍不住想親一下那雙黑溜溜的眼睛。馬坷也有一雙烏黑的眼睛。只不過,那是一雙成熟的男人的眼睛……
江灘還是那樣寥廓,風兒還是那樣柔軟,但在慕容秋眼里,一切都已經面目全非。“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她想起毛澤東的這句詩詞,心里有一種秋天的感覺。讓她困惑的是,她和唐草兒沿著崎嶇的江岸走了好一陣子,始終沒找到那座廢棄的破磚窯。當年和其他女知青們提心吊膽地躲在磚窯里換衣服的情景如在眼前。她恍然意識到,經過三十年江水的沖刷,現在的河道向岸邊推移了十幾米,那座破磚窯早已被沖入滾滾波濤、永遠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她那苦澀卻不乏甜蜜的青春……
兩個人開始往回走。當她們快走近桃園時,唐草兒忽然叫了聲:“看,江面上那個人!”
慕容秋站在岸邊的一道土坎子上,向江上望去,只見寬闊的江面上,有個人正朝著江中心游過去。水流得很急,加之剛駛過一艘貨輪,波濤起伏,一浪高過一浪,那個人在波峰浪谷之間忽隱忽現,仿佛隨時都會被吞沒似的。此時,太陽已經西沉,夕陽的余暉把江面映照得一片火紅,那個人仿佛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劃開一道道激流,頑強地朝江中心的沙灘移動,越來越近。慕容秋覺得,那有力揮動的手臂很像一個人,她喃喃道:“是他嗎?”
“是他,是老馬!”唐草兒興奮地拍著手說,“老馬每天傍晚都要在江里游一個來回。瞧見那個沙灘了么?”
慕容秋輕輕哦了一聲。當年讓她跟馬坷一起學游泳時,馬垃可比她還差,只會在江邊淺水里練練狗爬式呢。她這樣想著,不禁贊嘆道:“想不到他現在游得這么好……”
“聽老馬說,他是在師范讀書時跟老逯學的。”
“老逯?”慕容秋一時沒反應過來。
“老逯就是……我父親。”唐草兒遲疑了一下回答,“那時候,老逯每個周末都要帶著他的幾個學生到江邊游泳。知道么,老逯大學時還得過全校的游泳冠軍呢!”
慕容秋不大習慣唐草兒對男人們無論年齡大小或什么關系都以“老”相稱。聽見這孩子一口一個“老逯老馬”,她總覺得有些刺耳。她想起那座爬滿青藤的老別墅和美麗的姨媽,還有永嘉表哥那張俊朗的面孔。她想,下一次,我也許應該帶草兒去老別墅認祖歸宗了……
慕容秋和唐草兒一直站在岸上眺望著江面,等待馬垃往岸邊游回來。
天快要黑了。夕陽把最后一道玫瑰色的余暉撒下來,便悄沒聲息地沉落到了大地的盡頭。剛才還流光溢彩的江面剎那間黯淡了許多。天空開始由藍轉黑,兩岸的江灘、防浪林和江堤也漸漸變得模糊和隱隱綽綽。夜幕像一張大網,正無聲地從四面八方撒下來……
馬垃開始往回游。剛才從江岸游到江心沙灘時,他消耗了過多的體力,所以現在明顯放慢了速度。水有點涼了,他的四肢開始變得不那么聽使喚,雙臂劃動的力度明顯減弱了。水下的暗流似乎也趁機向他發動了襲擊,不斷地拉扯和沖撞他,并釋放出一股股強大的旋流,企圖將他沉入江底。他當然不可能那么輕易地就范。他是在這條江邊長大的,從小聞慣了它的氣味,對它的脾氣也了如指掌。何況,他還曾經有過兩位出色的老師。他與水搏擊的全部本領都來自那兩個人。他們不僅教會了他游泳的技藝,還以各自的死,讓他懂得如何在這個世界上安身立命。既不要做一個純物質的人,也不要做一個純精神的人。無論如何,要學會去愛。但我學會愛了嗎?這個疑問一直盤桓在他心頭,使他惶惑不已。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沒有長大,像一個停擺的時鐘那樣,永遠定格在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從情感到身體都是如此。他只要一想起在破磚窯頂上看到的“慕容姐姐”濕漉漉的身體,就感到臉熱心跳,一種巨大的羞恥感像幽靈似的跟隨著他。哥哥的死不僅沒能減輕他心頭的這種羞恥感,反而更強烈了,并且隨著歲月的流逝和年齡的增長而不斷加劇。四十歲以后,盡管他的身體已到中年,但心理上似乎仍然還是那個十四歲的少年。這么多年來,他心里裝的還是那個“慕容姐姐”,別的任何女人都無法在他心里占據一席之地。一位哲學家說過,羞恥是愛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但如果不能從羞恥中走出來,愛就無法獲得充分的滋養而成長起來,這樣的羞恥就只是一種病態。他和“慕容姐姐”一次一次的失之交臂,驗證了這種“病態”是多么頑強。所以,當慕容秋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出現在面前時,他的第一反應是手足無措,不敢正視對方,那種幾乎與生俱來的羞恥感頓時攫住了他,使他喘不過氣來,仿佛快要窒息……
有好幾次,馬垃覺得自己快要沉下去了,他甚至嗆了兩口水。但他總是在關鍵時刻變換姿勢,從自由泳、蛙泳變成了仰泳。這是哥哥和逯老師教給他的訣竅,每逢體力不支時用這個辦法都屢試不爽。他躺在江面上隨波逐流,四肢一動也不動一下,仿佛睡著了一般。頭頂的天空有幾顆星星像鉆石那樣一閃一閃的,其中兩顆星星最耀眼的真像“慕容姐姐”的眼睛。他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疑問:那個身上著好聞的雪花膏香味的“慕容姐姐”,跟現在這位魚尾紋已經爬上眼角的“慕容秋教授”是同一個人嗎?我和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少年是同一個人嗎?今天的神皇洲還是三十年前的那個神皇洲嗎?如果不是,我的羞恥感又從何而來呢?
馬垃的心里像注入了一股強勁的暖流,原本沉重的身體一下子變得輕松了許多。整個兒仿佛仿佛脫胎換骨了一般,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人!
馬垃覺得自己的體力開始恢復,雙臂又變得強健有力起來。他重新調整了一下姿勢,朝著岸邊游過去。他隱隱約約看見了岸上站著的慕容秋和唐草兒,心里忽然產生了一種沖動,盡快游上岸去,同她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像擁抱自己的親人……
這天晚上,慕容秋跟唐草兒睡在樓上馬垃的書房里。房間里散發著一股濃烈的中藥味兒。四月的夜晚涼爽宜人,蛙聲陣陣,夜露如水,風不時撲打著窗戶,送來一縷縷小麥灌漿的清香。
整整一個晚上,唐草兒都在不停地說話。我每天都在服中藥,她說。藥劑是老馬找村里一個叫吳道坤的村醫開的,聽說是祖傳秘方。我已經服了快一個月的中藥,身體比以前好了許多,吃飯也比以前香了,很少像以前那樣動輒發脾氣。她說。平時老馬和小拐兒在果園里忙活,我不是去江邊外灘上溜達,就是獨自待在樓上房間里看書、上網。有一天,我發現了老馬正在寫的一部書稿,是寫在一個硬殼筆記本上的,密密麻麻,寫滿了大半本。我看起來都那么費勁,他寫的時候肯定更費勁。我對老馬說,我幫你把稿子輸進電腦吧,你以后修改起來就方便多啦!我還建議他,以后再寫,直接用電腦,現在的作家哪有還用手寫的?老馬聽到“作家”兩個字很高興,“我可不是什么作家!”他謙虛的時候真可愛,一點也不像個四十多歲的男人……
唐草兒不停地說話,慕容秋一身不吭地聽著,像聽一個美麗的童話。后來,她講起了“永嘉表哥”,唐草兒的父親,慕容秋將自己知道的都和盤托出,包括那座爬滿青藤的老別墅。她知道,自己其實對永嘉表哥所知甚少,相比之下,馬垃也許才是真正了解表哥的人……
“老馬讓我明天跟你一起回武漢,可我還沒幫他把稿子打完呢!”唐草兒說,聲音里帶著一絲惆悵。
“你是不是不舍得離開神皇洲?”慕容秋故意問,“你不想早點見到你父親留給你的那座老別墅嗎?”
“姨,我喜歡這個地方,就像我上輩子是在這兒長大的一樣。還有老馬。這不只是因為他幫我戒掉了毒癮,使我如獲重生。兩年多前,當老馬在戒毒所找到我時,我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人。在我心里,老馬就是老逯的化身,或者他們壓根兒就是同一個人。跟他在一起,就是跟老逯在一起。我害怕如果離開了他,父親就會變成一個模糊不清的抽象詞匯。還有,我父親的一部分骨灰葬在這里呢……”
唐草兒的話讓慕容秋心里微微一顫。
“老馬的這本書還沒寫完。寫完后一定是一本了不起的書。”唐草兒再一次提起了那本書,“姨,你信不信?”
慕容秋啞然失笑了,“我都沒有看過,怎么信呀?”
“我給你念一段吧,其中的好多段落我都能背誦出來呢!”
“你背吧……”
“好,你聽……那場大火不僅燒掉了四隊的倉庫和我哥哥馬坷的生命,還毀掉了他和慕容姐姐的愛情。曾幾何時,他們的相愛在貧下中農和知青們中間傳為美談,讓許多青年男女羨慕不已,還上了縣里和省里的報紙,將他們跟邢燕子、朱克家等一批優秀知識青年相提并論。如果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我相信我哥哥和慕容姐姐一定會終成眷屬,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愛人。因為我知道他們是真正愛著對方。在我眼里,慕容姐姐是從天上下凡的仙女,他不僅讓哥哥嘗到了愛情的甜美,還為整個神皇洲帶來了青春和美。這種美不只屬于某個人,而是屬于所有人和那個時代的。那場大火發生后,親愛的慕容姐姐如遭雷擊一樣垮了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面如死灰、萎靡不振,我預感到在她失去愛情的同時,我們也將失去她。這是一種無法逃避的宿命,對個人來說是如此,對整個神皇洲來說也是如此。兩個月之后,毛主席就逝世了。全村的大人和孩子都哭了;當然,也有人暗自高興。不久,慕容姐姐,還有其他知青便陸陸續續離開神皇洲,回城了。他們離開后,我覺得村子里空蕩蕩的,心里也空蕩蕩的。一個時代結束了。我的馬坷哥哥和慕容姐姐夭折的愛情,就是那個轟轟烈烈的時代的殉葬品。這一年,我的心智和身體仿佛也停止了發育和生長。我成了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直到今天……姨,你在聽嗎?”
“我在聽……”慕容秋回答,聲音有些哽咽。
第二天天剛亮,慕容秋就醒了。她見唐草兒還在沉睡者,就躡手躡腳起了床,獨自一人出了門。經過另外一個房間時,里面傳來一個男人均勻的呼嚕聲。這是馬垃的鼾聲。
天氣有些陰晦,四野霧蒙蒙的,能見度很低。空氣像灑了薄荷似的格外清新,晨風徐徐吹過,帶著一股麥子成熟的香味兒。堤上響起一兩聲牛犢子的哞叫以及放牛人的吆喝聲,又歸于寂靜。
慕容秋駐足片刻,就順著蜿蜒的江堤向前走去。地上很潮濕,不一會兒,她的鞋被露水打濕了。由于目標并不明確,她的腳步顯得猶猶疑疑。好像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或者不能確定她要去的那個地方的準確方位。她之所以往前走,純粹是根據腦子里早已變得模糊不清的記憶。
不知不覺,慕容秋穿過一條彎彎曲曲的田坎子,來到了一片野地上。當她抬起頭來時,一座長滿荒草的墳丘映入眼簾。由于年代久遠,墓碑上的字跡已經漫漶不清。她蹲下身,伸出手去,一點一點地摳著字跡上的泥土,漸漸地,那行字變得清晰起來……
慕容秋凝視著墓碑上的那行字,淚水突然之間盈滿了眼眶??雷?,我來看你了!她喃喃道。“坷子”是馬坷的小名。請原諒我現在才來。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勇氣面對這塊墓碑。因為它不禁埋葬了我的初戀,還埋葬了一個時代。她繼續說。坷子!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你都是一個出色的男人。如果你不死,你同樣會成為今天這個時代的佼佼者,現在這類人被稱為“成功人士”??晒嫒绱?,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反而不會有現在重要??雷樱∥疫@樣想是不是有點兒殘酷?她的聲音有些猶疑,不過很快就變得堅定起來。當然,你不會成為那樣的人。你的個人品質和那個時代的一切要素造就了你。你只能成為你自己。這一點,我也從馬垃身上看到了。你們兄弟倆是那么相似,又是那么不同。這究竟是時代的原因,還是時代的鬼斧神工呢?或者說,這究竟是你們的不幸還是幸運呢?她仿佛詰問一樣,略略提高了聲音。光陰荏苒,我們經歷的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包括你,坷子!也已經被人們遺忘,甚至被越來越多的人當成不可理喻的“傻瓜”。只有在我心中,你永遠那么英氣勃勃,公而忘私,富于理想……
慕容秋說著說著,泣不成聲,淚水順著眼角的魚尾紋汩汩而下。這時,天上下起了霏霏細雨,雨水和淚水混合在一起。把她的整個臉龐都打濕了。不知什么時候,她覺得雨停了。一股陌生而熟悉的男人特有的氣味從某個地方傳來。她感到有些暈眩?;秀遍g,他看見馬坷頭戴草帽,手持一把鐮刀,從金黃色的麥田里大踏步走來。
“坷子……”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睜開眼睛,卻看見馬垃站在身邊,手里為她舉著一把藍色的雨傘。
“慕容姐姐,草兒起床后沒看見你,急得樓上樓下到處找你。”馬垃微笑地說,“我就琢磨你是來這兒了……”
馬垃的那聲“慕容姐姐”讓她的心猛地一跳,轉過臉,驚喜地注視著馬垃,“慕容姐姐……你剛才叫我什么?”她的臉上掠過一縷少女般的緋紅。她覺得,馬垃臉上的笑容幾乎跟馬坷一摸一樣。她有點分不清面前這個人究竟是哥哥還是弟弟了。
那一刻,慕容秋聽見了對方的心跳,沉穩,堅定,有力,恍若她那消逝已久的青春和初戀的回聲。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