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天最近發行的專輯《楊柳枝》,在小樣狀態時有一句附言:“根據1996-2012間的錄音整理”。
專輯發表后,引來了非議,把張廣天好斗的脾性激發起來了,四處應戰、挑戰和對戰,大致意思說:有文化與沒文化是不一樣的,有精神與沒精神是不一樣的,有靈魂與沒靈魂是不一樣的。靈魂都沒有了,還談什么啊?沒得談。
這些非議是什么議論呢?大體上,與這些概念有關:南方系/北方系;年輕/老了;新的/舊的;落伍/前衛;潮流/方向;旋律/音色……而張廣天跟他們談“心”,談信仰,談靈魂;談語言學、民歌,談文化、惡習,談生活方式,談唱聽關系、非音樂元素……
只一篙子,就把我和你、廣天和大眾區分開來了。一句話,我也不跟你一樣說話;我有靈魂你沒有;一邊玩兒去吧,人和行尸走肉不談。
那么,張廣天有什么靈魂?這張專輯有什么牛氣?且讓我們一一看來。
第一首,《賣歌》,近似一個總綱,展開張廣天視野里的“歌曲的歷史和現實”,開宗明義,講唱什么,為什么唱。不得不說,這個視野極為開闊,古今中外盡在眼底,不只山歌、小調、搖滾樂、音樂劇,連唐詩和宋詞也是其中的組成部分。而張廣天的感觸是:“那個唱新聞的阿炳被你們忘記了”。
這里,有一個真實的故事。阿炳,華彥鈞,無錫的街頭藝人,其二胡曲《二泉映月》,被民族音樂學者1950年錄制下來,傳了世,成了中國音樂的符號。但阿炳數量更為龐雜的歌曲,全部失傳,一首也沒留下。其實阿炳其言其行其樂,他在世時的生活,更多是賣唱:每天下午,在無錫崇安寺三萬昌茶館門前,即興地將茶館里聽來的、人們議論的各種時事,編成歌,自彈自唱,變成說唱的新聞,吸引來往看客。阿炳死后,這些歌曲再也沒有可能在歷史的舞臺上發聲。
“那個唱新聞的阿炳被你們忘記了”,張廣天的言下之意是,中國的民歌被你們弄丟了。他說的是,“你們”;他自己并沒有弄丟,依然還在唱著,唱著這些連著民間、戀著民族、貫通著傳統、映照著現實的中國歌曲,“一根細絲,連接起曾經和未來”。
在這個歌曲總綱,張廣天也對歌壇現實進行了嚴厲地批判。用一句話來概括:當今大行其道的那么多歌曲,全是假的,是沒心沒肺、失去了靈魂和真意的假冒偽劣。對這樣以劣充優、以假亂真的現狀,張廣天的意見是,“不如來點買賣公道的手工藝”——歌唱者須真心創作不缺斤短兩,聽眾須憑良心出價不白吃白喝,大家伙兒公平交易。
用一首歌唱出廣闊的歷史和現實,難度不可謂不小;而且,歌曲深入淺出,體現出來的完全是歌曲的感染力,理論的雄辯全埋伏在下面。這樣的功力,非大手筆不能為。
值得注意的是,《賣歌》的文藝價值觀,近乎馬克思主義美學中崇尚勞動的那套觀點。而它對歌曲現實的批判,極為犀利,充滿洞察。才子佳人帝王將相,打手、奴才、乏走狗,這樣一些老詞兒,再度亮起來,又一次指證了現實。張廣天準確發現的現實病癥,正是魯迅、毛澤東曾經發現的;而充斥今天的陳詞濫調,正是上一個時代的主流精神曾經抨擊的玩意兒,屬于暢銷書、通俗劇,西方沒落思想,發霉的中國,國民劣根性的那一套,而它居然有效!無論是那種思想工具,還是用那種思想工具作出的現實觀照,都依然有效!這實在是發人深省。
第二首,《Lele-Mong》,題目上有一個注腳,“【湯溪語】老婆婆”,是張廣天用他母親的家鄉話寫的一首歌曲。張廣天深知語言中包含著什么,方言的語音語調對作曲,對突破一統的普通話旋律、西方中心論的意義。《Lele-Mong》顯露了張廣天的作曲天賦和美學敏感,表現了當音樂緊貼著語言,也即他堅持的、中國戲曲一直主張的“依字行腔”之后,所煥發出來的民歌多樣性和個性化的美學面貌。《Lele-Mong》寫的是一個望夫的故事。一輩子的悲離和瞻望,應對了這片土地上深重悠久的動蕩和苦難。它有一種蒼老、情怯又空靈的情蘊。旋律和演唱有獨特的南方柔媚氣質。一個大男將竟能將吳越軟語、纖柔的女兒嬌態,表現得如此神妙、繪聲繪形。故事,故事的意境,歌聲的意蘊,非常幽深古樸——這不是最高明的,最高明的是——它非常對,妥貼而準確。
第三首,《楊柳枝》。楊柳枝也講了一個故事。請注意它講故事的方法,與英美敘事曲不同。準確地說,它是唐宋敘事之美,形式和詞匯都更與唐詩宋詞有關,又完全用現代的大白話寫成。歌中的這三組概念元素也是中國詩歌史上一直延續的:戰爭,軍隊,百姓;民怨,民愿;官兵,官民。而最后,如同杜甫的情懷,親情之愛不著痕跡地急速升華為大愛,到達終曲,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和平的大愿含著淚水,從詩歌美學看,有一種含在山水中不點破的含蓄之美,這是中華之美。
第五首,《大姐》,還是中國敘事曲。看看它用的詞匯:大姐、男人、城里的兒女、日子、勞改、透氣、做飯吃、罵我幾句……都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生活語言。《賣歌》中罵了當下泛濫的情歌——“愛情都甜出了糖尿病”,那么情歌是不是就不能唱了呢?當然可以唱,但是要唱出真心意:
大姐得了胃病,肚子好痛,
冰涼的東西吃下去也覺不出冷,
因為心先冷了,比飯冷得早啊,
因為心先冷了,比飯冷得早!
這首歌不是太好聽,但這樣的感情表述,與港臺情歌、歐美情歌迥異。地道的市井口語,與生活不隔,與中國人不隔;不是那些詞匯,也不是那些人物,也不是那些情歌;沒有虛假,沒有造假,沒有空話,非常徹底。這是一種示范,中國式的情歌、中國式的示愛言情的示范。
張廣天的歌曲,不是民歌。雖然他標榜民歌,與工業資本的流行音樂對抗,但他這種歌曲,與產于民間、產于勞動和舞蹈、產于販夫走卒的民歌,仍有很大不同。如果要做個定義:這是與民間相貫通的文人歌曲,有信達雅的中國文法,有身懷正義的理想主義者的純陽的正氣。
一條大路筆直通天涯,
草葉行舟白云作快馬。
心心念念浪子不回頭,
每個腳印都開出一朵花。
……
我的朋友京不特,
你的偈語,你的詩歌,
你的姑娘,你的僧侶,
你的學校,你的寺院,
空空如也!
我的朋友京不特,
你的青春,你的愛情,
你的生命,你的自由,
你的夢想,你的家園,
空空如也!
專輯越往后分量越重。第9首,《我的朋友京不特》,是長達9分38秒的敘事長詩。單看它的歌詞,它的曲,只看長度,也看不出它有多大,但只要聽一遍,聽進去,或會意會到它的浩大,有放眼人類,直抵宇宙蒼莽的雄偉。
這首歌是非虛構的,緣于真人真事。京不特,上海詩人,張廣天的朋友,現定居于丹麥。京不特的經歷曲折坎坷。少年成名,惹事,逃亡,出家剃度,去緬甸戰場,偷渡泰國,老撾坐牢,聯合國難民署出面,丹麥予以政治庇護……京不特最初參與創立的詩歌圈子,叫做“撒嬌派”,那是中國在80年代思想啟蒙之初,與主流意識形態發生過沖突的一個詩派。在還沒有可能“嚎叫”的年代,他們“撒嬌”,也就是“溫柔的反抗”。京不特后來的人生命運,由此緣起、逆轉。
《我的朋友京不特》,由此展開無比廣闊的境界,它的關鍵詞是青春、革命、城市、故鄉、上海、世界。一個人的悲情出走,一個城市的無情遺忘。在海關大鐘的鐘聲中,在黃埔江上來往輪船的嗚嗚汽笛聲中,回望故鄉,遙望大千世界和虛空,這首歌所達到的人生生命之重、處境之幻、時空之大,是中國歌曲中罕有的。
像一個至高音、極強音,第10首,《三十里鋪》,沒有把這個音降下來,繼續保持高度:
太陽高,老樹矮,大河奔流,
水這邊,水那邊,上下追求。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還差一步,
這一步還要多少遠,才到三十里鋪?
三十里鋪是一個小村莊,
小村莊是我們經過的地方。
經過的地方向著遙遠的別處,
遙遠的別處還是三十里鋪。
張廣天的思想境界,很別致。不管他毛派左派,一旦探索進去,會發現非常有意思。用句股市中的習語,對那個人生大限,那個終極去處,他是看空,同時又是看多。一個空無的境界,又是滿的,終有一種不能解釋的幽深。“三十里鋪”充滿象征意味,中國詩詞意境與民間意象交相疊映,它在說什么?它在說萬法歸宗,它在說民歌永恒,它在說鄉情不滅,它在說中國人的中國情懷,它是不能解釋清的。
《三十里鋪》,《我的朋友京不特》,這些錄音都并不是新的,而誕生在1996年。16年過去,命題仍準,感染力依然,依然強大啊!
最后一曲,第11首,《我常到這亭子里來》(詞;云中,曲:張廣天),在專輯整體架構上相當于尾聲,有一種悠悠不盡的氣韻:
我常到這亭子里來,
我知道你也常來。
亭子里站滿了你,
月光就這樣傾瀉下來。
所有的你都站在這里,
月光就這樣傾瀉下來。
擋住了全部的你,
月光就這樣傾瀉下來。
亭子里站滿了你,所有的你都站在這里,月光就這樣傾瀉下來,擋住了全部的你……這表達很高明,多個時空聚于同一時空,深厚的離情別緒、無盡的懷念無須言明,已盡在其中。這是唯一不是張廣天創作的詞,置于專輯的整體語境中,卻巧妙地表達了他本人對中國音樂的神交與傾情。這種表達方式,這種氣韻,也很中國,同時很現代,很典雅。
總體來看,張廣天的歌詞,是充滿概括力的抒情敘事詩體。敘事要而不繁,抒情并行其間,氣息渾厚純正,意境遼闊蒼遠。用舊名詞說,這是富于“革命的浪漫主義” 情懷。他向民間學習,用革命導向,以經典為厚,他的歌詞是革命語匯、鄉土語匯、古典語匯合體,三者前面,全要加一個冠詞——中國的。
而他的曲,是“依字行腔”,對腔詞關系的處理是令人信服的。他的器樂,是中體西用,中西合璧,大局和細節都堪稱典范;除了錄音注重中國音色的“炸”,而顯得不精美、不細致、不對勁。這些音樂同樣顯示了他視野的開闊、境界的高拔。西方民謠、搖滾樂、交響樂,民樂、民歌、曲藝,全都化為了汁水,以水乳交融的而非生搬硬套的方式,創造和再生著新景。
其中,以下三個創造尤值得稱道:第一,將板式與爵士、與交響樂相融,造就中西混合的節奏動力;第二,民謠吉他與鋼琴、與管弦樂、與大合唱、與絲竹、與民族聲樂暢通無阻、中西交融的多元素大模樣音樂結構;第三,最后一曲中,完整、徹底的京胡,將傳統現代化,戲曲打擊樂、板式、板眼作出了與當今民謠歌曲完全不隔的新調。
總之,張廣天自言擁有靈魂,所言或真,他確實有自己的方式、中國的方式,秉持了民歌傳統及其獨立的審美觀,沒有一點妥協,也沒有一不小心的失足。在歌曲創作上,在民歌立場上,他確實完全清醒。所以才有這樣的大話:“你們也許真的很不需要這張專輯,但你們如果所幸還有后代,你們的后代將如獲至寶地緊攥著這張專輯不放。”
2012年9月18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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