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此刻是大年初一的中午。
昨夜,本想看看是不是還有例行的罵日本節目,對腦殘制造工程“春晚”也忍不住好奇,于是打開電視。雖在意料之中但還是出乎意料:居然它能這么低俗,全然不怕腦殘者也會忍不住跳出洗腦程序破口大罵。就這樣,不僅出馬不利,我簡直是體驗了一次恐怖。
今天早起瞟了一眼年歷,我第二次嚇了一跳:這個馬年居然是一個甲午年!也就是說,距離那個先是莫名其妙地狂妄、接著丑不堪言地慘敗的甲午年,歷史已經巡回了兩個甲子。距離北洋水師在甲午中日戰爭中全軍覆滅戰艦被俘——整整兩次循環、一共一百二十年過去了。
接到一個年輕人的短信,說她實在受不了“春晚”,明年春節要躲到外國去過。但就是她,前幾天在呼家樓看過“打工春晚”后說:“看了演出,覺得中國還有救。”
那場“打工春晚”我也去看了。我當時的感覺是:粗糙的藝術無生命,也難以戰勝流行的精神毒品。但我很留意年輕人的這個信號。因為,挑剔的年輕一代并沒有太在乎打工者們是否韻正腔圓。因為人們已處在忍受的極限,所以一旦有新鮮事物出現,只要有一絲真情實意就立即會被人們接受。哪怕它再粗糙,只憑那一點真誠,就會被認為遠勝豪華舞臺上的猴戲!
2
不知多少年了,這是我唯一的一次,專程跑去在劇場看演出。
那是一個擁擠而悶熱的場地,一些簡陋的塑料凳,幾排鋪了布面的臺階。不用說,即便這樣的場地,為獲得它也一定經歷了艱難。但這種場地意味著將有一種久違的圍坐;這種自家伙伴式的圍坐,需要演出者拿出人們期待的內容。
我一直想呼吁他們克服粗糙,就像我禁止自己的粗糙與短淺一樣。但是在此刻,在經歷了粗俗至極卻又居高稱霸的“央視春晚”的次日,我尋找出簡陋的“打工春晚”的視頻,瀏覽看過的一幕一幕。突然間,感動清晰地在心中升起來了。
我意識到這感動珍貴無比,不能讓它一縱即逝。
——從開場,從那些從皮村坐公交車趕來的孩子們歡叫著跑上場開始,一種在中國已經難得一見的樸實,就使人心里一熱。在皮村孩子的臉上,沒有“大院”幼兒園給小孩涂上的那種“從小作假”的矯揉偽彩。
經過昨夜的恐怖體驗再看一遍,一個個我為它粗糙而遺憾的作品,開始顯得有滋味了。
比如相聲的開頭與春晚的比較。經過了昨夜的體驗,再聽王德志自信的臺詞就覺出銳度了:“要是央視春晚好,現場的觀眾,今天的觀眾,他能來這兒嗎?”無論如何,它在恢復諷刺與針砭的相聲原則。而這種原則,早就在電視上蕩然無存了。小品《咱們結婚吧》和調侃英語的《還誰自由》,即便粗糙,針砭與諷刺的精神也確實在復蘇。通觀全場,顯然工人藝術家們已相當成熟,他們謹慎的話語,甚至使我聯想莎士比亞關于分寸的名句。但吶喊同樣是必要的,于是 “重D樂隊”就振聾發聵地一吼為快。主持人也不再是一些作態的花瓶和一種話語的權勢,而是點題者,是熱烈的思想導引者。沈金花的存在是重要的,她無聲地平衡著弱勢與受苦的群體容易傾向的激烈。楊錦麟更令我刮目相看,他的正直與大義,他在全場演出中不斷強調的工人的尊嚴、勞動的權利,以及打工者演出春晚這一行動的價值,每次都是點睛之筆。他的主持臺詞,否決了下里巴人自娛的誤解,莊嚴地宣告了——勞動與人,乃是中國的新命題。
當然壓卷的,還是孫恒的歌曲《勞動者贊歌》。它無疑是最合適也最有力的結尾曲。我尤其喜歡他們的手臂動作。我在那一霎那不僅興奮地加入了合唱,甚至發生了幻覺——我幻想自己在和各個時期的朋友們一起,用六十年代的語言、用冰雪草原的蒙古語、用黃土高原的隴東話、用我們在巴勒斯坦難民營使用的阿拉伯語,隨著孫恒的領唱,竭盡全力地唱,如同國際主義者唱《國際歌》一樣,縱情地唱,揮動我們的手臂,把誓言的拳頭舉向天空。
3
被年輕一代認為“因為他們中國還有救”的新工人,寄居在北京遠郊一個叫皮村的聚落。皮村是一個象征,幾乎所有的大都市都有這種城市邊緣的村莊、市民之外的市民。它就是今天的底層,生存充斥艱難。但是,就在那城鄉交壤的編外地,已經誕生了嶄新的藝術,誕生了一代正在為中國新工人階級的生存、權益、尊嚴、素質而奮斗的新人。
粗糙與否不值一提,他們直面著巨大的歷史關口。
就像以前因歷史的養育,我們這一代也曾在二十世紀后半隨祖國苦難豐饒的歷史被推上社會前臺一樣——轉瞬之間,一些打工者的藝術家、一個嶄新且不斷擴大的都市工人社會共同體、一群被時代大潮推上歷史的青年、一種勇敢地宣布自己是“最光榮的勞動者”的新工人——已經誕生于中國大地。
對我們這些——昨天曾在中國的底層生存與奮斗的六十年代人來說,我們與他們之間存在一種認同。這是一種階級與立場的認同,永遠都不能背叛。
在大年初一的下午,關上電視,打開電腦,找到他們的視頻。
“勞動創造了這個世界,勞動者最光榮。”在一派健康的歌聲中,我們享受古老的節日,度過這一個春節。像審視自己一樣,我注視著視頻中的他們,感覺著他們決意,也揣摩他們的步子。這是甲午國恥一百二十年之后的、2014甲午年的春節,選擇與危機并存,反思與慶賀同行。
勞動者們在享受休憩,數億的人群返鄉歸國,回到家中。我們在一起享受春節,打工者藝術團在為我們演出。
看過他們之后,我又重新注視自己。這是勞動者的休憩時刻,不久奮斗就又要開始了。
寫于2014年1月31日
甲午年正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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