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關鎮野王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奚金水,心情沉重地獨自開著寶馬,在南關鎮特色工業開發區,轉了一圈又一圈。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雖然這里的二十幾家企業,他每一家都了如指掌,每家有多少工人,生產什么,銷往那里,他都好像是自己有幾個手指幾個腳趾一樣清楚,因他不但兼任南關鎮商會會長,而且這里的企業大都是通過他引進的,或受他影響而來的,許多是給他生產配件的。但他還是喜歡一有空就去轉轉,他喜歡憑自己的感覺去分析它們的實際情況,他在企業摸滾爬打搞了三十多年,跑遍了全國的各處市場,他不用進他們廠門,只需從廠外看一眼,聽聽他們的機器聲,望望幾個工人的身影,或者從他們廠門口進出的車輛和工人的神情中,就能準確判斷出他們生產的真實情況。
今年的情況卻使他不得不揪心,明天就是農歷二月二了,開發區大多數企業還都關著門,一些廠房大門上鮮紅的新年對聯和大紅燈籠就像昨天才掛上去的,好像在告訴人們,他們還沉浸在新年的歡樂中,遠沒有開工的跡象。今年的蕭條,他是早有感覺的,也做了充分的準備。他從珠三角地區,沿海發達地區這幾年經驗中,早就覺得這次市場風波遲早要來,早來比遲來好,早調整比遲調整好。這是市場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經濟健康發展的必需。他們這些小型微型企業必須要經過一波又一波市場風浪的考驗,就連他自己的“野王牌”電動自行車,這個南關鎮最大最有影響的明星企業能否經得住這一波又一波市場風浪的洗禮,還能堅持多久,他自己的心里一點把握都沒有。
他沒想到這次風波會這么快就刮到了身處內陸的這個南關小鎮,而且這么猛,使大家都感到了一些絕望。他們絕望的心情在大年初六的聚會上暴露無疑。那次聚會是奚金水安排的,這也是他幾十年的習慣,他每年都是大年初六開工,就是圖個六六大順的吉利,由于他的影響大,別人家也不和他攪和,大都選在正月初八初十開工了。他每年初六說是開工,其實就是請全廠工人來放放鞭炮,燒燒香,動動機器,然后在開個會,說幾句感激勉勵大家的話,請大家喝頓酒就放大家回去繼續過年了。真正開工干活至少到正月十六以后,今年沒多少業務,更是到了二十幾才有幾個工人正式干活的。
每年初六這天,他也借機把南關鎮特色工業開發區的二十幾家企業老板請來聚會,也算是他們商會新年的第一次聚會。由于年關前,南關縣南關市幾家開發區有多家老板偷偷跑了,大家一見面,就熱議起“跑路”來。奚金水聽到“跑路”這個詞的時候很不習慣,這也是他們從沿海地區引進的。奚金水想:逃跑就逃跑,躲債就躲債,何必要發明這個新詞“跑路”呢?難道企業家逃跑躲債就與眾不同?難道起了“跑路”這個新詞,逃跑躲債就變得高尚了?
大家談到最后,就剩下他師傅龍星電源老板楊高一個人響亮的大嗓門了:“我干到老學到老,到今天才算搞清了這個道理。什么狗日的市場,它就是婊子,誰錢多,誰資本大,它就是誰的,沒你窮人苦人的份。現在的市場都他媽的被大資本集團,大公司占領了,沒我們的份了,你們早晚都和我一樣完蛋。我告訴你們,別看你們現在大小都是個老板,私營企業家,有廠房有土地有設備,沒有了市場它們一分錢不值,還得要你花錢養著。我勸你們趁現在手里還有些錢,早點跑路吧,越早越好,現在跑還來得急。”
楊高越說越激動:“我混到現在才明白,我這輩子都干了啥?我怎么就從一千多人的國營大企業越干越小,干到現在就十幾個人的小企業還干不下去,一點兒市場都沒有了。我們是上了資本家的當了,我們中了他們化整為零各個擊破的陰謀了,開始我們還不知道資本家在那里,還成了他們的幫兇,拼命的幫他們挖國營企業的墻角,把國營企業一個一個挖倒了。現在才發現大資本家一個一個的冒出來了,市場都成了他們的了。我們雖然面子好看,還算是私營企業家,可憑我們手中那點廠房土地能和誰競爭?給人家添添牙縫都不夠,給人家做個廣告費都不夠啊,還拿什么去跟人家競爭?現在的市場競爭越來越激烈,是刺刀見紅,殺人不見血啊,你們還在沾沾自喜的拿小竹排去撞人家的航空母艦。我真糊涂啊,糊涂了一輩子,到現在才看清啊。年輕的時候我捧在手里的是金飯碗,混到老混得泥飯碗都沒有了。我跑了一輩子的市場,到頭來一點市場都找不到了。你們也該醒醒了,市場已經變了,不能還埋頭在家發小財了,只顧眼前不顧后啊,你們早晚和我一樣一個個走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地步。不要認為那些跑路的老板是經營管理不善,放他們的狗屁,一家兩家干不下去,也許有經營管理不善的原因,可是這整批的大規模的干不下去了,能是他們經營管理不善的原因?他們哪個不是和你們一樣辛辛苦苦干了幾十年,他們的那些資產哪個不是一磚一瓦積累起來的呀,誰不知道珍惜啊,有一點生路,他們誰愿跑?是市場不給他們活路,是市場逼他們跑的呀。人不到這一步不知道痛啊。”楊高說到最后竟忍不住眼里含滿了淚水。
奚金水當時還以為他不過只是說說而已,他這幾年事業不順,心情很差,常愛發牢騷。沒想到沒幾天,他真的跑了,跑得無影無蹤,一點消息沒有。楊高成了南關鎮第一個跑路的企業老板,奚金水滿世界的去找了他多天,一點線索都沒有找到。他的跑路對奚金水的打擊太大了,使他到現在還沒從極度的失落和自責中解脫出來。他覺得楊高幾年前到南關鎮來投資辦廠,完全是受了自己的忽悠,是自己把他害到了這一步啊,完全是自己害了這個一生的導師啊。一個快六十的人了,還能往那里跑啊,為什么不跟自己說一聲就跑了啊。
楊高只比奚金水大三歲,卻是奚金水三十多年來最尊敬的老師。可以說沒有楊高,就沒有奚金水的今天。奚金水三十多年來,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口口聲聲叫他師傅。在奚金水心里,楊高才是科班底子出身的正宗的企業家,而自己就是個半路出家的泥腿子,頂多是個半瓶醋的企業家。
他和楊高認識三十多年了,那年他從越南前線退伍回家,被分配到鄉農機廠當會計。他那從小就有的將軍夢在越南前線被一陣莫名其妙的炮火莫名其妙地斷送了。那天早晨,他和全連的戰士伏在樹林里等待沖鋒號響起,就向敵人的陣地沖鋒,沒想到身邊一聲巨響,就把他炸昏了,等他醒來時,他已在野戰醫院里,渾身掛了彩,腿被炸斷了,好在接上了沒多大影響。后來,他才知道那是敵人的偵察炮火正落在他的身旁,把他的將軍夢炸飛了。
他到了鄉農機廠,一點沒當會計的興趣,整天和人吹噓他看過的軍事故事,繼續展示他那大將軍的宏圖韜略,沒成想他的自吹自擂,引起了當時的廠長李大嘴的重視,說他是難得的帥才,將來定成大器,要好好的培養他。廠長李上進的嘴不大,人很精明,特別能說會道,愛講大話,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廠里人都說廠里的一點業務全靠他一張嘴吹來的。那時廠是鄉里的,廠長和工人都是來上班的,沒什么區別,大家就像一家人似的不分彼此,也就習慣了叫他李大嘴。李大嘴只比奚金水大一歲,也是個二十剛出頭的小伙子,只是奚金水參軍兩年,他先進廠干了兩年。廠里算得上領導的也就他們倆個一個廠長一個會計。十幾個工人平時沒事就回家務農,有活干就來上班。
這個小廠還是幾年前,上面大喊盡快實行農業機械化時,縣里給錢辦的,也就一排十幾間的平房,幾臺老舊的機床,工人也是上面幫著培養的,是為了早日實行農業機械化服務的。沒成想,一陣單干風刮來,所有的生產隊一夜間都分田單干了,家家戶戶又回到了鐵犁牛耕鋤頭鐵鍬的小農時代,都去關心自家那一畝三分地去了,沒人再考慮大干快干早日全面實行農業機械化的大事了,這個小小的農機廠自然無人關心無人問了。但這個日夜破落的小廠在李大嘴的眼里卻是塊寶,他說這是鄉里的唯一一家企業,他說無農不穩無工不富,他說每家守著那幾畝地能有啥出息,我們老祖宗種了幾千年地了,也沒富起來,要想富就得發展工業。他還對奚金水說,那些領兵帶將在戰場上拼殺的將軍元帥已經過時了,因為每個真正的將軍元帥都是踩著無數人的尸骨和鮮血走出來的,現在的世界不會再有哪個國家哪個民族愿用幾十萬幾百萬人民的尸骨和鮮血去成就你將軍元帥的威名了,現在的將軍元帥服穿在那些人身上,就像穿在好萊鎢名星身上沒啥區別了。未來的戰場就是市場,能夠獨領風騷的是那些能指揮成千上萬工人和龐大資金在市場上縱橫弛騁所向無敵的企業家。
奚金水被他吹得熱血沸騰了,他在心里摩拳擦掌的要跟著他大干一場,他想這輩子不能在戰場上當將軍元帥,那就一定要成為市場上的將軍元帥。可是一看到那一排十幾間的廠房,四處透風,一下雨還到處漏水,他的萬丈豪情也就冷卻下來了。就憑這點廠房,這幾臺破機床,這幾個人,他們又怎么去市場搏殺?這不是拿鳥槍對大炮嗎?
就在這時,他一生的師傅楊高出現了。那天,李大嘴買了兩條大青魚要去送給楊高,臨時接到通知去縣里開鄉鎮企業發展大會,怕大青魚臭了,就給了地址要他送去。
奚金水背著那兩條大青魚就往楊高他們廠里去,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去給人送禮,心里很緊張,他想既然給人送禮最起碼的就是不能讓人看見,如被人發現了還不壞菜了,他一路都東躲西藏的偷偷摸摸地像做賊似的。對楊高和他們的廠他那時心里充滿了崇拜敬仰之情,對于能去見楊高,他心里更是高興極了,有種去朝圣的感覺。
楊高他們的廠,那才是真正的工廠,一千多號工人,幾十排高大明亮的廠房,寬敞筆直的廠區大道能跑幾輛大卡車,兩旁的風景樹高大茂盛,廠區里還有花園噴泉和球場,職工宿舍區里還有幼兒園,成群的孩子在玩耍跳舞唱歌。那時這個廠在奚金水心里就是一塊天堂了,他每次送貨過來都流連望返的舍不得離開,他那時多么渴望能成為其中的一員啊。這個廠原來是小三線的軍工廠,工人素質高,許多都是從上海和江浙調過來的。他們原來生產炮管和坦克輪子,奚金水第一次進去時還看到過一系廢棄的炮管和坦克輪子。后來軍轉民,他們沒用幾個月就造出了第一輛農用三輪車。奚金水他們的業務全靠這個廠給點兒零碎活干。
楊高就是從上海來的大學生,他原來是學技術的,不但理論水平高,車銑刨切割磨,樣樣精通,毫厘不差。奚金水看了他的機床操作,才知道什么才叫技術。在他們廠軍轉民后,像他這樣有學問有技術的都想方識法調回上海去了,他卻沒走,他和一般人去搞農用三輪車攻關,在他們的“飛龍牌”農用三輪車上市后,他年紀輕輕就當上了最吃香的供銷科副科長。
奚金水背著那兩條大青魚在天黑后才摸進了那個廠,等到四周無人時才來到楊高家門口。看到楊高家里有幾個年輕人在喝酒吹牛,他就不敢進去了,他先把那兩條大青魚找個地方藏好,就跑到一旁去等。一直等了兩個多小時,才看到那幾個年輕人出來,楊高也跟了出去。奚金水原以為他是去送他們,就遠遠地跟著他們,沒成想他們一起鉆進了一個車間,拆開一臺三輪車研究起來。奚金水想進去看看,可又不敢冒失出現,就一直躲在外面看著他們。那夜天太冷了,滴水成冰。他在外面手腳都凍僵硬了,他也沒感覺到。直到天快亮時,那幾個年輕人才散去,奚金水看到只剩楊高一個人時,才敢叫他。楊高發現他時很吃驚:“你,你一夜都在這里?”
奚金水緊抱著身子說不出話來。楊高顯然被他感動了,一把把他拉進家里,打來熱水給他泡著凍得僵硬的手腳,激動地說:“我們都是一家人啊,何必這樣客氣,沒有你們農民兄弟的大力支持,哪里能有我們現在的工廠啊,前幾十年你們農民兄弟為我們工業的積累和發展付出了太多,沒有你們的巨大犧牲和奉獻,就沒有我們的今天,現在幫助你們發展鄉鎮企業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沒過幾天,楊高就帶著幾個年輕人來到奚金水他們的小廠,幫助指導他們發展。在他們的悉心幫助指導下,他們小小的農機廠迅猛地發展起來,奚金水也很快成了新廠長,而李大嘴廠長被提拔到鄉里任工業辦主任了。
奚金水上任沒幾年,就充分展現了他杰出的領導才能和經營才華。他的公司一年一個樣,業務和人員成倍增長,很快成了全縣赫赫有名的優秀鄉鎮企業家,省優秀明星企業家。在他如愿以償地建起幾棟高大的標準化廠房,有了一百多臺設備時,他才感到自己真的算個企業家了,可是不管怎么發展,在楊高面前,他總覺得自己就是個半瓶醋,半腿子泥怎么也洗不凈。因為,自己掌握的一切都是他教會的,起先自己就給他們“飛龍牌”農用三輪車加工配件,后來想做大一點,楊高就告訴他,現在他們“飛龍牌”農用三輪車賣到全國各地去了,從黑龍江到海南島,從新疆到內蒙古,到處都有,你們可以去那些地放找市場,只要有“飛龍牌”農用三輪車的地方,就要用你們的配件。奚金水就按照他的指點去那些地方一點一點地擴大市場,開始發的貨都是托他們車子帶過去的,銷售員也是跟著他們發貨車子過去的。
奚金水的發展也和李大嘴的支持分不開,他們那種領導加兄弟的關系也越來越牢固。隨著奚金水企業的發展,李大嘴也步步高升了,從鎮工業辦主任,到副鎮長,到南關縣鄉鎮企業局局長。奚金水就是他一手樹起來的典型,他一有空就往奚金水這里跑,把所有的優惠政策和資金項目都給了他,一個勁地鼓勵他大干快上,他說:“現在是鄉鎮企業發展的黃金時期,政策支持,沒有負擔,市場廣闊,勞動力資源豐富。那些國營企業大集體企業正處于改革的陣痛期,幾十年積累的矛盾難以消化,積重難返,就是那些退休工人的工資福利這一條就可把他們壓垮,我們鄉鎮企業的優勢多大啊,我們可以半天在工廠干活,半天下地干活,我們沒任何條條框框的限制,我們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們可以天高任我飛,海闊任我躍,我們一出山天下無敵。未來的市場是鄉鎮企業的,未來的天下是鄉鎮企業家的。”
奚金水被他說得血脈膨脹,覺得他官越做越大,水平也越來越高,話說的越來越像作報告,使你不得不服。他感到自己的腳下像被他裝了兩個輪子,被他推著快跑,停不下來了。當他有了一定規模,李大嘴局長就鼓動他直接上三輪車整車項目時,他還是憂慮了好長時間。他的心里有道檻邁不過去,他的企業就像是從“飛龍牌”農用三輪車肚子里鉆出來的孩子,還沒長大就去和它對著干,不講恩將仇報,忘恩負義,從實力上看哪里也不是“飛龍”的對手啊。可是他心里又壓不住被李大嘴撩起的火苗,他最后去找他師傅楊高商量,沒想到他大表支持。他說:“我也不知道我們飛龍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我們這樣苦干每造一輛車還要虧一千元。現在全國又上了幾家三輪車,我都不知道我們還能堅持多久了,你不上人家照上啊。你放心的干,技術人才市場我都可幫你,我不管你們哪家造出來,我只要我們開發的三輪車不被淘汰就行。”
有了他這句話,奚金水心里就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后面還有李大嘴局長的鼓動,他不干都不行了。沒用一年時間,他開發的“野王牌” 農用三輪車就成功上市了。明里說是他開發的,其實大家都知道“野王牌” 農用三輪車就是“飛龍”的翻板,從里到外沒啥區別,只是牌子廠家不同而已。“飛龍”的一些技術工人更是公開的白天在“飛龍”上班打嗑睡,晚上到他這里來加班打突擊,一到星期天,那些星期天工程師,星期天技術員,星期天撈外塊的工人站滿了奚金水的車間,更有一些外面的銷售人員直接把“飛龍”的客戶往他這邊帶。在大家明里暗里的幫助下,“野王”的勢頭很快就超過了“飛龍”,沒幾年“飛龍”就關門倒閉了。這也成了奚金水心里一道永遠抹不去的陰影,他覺得自己一輩子沒干過虧心事,就這事使他內心不安,他不知道如果他不搞三輪車,“飛龍”還能堅持多久,但“野王”的出現客觀上加速了“飛龍”倒閉的步伐。
奚金水也從此感到了市場的殘酷和無情,那么大的企業說倒就倒了。他開始小心謹慎地面對市場,開始對市場充滿了畏懼。“飛龍”倒閉后,楊高和幾個技術骨干就承包了一些車間為“野王”生產配件,大家還是捆在一起在市場上搏,只是地位變了。奚金水沒有因地位的改變而慢待他,反而更尊重他了,所有的事都要找他商量。
五年前,李大嘴李上進一個漂亮翻身回到已鄉改鎮的南關鎮任黨委書記,他回來的第一件事就要辦南關鎮特色工業開發區,要奚金水幫著招商。奚金水就憑自己的影響把楊高招過來了,他沒想到這一下害了師傅。
奚金水來到楊高的公司,他的大門半開著,沒有上鎖,連個看門的都沒有。這些天,奚金水每天都要來看一回,有時一天要來幾趟,他起初不相信他的師傅真會跑路,他一直期待奇跡的出現,期待他師傅能突然回來。楊高的公司都是奚金水一手幫著建設的,占地五十多畝,從大門進去一條筆直的馬路通到對面的圍墻,馬路盡頭是一個大廣告牌,上面刻著幾個大字“龍星電源歡迎你”,左手邊建了兩棟標準化廠房,廠房大門被法院封條封住了,一些窗戶玻璃被打碎了,可以看見里面積了很厚的灰塵。廠房前面是一棟五層的辦公樓,只建到一半就停工了。右邊整個是空地,長滿了很深的雜草,一些老鼠在草中亂鉆著。
看到這破落凄涼的一幕,奚金水感到背后涼風直刺骨髓,他再次感到了市場的殘酷和無情。他的心里也充滿了凄涼,現在連師傅都跑路了,他不知道他這個學生還能堅守多久。
二、
二月初二一大早,奚金水就被李大嘴李上進書記叫到了南關鎮新型農業開發區。今天是開園的日子,奚金水也起得早,他趕到的時候,李大嘴已經到了,他正站在那個豎在路邊的大型廣告牌前仔細看著。那個大廣告牌有六米高,三十六米長,是奚金水親自設計建造的,兩個六取意六六大順,三十六取意三六一十八,要發的意思。這個大廣告牌原先就豎在南關鎮特色工業開發區的路邊,后來上面下文不準亂占農田亂建開發區,李大嘴下令一夜之間就叫他派人放倒了,現在他又派人移到這里樹起來,只是廣告牌上的內容由南關鎮特色工業開發區變成了南關鎮新型農業開發區。
李大嘴一直就是奚金水最佩服的人,精明能干,能說會道,腦子轉得快,點子又多,天生就是當領導的。這幾十年下來,奚金水已說不清他和李大嘴這種親密無間的領導加兄弟的關系了,他們有時好得像一個人,有時又吵得像仇人似的,但他們吵歸吵,鬧歸鬧,誰也沒往心里去,誰也離不開誰了。李大嘴能不斷高升有他的功勞,但官場受挫已有他的原因。他為奚金水擋過多少明槍暗箭,奚金水心里最清楚,沒有他自己可能還在勞改農場呆著呢。所以,雖然李大嘴的一些做法他看不慣,但只要他交待的事情他都會一絲不茍地做好。
李大嘴顯然很滿意廣告牌的氣勢,看到奚金水過來點點頭就問:“楊高真的跑了?”
奚金水聽他這一問,就來了氣:“還不是你害的,快六十的人了,你叫他怎么活?”
自李大嘴回來要辦南關鎮特色工業開發區,奚金水就經常跟他吵了,他那時就說:“你是搞工業搞上癮了,你沒看到外面都搞工業開發區搞瘋了,就我們南關市就有東南西北四個開發區,南關縣有新舊兩個開發區,各個鄉鎮又都在搞開發區,你還要湊這個熱鬧。你也不去看看那些開發區都在干啥,他們除了圈地什么都不干,有的開發區圈了地,十多年不建廠房,一棍子打不到一個人。”
李大嘴一句話就把他封住了:“你搞了幾十年企業,思想還這么落后保守,為什么大家都去搞工業開發區?因為這是我們發展的唯一出路,不搞工業?我們的經濟增長點在那里?我們的出路在那里?我們就是要與時俱進知難而上,在競爭中闖出一條發展之路。”
奚金水知道自己怎么也說不過他,也就盡量避免和他爭論了。但有時又實在忍不住要說上幾句。一次,李大嘴召集他們開會,宣布新的南關鎮二十年規劃,說要把不到兩萬人口的南關鎮區十年發展到十萬人,二十年發展到二十萬人時,奚金水忍不住地問道:“你能不能少說點呀,我們全鎮和農村老少加起來不到十萬人,你就是現在不搞計劃生育了,把農村人口都搬進鎮區,所有婦女放開生也來不及啊。”他的話立即引起哄堂大笑。
李大嘴卻鎮定自若地說:“誰要你們放開生了?人口是流動的水,北京上海廣州那么多人都是從那來的,我們南關鎮就是要建成經濟熱點,人口洼地,把優秀的高素質人才吸引過來。”
奚金水知道他什么事都能說出大道理來,每次都得依他說的去做,只是每年報統計數字的時候他最為難了,他極不配合李大嘴,他說:“你們那些數字都是胡人的,你們每年想加多少數字就加多少,想說雞的屁增長多少就增長多少,小學生都會填寫的數字你們還要我填寫蓋章干啥,我早就是私營企業,不是鄉鎮企業了,你們還要我那數字干啥?”
不是奚金水不給李大嘴這個面子,而是他在這方面吃過他的虧。李大嘴還是當鄉鎮企業局局長時,組織報社對奚金水進行專題報導,大幅標題說他成了全縣首個產值突破億元大關的鄉鎮企業家。不成想,他不知道那里得罪了稅務局長,那局長帶著一般人趕來,指著報紙說:“你產值過億了,你偷了多少稅?查。”
一連查了多天,罰款交稅不說,后來在檢察院把他抓進去時,差點還成了他的一個罪證。
所以,每年他的統計報表都是壓著不交,每次都是李大嘴親自來找他,他才看著當年被檢察院抓進去時,李大嘴舍身相救的情份上幫他簽字蓋章。他總是不安地問他:“這數字年年加有意思嗎?你們把雞蛋從八分錢一個炒到一塊八一個,把土地從一萬一畝漲到二十萬一畝,就說雞的屁增長幾十倍有意思嗎?你不報這些假數字不能活啊。”
奚金水永遠不會忘記他被檢察院抓進去的情景。那是“飛龍牌”農用三輪車倒閉后不到五年,他的“野王”沒風光到三年就走入了困境,他感到自己已經掉到一個大泥塘里,拔不出來了,只能眼看著慢慢沉下去。他覺得“飛龍”那時遇到的問題都在自己身上重現了,自己是在無知的狂熱中被大家推到了這個地步。這時他才清楚他的“野王”出來都干了什么,除加快推倒了“飛龍”外,什么也沒干。從它出生到現在沒賺到一分錢,只是每輛車比“飛龍”少虧了幾百元,而且永遠看不到賺錢的希望,現在是不生產是死,生產也是死,生產越多虧得越多,就像得了敗血癥,只能靠外面輸血才能活了。他一年干到頭最大的成績就是每年在銀行債務上增加數字。他去向師傅楊高請教,楊高說:“這不明擺著嘛,現在不提倡鄉鎮企業了,現在重點是發展私營企業了,野王的下場跟飛龍一樣,未來的市場是私營企業家的天下了。我現在看明白了,我們國家轉了一個圈又回到從前了。”
奚金水也看出了這個趣勢,但他也沒辦法脫身而去搞私營企業,上億的債務壓著他,各部門都盯著他不放。
終于到那年春節前,奚金水再也玩不轉了,許多要債的人堵住了廠門,他也被檢察院直接抓了進去。在審訊室里,幾張雪白的大燈炮照了他三天三夜,不讓他打一下嗑睡,一盆涼水放在旁邊,不停地把他頭按在里面讓他清醒一下。在那一刻,他真的絕望了,也徹底崩潰了,他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話,他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倒了出來。他說到了自己辛酸的創業史,他說了自己是苦底子出身,知道每分錢都來之不易,出差在外從舍不得亂花廠里一分錢,這許多年不管廠發展都大了,他從來沒坐過一次飛機臥鋪,他常常擠在火車上一站幾天幾夜,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不管到那個大城市,他從來不坐出租車,都是擠公交,他也從沒住過星級酒店,吃飯都是找路邊的大排檔,他自己是這樣做的,對下面的銷售員也是這么要求的,他們的報銷記錄上都有。我們廠銷售員吃的苦是出了名的,他們哪個沒有背過鍋巴袋子咸菜壇子走南闖北,有時送貨就在后面車廂里搭個棚子一跑幾千里。他說全縣就他的企業最大,就他沒配專車,他喜歡開著自己造的三輪車到處跑,廠里那輛皇冠除了接送客人外,誰也不許用,他自己已不例外。他說全廠領導從他到下沒一個有私家房的,全都住廠里宿舍。他說他這些年除了睡覺時間,全部精力都撲在了廠里,沒有一點個人愛好,他就是個工作狂,但他全為廠里,從沒給自己撈過一分錢。最后他全盤認罪,他說自己領導無能,給國家造成了巨大損失,這都是他的罪,他愿認罪服法,坐多少年牢他都無怨無悔,他唯一的請求就是希望能給“野王”留條生路,救活它。因為它能有今天太不容易了。
他說得一些辦案人員都聽不下去了,他們去抄他家,那兩間普通的職工宿舍沒一樣值錢的家具,他們都不敢想像這么有名的大企業家竟過得如此艱苦。他們什么沒搜到,還被全廠工人圍堵了一整天。
李大嘴更是舍身相救,他召集了全縣的鄉鎮企業家去縣委縣政府請愿,他們說像奚金水這么優秀的鄉鎮企業家你們都抓,把我們都抓進去吧,我們沒法干了。檢察院組織多人多批次審查了多日,沒找到奚金水有任何貪腐行為,反而幫他證明了清白,證明了他是個多么優秀多么難得的鄉鎮企業家。最后,是縣委書記和李大嘴親自把他送回了廠里,全廠歡聲雷動,鞭炮齊鳴。
可是他的歸來,除了清理資產償還債務外,再沒有能力恢復生產了。過了一年多,突然要搞鄉鎮企業改制了,所有的鄉鎮企業家都措手不及,不知是禍是福,都跑來看奚金水的態度,因為從任何方面講他還是老大。所為改制,也就是把鄉鎮企業白送給這些鄉鎮企業家,從鄉鎮企業改成私營企業,只是原來所有的債務也歸這些鄉鎮企業家個人負擔,與各級政府沒關系了。一些鄉鎮企業家想不通:“這不是硬把政府債扣到我們頭上嗎?這不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嗎?我們有幾家不是資不抵債的?這不是逼著我們做失本的生意?”一些效益好的還能維持的鄉鎮企業家更是叫屈:“你們一分錢不要白送,我們還要出錢買呢,這錢出得多怨啊,早知道我們已關門大吉,還能省下這筆轉讓費。”
奚金水也不知道該怎么應對,他只是說:“我們只是大海里的一片小舟,誰知道前面是什么,信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吧。”
在全縣鄉鎮企業改制大會上,所有的改制文件都準備好了,幾十個鄉鎮企業家坐在下面,沒一個人敢去簽字。臺上的領導火了,敲著桌子說:“你們不都是優秀鄉鎮企業家,明星鄉鎮企業家,過去牛得很嘛,那時是鄉鎮企業時,你們請客送禮,都想當廠長經理,本事都大得很。現在白送給你們,怎么都不敢要了。是驢子是馬到市場上去溜溜嘛。”
奚金水聽了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痛,仿佛他就是說自己,仿佛全會場的人都在看著自己。他想:反正橫豎都是死,簽是死不簽也是死,不如再帶個頭。他想著就第一個走上臺去,在眾目暌暌下帶頭簽字。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
奚金水回到廠里,他想他這輩子是徹底完了,他怎么也看不到能還清那上億的債務。他開始怨恨起李大嘴來,自己走到這一步全是他媽的在后面鼓動的結果,使自己掉到這無底的債洞中了。一連數年,奚金水都躺在債洞中掙扎著,他開始常常出去躲債,羞于見人,只靠賣點破銅爛鐵和舊設備維持著,有時走在大街上,常被幾個毫不認識的老太太揪住不放,要他還錢,羞得他找不到地縫鉆下去。
事情到了最壞的地步往往就有了轉機,先是銀行清理呆帳死帳時,給他免去了一大筆銀行債務,接著他擁有的大批土地廠房成倍的往上翻漲,他沒想到世上還真有天上掉下的餡餅,他的負資產一下又變成了優質凈資產。他又不得不感謝起李大嘴來。李大嘴在鄉鎮企業改制后消沉了幾年,后調到招商局任局長,他組織全縣大招商,派出多個招商小組常住江浙上海廣東,沒幾年就變魔術似的招來幾百家大小企業,正由于他招商工作的出色表現,他才被提拔到南關鎮任書記。
他一任書記,就去鼓動奚金水重新站起來大干一番。奚金水由于原廠征用拆遷,還清了債手里還剩下幾千萬,也想再干起來,兩人一拍即合,他在南關鎮征地一百多畝,成了南關鎮特色工業開發區的第一家落戶企業。奚金水想三輪車沒有市場了,那就改產電動自行車,我就不相信我闖不出市場來,我從大三輪車改成小電動車,從大企業變成小企業,還能玩不轉嗎?
楊高也是他找來為他配套生產電動自行車蓄電池的,沒成想還沒開業,就被國家環保組下來關停了,縣里同時關停的還有幾家,都被政府買單收回了,只有楊高這家,李大嘴不愿收回,硬把他逼跑了。
奚金水想著就來氣了,他對李大嘴說:“楊高跑了,全是你的責任,別的鄉鎮都能回收,就你不能?你對我師傅太無情了。”
李大嘴說:“各個鄉鎮有各個鄉鎮的情況,各個鄉鎮的財政不同,這本身是縣政府關停的,縣政府不拿錢,我到哪里搞幾百萬來回購?再有困難,他也不能跑啊,我們不正在搞騰籠換鳥嗎,會有辦法的。”
奚金水說:“好鳥都被你趕跑了,換來的不是蒼蠅就是臭蟲。”
李大嘴又說:“我和老楊的感情不比你淺,我不想幫他?可我們的財政你清楚,我不能把機關干部和教師的工資不發,來回購他的工廠,全鎮人民會怎么看我?我看主要還是我們鎮經濟沒發展起來。你還是想想辦法把他找回來。你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奚金水心里想:“你不是廢話,能找到還要你說。”李大嘴說的也是真話,對這事楊高倒不是很急,他一再跟他說:“回收不回收都是一樣,都是銀行的錢,換成那家都一樣,關停不關停也是一樣,早晚都是這下場。我到外面跑了幾個月市場才知道,現在人家投資的蓄電池項目都是幾億十幾億了,我們這樣的企業是沒市場沒前途了,早關早自在啊。”
他們看到許多人過來了,也就沒再說下去,忙著去接待各路趕來的領導和客人。
南關鎮新型農業開發區的開園儀式辦得隆重而熱烈。彩旗飄揚,彩球高懸,鑼鼓喧天,還有花鼓隊跳起了舞蹈,各單位代表和領導都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奚金水也代表入園企業講話,他在農業開發區租了一千畝地搞大棚蔬菜,又是第一個入園的最大的農業項目。在這個農業項目上他沒受李大嘴多少鼓動,當李大嘴跟他說搞新型農業開發區時,他第一個贊成,并積極運作了。這主要是他在電動自行車市場受到壓迫,想給自己留一條后路,他想我工業農業一起干,兩條腿走路會穩些,大不了我回來種地還能沒有市場?
開園儀式結束后,奚金水帶著大家去看他的千畝新型蔬菜園,正當他神色飛揚,意氣奮發地向大家介紹蔬菜園里各種新型蔬菜時,他沒想到他老婆周鐵紅帶著一個律師趕來,當眾拉住他逼他在離婚協議上簽字。他一下子就氣傻了,雖然這些天她經常提起離婚的事,他從沒放在心上,他覺得她一定是過了更年期,喜歡胡說八道,都過到老了,好好的離什么婚呀。
但今天她顯然是有備而來,就是沖這個場合而來,就是要他下不了臺的。奚金水知道他老婆周鐵紅是有名的鐵娘子,她干事從來不顧后果,今天不依她,這個開園慶典就會被她攪黃了,說不定還要鬧出人命。再說,面對著這幾百個領導朋友被她拉著罵著逼離婚,他這男子漢的臉還怎么掛得住,那還有一點老總的威嚴。他只得極不情愿怒氣沖沖地說:“離就離,誰離了誰不過。”
待他簽完字后,周鐵紅才激動地流出淚來,她當著大家面說:“奚金水,你記著,我這輩子就逼過你這一回。”說完,她就朝馬路旁走去,不一會兒,一輛警車開過來,她回頭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跨上警車揚長而去。
奚金水看見警車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媽的,還叫警車來幫兇啊。”他在心里狠狠地罵著,雖然他臉上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的不是滋味。
中午宴會時,李大嘴過來問他:“你怎么又把鐵娘子得罪了?回去勸勸她,我有時間陪你去。”奚金水強忍住內心的隱痛說:“隨她去,她這些天是吃錯藥了。”他已經不知道喝下去的是酒還是毒藥了。
三、
直到律師把他們的離婚證書送來,奚金水才知道他老婆周鐵紅是真的出事了。周鐵紅因巨額非法集資被騙,自首進了公安局,已被送進看守所了。
奚金水聽到這個極度震撼的消息徹底驚呆了,他沒想到周鐵紅膽子那么大,她表面上是開了一家財務公司,實際上是搞民間集資,地下銀行,她的業務做得比自己大多了。她非法集資了一個多億,在外炒的幾十套房被套老,又向開發區一些企業發放高利貸,幾家老板跑路了,她被騙走了幾千萬,手里的上千萬股票又蒸發了一大半。她逼他離婚,實是為了跟他分割,是想保護他。她知道她的錢沒一分錢到了他的廠里。
奚金水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他發瘋地開著車來到看守所,他趴在那冰冷的大鐵門上,忍不住在內心乎號:“還我的老婆,還我的妻子,還我的愛人。”
他和周鐵紅認識時,她還是“飛龍”那個大廠的會計,奚金水每次去找她結算時,她都很熱情,從沒刁難過他。他總是叫她大會計,她喜歡喊他小廠長。奚金水一開始就對她有好感,每次都想方設法想在她們財務室多呆一會兒,還常常帶一些零食去請她們吃,搞得財務室幾個人個個夸他會做人。他對周鐵紅有了這種感覺,卻從來不敢表露,他覺得這兩個廠差距太大了,她怎會看得上自己呢。
周鐵紅那時還是廠團委干部,能歌善舞,是個文藝活躍分子,常舉辦一些郊游舞會和詩歌朗誦會,奚金水在部隊時就喜歡寫一些戰斗詩篇,就借機給她們寫了幾首小詩,沒成想獲得了周鐵紅大力贊賞,說看不出這個小廠長還是大詩人啊,后來有啥活動就去邀請他。奚金水每次都積極參加,接觸也就更多了。但這時她們廠的效益越來越差,活動經費越來越少,有些活動辦不下去了。奚金水開始大力贊助,最后成了主要贊助者,獲得了全廠年輕人的好感,他和周鐵紅的關系也變得親密了。
那年五四青年節,他和周鐵紅組織了幾十個青年團員去黃山旅游,幾十個人扛著紅旗唱著歌精神飽滿地出發了,到了山上才發現山上人太多了,找不到旅館,夜幕降臨后,幾十個人聚在光明頂上,不知怎辦了。山頂上又狂風大作,氣溫聚降,下起了鵝毛大雪。大家上山時都只穿了單衣,爬了一天山,早已累得精疲力竭了,到后半夜,都凍得渾身哆嗉,蜷縮成一團,有人堅持不住了,要連夜下山。周鐵紅急得都要哭了:“這么漆黑的山路,又是狂風大雪的有多危險啊”,但她怎么也制止不住大家。奚金水看到有些人先走了,隊伍也散了,并說服周鐵紅大家一起下山,他找了幾個精干的在前面帶路,自己一路照顧著大家不掉隊,在危險的山路上大家是手拉著手一步一個臺級往下摸,還是不斷有人摔倒,發出驚恐的叫聲。
奚金水不時地跟在周鐵紅身旁,在黑暗中他感到周鐵紅虛弱的身體不時搖晃著站不穩,在一段懸崖上,一陣狂風刮來,她搖晃著就要向旁邊的懸崖倒去時,緊跟在她身后的奚金水猛一伸手,一把把她拉住,緊緊地抱在懷里。周鐵紅濕漉漉的身體在他懷里不停地發抖,她顫聲說:“謝謝你救了我。”奚金水緊拉住她的手,一直到山下也沒有放開。
這一趟黃山旅行,促使他倆成為了夫妻。奚金水的發展自然離不開她的支持,在“飛龍”倒閉后,周鐵紅就到他公司主管財務,成為他得力的賢內助,兩個人一里一外,配合默契。在奚金水最倒霉落難的時候,周鐵紅也跟著他吃苦受辱好多年。奚金水在最絕望的時候跟她說:“我們干脆離婚吧,你帶孩子好好去過,不能一起跟我等死。”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她一個耳光打回去了:“你以為我跟你是因為你是廠長?我的命是你救的,我這輩子命都是你的,你到哪我跟到哪。”
他們夫妻間的裂痕開始于奚金水的第二次創業。他從一開始就遭到了他老婆周鐵紅的堅決反對,夫妻倆為此僵持了好久,她指著奚金水鼻尖說:“你剛過了幾天輕松日子,又要瞎折騰了。你就不是搞企業的料,你就是泥巴里的賴蛤蟆,再蹦也蹦不高,你再搞也洗不掉兩條泥腿子,你頂多也就是個農民企業家。”
奚金水滿臉堆著笑說:“我本來就是個農民,能加個農民企業家也好嘛,我干了一輩子企業,跑了一輩子市場,你不讓我干我干啥去,你要我在家悶死啊。”
周鐵紅說:“現在誰還傻乎乎的搞實體,辦工廠啊。一天累到完,賺不了幾個錢,整天對著那些低素質工人,有說不完的婆婆媽媽的事。辛辛苦苦生產出來,還要去找市場。只有你這種土老帽才會去搞實業辦工廠了。現在都在搞虛擬經濟了,都在電腦上敲敲鍵盤,錢就流到帳戶了。現在的經濟命脈掌握在會敲鍵盤的高級人才手里,不是你們會開機器的土老帽手里。你知道美國經濟為啥強大?因為他們就是搞虛擬經濟的,而中國就是你這種土老帽太多了,都傻到極點了,自己生產的運動鞋十幾美元,一到美國人手里就值一百多美元了。知道這是為啥嗎?這就是智商的差別,你們這些土老帽還沾沾自喜自以為是說自己是企業家,你們給人家拎鞋看門都不夠格。你們不管開什么車,穿什么洋裝,喝什么洋酒,你們骨子里還是透著土腥味,是地地道道的土老帽。”
奚金水不服氣地說:“沒有我們這些土老帽種地干活生產,大家吃啥喝啥穿啥?都去呆在辦公室敲鍵盤,就能敲出糧食衣服來?你別看美國現在好,我看它就是秋后的瑪砟落日的余輝,兔子尾巴長不了拉。你說他厲害,我們國家不給他生產,他拿什么去包裝?美國那一套騙得了全世界就騙不了我,他們給我們中國當孫子都不夠。他們不就是一手搞忽悠,一手搞艦炮,他們滿世界跑的航空母艦都是別人的錢,賴著人家錢不還,還拿著刀子到人家門口去晃悠,這是什么行為?這就是地坯無賴啊。美國就是流氓無賴國家,就是流氓無賴的做法,全世界的流氓無賴貪官污吏紈绔子弟花花公子都跑到美國去了。才不到三億人口的國家,占了那么多的土地和資源,還要滿世界去掠奪,全像他們那樣,再有幾個地球也不夠用啊。你不信叫美國把外債還清了試試,再從中國從印度各抽幾億人到美國去,你看看它還能好?”
夫妻倆為此爭爭吵吵了好多天,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周鐵紅搬不動他的決心,只得退步說:“這些深刻的道理跟你這樣的土老帽說不清,你要搞你去搞你的,別想我去幫你,我搞我的財務公司,我們各干各的,井水不犯河水,看看誰發展得快。”
奚金水的新公司投產后,周鐵紅真的很少過來,他也很少去關心她財務公司的事。他們兩個公司都辦得風聲水起,日益興隆。奚金水是有名的工作狂,一有事干,就全身心地扎進去了,沒日沒夜地鉆在車間里,他喜歡聽到車間里隆隆的機器聲,喜歡看到工人們忙碌的身影,甚至剛刷的刺鼻的油漆味,他都感到特別的溫馨甜蜜,他有時很少回家,一到家里喝上兩杯酒,就喜歡對著周鐵紅唱京劇《智取威虎山》選段“穿林海,跨雪原,氣沖宵漢”,每次唱到“換來春色滿人間”時,就被周鐵紅笑著打斷:“世上真沒有比你臉厚的。人家企業是越搞越大,你是越搞越小,人家是越走越遠,出國闖市場,你是回到農村跑深山,你還得瑟個啥,你換來換去,從一兩千人換成一兩百人,從大車換成小車,從三個輪子換成兩個輪子,以后你是不是還要換成獨輪車啊。”
周鐵紅說服不了他,就去動員兒子,鼓勵他一定要考金融系,她對兒子說:“北京上海廣州杭州的房子,我都買過了,就美國沒買過,你一定要考到美國去,一定要打到華爾街去,我跟你到華爾街炒房去。你看你爸這個土老帽,帶著一百多號人一年敲敲打打干到頭,不如我賣一套房啊”。
奚金水立即打斷她的話:“你千萬別聽你媽的,你媽整天跟著一群沒事干的老太太出去買房,你們買那么多房干啥?不要人住啊?以后打掃衛生還要坐飛機去了。還有全世界哪里都能去,就華爾街不能去,那里就是忽悠老祖的根據地,是騙子的天堂。你要學就學工商管理,不能學金融,銀行里全是些見錢眼開的勢利小人,他們身上除了一身銅臭味,一點人情味都沒有,都是被錢閹割了的男人。”
不管他倆怎么爭取,兒子都沒聽他們的,上大學時,他突然選擇了航天系,兒子對他們說:“我都被你們這些臭事煩透了,我跟你們無法進行心靈溝通,我渴望和外星人進行心靈溝通。你們兩個公司我一個不感興趣,你們別指望我會接你們班,我只對我們中國何時有月球基地,中國人何時登陸火星,中國的航天器何日沖出太陽系感興趣。”
他們這才知道,兒子原來比他倆誰都更犟。他大學畢業后,又一頭鉆到深山老林,搞火箭導彈去了,一年都難得見上一面了。這以后,周鐵紅就很少在家里了,總是說去看兒子。奚金水知道她已是她們太太炒房團的頭頭了,他也沒法勸得住她,一次他看到她在看三亞房產圖紙,就問:“你們炒房又炒到海南島去了,真是天涯海角都不放過啊。”
周鐵紅指著圖紙說:“誰說我這是炒房了?我這是置業,置業,你懂嗎?我是為我們和兒子準備的,這兩套房位置多好,在家里就能看見三亞航天發射場,我以后就能在家里看兒子他們去登月亮登火星。”
奚金水一直以為周鐵紅生意做得很好,她是正宗會計底子,做生意算帳可比自己精明多了。他怎么會想到她會捅出這么大的窟窿啊。他想起周鐵紅最近常提離婚的事了,他一直以為她還是在為他投資農業園項目在堵氣,在和自己開玩笑的。對這個農業園項目周鐵紅反對的態度更是異乎尋常的堅決,一提到,她的回答就兩個字“離婚”,奚金水最后是滿著她,來了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先斬后奏才干起來的。
奚金水呆呆地站在看守所外,久久沒有離去,他感到內心有種撕裂的疼痛,好像被撕開了在沽沽地流血。可是他怎么也沒能再看到妻子一眼。兒子知道此事,只給他發來四個流淚的大字“還我媽媽”。
四、
周鐵紅被刑拘的消息,在當地引起了不小的震動,沒幾天,許多要債的人和要債公司就堵住了奚金水的公司。他們叫嚷著:“你們別搞假離婚這一套,不是看著你們家有這么大個廠,我們會借錢給周鐵紅?”
奚金水不躲不避,他面對著要債的人群把所有的離婚證和離婚協議全部撕碎說:“誰說我們離婚了?周鐵紅是我永遠的妻子,她是我永恒的愛人。她欠的債我還,我向你們承偌我一不跑二不躲三不賴債。砸鍋賣鐵也要還清你們的債。”
奚金水收回了所有的資金還債,公司的廠房設備都轉讓了出去,也沒把周鐵紅救出來。李大嘴趕來制止他:“你怎么也該留一塊跟據地呀,這是你一輩子的心血啊。”奚金水搖著頭說:“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周鐵紅早日回家。”
當他最后走出“野王”電動車公司時,心里還在哼唱著:“赤裸裸地來呀,赤裸裸地去,落了個心里真干凈。”
他搬到了農業開發區的千畝蔬菜基地,這是唯一一塊沒人要的地方,抵債都抵不出去。因為大家知道這些地是從老百姓手里租來的,每年還要付租金,交給他們,他們連種菜的人都找不到的。
奚金水整天在蔬菜基地里轉來轉去,心里又燃起了希望:我本來就是個農民,轉了一圈又回來當農民了,這叫認祖歸宗落葉歸根命該如此啊。過去赤手空拳在工業市場搏,現在就赤手空拳到農產品市場去搏。我要在這片土地上第三次站起來。
奚金水建這個基地時只是搞了個規劃,建了幾條道路,搭了幾百畝大棚,就分割成多塊,分包給一些農戶去種,他只負責提供資金技術種子,并按合同收購產品去銷售。
現在搬到基地,他也閑不住了,他自己又和人合伙種起了一百多畝蘑菇。他一旦對什么事發生興趣,也就一頭鉆進去了。他每天都和農民工們混在一起,和他們一起生產護理采收。從選種到制種,從試管母種到栽培種,他都從頭學起,有時和農民工們一起接種制菌袋撒水。他沒日沒夜地從育種室到栽培房,仔細地觀察著菌絲的走向和長勢,他這才知道,種蘑菇看上去簡單,其實是一門高深的學問,涉及高深的生物學微生物學細菌學等等,想種好還真不容易,他開始把它做一門學問研究了。他已經一連幾個月不回家了,他就住在辦公室里,有時累了就在沙發上睡一覺。他怕回家,一回家就會感到難忍的孤寂和傷痛,沒有了周鐵紅,那還算是家嗎?他只希望能早點有個好收成,能早點幫她還清債,能早點把她接回家。
他常常深更半夜一個人到田野里,去看那些大椒篙筍花菜等各種蔬菜和他的各種蘑菇的長勢情況。他一開始很害怕黑夜的到來,每當漆黑的夜幕籠罩著大地,籠罩著他的蔬菜基地和蘑菇大棚時,他就會感到無比的孤獨和寂寞,他一個人在黑暗中漫步沉思,過去的一切一一在他眼前浮現,想起被關押的妻子,無數的心酸涌上心頭,他有時一個人呆呆地仰望著黑沉沉的夜空一坐幾個小時。漸漸地他習慣了這種黑暗中的孤獨和寂寞,他習慣了在孤獨中享受沉思,在寂寞中享受寧靜。他漸漸地癡謎于這些漫長的黑夜了,感覺到這黑夜的美妙來,他仿佛能聽見萬物生長的滋滋的聲音,能看見那大椒一個個長出,那篙筍一節節長高,那密密層層的蘑菇長出無數個小耳朵和他一起在聆聽各種夜蟲的歡叫聲。他想起了遠在深山的兒子的一句話,兒子是要和外星人進行心靈對話的人,而自己遇不到外星人,可是自己可以和這里的萬物生靈進行心靈的對話了。他已經完全融入到這無邊無際的黑夜中了。
終于到了收獲的季節,蔬菜園里各種蔬菜長勢喜人大獲豐收,他的蘑菇更是豐產高產,每天都能長出成堆的蘑菇,有時一天要采收兩三次,蘑菇長出的越多,銷售壓力也就來了。奚金水又開始跑市場了,他不但跑本地的市場,也跑南京常州上海杭州這樣的大農貿市場,開始大家都很歡迎他,他們還沒看到過用寶馬車裝著蘑菇蔬菜到處叫賣的老板。
奚金水這時才知道,農產品市場遠沒有他想像的那么簡單,而是比他原來遇到的任何市場更無情更冷酷,變化無常,瞬息萬變。奚金水為了了解市場動態,每天夜里十二點都準時去南關市最大的農貿市場。每天這時都是市場最繁忙的時候,一直到天亮,各種大小車輛和小三輪車手拉板車擠得水泄不通,大家都趕這個早市,因為蔬菜就趕個新鮮,一過這個時段就要打折賤賣,到了下午有的就成垃級了。因為最好的蔬菜都是先挑出來賣給大酒店,一般的批發給各個蔬菜市場的小販子,到下午都是各個學校和工廠開食堂的來收垃圾,不管是什么垃圾菜他們都要,就是要價格底,一般價格都是早上的五分之一。特別是蘑菇,嬌貴得很,早上采的,到下午就變質發臭了,早上能批發五六塊一斤,這時只能值五六毛一斤了,那些開食堂的偏偏要挨到這時來買。奚金水有時不解地問:“他們為啥非等到變質發臭才來買啊,不就是價格嗎?早來我也可以讓價啊。”
市場上人告訴他:“那他們還賺啥錢啊,就得有市場差價,他們才賺錢啊,差價越大賺錢越多,他們五六毛一斤買回去照樣按五六塊一斤賣。開食堂的一年到頭都是來收垃圾的,有時貨源緊張,他們連豬都不吃的爛菜都要,他們就是回去喂豬的呀。”
奚金水氣憤地說:“怎能把學生工人當豬喂呢?五六毛一斤的蘑菇,我倒掉都不賣給他們。”可是,他不賣有人賣呀,而且市場上還每天都有整車的蔬菜爛掉倒掉。
奚金水從沒想過他也會有整車的蔬菜爛掉倒掉,他的銷售員布置到方園六七百公里的各大市場,而且和全國各主要市場都有聯系,現在信息發達交通便利,幾百公里走上高速很快就到了。可是,從各市場傳回來的信息越來越使他失望,他的各種蔬菜拉到那里都保不住路費了,可他和農戶們的收購協議在那里,他不能看著他們爛在田里,再虧再難賣他也不能不收購啊。
奚金水陷入到一種從沒有過的巨大壓力和焦郁之中,自己一輩子跑遍了全國的市場,沒想到自己會栽在這個市場上,他不心痛每天虧出去多少錢,他覺得錢本來就是身外之物,虧了可以再掙啊,可是這樣下去,何日是頭?何日才能還清債?何日才能救回周鐵紅啊?他在心里暗暗苦笑:周鐵紅啊,你還是高看了我,我哪是什么農民企業家,我連個合格的農民都不是啊,人家農民種地總不會虧本吧,我是連種地種蘑菇都在虧本啊。
一場新雨過后,由于溫度適宜,水份充分,他那一百多畝蘑菇一天多暴長出幾萬斤,奚金水苦愁著臉對蘑菇說:“你們不能等幾天再長啊,市場上的蘑菇已從五元一斤降到五毛一斤了,你再長送給人家也沒人要了。”深夜凌晨,他跟著裝滿一整車蘑菇的卡車又來到南關農貿批發市場,還沒進市場就看見幾十部裝滿蘑菇的小農用車小三輪車,以及一些挑著蘑菇的老頭老太太們把大門都堵死了,他知道遇到這個天氣所有的菇農蘑菇都長得快,已形成菇潮了。
大家進不去市場,看到他的車,就一起圍了過來。一些老頭老太太七嘴八舌地對他說:“奚金水啊,你這么大老板,不造三輪車電動車,怎么跑來種蘑菇?你一下種了這么多蘑菇,我們都被你害死了,我們本來一家忙一年,還能賺幾萬快錢過日子,你跑來一鬧,價格比去年跌了一半,我們連本錢都收不回來了,你叫我們怎么活呀?你不是來種蘑菇的,你是來砸我們飯碗的呀。”
奚金水聽著這些話,就像被人抽了似的,他在昏暗的路燈下,看著那一張張焦急不安的菇農的臉,心里是種說不出的滋味,他沉默了很久,一句話說不出來,最后回頭對司機說:“我們回去。”
司機問道:“我們去那里,外地幾個市場都飽和了,有的還在往家拉呢。”
奚金水跟著車走了很久說;“開到大河邊倒掉,市場賣不掉還不能喂魚去。”他們來到一塊河邊,奚金水親自爬上后車廂,把一筐又一筐新鮮蘑菇倒到河水里。他搬累了就休息一會又去搬,他看著靜靜的河面上很快漂滿了一堆一堆的蘑菇,一些魚兒打著水花游過來。
奚金水回到基地時,天已亮了,他一個人身心疲憊地走在田埂上,心里又想起周鐵紅和他爭吵的情景,他想還是老婆了解自己啊,自己不但是個土老帽,還是個石頭塊子,空頂著企業家的美名。搞工業沒市場,搞農業沒出路。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呀?這狗日的市場,就不給我路走啊。
奚金水想著走著,眼里灌滿了辛酸的淚水,一時看不清路了,不慎摔到路旁的泥田里。正在干活的農民工們看見了,全都驚叫著跑過來:“奚總掉到泥田里了。”
當他們圍過來時,奚金水已經在泥田里打了幾個滾爬起來了,他從頭到腳都被泥巴包裹著,就像是一個被泥土包裹著的皮蛋,只有兩只眼睛在閃動。
一些農民工忍不住抽泣著說:“奚總,你不要著急了,真賣不掉我們就讓它爛在田里,我們就算今年沒種。”
奚金水斬金截鐵地對大家說:“你們放心,我奚金水是不會倒下去的,我向你們保證,我一不會跑路二不會自殺三不會違約,你們盡管采收,我照常收購,我不相信世上就沒有我的市場。”
奚金水說完,堅定地向蔬菜園深處走去。太陽已經出來了,給整個田野和塑料大棚上撒滿了一層金輝,無數晶瑩的露珠上閃動著耀眼的光芒。陽光照在奚金水泥雕一樣的身體上,形成了一道眩麗的光環。
2014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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