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
如何在七八十年代的時代劇變中理解晚年丁玲對革命始終如一的堅持向來是丁玲研究中聚訟紛紜的焦點。2020年12月10日,張承志老師榮獲第十一屆丁玲文學獎散文成就獎。在獲獎感言中,張承志老師特意表達了對晚年丁玲依然故我,堅守革命志向的敬意。
保馬今日推送張承志老師《“丁玲獎”有感》一文。此文為張老師潛心閱讀丁玲后有感而作。張老師曾親聆晚年丁玲表達對《杜晚香》的重視。在各類知識分子“受難史”、“醒悟史”敘述層見疊出,“傷痕”、“反思”思潮大行其道的時代氛圍下,丁玲這一表態常被相關研究者視為是冥頑守舊“老左”思想的表現。而在張承志老師看來,丁玲之所以對《杜晚香》如此執著,實質上是在堅持她與人民同在的立場。丁玲曾在北大荒砥礪而行十二年,后在太行山下沉潛三年,《杜晚香》正是丁玲經歷了尋找“人民”之路后的內心剖白之作。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有過底層生存經驗的張承志老師與丁玲產生了共鳴。丁玲的赤子表白或許難免急切,政治表述也略顯單薄,但其胸襟的披瀝卻是真實可貴的。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張承志新集舊作”,感謝張承志老師對保馬的大力支持!
1
大概在1981年或85年,時間沒法確認了——那天的會場不大,主持會議的是“十月”雜志的主編蘇予大姐。我由于坐在第一排,唯有一次地,近距離接近了丁玲。我親耳聽到她發言說:“你們給我的《牛棚小品》發獎,但是我更重視《杜晩香》”。
我記得那一瞬的強烈激動。因為她的發言與他們那一代人在那個歷史節點掀起的聲浪,音質不同。
而那一天之前不久,我剛從一個雜志的讀者來信欄里,讀過一位同齡人(我猜他一定曾是知識青年)寫的對丁玲的感受。他寫道:
“以前一直聽說丁玲是個寫莎菲女士的壞人。后來她平反了,恢復名譽了,但我的印象沒有變,她仍然不是好人。但是,當我讀了《杜晩香》之后,我忍不住拿起筆來想寫幾句,我想對丁玲說:由于《杜晩香》,您在我們一代的心里獲得了平反,而且引起了我們的尊敬…”
無從核對原文,但我牢記著這段讀者來信。因為他表達的,和我心里的感受一模一樣。如今我回味著那“感受”,即便今日也難解釋它。雖然它并不準確,但它是時代的產物。
▲ 1958年,丁玲被劃為“右派”后下放到北大荒湯原農場勞動。自1960年,丁玲在湯原農場畜牧隊擔任文化教員。這是丁玲(前排中)與畜牧隊農工合影。
2
那天主持會議的蘇予大姐,以后與我有過很多交往。她不僅扶持了我薄弱的文字(《黑駿馬》《北方的河》都在她的主持下發表于“十月”),而且是早我四十年的學長:解放前夕她正是我后日受業的蒙元史導師翁獨健先生的學生。
所以我們總是談得來。但話題除了1948年燕京大學的革命氣氛,不知為什么談得最多的總是丁玲。當時的我對丁玲完全沒有在意,但一次一次我確實吃驚了。最后一次,那天垂老的蘇予大姐很激動,她打開書櫥,里面滿滿都是丁玲資料。她顯然覺得滿腹的丁玲無處托付,眼看老之將至,她心情不好。
幾個月后蘇予大姐逝世了。“十月”的編輯告知我噩耗,我說我不去告別遺體了,我會用我的方式表達?! ?/p>
▲ 丁玲在長治嶂頭村,攝于1978年
巧合一般,和蘇予大姐一樣另一個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對丁玲念念不忘的人,是 “中國作家”雜志的主編張鳳珠大姐。
巧的是張鳳珠大姐也于我有恩。一九八九年我棄職之后她總為我擔憂,為我的書尋找出路。她以前是丁玲的秘書,與她談話又是離不開丁玲。
一次我去看望張鳳珠大姐。那天坐在她狹窄的小門廳里,我一口氣讀完了她的丁玲回憶錄。
那是一篇樸素的文字。無論大節小事,淡淡一筆寫來,客觀而平靜。但題目表達了她對丁玲的印象:《我感覺評論界對她不夠公正》。不久后我去青海,便建議青海人民出版社印一套丁玲作品集,并竭力提議以張鳳珠大姐的這篇文章,作了中短篇小說集《杜晩香》的序言。
青海版印的慢,等書終于到了她家,已是瘟疫橫行,不便探望老人了。我沒有料到,就在拿到書的幾天之后,張鳳珠大姐也辭世而去了!
——兩位知識女性,為什么在生命的末路一直想著丁玲?
▲ 張鳳珠《我感到評論界對她不夠公正》
《杜晚香——丁玲中短篇小說選》代序
3
我決心集中精力潛讀丁玲,是在讀了一篇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者與丁玲的交流記以后。
田畑佐和子的《丁玲會見記》也許是當代最有趣的文學研究記錄。它有趣在研究者與作家盡管同為女性,盡管研究者充滿善意、被研究的作家一心傾訴,但她們“談不到一塊去”。
田畑佐和子在她的《丁玲會見記》里細致描寫了她倆各說各的、無法磨合(嚙み合わぬ)的場面:
田畑:還想談談女性問題。
?。何覜]有搞過婦女工作,或者婦女運動。
田畑:那是為什么?(問得蠢-田畑自注)
?。阂驗槲沂亲骷遥桓銒D女工作和婦女運動。……
田畑:七十年代初在西方發達國家興起了新的女性運動,提出在表面的平等里側,儼然存在著女性歧視。您了解么?
?。翰恢馈?hellip;…日本婦女的生活和中國也差不多少……哎,不是有個有名的戲劇嗎?
田畑:不會是《蝴蝶夫人》吧……
丁:對對,《蝴蝶夫人》!她那人太好了。
(丁玲會見記,“記録”1980年1-5號,その三,電子版p.29)
清華大學王中忱在《探索丁玲-日本女性研究者論集》一書里,捕捉了這個失之交臂的重要瞬間:
“‘新女性主義者’田畑,和她所認定的‘女性主義先驅者’丁玲,在跨越了漫長的歷史時空之后相逢于一室,兩人親切交談,田畑努力想把丁玲納入自己所設定的‘女性主義’脈絡,但被視為‘先驅者’的丁玲卻固執地不肯‘就范’,兩人的話題和視線如交叉的小徑,時而交會時而錯過。”
?。ㄈ碎g出版社,2017年,電子版P.18)
懷著善意、尊敬、女性的同情、終于和丁玲對坐同席的日本研究者,不能理解丁玲為什么對自己在革命中屢屢遭受的迫害不僅毫無計較,而且匪夷所思地顧左右而言他——她不明白,丁玲究竟在說什么!
4
青海版出后我一直在讀丁玲。
《莎菲》、《霞村》、《三八節》,以前即便讀了也不懂,我明白此刻才是我讀丁玲的時候。
當讀了小說《韋護》和散文《回憶瞿秋白同志》之后,我心中漸漸產生了一種文學觀點。就像我寫日本小說《看那匹灰色的馬》的書評以后,產生了對“短篇小說”概念的思索一樣——我想:對一種內涵復雜的作品和作家而言,理解他們不是“評論家”的事。因為筆鋒浸透的滋味,他人難以靠近。中肯或準確的評論,需要“類近的體驗”才能達到?! ?/p>
▲ 丁玲與王震,1979年11月
在潛入般的閱讀中,斷續的思索像回溯歷史。在她的“莎菲”時代,他們一代那么熱烈地議論過“德娃利斯與法西斯蒂”,文章里滿紙夾雜著“安那其和康敏尼斯特”[1]。
許多在近年被我們激烈辯論的命題,他們早就思考過而且描寫得淋漓盡致??此浦卑椎奈墓P,內涵遠未被揭破。我無法不吃驚:丁玲筆下那一群天性優美、教養豐富、決意獻身的先驅者背后,怎能孽生了一群群愚蠢而粗俗、開口無一句真話、貪污數以億計的怪物。而且,她自己也并不能無愧——
一九五五年她對胡風的批判文章更令人震驚。不是也許可以原諒的抄抄報紙,居然是她——筆直地攻擊人的個性:
“胡風始終成為我們文藝工作者中的一個不容易團結,也不容易說服的人物。……
我們Dang耐心又耐心的期待著他,一年又一年,為什么世界上有這樣難交的“朋友”?我們在什么地方看見過這樣頑固的“革命的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為什么有這樣難談、永遠糾纏不清的人?簡直比不通語言的人還困難?"
這些句子,難道是那個放膽謳歌包括欲望在內的女性權利的手、握著既能白描般勾勒一個強悍農民“田保霖”又能隱晦刻畫一個慰安婦的筆——寫出來的嗎?
那滿溢于她的早期,甚至隱現在延安時期她的文筆行間的氣質,那股無畏的安那其主義者的個性,都哪里去了?
我不禁渾身寒戰。
難道這樣的同根相煎兄弟密告,也會有一天轟然降臨到我頭上嗎?
難道我也會在扛不住的某時,筆直地向別人的頭頂潑去這樣的毒汁么?
這不像讀書,這簡直是受刑。她的文學,可真是觸及了各個時期的“本質”……確實,她以不斷的受難,市場買菜一般,換回了給自己的寬恕。
她以個人的不斷受難,掩飾了天性的一度低頭。她用犧牲別人,換來了自己的生存,也換來了再起的資格。
——也許,這就是丁玲晚年孤注一擲的《杜晚香》,這書被催成墨未濃的一篇背后的心理?! ?/p>
▲ 1981年5月29日,丁玲在京西賓館舉行的《十月》雜志中篇小說發獎會的茶話會上。
在全球化的喧囂聲浪中,當知識人因體制的好處紛紛轉向,成為狹隘民族主義甚至法西斯殖民主義的啦啦隊時,我總在想:丁玲如果在,她會怎么樣。
我幻想與她交談,那一回日本人不知怎么提問。如果她看到最后,如果她能多活幾年目擊了恐怖的本質,她將怎樣回顧“青春的安那其”,她會怎樣最終抉擇,是活得像個富有的奴隸呢?還是鋌而走險再入煉獄?
也許,只有對這位具備異樣個性的女作家,這一問題尚還存在。其他人,尤其那些與她爭執不休的新體制的享受者,內心粗糙的他(她)們從不自問,也沒人問他(她)們。
確實非常有趣:田畑佐和子與她的朋友,幾位日本人都不是跑來搜尋革命黑暗面的右派,而是極富同情心的女性學者。
但長在日本她們不懂:愈是對自己最優秀的兒女,這片風土才愈是殘酷。它不惜對他們拒絕、污蔑、甚至迫害,也許這是一種古老文明的特征?
同時,她們與丁玲坐在一起也沒有看透:所謂赤子,愈是身在受難,心就愈加堅定。這是一種宗教味的潔癖和固執。當然這固執也在異化中,甚至風馬牛不相及地扯到《蝴蝶夫人》。
天性真摯的人,不管被關進牛棚或是被捧上領獎臺,最終在意的只是初衷。劫難后急于表達的也是這一點。無論遭逢如何厄運,人就是不變節——這就是鳳毛麟角幾近斷絕的、中國之“士”的遺傳?! ?/p>
▲ 1981年7月,丁玲(右一)重返北大荒
細讀《杜晩香》會明白:1980年重寫它時,暮年的丁玲面對復雜的局面并未找到判斷的結論。我指的是文中的議論,而不是人物。她急著要喊,其他一概不論。喊出來的,只是與人民同在的立場。不是她的政治表述,而是她的這一呼喊,在1980年前后的中國文壇的“那一代人”中鶴立雞群?!抖艜娤恪肥且环N強烈個性的剖白。它其實超越了與它爭論的不同觀點,也超越了它自己滿篇歌頌的內容。
急切的赤子表白會伴隨幼稚和政治的單薄。但它仍然與在底層生存過的我們“這一代”人發生了共鳴,我們在這個節點上初次認同了莎菲女士。至于我個人,由于她魅力的個性介紹,一步步地,開始向anarquista(安那其)求索。那個從1928年到1979年之間苦斗的個性,漸漸與我的小小孤旅重合了。
《杜晩香》是一部看似通俗其實復雜的作品。它確實有政治判斷的僵硬薄弱,但也是受難盡頭的胸襟披瀝??上缣锂x佐和子一例表現的:八十年代的內外評論界,都不具備讀解它的能力。
但是丁玲也同樣沒能讀解世界。如1936年投身延安的她,并未能如白求恩那批投身西班牙內戰的志士讀解法西斯危險一樣:1979年的她,也沒能覺察她腳下方興未艾的危機。
為什么呢?原因在體制:
雖然靈魂忍不住地沖突并表達,但人的存在,卻從柴米油鹽到譽毀浮沉都依附著體制——讓筆尖抵達更高的本質,是困難的。
5
我乘6小時高鐵再趕170公里來到常德,我再原樣先走170公里再加6個小時高鐵趕回北方——
久聞惟楚有才, 暗嘆今日登臨。南方人不相信:我的半生中,常常一旦車過信陽,心中便掠過朝圣的感覺。
但是我命定生在北方,不能深入湘資沅澧。于是每來湖南,都努力感受一個兩個人物。
其實我們北方的游牧民族,對豐滿的綠色和盈溢的河水比南方人更敏感。上一次是在汨羅,這一次臨近澧水,還能去桃源觀察我的老系主任翦伯贊先生和他那一支元代畏兀兒人的家園。
居然我還能得到 “丁玲獎”,這完全是一個意外。但是我早晚會寫這篇短文,如上所述,我已作了長久的醞釀。
我來到這里,只想在文明的丹田,深呼吸,記下感受,讓它成為自己的營養。哪一天,若只是由于遺傳的個性我也遭遇了艱難——那么我想說,我要像丁玲先生一樣:不屈服,留下本質的記錄,和自己的色彩。
2020年12月-21年7月,湖南領獎前后
注釋:
[1]德娃利斯,同志。安那其,無政府主義者??得裟崴固?,共產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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