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我對《小時代》的態度跟戴錦華老師對《歸來》的態度差不多：“對其意義的任何評價只會抬高它。”直到有人翻出了郭敬明在某個電視節目上的這樣一段講話：
“你的生活決定了你看到的《小時代》是什么樣子。比如我那天在網上看到，一個初中生的小女孩寫的，特別觸動我。她說：你們都說這個里面拜金，什么全是名牌，她說我一個都沒看到，因為我不認識那些牌子。只覺得衣服很好看，姐妹花很熱鬧，友情很感人。你們知道，是因為你們在用這些牌子，LV啊迪奧什么的。你們一邊用，一邊說這樣的生活是不對的，這個邏輯在哪里?”
拍出《小時代》的人居然還會講邏輯，我也真是醉了。
《小時代》里，一人一身皮草
不過仔細想想，他說的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LV我是買不起，但淘寶天貓亞馬遜，好像也是經常要刷一刷的，電影里每人穿個貂是夸張了點，但A&F火起來的時候，我也還是跟風買了兩件的。這樣一想，真是細思恐極。像我這么裝的人，怎么會被郭敬明說服呢?這是不行的。所以，請準許我援引最愛裝的齊澤克老師，在討論拜物教的時候，齊老師寫道：人們非常清楚事物的真正狀態，他們知道商品-金錢什么也不是，只是社會關系表象的一種具體化形式，在“物的關系”之下在著“人的關系”——矛盾在于，在他們的社會活動中，他們仿佛不知道這一點一般行動，遵循著拜物幻象。
也就是說，一邊消費，一邊罵郭敬明宣揚消費主義。
這正是消費主義的運作方式：它并不需要人們去相信它，人們完全可以假裝不知道(甚至還可以批評)社會生活早就已經為消費主義所支配這一事實。在淘寶剁手族“再買就剁手!”的聲嘶力竭的自我欺騙里，我們難道不是一再看到這種“明知故犯”嗎?一面在淘寶上下單，一面在豆瓣上批判《小時代》，不正是我們自我分裂式生活的典型寫照嗎?我們一方面不得不生活在消費社會中，一方面又不愿意承認消費關系正是自己生活的主導關系。人們對《小時代》的憤怒，說到底不過是一句“我不能接受”，不是不能忍受對消費主義的宣揚，人們不能忍受的是，居然有人把消費當真了，居然有人真的相信，消費可以主導生活的意義。
在這個意義上，郭敬明恰恰是那個說出皇帝沒有穿衣服的小孩，嗯，小孩。《小時代》端到人們眼前的，正是人們假裝不知道的那個事實：我們除了消費生活，并沒有其他的生活，除了消費主義，并沒有其他的主義，除了消費社會，并沒有其他的社會。這就好比看A片，人們必須假裝不知道演員的高潮是假高潮，才能獲得快感，而《小時代》告訴我們的是，除了假高潮，已經沒有其他的高潮了，所以，與其反抗，不如讓我們好好享受吧!愛本是泡沫，如果能夠看破，有什么難過。
消費主義不是意識形態，否認消費主義對生活的掌控才是意識形態。所以郭敬明才可以義正詞嚴地問，“你們一邊用，一邊說這樣的生活是不對的，這個邏輯在哪里。”當郭董、郭總、郭CEO掰著手指告訴你，“我的公司每年創造幾億碼洋，我交的稅，上海的街道、地鐵、林蔭道都能看到我的貢獻。我維護著手下60多名員工不至失業，我讓我的作家們生活得更好。”這個時候，人們的指責反而顯得凌空蹈虛。脫離消費而生活?You can you up啊!你知道小四有多努力嗎?!
郭敬明恰恰是那個說出皇帝沒有穿衣服的小孩，嗯，小孩
在一篇流傳甚廣的文章里，作者批判《小時代》道：“不論是你自己的經歷還是你的破逼小說就是在告訴讀者們：金錢萬能，有錢人能幫你。你所教給年輕人的不是努力靠自己過好日子，而是努力釣到金龜婿，努力和天才帥哥交往，努力交到富二代朋友，他們就會在你危急時刻像救世主一樣降臨，騙家長的錢，幫助你，而且不是用學識幫助你，是用錢幫助你。然后你就會過上好日子，然后你原諒他們的淫亂和無底線，說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啊大家都是賤人啊都不容易啊。最后大家一起快樂地花錢，多么感人的友誼。”
問題是，這難道不是事實嗎?我們的富二代官二代們，可不就像來自星星的都教授一樣，渾身的超能力嗎?否認金錢萬能，很容易變成情懷黨，搞成《后會無期》還可以接受，搞成羅永浩那樣，就有點下不了臺了。更何況，《后會無期》里的情懷，最后不也拿出來賣了么?不然江河靠什么當上著名作家，讓蘇米靠在自己肩頭呢。在當代的消費社會里，金錢當然是萬能的，“心若在，夢就在”才是無恥的騙局。
所以，與其否認金錢萬能，否認LV，更為激進的做法反而是跟隨郭總的腳步，擁抱金錢，擁抱LV，我們應該追問的不是“你這樣對嗎?”，而是“為什么不是我?”——為什么“我”買不起LV?為什么“我”沒有金錢?為什么底層階級的努力換不來好的生活?財富的分配機制出現了什么問題?1%和99%之間的對立究竟因何發生?資本主義為什么必然造成兩極分化?
《小時代》讓人感覺不舒服，讓人覺得被冒犯，并引發集體性的激烈反彈，原因正在于此。它開創了一種美學新紀元，甚至不再試圖像《來自星星的你》一樣，將資本的萬能包裝成某種外星人的超能力。而是以其對奢侈品毫無廉恥的跪舔，赤裸裸地揭示了階級分化的事實存在;以一種近乎野蠻的方式，它迫使人們去直視現實制度的剝削與壓迫，并因此深深地刺痛了人們在這一現實面前的無力感。
幫郭總洗地洗到這個份上，我也算是蠻拼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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