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逮捕郁平跟那個學生,對于按部就班開展運動,起到了好作用。各個學校的“教師集訓”,在工作組安排之下開始進行,都規(guī)規(guī)矩矩老老實實的。學生也按照要求寫大字報,內(nèi)容是相互批評與自我批評,興無滅資,也可以給老師提意見。學生的大字報限于懸掛在自己教室里統(tǒng)一拉起的繩子上,根本就沒有人想到在教室外面隨便亂貼。教師每天下午到教室里去看學生的大字報,然后到集訓組里談體會,并且進一步交待自己的問題或揭發(fā)別人的問題。宗真所在的“市一中”有個老教師叫王叔仙,有個學生的大字報說“王叔仙想叫我們喊他王大仙”,這位高三學生的大字報無中生有,寫得也太奇怪了,但王叔仙對自己的檢查卻一點也不含糊,說這反映了本人平時以“學術(shù)權(quán)威”自居,所以同學才對我產(chǎn)生“大仙”的這種印象,今后一定從里到外改掉自高自大的思想作風。還有個學生用大字報批判自己有小資階級情調(diào)和“學而優(yōu)則仕”要高人一等的思想,決心高中畢業(yè)以后放棄高考,下鄉(xiāng)當農(nóng)民,走與工農(nóng)群眾相結(jié)合的道路。運動就這樣有條不紊的進行著,雖然有的方面有點夸張,畢竟算得上是群眾自己教育自己,并且都自覺把握著正確的思想方向。
楊書記提出的方法得到了成功,就是用“三個橫掃”開展運動:要求除了市委市人委直屬機關(guān)核心部門之外,各單位的運動,是上下,左右,內(nèi)外,一起“橫掃”,有什么意見提什么意見,對誰有意見提誰的意見,生活細節(jié)也可以貼大字報,實現(xiàn)思想革命化。但是要保密,要設(shè)大字報室,大字報只準張貼在指定的屋子里,有專人值班看守。下面果然就這樣“橫掃”起來了,不但提別人的意見,而且還自我提意見,各種問題都揭發(fā)出來,而我們,則處在“我站在城樓觀山景”的從容不迫而把握在手的地位。
楊書記這人確實有些水平,他怎么就把報紙上號召的“橫掃”,發(fā)展成了“三個橫掃”的,簡直絕妙。于是,亂了下面,而沒有亂到上面來。對于學校,按照上級統(tǒng)一布置,以“紅五類”出身為標準,成立紅衛(wèi)兵組織,發(fā)給紅袖章,作為共青團的外圍組織,在這場運動中經(jīng)受考驗發(fā)揮作用。印制這批紅衛(wèi)兵袖章,服裝一社和二布廠是連夜完成的,第二天就發(fā)到了全市各學校,“紅五類”的學生就戴到了左臂上,整個學校以至于整個社會的氣氛就完全不同了。那時個別學校雖然發(fā)現(xiàn)了不穩(wěn)定因素,但工作組通過秘密召開積極分子會議,牢牢掌握著局面。
他在昭陽初中視察檢查運動時,有一男一女兩個青年教師走到他面前,男的有三十多歲,女的是二十多歲,自我表白都是“出身不好”的人,誠懇向他請教他們在運動中應(yīng)當注意什么問題?他問了他們的姓名,一個叫范公望,一個叫柳春芳。他順手拿一個有半杯水的茶杯,說,你們的情況好比這半杯水,如果再倒半杯進去呢?他把另一個杯中的半杯水倒了進去,直至溢了出來。
那兩個教師看著滿滿的、正在往外溢著水的杯子,臉色有點僵起,說,明白了。
這種不言自明的警告是很善意的,但又是嚴肅的。事后他打聽到,柳春芳是一個“才女”,因為家庭出身資本家(父親過去是亭州一家煙莊的老板),所以高考沒有被錄取,經(jīng)人推薦,被吸收做了代課教師。范公望是北京外國語學院法語系的,五七年反右斗爭時,本來是反右積極分子,但在一個私下的場合,他卻說大右派儲安平的一些話還是有道理的,聽到這話的同學覺得這種同情大右派的言論不報告上去心中不安,就揭發(fā)了他,結(jié)果在讓他做了檢查之后,考慮他年齡小(他比一般同學小三歲),給了他一個“內(nèi)定中右”,讓他讀完學業(yè),分配到極其邊遠的新疆阿勒泰做了外語教師。二年前,辭職回鄉(xiāng),到亭州教育局求職,被安排進昭陽中學代課英語、俄語,他一個人就能教兩門外語,當然是個人才。范公望的父親過去是國民黨亭州縣政府的科長,解放后以工程人員的資格錄用在市政公司,因查出其歷史上加入過“中統(tǒng)”,遂被開除公職、就地管制二年、原單位留用。因此,范公望不僅“出身不好”,而且本人在政治上曾犯過“右派”的錯誤。看來,這范、柳二人,均難重用,將來有機會準其轉(zhuǎn)為正式教師,對他們就算法外開恩了。
凡事都有規(guī)矩,國家不是抽象的,人與人之間絕對的平等是不存在的。德才兼?zhèn)洌缘聻橄龋拢紫仁侵刚螚l件,主要就是指出身成份家庭情況以及在各項運動中的表現(xiàn)。范柳二人,“德”上顯然不合要求。赫魯曉夫鼓吹“全民國家”、“全民黨”,蘇聯(lián)社會已經(jīng)到了可以這樣說的程度了嗎?想一想現(xiàn)實就知道,國家、政黨,永遠也不可能是全民的。盡管蘇聯(lián)比我們早建國幾十年,但“全民國家”、“全民黨”,肯定是騙人的鬼話。難道我們自己的子孫不優(yōu)先使用,反而用范柳這些人的子孫嗎?那不成了這些人的天下了?不可能的!可以說,永遠都不可能。這上頭,確實是要“反修防修”呢。
文化大革命如果照著運動初期這樣掌握和進行,豈不很好?說是半年完成,這個估計,也就差不多。但后來被突破了,原因很清楚,問題主要來自上面,上面與下面一接通,就天下大亂,難以收拾了。
昭陽初中先亂了起來,提出了“打倒”他們校長的口號。群眾反領(lǐng)導,這在全市是第一個。拋出文聯(lián)齊奎東,東壩中學林會旺,那是我們組織上的事,是看到北京的情況,并且有上級指示的,并不是群眾提出來的。
昭陽中學先是出現(xiàn)署名“海燕”的大字報,批判曹校長關(guān)于語文教學的講話,認為曹校長一向以語文教學研究的“學術(shù)權(quán)威”自居,鼓吹“教語文,在本質(zhì)上就是教語、教文、教語文本身”,這種“語文本體論”是“修正主義”的,是“抽掉了語文教學的思想性政治性階級性”。這是全市第一張自發(fā)寫領(lǐng)導的大字報。但這發(fā)生在基層,也可以說仍在“三個橫掃”之內(nèi),市委是有一定精神準備的。
很快,下面給他抄來了“海燕”的大字報,他看過后,覺得曹校長的話并不全錯,而且曹校長的原話可能不止這些,對語文教學不可避免的政治性質(zhì)、思想教化作用,一定會首先指明或多少說到一點,然后再來說那些話。
此風不可長。他指示工作組追查“海燕”是誰,讓教員就這份大字報的性質(zhì)進行討論,要求“海燕”站出來說話。結(jié)果,“海燕”站出來了,就是柳春芳,她卻是教歷史、地理的,她曾經(jīng)向曹校長提出要求教語文,沒有得到同意,因為教語文就得做班主任,而這個職務(wù)還不能給她這個代課教師,況且她的出身成份也不夠格。她是否對此懷恨在心呢?問她時,她坦白說“是有一定不滿”,因為曹校長回答她的要求時,在語氣上、在神情上對她蔑視,傷害了她的自尊心。
她這個“海燕”遭到了教師們的批判,柳春芳站在大家面前,低著頭,頭發(fā)掛在臉上,流著淚,樣子很狼狽,大約是想到自己就這樣將要成為這次運動中的“右派”或“反黨分子”,一輩子要完蛋了。
形勢如果這樣下去,倒也正常,只是反擊得嫌快了些,應(yīng)當鼓勵繼續(xù)“放”,讓溫度更高些,讓水更渾些,而不要急于開“海燕”的批判會,這樣讓所有的烏鴉麻雀、烏龜王八、蒼蠅蚊子,都出來。
沒想到的是,忽然出現(xiàn)了學生的干涉,貼出了支持“革命的海燕”的大字報,幾十個學生把教師大組會沖散了,在學校操場上游行,又進而從辦公室里揪出了曹校長,戴上了紙做的高帽子,押解在游行隊伍前面,喊出了“打倒修正主義分子曹家駿”的口號,使得一個老教師(他是宗靜的數(shù)學教員)被驚嚇得當場倒地、抬進了學校醫(yī)務(wù)室。
形勢真是急轉(zhuǎn),游行好像成了對學校里所有師生革命還是不革命的試金石,加入進去的人越來越多。于是把“昭陽初級中學”改名為“朝陽中學”,成立了“朝陽中學紅旗兵團”,派兩個學生給市委送來了《堅決要求》,提出要對曹家駿“開除黨籍、撤銷職務(wù)、批判斗爭”。工作組在學校里發(fā)展的根正苗紅的紅衛(wèi)兵銷聲匿跡,許多人參加到這個“紅旗兵團”里去了,好像自發(fā)的無政府的東西反而吃香,有組織有政府的東西反而不光彩似的,意識形態(tài)一夜之間就這樣被顛倒了。
他接到的這份《堅決要求》,上面已有楊書記批語:請宗進庭同志負責處理此事。他久久地看著楊敬堯的批示,看著那好像帶點書法的字,忽然體會到了從前體會不到的東西,看出了處在“第一”的人原來有這樣大的好處,他可以讓你先去做,你做對了,成績里首先有他的份,你做錯了,卻不是他的錯,他可以來糾正你。另外,他還可以有意讓你去栽跟頭,然后他來做好人,或者“收拾殘局”。當然,在局部上,在他分管的方面,他也是處在“第一”的,某種程度上他也是這樣做的,說得好聽,這正是一種工作方法,客觀上,也是讓下級各負其責,讓上級留有余地,但確實也可以成為權(quán)術(shù)。他從前對這一點不很自覺,特別在跟上級相處的這一層上,他竟然就沒有意識得到。這是政治上的幼稚,但有時也是身不由已。
楊書記似乎也在發(fā)揮“第一”的優(yōu)勢,可是他卻不好推脫,他是下級,過了河的小卒子沒有退路。某種意義上說,他也正在被引出洞來!是誰引他出洞呢?與其說是楊書記,倒不如說是運動本身就有這個必然性。已經(jīng)聽說有個和尚也“出洞”,有“革命行動”了。離昭陽中學不遠,規(guī)模很小的“白云寺”里的一個年輕和尚打碎佛頭,脫掉僧衣,不知去向。這條小小的出洞之蛇一去不回,老和尚氣得在菩薩面前上吊死了,死前寫下了“夢幻泡影”四個漢隸大字。
但他對楊書記是很敬重的。對于如何掌握這次運動,到目前為止,楊書記跟他很一致,一些思想和點子跑在他的前面,別的常委對楊書記也很佩服。
他找來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兼教育局長李寶安,把《堅決要求》給李寶安看了,問他這事該怎么辦?李寶安對情況已經(jīng)有所了解,很激動,說學生背后一定有壞人,不是老的牛鬼蛇神,就是新的反黨分子,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學術(shù)問題可以討論,不能侮辱人格,不能侵犯人權(quán),更不允許推翻學校的領(lǐng)導,做出階級敵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來!曹家駿是個很優(yōu)秀的校長,不但有政治水平,而且有學術(shù)水平,窮苦家庭出身,又紅又專,人才難得,是組織部門在冊的文教后備干部,已經(jīng)安排為局黨總支的成員。不排斥可能有心懷不滿的人嫉妒他,趁著文化大革命在背后提供炮彈,煽動群眾!憑著那一點學術(shù)爭論,就說是修正主義,就要開除黨籍,這是什么理?符合哪一條?
李寶安頭腦清醒,慷慨陳詞,他心中大慰,對李寶安說,你的觀點,我是贊成的,但你到學校去了之后,要講策略。心里的話不能像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下子都倒出來,要不然人家就會揪住你不放,你就被“引蛇出洞”了。你不但要讓昭陽中學平靜下來,走上正軌,還要注意保護你自己。全市的運動我還要依仗你呢。怎樣既堅持原則,又處理好問題,怎樣去說話,要有充分準備。先聽取師生意見,然后再表態(tài)。一定要講策略。市委的意見是,學術(shù)問題可以討論,不急于做結(jié)論。政治問題,也要通過“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擺事實,講道理,以理服人,用文斗,不用武斗,這都是《十六條》上說的。市委歡迎革命師生改“昭陽中學”為“朝陽中學”,同意他們成立“紅旗兵團”,希望他們在黨的領(lǐng)導下,在工作組指導下,按照《十六條》,正確進行文化大革命。對于一個人的黨籍、職務(wù),如何處理,是組織上的事情,群眾可以提建議,但不能提“堅決要求”,好像組織非得答應(yīng)不可。在我們這個國家,到底是黨組織領(lǐng)導群眾,還是群眾領(lǐng)導黨組織呢?民主與集中的關(guān)系不能顛倒。毛主席說,“領(lǐng)導我們事業(yè)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chǎn)黨”,要聽毛主席的話,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嘛!黨的領(lǐng)導是由各級黨組織來執(zhí)行和體現(xiàn)的,這個不能動搖。目前正在進行文化大革命,黨籍問題撤職問題,關(guān)系到對人的處理,是一件慎重細致的工作,要放到運動后期。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wù)是參加運動,不要考慮這些具體事情,要重在揭發(fā)批判,以理服人。市委希望革命師生要冷靜,要在運動中自己教育自己,不要在運動中犯錯誤。黨希望年青一代經(jīng)過運動成為合格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總之,就這些話,你會比我說得好,你要盡可能說服師生冷靜下來。
結(jié)果呢,盡管李寶安對師生講話很策略,還是出了問題,真的被“揪住”了。他在遭到學生無理糾纏的情況下,對學生發(fā)出了警告,竹筒里的那些豆子全倒了出來,于是遭到了圍攻和批斗,被戴上高帽子游校,最后,把他在學校里非法拘禁起來,向市委送來了一份《緊急要求》,說教育局長李寶安在朝陽中學公然詆毀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公然攻擊文化大革命,墮落成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我校革命師生十分憤怒,決定將其扣留我校,勒令其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低頭認罪。我們緊急要求市委將李寶安與曹家駿開除黨籍、撤銷一切職務(wù),以打擊反革命修正主義的囂張氣焰,以支持革命師生的正義斗爭。
他得到這樣的《緊急要求》,氣得渾身直抖,恨不得叫公安局去把領(lǐng)頭的學生和幕后指揮者立即逮捕,可是過去可以這樣做,現(xiàn)在卻一點也不能了,現(xiàn)在是文化大革命,誰要是這樣做了,就是“鎮(zhèn)壓學生運動”,就是“反動”。衡量事物的標準,看問題的方法,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全反過來了。真是《論語》說的,風吹到草上,草必定就要順著朝一個方向倒伏下去。
楊書記打電話給他,叫他趕快了解具體情況,準備到常委會上討論研究。他本來是想親自到學校去一趟的,但也擔心像李寶安一樣被無理地纏住,那就更復雜了。他覺得昭陽中學這時就像一張大網(wǎng),正等著更大的魚撞進去。
他讓秘書打電話到工作組,叫組長老秦火速來一下。他心里很生這個老秦的氣,這樣大的事情怎么還不來報告請示呢?各學校的工作組長是從學校以外的各單位抽調(diào)來擔任的,給他們的任務(wù)是把學校里的運動領(lǐng)導起來,學校黨支部起協(xié)助作用,斗爭方向是教職員里的牛鬼蛇神、學術(shù)權(quán)威以及有問題的人,對高年級的少數(shù)學生也要注意。從情況看,這些工作組長的水平能力真是參差不齊、因人而異,極個別的人竟然違背市委布置的方針,在支持不好的傾向,需要考慮調(diào)換這樣的人,對于能力太差的,也要考慮調(diào)換。
從昭陽中學到市委,騎自行車大約二十分鐘,老秦提前到了,一下子出現(xiàn)在面前,氣喘吁吁的。看到老秦有點焦頭爛額、不勝內(nèi)疚的樣子,多話也就不說了,只命其匯報學校情況。老秦就呈上一份傳單,題為《李寶安反動言論》,標題下面在應(yīng)該寫著“根據(jù)講話記錄,未經(jīng)本人審閱”的地方,卻寫著“眾多師生為證,本人不得狡辯”。內(nèi)容一段一段記錄著李寶安在昭陽中學說的話,然后在括弧里加了“批判按語”。
他接過來,仔細從頭看到尾,那些話確實應(yīng)當是李寶安說的,要讓他判斷,就都該算是好言好語、苦口婆心,但在學生聽來,竟然成了“反動言論”。
李寶安說,黨中央頒布的《十六條》規(guī)定,文化大革命的重點是整黨內(nèi)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quán)派,但我們怎樣貫徹執(zhí)行這個規(guī)定呢?你們首先就要弄清楚什么是資本主義,什么是社會主義,還有什么又叫做修正主義。在一個具體單位,是誰走了資本主義道路,是誰已經(jīng)變“修”了,有什么鐵的事實,走到什么程度,造成了什么危害,在這樣弄清理論和事實的基礎(chǔ)上,才好“大揭露大批判”,而大揭露大批判也是為了治病救人,不是為了把人一棍子打死。大家注意到?jīng)]有,《十六條》同時還說,經(jīng)過運動要團結(jié)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在學校里,把一個校長定成“修正主義”,主要地就需要有這個校長推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大量鐵的事實。但什么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還需要理論上的確定。總之,在任何單位,對任何人,都不能抓住只言片語無限上綱。動不動就給一個擔任領(lǐng)導工作的同志戴上高帽子游行,甚至動手動腳搞武斗,好像做了領(lǐng)導就一定執(zhí)行修正主義,當權(quán)派就等于走資派,就該受到人身侮辱和傷害身體,這些都是不對的。侮辱別人,也就是不尊重自己嘛。任何人,都是有人的尊嚴的。如果全國從首都到縣城,從大學到中學,從工廠到農(nóng)村,都這樣一哄而起、草草率率,國家還成什么國家?社會還成為什么社會?人還能算是人嗎?這不是給了國內(nèi)外的階級敵人以攻擊的口實和可趁之機嗎?這是國民黨反動派最希望看到的事情!我們這樣表面上是聽毛主席的話,關(guān)心國家大事,實際上是幫毛主席的倒忙,給他老人家添亂,讓他老人家成為孤家寡人,最終要導致文化大革命的失敗。這樣我們勢必只有靠軍隊、靠槍桿子、靠專政工具,來維持一個社會所需要的起碼的秩序和法律。這一切不是文化大革命所應(yīng)有的。我們一定要防止這樣的現(xiàn)象和悲劇出現(xiàn)。中央首長說,文化大革命是老革命遇到新問題,這是很謙虛的說法,但也說明了問題的復雜性嚴重性。那么,我們新革命就不需要注意一些最基本的老問題嗎?只有新革命注意到最起碼的老問題,老革命才不會遇到目前出現(xiàn)的新問題。在我們黨領(lǐng)導的歷次運動中,每個人都要考慮自己在運動中的表現(xiàn),都要既對革命事業(yè)對黨和國家負責,又要對自己的政治生命負責。政治可不是好玩的,有放就有收,哪有秋后不算賬的?秋后算賬是天經(jīng)地義嘛。少數(shù)別有用心的人,或者有私心雜念的人,要趕快懸崖勒馬,要不然,到時就來不及了。有句老話叫做“勿謂言之不預”,丑話說在前頭才是真誠關(guān)心每一個人的政治生命。《十六條》上在“重點是整黨內(nèi)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quán)派”這句話的前面,還有一句話,大家注意到?jīng)]有?就是要求“集中力量打擊一小撮極端反動的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這句話也要提請老師和小將們不要遺漏。什么是“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曾經(jīng)有過的嘛。一九五七年不是有個“反右派斗爭”嗎?事情過去才八年嘛。多數(shù)老師是經(jīng)歷過、有所了解的,但我們年輕的同學不知道,老師的責任就在這里,要把歷史告訴同學們,而不是相反地做不負責任的事情,好像現(xiàn)在什么話都能說,什么事都能做,這是不對的。一九五七年先是歡迎向黨提意見、幫助黨整風,但右派分子把向黨提意見,變成了向黨進攻,要按照他們的世界觀來改變我們的世界,這就不對了,迎合了國際敵對勢力,讓他們這樣進攻下去,就要天下大亂,他們就要取而代之、終成大業(yè),人民的江山就會改變顏色,多少革命先烈的鮮血就白流了。所以,因為右派分子發(fā)難,事情就起了變化。情況報告到毛主席那里,毛主席批準將幫助黨整風轉(zhuǎn)變成反右派斗爭,然后這個斗爭就在全國展開了。不是我們要“引蛇出洞”,而是蛇到這時候,就必然要出洞。右派分子的鬧劇變成了他們自己的悲劇,有許多人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還有送到邊疆去勞改的,這些人有的很有才華呀,一輩子也就完了,至少要打很大的折扣。但這保證了人民國家的安全。反過來想一想,如果讓他們這樣亂說亂寫下去,讓他們出來實行他們的那些主張,豈不是要由他們來代替共產(chǎn)黨嗎?或者被他們把人心搞亂、把國家搞散,讓帝國主義侵略進來。這樣反過來一想,對他們也就不能同情了。這對我們國家、對我們許多人,是多么深刻的教訓!你們都看過電影《槐樹莊》吧,那上面就有一個右派分子,犯了反黨反社會主義錯誤,被送到農(nóng)村改造思想。一旦當了右派分子,別的方面再優(yōu)秀,也沒有用,你反黨反人民了嘛,不能讓你這樣隨心所欲下去嘛,要對你進行思想改造。現(xiàn)在我們也要全面吃透中央文件精神,對于《十六條》,不要主觀地各取所需,只盯著一句話而忘記還有另一句話。不錯,同學們是在大風大浪中成長,但也要注意,市委楊書記就提醒過我們,沒有人興風作浪,哪里會有大風大浪?這次運動,是大鍛煉、大考驗、大暴露、大演習。同學們對運動一定要有全面的理解、全面的估計,真正在復雜的階級斗爭中鍛煉成長……
他板著臉看著,卻幾乎要笑出來,因為言如其人,他好像看到這位在本地算是有一定講話水平的副部長兼教育局長李寶安,在怎樣慷慨陳詞,自以為能用情感的“真誠”、理論的“深刻”、事實的“雄辯”去打動師生,去影響他們的思想,其實他沒想到,他就要被下面竪著耳朵找岔兒的人踩住“狐貍尾巴”了。什么“老人家成為孤家寡人”,什么“文化大革命的失敗”,這樣的話,怎能說?是會被斷章取義的!
他把傳單放下,詢問學校目前情況,老秦說,他們可能要有更大的動作。他問,哪個他們?什么大動作?你怎么知道的?情況有多可靠?說具體點!
老秦說,學生可能要上街游行,要到市委門口來請愿,要堅決打倒曹校長和李局長,要不然就決不罷休。
他一聽,頭皮就像炸裂一樣。但他讓自己鎮(zhèn)靜著,問,學生后面是什么人?老秦說,隱蔽較深,目前還看不出。他查問領(lǐng)頭的學生,老秦說,有兩個,都在初三年級,普通工人家的孩子,平時沒有問題,成績中上,都是共青團員。
他對老秦的工作是不滿意的,但不便于批評。這種能力不強的人,不可能立馬就把能力提高上來。他問教師的動態(tài),老秦忙從口袋里又拿出一張傳單呈上,說,教師成立了一個組織,叫做“山花爛漫”,印出了這個《成立宣言》。
他把那所謂《宣言》看了一遍,用的全是報紙上的那些大話,具體看不出什么主張來,但“造反”的傾向是明確的。他問是全體教師,還是部分教師?掌握他們的名單嗎?老秦說,一共五個人,并且說出了五個人的名字,五人之外還有一人,就是范公望,跟這幾個人在一起,但《成立宣言》名單上沒有他。
他聽到五人之中就有柳春芳,而且實際上也有范公望,不覺哼了一聲,說,什么山花爛漫?總有一天秋風落葉!他問,他們跟學生的“紅旗兵團”之間,沒有聯(lián)系嗎?他們是支持學生,還是不支持學生?老秦說,他們支持學生的斗爭大方向,但不支持學生的具體行為。不主張把校長戴高帽子游校,不主張?zhí)岢龃虻估罹珠L,也不主張上街游行。
那么他們的主張是什么呢?
老秦說,他們的主張是召開辯論會,請校長和局長上臺與群眾平等對話、展開辯論。
他問,你怎么知道這些的?
老秦說,就在剛才,柳春芳跟我談了他們的觀點,并且還準備把這個觀點寫出來。
這一情況讓他感到意外,這“山花爛漫”葫蘆里賣什么藥?是不是可以利用來引導學生?他問,你看他們的態(tài)度是真實的嗎?老秦說,也許是真實的,老師嘛,總比學生多些頭腦。但現(xiàn)在學生誰的話也不會聽,只聽得進相同的意見,聽不進不同的意見,一聽到不同意見就會用革命還是不革命去衡量,而且只有他們自己才是革命的,他們自己就成了革命的標準,說做什么馬上就做,十分沖動,不考慮后果,無條件地是革命的,是不能反對的。我懷疑他們一個個大腦膨脹,體溫比平時要高。真的,我真是這樣想的,我簡直無法理解,學生怎么能提出打倒校長、局長呢?他們當真看不出曹校長李局長其實是好人嗎?這樣下去怎么行呢?苦著臉的老秦一口氣激動地說了這么多,眼睛竟紅了,要流淚的樣子。看到在下面做工作的同志這樣痛苦,他心里也酸酸的。
他說,要沉住氣,水渾了,魚才會浮上來嘛。又問,李寶安講話,是誰做的記錄?初中學生有這樣速記的能力嗎?是不是某個教師?老秦說,是一個學生記的,很快就整理出來、刻印出來了。他聽了一愣,覺得自己是小看學生了。
談到此,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了,他吩咐老秦立即回校,找范公望柳春芳這些教師,希望他們能勸告學生,學校的文化大革命只在學校里進行,不要上街,更不要搞請愿,現(xiàn)在不是舊社會了,共產(chǎn)黨又不是北洋軍閥、不是國民黨。他們?nèi)绻@樣做,是不符合《十六條》的。至于李寶安和曹校長的問題,歡迎師生揭發(fā)批判寫大字報,或者上臺大鳴大放大辯論也可以,真理應(yīng)當越辯越明,但不要搞人身侮辱,不要剝奪人身自由,到了下班時間,就要放人家回去,不能不讓人家休息,而且人家是有家庭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這樣休息一晚,第二天上班到校,繼續(xù)開展“四大”。要找學生頭頭個別談話,正面勸告與暗示警告相結(jié)合。他告訴老秦,他馬上就要去參加常委會議,研究全市的文化大革命,包括昭陽中學發(fā)生的事情,叫他一定要沉住氣,帶領(lǐng)工作組全體同志堅守陣地。他讓老秦記住常委會議室的電話號碼,如有必要,就直接打這個電話。
他把《李寶安反動言論》給常委們傳閱了,把從老秦嘴里得到的情況說了,也把他對老秦的布置說了,有的常委就控制不住感情,七嘴八舌,說出許多屬于三個“很不”的話來。楊書記不吱聲,讓大家說。
最后,大家形成的主要觀點是:第一,不怕學生鬧,讓“癤子”出頭,把“膿”放出來,讓壞學生壞教師得到充分暴露。再鬧也不至于殺人放火,誰要是殺人放火,那倒好辦!只要不是殺人放火,就讓他們鬧,讓他們“放”,看能鬧到什么程度,“放”出什么來。就這一點來說,要求工作組以組織的名義跟曹校長李局長說明白,叫他們沉住氣,任何情況下都要相信市委,經(jīng)受最嚴峻的考驗。不是“引蛇出洞”嗎?他們二人現(xiàn)在就是“引子”,但“蛇”是吃不掉他們的。第二,要求工作組更加緊密團結(jié)學生中的積極分子,加強暗中聯(lián)系,不要松掉,用他們來及時了解情況,記錄壞學生壞教師的言行,收集各種證據(jù),到“秋后算賬”的時候,手上材料就現(xiàn)成了。要對這些秘密依靠的學生說,到運動后期他們就是政治上培養(yǎng)重視的對象。
他對這些意見表示同意,楊敬堯也表示同意,并且叫秘書就這兩點做好記錄。但對昭陽中學目前事態(tài)如何具體處理呢?楊敬堯說,這個問題,宗進庭同志已經(jīng)給工作組作了布置,我看很好,現(xiàn)在就看工作組能否把工作做下來,能做下來是一回事,不能做下來又是一回事。反正,大家相信一條,天,塌不下來!要肚量大如海,意志堅如鋼。準備花學費,付代價。楊敬堯腰板坐得直直的,目光遙遠直視,左手慢慢往嘴上送著香煙,右手在桌邊上一拍。
老秦的電話打來了,報告說,經(jīng)過做工作,學生不但不答應(yīng),還提出兩個小時之內(nèi)如果得不到市委的答復,他們就上街游行示威,到市委門口請愿。有兩個常委說,對共產(chǎn)黨根本就不可以這樣說話。等他們上街再說,看看到底是什么人領(lǐng)頭,什么人在背后,有多少人支持,讓左中右的情況進一步暴露出來。對這樣的意見,他當然是理解的,但分管運動的是他,他的想法就有了些不同,他怕這影響到全市的學校,萬一全市的學校都因為這件事而動蕩起來,恐怕就不好收拾和交待了。
楊書記問他的意見,他說出了自己的擔心,說還是不能讓他們上街,但不理不問也不行,那樣他們一定會上街的,他們上了街,到了市委門口,到時可能還會有其他學校的學生來聲援,廠里的工人說不定也要受到影響。
楊書記問,怎樣才能讓他們不上街呢?他說,運動是我分管的,我到學校去,跟學生坐下來談,總要把他們說服,或者讓他們把我也當成反革命扣留起來,大多數(shù)師生就要冷靜想一想了。如果他們一定要上街,我就擋在學校門口,讓他們把我撞倒、從我身上踩過去。
楊書記說,萬一他們就真的從你身上踩過去呢?或者把你推開去,然后他們照樣上街,市委不還是要給他們答復嗎?沒有一個滿意的答復,這事情是過不去的。水來了是擋不住的呀。
楊書記這樣一說,大家就費解了,也不知道楊書記的主張是什么。楊書記又是那樣把香煙慢慢送在嘴邊抽了一口,巴掌慢悠悠在桌邊上一拍,說,我看,干脆,準備答應(yīng)他們的要求!
有的常委驚訝得張開了嘴巴,一時,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準備答應(yīng)?怎么答應(yīng)?群眾這樣要求,市委就這樣答應(yīng)?以后鬧事的都照此辦理,怎么辦?楊書記說,中央順應(yīng)潮流,拿掉了北京大學陸平,拿掉了南京大學匡亞明,就沒有擔心什么“以后”嘛,要的就是“以后”,只有這樣才能把群眾廣泛發(fā)動起來,從另一方面說,也是讓所有想出來的都出來,看一看,到底怎么樣?有多少?對于形勢,看來我們估計還不足,還必須站得更高一點,看得更遠一點,胸懷更大一點。
楊書記抽著煙,好像讓大家有個理解的過程。他卻在竭力思索,有無別的更好的辦法?
楊書記說,對曹家駿李寶安的處理,就好比對北京大學黨委的處理,要順應(yīng)潮流,不要想不開。《十六條》說,經(jīng)過運動,團結(jié)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首先要“經(jīng)過”嘛,但也就是“經(jīng)過”而已。北京大學黨委被改組掉了,陸平、彭佩云這些高級干部,作為“黑幫”被打倒了,靠邊站,沒權(quán)了,不理事了,這就是“經(jīng)過”去了。我們可以讓曹家駿李寶安也這樣“經(jīng)過”去。事實上這之前我們已經(jīng)主動讓兩個人“經(jīng)過”去了,那是根據(jù)“上掛下聯(lián)”的要求,是不得已而為之的,現(xiàn)在,還要繼續(xù)不得已而為之。到最后,這些同志是不是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這個數(shù)字里呢?我認為是的,但現(xiàn)在不好說這個話。“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個大數(shù)字,不是個小數(shù)字,總應(yīng)該爭取進到這個數(shù)字里吧?只要在這個數(shù)字里,一切都好辦嘛。起碼我們有一些人,在這個運動中,要經(jīng)受特殊的考驗,隨時準備“經(jīng)過”去,這也包括我這個市委書記本人在內(nèi)。到最后呢,都要再回來。一九五七年,全國不是放手把幾千個“小匈牙利”引發(fā)出來的嗎?結(jié)果,各條戰(zhàn)線上的定時炸彈都暴露出來了,把他們的雷管拔掉,火藥去掉,威風打掉,給他們戴上一頂帽子,叫做“右派分子”,放在群眾中去改造,起反面教員的作用,有的還要送到遠處去勞動改造,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們?nèi)〉昧藝鴥?nèi)政治上的安全和穩(wěn)定,接著就是搞經(jīng)濟建設(shè)。政權(quán)在我們手上,時候一到,一切都報。這一次,《十六條》上沒有這樣明說,但照我的理解,也不是一點都沒有說到。即使沒有說到,或說得不夠明確,甚至確實主觀上沒有這個意圖,也不要緊,階級斗爭是有客觀規(guī)律的嘛,題中應(yīng)有之義是少不了的嘛。
楊書記又說,一九五七的時候,開始也是真誠歡迎幫助黨整風,沒有說還有另外的意圖,但后來事情起了變化,國內(nèi)國外都有情況。有人以為時機到了,殺氣騰騰,說共產(chǎn)黨不行,說社會主義不行。其實呢,是他們的那一套政治主張經(jīng)濟主張不符合我們的情況,不能聽他們的。照他們主張的辦,就要認為社會主義搞錯了、搞糟了,就要改變,那樣一來,共產(chǎn)黨就只能打江山,不能坐江山,就要失去政權(quán),中國就會大亂,二萬五千里長征就白跑了,鴉片戰(zhàn)爭以來所有志士仁人的鮮血就白流了,就連魯迅茅盾為代表的這些現(xiàn)代文學家也是錯了,而國民黨宣傳部領(lǐng)導的一切才是對的。有的人在民主革命中也屬于反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的志士仁人,是我們的同路人,但他們的思想政治體系和經(jīng)濟體系是迎合西方的,對中國是不適用的。他們要頑強地表現(xiàn)他們自己,而且要我們“下轎”。誰來“上轎”呢,當然是他們。這樣,原先的幫助黨整風,就變成了右派進攻,變成了“反右派斗爭”。這沒有什么不合邏輯,也談不上不光明正大,是陽謀,不是陰謀。
聽到這里,常委們點著頭,心頭的一種壓抑似乎得到了一點減輕。
楊書記接著說,我們首先要相信毛主席。我們要回顧我們國家是怎么走過來的。就拿過渡時期總路線總?cè)蝿?wù)來說,在一九四九年三月的七屆二中全會上就已經(jīng)作了原則性的解決,后來又有非常明確的講話和批示,要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基本實現(xiàn)國家工業(yè)化,還有對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這個方向,這個任務(wù),還有這個方法,當然是對的,要不是這樣,我們這個社會主義國家就不能迅速建立起來,甚至就建立不起來。至于讓國家走上社會主義道路,那在創(chuàng)建黨的時候就有這個認識,在井崗山的蘇維埃時期就有初步的實踐,中國共產(chǎn)黨就是選擇了這個理想而為之奮斗的。好,在這個理想鼓舞下,你得到人民擁護,把江山打下來了,面對一片戰(zhàn)爭廢墟,上海一夜大雪收尸三百,三百萬人口有十萬妓女,這樣窮這樣爛的社會,你怎么建設(shè)呢?想招引外部力量來幫你建設(shè)嗎?好吧,來看看:
一方面,是社會主義陣營,有援助,但也不長久,蘇聯(lián)援助,弄了幾年,也確實幫助過我們,但后來不是都撤走了嗎?還逼著你還錢,用最好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去抵債!這方面蘇聯(lián)是有問題的。過去我就聽說,蘇聯(lián)雖然出兵東北,幫助打跑了東北的日本鬼子,但也把東北的很多工業(yè)設(shè)備重要物資運走了。另一方面,資本主義陣營呢,求得他們的援助行不行?他們有錢,請他們來呀,來改變我們的農(nóng)業(yè)、建設(shè)我們的工業(yè)、發(fā)展我們的交通、搞好我們的水利、治理我們的沙漠。這想法可以,但這根本就不可能!他們對年輕的新中國實行的是封鎖而不是援助。才建國不久,美國不是就在東北大門口發(fā)動了侵朝戰(zhàn)爭嗎?那僅僅是為了朝鮮嗎?是為了威脅新生的紅色中國嘛。我們不跨過鴨綠江,他們就一定會跨過來。
一九五0年十二月,美國利用聯(lián)合國通過了對中國的“禁運”,南斯拉夫作為社會主義陣營的一員還投了贊成票。“禁運”了,里面的運不出去,外面的運不進來,對外貿(mào)易不就切斷了嗎?還談得上什么跟世界的經(jīng)濟交往呢?這就是封鎖。跟清朝的時候不同,不是我們閉關(guān)鎖國,而是人家來封鎖你。
為了瓦解二戰(zhàn)以后出現(xiàn)的社會主義陣營,在1947年,美國發(fā)明了杜魯門主義、馬歇爾計劃,掀起了反共高潮。西方一些國家的共產(chǎn)黨被從聯(lián)合政府中趕出去。1956年發(fā)生匈牙利事件,就是匈牙利小農(nóng)黨的頭子納吉,請求美國將杜魯門主義應(yīng)用于匈牙利。當時那樣的世界形勢,你想請美國這樣的國家來援助你建設(shè)一窮二白的中國嗎?這就等于說,要請人家到中國來實行杜魯門主義、馬歇爾計劃。那么本來何必要共產(chǎn)黨呢?都擁護蔣委員長、在美國幫助下過日子就是了。但事實證明,做日本的殖民地不行,做美國的殖民地也不行,所以才有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階段嘛。
現(xiàn)在是一九六六年,我們建國都十七年了,美國跟中國的建交,仍然是跟臺灣發(fā)生的關(guān)系,而不是跟大陸!也就是說,一直封鎖到了現(xiàn)在!南京解放后,毛主席派黃華同志跟司徒雷登秘密聯(lián)系,要建立新中國與美國之間的友好關(guān)系,但美國政府阻止司徒雷登訪問北京,這樣,毛主席寫出《別了,司徒雷登》這篇文章。
毛主席的思想,是跟資本主義國家也要做生意,而且還要吸收他們先進的技術(shù),但他們一直不承認你,用第七艦隊的大炮管著太平洋這一片地方對著你,怎么辦?這種情況下,你只有自己搞好自己,還要準備反侵略。
建國以后十七年來,毛主席領(lǐng)導我們做的就是搞好自己和準備打仗這兩件事,表現(xiàn)了最英勇最堅韌的民族精神和高度智慧!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改變了一個舊中國,建設(shè)起了一個比以前強大多少倍的新中國。這只要把國家跟解放前的狀況比一下就知道。雖然我們的工資不算高,享受不算多,群眾有的還很困難,但國家是空前地強大起來了!正如毛主席說的,我們施的是大仁政,而不是小仁政,對全局有輕重緩急的安排。這向時,我不由得學習和思考到這些方面,就是要堅定地相信毛主席!
停頓了一下,楊書記接著說,毛主席在抗戰(zhàn)最困難的一九四0年,就高瞻遠矚寫了《新民主主義論》,明確地公開地重申革命的第二步是社會主義革命。這不但是從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基本理論、十月革命的基本經(jīng)驗出發(fā)的,也是從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出發(fā)的。我找出他老人家九年前,也就是一九五七年的一篇講話,《打退資產(chǎn)階級右派的進攻》,重新學習了一遍。
他老人家兩次說到“社會主義革命來得急促”。所有制的改造,幾年之內(nèi)就完成了。這比他原來設(shè)想的十五年或二十年,提早了十年以上。這是哪一個人要提早就能提早的嗎?不是的。是國家在客觀上有這個急迫性,人民在主觀上有這個積極性,而在實現(xiàn)上有這個可能性。實際上就是要迅速實現(xiàn)國家工業(yè)化的問題。要把這樣一個老大而悠久、落后而凋敝的農(nóng)業(yè)國,盡快轉(zhuǎn)變?yōu)楣I(yè)國,走上現(xiàn)代化,靠什么?靠資產(chǎn)階級行不行?解放后是讓資產(chǎn)階級發(fā)展了幾年的,但資產(chǎn)階級的表現(xiàn)不怎么樣,靠他們來實現(xiàn)國家工業(yè)化,不可能了,只有靠無產(chǎn)階級,也就是靠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
但社會主義改造“來得急促”,毛主席說,這就像牛吃草一樣,先是呼嚕呼嚕吞下去,然后又回過頭來慢慢嚼。這個“慢慢嚼”,就是一邊搞經(jīng)濟建設(shè),一邊不斷地從思想上政治上,也就是上層建筑意識形態(tài)的方面,來鞏固已經(jīng)建立的社會主義制度。我們要從這個根本的一點上,來理解毛主席,理解以前一系列的運動和當前的運動。
毛主席還說過要“放火燒身”,要定期“放火”。這次運動這么大,跟以前比,好像也有所不同,但還是不是一次“放火”?我們還要不要準備“燒身”?我看還是應(yīng)該這樣看問題,我們要有這個革命的積極性。文化大革命仍然是一次從思想政治上進一步鞏固社會主義的革命。沖天大火從北京一直燒下來,要把全國都燒紅。
毛主席下了大決心,要從上到下“經(jīng)過”這么一遍,“燒”這么一遍。既然是“放火”,是“燒”,是這么大的沖天大火,我們的思想就要跟上來,不要前怕狼、后怕虎,不要像革命導師說的那種庸人,怕燒傷自己的手指。有這個正面的積極的認識比較好一些,要不然就會很不理解,就會有抵觸情緒,那就感到被動,很難做好工作了。
但“燒身”,不等于“燒死”,如果把大家燒死了還有什么意義呢?不管是誰,想趁著這個運動把我們大家燒死,或者亂起來,你要燒死我,我要燒死你,這都絕對不行!那就像一九五七年,事情就要起變化了!所以,我們是積極的主動的真誠的,我們又是警惕的有準備的;我們不怕溫度高,不怕水渾。一句話,我們既不消極被動,也不天真爛漫。我們黨是成熟的黨,我們的干部是成熟的干部。
聽著楊書記講的話,常委們的呼吸氣都加重了。
楊書記繼續(xù)說,《十六條》,就是黨內(nèi)5月16日《通知》的黨外形式,我認為,一個是對內(nèi)的招呼,一個是對外的指導,所以要理解《十六條》,就要回過頭來好好學習《通知》。運動的重點當然不是針對學生和教師,平白無故要搞教師和學生做什么?重點確實是說在黨內(nèi)。《通知》特別指明是在上面。這就是與以前有所不同之處。這不是一般的一次整風,而是有一個重點。主要在上面,黨、政、軍、文里的“資產(chǎn)階級代表人物”。做這樣的人物,你有資格嗎?我有資格嗎?在座的都沒有這個資格。就連省委書記,是不是有這個資格,也要打個問號。既然是少數(shù)人的問題,何必要在全國弄這么大的運動呢?就是要讓全黨全國都接受教育呀。一開始的時候,我在某些場合提出過“三個橫掃”,現(xiàn)在看來,這是不太符合《十六條》的,這個口號過時了,已經(jīng)被運動的發(fā)展突破了。
運動重點不在下面,不在教師學生,但如果教師學生里面、群眾里面,確實出了反黨分子,也不等于可以不管。上面把“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搞出來進行批判,這是最主要的,下面把各種反動分子“引”出來實行管制,這是副產(chǎn)品,同時呢,各級干部、全體人民也受到考驗和鍛煉。最后就是要達到這樣一個全面的結(jié)果。
我們準備對這兩個同志作出順應(yīng)的處理,是基于對運動這樣全面的理解,而不是軟弱,不是機會主義。不要怕,讓他們“經(jīng)過”一下,“燒”一“燒”,將來出窯的時候,會更鮮更亮更美更結(jié)實。但也不是假開除,真保護。可以說,這是我們這一級黨委的策略和秘密。有沒有解密的時候?我相信是有的,我相信他們,還有以前的兩個人,有一天會很自然地納入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這個數(shù)字里去。也許還有半年,也許還有一年,時間不會很長。我們?nèi)绻@樣想,就會主動得多、理解得多。有一點不理解可以,不要很不理解嘛!很不理解就對立起來了,我們怎么能跟這個運動、跟毛主席、跟群眾對立呢?我們不要采取這種不正確的、也十分不利的姿勢嘛。
常委都點起頭來。楊書記問,老宗,你看呢?
他說,只怕萬一帶來后遺癥……
楊書記說,我們的出發(fā)點,就是不怕這種“后遺癥”,有時可能還要有意引發(fā)這種“后遺癥”,引發(fā)出來就好辦了。這事情我看可以表決,同意基本答應(yīng)學生要求的,請舉手。通過了。
楊書記說,這是作為決議通過的,請秘書同志鄭重記載:對這兩個人,“開除黨籍,撤銷職務(wù),運動后期處理”,十四個字。宗進庭同志具體負責實施,首先打電話把老秦召來,黨的秘密是不能說破的,對老秦也不說,但要讓老秦給曹李二人提出經(jīng)受考驗的要求。在老秦找他們談過話的基礎(chǔ)上,請宗進庭同志親自到學校去,以口頭宣布的方式,宣布二人所犯錯誤是嚴重的,根據(jù)群眾強烈愿望,決定開除二人黨籍和職務(wù),交群眾揭發(fā)批判,同時要求群眾按照《十六條》辦事,要文斗,不要武斗,每天要放二人回家吃飯、睡覺。這樣,昭陽中學這一陣浪潮就會過去。要說可能有“后遺癥”,那就是別的學校也有人照此辦理,那就來吧,真金不怕火煉嘛,我們還是需要一定的高溫的,我們經(jīng)受考驗就是了,怕什么?
常委們情緒輕松、振奮得多。楊書記又說,我們的一條教訓是,雖然派了工作組,但工作是不是很得力呢?運動處在自發(fā)自為的狀態(tài),實際上讓躲在學生后面的個別人,或者讓學生里面極少數(shù)有私心雜念的分子,操縱了運動,他們進攻,我們被動!我們沒有注意,或者還注意不夠,在師生中間培養(yǎng)聽我們話的、能夠全面正確執(zhí)行《十六條》的力量,讓他們成立自己的群眾組織,對運動、對中間的群眾,起另一種作用,對于不正確的傾向,成為一種牽制的抵消的以至于克服的力量。
《十六條》上不是說得很明白嗎,黨的領(lǐng)導要善于發(fā)現(xiàn)左派,發(fā)展和壯大左派隊伍,堅決依靠革命的左派,這樣才能在運動中孤立最反動的右派。明明有這樣的指示和布置,可是我們卻視而不見、不知道運用,這才真是“很不理解很不認真很不得力”!人家反而運用得很好,好像《十六條》是專為他們制定的,這面大旗被他們拿過去舉在手上揮舞!好像敢于向領(lǐng)導進攻的,就是革命的。但誰是左派,誰是右派,難道不應(yīng)當是我們說了算嗎?只不過我們現(xiàn)在不說,將來再說;說早了不好,保留我們說的權(quán)利比較好。前一陣,我們組織了各校紅衛(wèi)兵,統(tǒng)一發(fā)給了袖章,但看來不行了,學生們不買這個賬了,把我們官辦的紅衛(wèi)兵丟在了一旁。那么我們就要適應(yīng)這個形勢,群眾進一步起來是好事,但我們要用另外的方法去組織我們所依靠的隊伍,這個還是需要的,而不能束手無策。
世界永遠是一分為二的事情。我們不是批判過楊獻珍的“合二而一”嗎?世界不是“合二而一”鐵板一塊的。我們是掌握唯物辯證法的共產(chǎn)黨人。毛主席早就說過,箭不光是拿在手上說好箭好箭,而是要拿它當武器射出去。哲學的作用,就在于指導我們?nèi)フJ識和改造世界。希望全體常委,都要結(jié)合運動實際,運用“一分為二”的哲學,開動腦筋做工作,不要把群眾看作鐵板一塊,好像都會來跟我們作對,所以我們就怕了。其實呢,不會是這樣的。至少到最終,相信和依靠我們的,畢竟是絕大多數(shù)。大家要放手去做我們的工作。但是,我要提醒大家,毛主席還教導我們,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lǐng)導務(wù)必充分注意。說到這里,楊書記把《毛主席語錄》紅本本舉了一舉。
說實話,他領(lǐng)會了楊書記的意思,全體常委也都領(lǐng)會和佩服了楊書記,到底是解放前的老高中畢業(yè)生呢,而且楊書記看的書多。楊書記家庭出身小地主,要不然家里哪有錢供他上學?解放前上學是要錢的,不像現(xiàn)在,中學里還給家里窮的學生發(fā)放生活補貼,多的每月發(fā)到八塊錢上下,比亭州的城市貧民最低生活費還要高一點,學生上了大學就更是國家的人了。老百姓好像認為他們只管生孩子,別的自然有共產(chǎn)黨管。正想到這里,思想不知怎么一跳,忽然想到了郁富這個死鬼,好像楊書記就是一個沒有被打死的郁富似的,而郁富的資格比楊書記還要早好幾年呢,楊書記是解放后新區(qū)土改當中吸收培養(yǎng)的干部,只不過能力強、文化高,進步較快。他心里哆嗦了一下,馬上從心中抹去了郁富這個歷史的陰影。
他懷疑楊書記剛才的講話精神,骨里是得到了地委書記的指示,只是不便于說出來罷了。不過,昭陽中學這樣的難事卻是要他去做的。楊書記的方法實際上是“假開除”,是把這兩個人“拋出去”。這樣做,原則上確實跟他有密議在先,是計劃之中的,但畢竟假戲要真做,他確實對“后遺癥”有很大的擔心,可是也想不出在目前能夠兩全其美的方法來。這樣,他就要充當去向昭陽中學“紅旗兵團”屈服的角色了,他就要代表市委去宣布開除曹校長和李局長的黨籍了,而且還不能泄露秘密,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他們成了“引蛇出洞”或拋給狼群的兩塊肥肉,或者像什么似的被放到“火”里去“燒”、去“經(jīng)過”。這在思想感情上,是一點也通不過去的。你只好對自己說,這是一場特珠的斗爭。
他打電話叫老秦立即到他辦公室來。
那天老秦帶來了新情況,給他看抄來的柳春芳的大字報,題為《我的聲明》。其一,認為當前運動應(yīng)當深入揭露學校領(lǐng)導在過去工作中推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事實,用大字報或辯論會的方式,進行深入說理與批判,而不是簡單提出對某人撤黨撤職,因為結(jié)論和處理應(yīng)當產(chǎn)生在充分揭露與批判之后,而不是在這之前。其二,目前對市委提出開除某人黨籍之類的堅決要求,缺乏堅實基礎(chǔ),不易得到群眾的理解,也不易得到市委的支持。組織上如何處理和給以出路,是組織的事情,不應(yīng)該提出這樣的問題,更不應(yīng)該對市委提出“最后通諜”式的時限。其三,本人主張,紅旗兵團可以撤回對市委的《堅決要求》,轉(zhuǎn)為召開與曹家駿和李寶安的辯論大會或?qū)λ麄兊慕衣杜写髸烧埵形嘘P(guān)領(lǐng)導同志出席講話。只有這樣,本校文化大革命才能打破僵局并且得到正確開展。
他問老秦,這張大字報有無什么影響?老秦說,影響不小,不少師生認為有道理,但大字報上立即被一些學生加了許多反對的批語,老秦打開筆記本,都記在上面,有“膽小鬼”、“紅紙包里的爛肉”、“機會主義”、“變相的保皇派”、“不敢革命的滾開去”。
那么學生還會不會按照原先說的到市委來請愿呢?老秦說,學生正在激烈爭論,很難說他們不會來。他感到楊書記在常委會上說得是對的,我們的工作落在了后面,至少是做得還很不夠。而這個柳春芳是個教員、代課教師,沒有多大作用,她這張大字報,可能只是出于她個人的考慮,她這個“革命的海燕”,現(xiàn)在覺得有點對不起曹校長了、有點害怕了,想來挽回影響、彌補自己的過失。
老秦低著腦袋,好像學校里出這樣的事情,全是因為他這個工作組長無能。是的,如果是個能干的,早就該在學生當中深入地做些“一分為二”的工作了,而現(xiàn)在完全處于被動應(yīng)付的狀態(tài),眼看學生就要上街到市委門口來,這影響是多么的大!但柳春芳的大字報畢竟是個機會,事不宜遲,要作最后的努力。
他給老秦布置說,你要立即回校,召集全體班主任和學校干部開會,表示工作組支持柳春芳的大字報,讓他們到學生當中去做工作。老秦臉上有難色,他說,不要怕,要放手做我們該做的工作。工作組要成為一個戰(zhàn)斗堡壘,黨考驗每個人在階級斗爭緊要關(guān)頭重大時刻的表現(xiàn)。對于紅旗兵團的學生,也要做工作,要找頭頭個別談話,動以情,曉以理,苦口婆心,也可以分化瓦解。
他看了一下手表,說,你立即回校,盡量做工作,有情況及時報告,我在辦公室里專等你的電話。如果你能把工作做下來,不需要我去,是最好的。如果紅旗兵團一定要沖出校門到市委來,你就攔住他們,像黃繼光堵槍口一樣用身體擋住他們,對他們說我代表市委馬上就到,讓他們等待半小時。但我希望得到你的好消息,能把局面扭轉(zhuǎn)過來,我就不用去了。明白我的意思嗎?老秦聽懂了他的話,說,盡量爭取第一種前途,實在不行,我哪怕躺在地上讓他們踩!總之要把他們勸阻在學校里。他點頭,又說,紅旗兵團背后是什么人?他們左右了學校局面,你們怎么做的?你們這方面的工作落后了,被動了。學生是單純的,你們要開動雙腿,放下架子,動動腦筋,到學生當中做工作,發(fā)展和壯大左派隊伍。左派在哪里?到處都有,紅旗兵團的里面外面都有。有紅旗兵團,還可以有紅星兵團、紅軍兵團、紅槍兵團,紅炮兵團,紅刀兵團,等等、等等嘛!不要光是依靠共青團組織和原來成立的紅衛(wèi)兵,那些現(xiàn)在都不行了,要靈活機動嘛。老秦如夢方醒恍然大悟眼睛發(fā)亮,很有信心地走了。
老秦走后,他焦慮地等待著,時間十分鐘十分鐘地過去了,眼看那個兩小時的期限剩下了半小時,奇跡看來不會出現(xiàn)。但出現(xiàn)了另一個奇跡,秘書領(lǐng)著柳春芳站在了他的辦公室門口。
自從那次在學校里看見她,一晃好像有好長時間了,其實時間并不長,只是發(fā)生了一些事情,而柳春芳沒有記住他用茶杯里的水做的警告,已經(jīng)犯下了反黨性質(zhì)的錯誤,將來難免是要算這筆賬的。
一剎那間,他注意到柳春芳的復雜神情,她正努力讓自己大方自然,卻無法克服來到市長辦公室的一種自卑感和緊張性。他忍受著對這個貼校長大字報的女代課教師的某種厭惡(雖然她秀麗可人),做出親切的自然的以至于高興的樣子,說,柳老師,請進。柳春芳終于讓自己基本上做到了大方自然,她撩著頭發(fā),坐了下來,看著他,說,宗市長,我是來檢討的。
他說,你的《聲明》我已經(jīng)聽說了,寫得很好,檢討什么呀?柳春芳說,我不該寫曹校長的大字報,現(xiàn)在學生發(fā)展到要求對他撤黨撤職,我沒有想到。我當時只是想積極參加運動在政治上有好的表現(xiàn),有一些私心雜念,但沒有想到會帶來這樣的后果。
他說,運動還在深入發(fā)展,《十六條》不是說了嗎,在運動中自己教育自己。你寫曹校長的大字報,對語文教學有不同看法,是正常的,文章激烈一些也不要緊,毛主席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嘛,不要想得過多。現(xiàn)在支持你的《聲明》的老師學生有多少?能勸阻紅旗兵團到市委來請愿嗎?
柳春芳把頭低了下去,臉上頓時紅紅的,后來抬起頭來,對他說,我不知道,看來沒有把握。他說,來請愿,我們也不怕,但最好不要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我們是人民政府嘛,又不是解放前的舊政府。你已經(jīng)盡了你的努力了,我們對你的《聲明》是肯定的,黨會注意到每一個人在運動中的表現(xiàn)和誠意。我正在等老秦的電話,但愿他能給我們一個好消息。你的《聲明》為什么以個人名義,而不以“山花爛漫”的名義呢?
柳春芳臉上又紅起來,說,有人建議我用個人的名義。柳春芳說的“有人”,大約是范公望。電話響了,雖是等待中的,但鈴聲還是讓他吃了一驚,幾乎在柳春芳面前失態(tài)。
老秦在電話里說,宗市長,學校里發(fā)生了緊急的情況,工作組處理不了,請市委領(lǐng)導能親自到學校來接見革命師生。他放下電話,問,你們學校發(fā)生了什么緊急情況?柳春芳搖頭不知。他說,我這就到你們學校去,我們以后有機會再談吧。他下了樓,叫上秘書,騎上自行車,出發(fā)了。一路上他想著,大約學生已經(jīng)集合,準備出發(fā)上街了,工作組、老秦的身軀是阻擋不住那種“滾滾洪流”的。
“東方升起了紅太陽,哎嗨,升起了紅太陽……”
很遠就聽到了嘹亮的歌曲,是學校的高音喇叭,渲染著一派革命氣氛。他的心隨著就跳得厲害了些。老秦和一些人在學校門口等著他,一些學生正在往大字報專欄上刷很大的標語,是“打倒腐朽糜爛的曹家駿”。他頭腦里出現(xiàn)了一個問號,曹家駿怎么又有“腐朽糜爛”這個罪名了?
他被簇擁著往里走,一下子像被卷到了漩渦中心一樣,遠遠近近許多學生往他這邊走來。他被領(lǐng)進一間會議室,很快也就座無虛席,屋里屋外站滿了人,都是學生,從眾多學生當中也能發(fā)現(xiàn)有個別年輕的男女教師,好奇地或面無表情地瞪著他。
外面的高音喇叭突然關(guān)掉了。老秦坐在他身邊,站起來說,歡迎市委常委、代市長宗進庭同志來我校指導文化大革命!一陣禮貌性的鼓掌,然后安靜下來,多少雙幼稚而嚴肅的眼睛小燈泡一樣亮亮地盯著他,都在等他說話。
他的心中急于看到為頭的學生,想看看他們是什么樣子。他說,紅旗兵團的負責同學請來了嗎?老秦指著他對面的幾個學生說,他們都來了。他低頭看著對面的這幾個學生,他們滿臉稚氣,表情嚴肅,一本正經(jīng)。他注意到,一個男孩是長臉,耷著眼皮,滿臉疙瘩;另一個男孩四方臉,眼睛很亮,兩道濃眉;還有一個男孩圓團臉,面帶微笑;此外,還有一個是女孩,清清秀秀,也作為學生頭頭坐在他對面。這女孩盯著他,好像要他特別注意到她、應(yīng)該得到他的夸獎似的。他想起該是認識她的,是叫過他宗伯伯的,這似乎是一個機關(guān)干部家的孩子,而且到他的家里去過,大約是蘭貞的女同事家的。他想起來了,她叫小琴,姓馮。她的父親是手工業(yè)局的局長,一年前才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安置的,而她的媽媽,正是跟蘭貞同在勞動局。他裝著沒有認出她來,只將她與那三個男學生作為一個整體看待。這個小丫頭是跟在后面瞎熱鬧罷了。
他心中的矛盾是:他很難將這幾個乳臭未干的孩子看成是運動中跳出來的“反黨分子”。他說,談?wù)勄闆r好不好?滿臉疙瘩的學生就遞過來一個半大的舊信封。他把信封里的東西倒出來,是一張照片。他拿起照片來看,模模糊糊的竟然是一個全裸體的女人的背影。他的手幾乎一抖,照片掉在了桌上。
他讓自己鎮(zhèn)靜著,問,這照片是哪里來的?怎么回事?學生說,這是從曹校長宿舍里查出來的,還有這個。說著,遞過來用舊報紙包著的一包東西。他打開一看,是十多片串連一起的牙牌,上面刻畫著中國古代男女秘戲圖,在這種場合看到,簡直驚心動魄。
他不及細看,就像怕碰到致命細菌似的把這些都包了起來,推到老秦面前,憤怒著說,給他收好!他心里生著曹家駿的氣,一個做校長的,讓學生查出了這些東西,還有什么可說的呢?他說,簡直是墮落!他氣得眼淚都出來了。
學生都看著他,屋子里寂靜萬分。他心里本來還僥幸想視情況不宣布那個決定,現(xiàn)在的情勢,是一點點這樣的可能也沒有了。現(xiàn)在如果要勸說學生放棄《堅決要求》,不等于是在火藥桶上點火嗎?他讓自己在心里調(diào)整了一下,他需要完全以另一種面目出現(xiàn)了,他得扮演一個很開明、很革命、與這火熱的時代完全一致、顯得有幾分淺薄的角色。
他說,同學們,我代表市委支持你們的革命行動!話音未落,屋子里就嘩嘩一片響起了堅脆有力的掌聲,使他受到著一種感動,但在他的心里,同時也就襲來悲哀的陰影,因為宣布楊書記所提議的市委決定,對曹家駿和李寶安“雙開”,不但已經(jīng)勢在必行,而且好像已經(jīng)完全是真的了。但這兩個人將被“燒”成什么樣子呢?
他用更為莊嚴的語氣,但其實更加淺薄起來,說,同學們,紅旗兵團的小將們,朝陽中學的革命師生們,文化大革命在我市開展以來,你們響應(yīng)毛主席號召,在黨的領(lǐng)導下,以《十六條》為武器,積極投身革命洪流,成了勇敢的革命闖將,揭露出了曹家駿這樣的腐朽墮落分子,并且揭發(fā)批判了他在語文教學等方面的修正主義教育思想,還揭發(fā)批判了李寶安錯誤的反動的言論,市委完全支持你們的革命大方向!
熱烈的掌聲再一次響起,并且有人領(lǐng)呼起了“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聲震屋宇。
他說,市委認真研究了紅旗兵團提出的《堅決要求》,也認真研究了李寶安曹家駿所犯錯誤,已經(jīng)召開緊急會議,作出了原則的決定,現(xiàn)在,又發(fā)現(xiàn)這樣可恥的情況,我代表市委宣布,立即開除二人的黨籍,撤銷二人的一切職務(wù)!
屋子里兩秒鐘的奇靜之后,立即響起了炸耳的口號聲,“堅決擁護市委正確決定!”“打倒曹家駿!打倒李寶安!”“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毛主席萬歲!”他也把手一次一次地舉著,跟著呼喊這些口號,并且讓面部有著相應(yīng)的既莊嚴又激動的表情,一種本能告訴他:群眾都看著他,這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的。
剎那間,他在眼梢上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柳春芳。他剛才一路而來,不知為何已經(jīng)把她忘得干干凈凈的了。這時她的眼睛里閃耀著對他的表態(tài)的驚訝、懷疑、譏諷。剛才他說的話,她是全聽到了,他的表情和表現(xiàn),她也全看到了,而她在他的辦公室里所感受的他的立場態(tài)度和整個的人,卻不是這樣的,所以現(xiàn)在她那如清水的眼睛冷眼旁觀看穿了他的什么把戲似的。
小知識分子這么一點點聰明和尖刻,甚至是無知,在這種時候,他當然置之不顧,但心里十分反感、痛恨。
口號聲過去之后,他說,市委要求你們,繼續(xù)認真學好用好光輝的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學好用好黨中央頒布的《十六條》,對曹家駿李寶安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錯誤言行,深入揭發(fā)、批倒批臭,讓毛澤東思想占領(lǐng)學校陣地,用毛澤東思想改造客觀世界和我們的主觀世界,讓朝陽中學成為毛澤東思想的紅色大學校。
希望你們按照《十六條》上說的,要用文斗,不要用武斗,對曹家駿李寶安這樣的人,主要是批判他們的修正主義思想,而不是傷害其身體。不要關(guān)押他們。如果有拘禁的需要,也要通過公安機關(guān)來執(zhí)行。他們必須每天按時到校,接受革命師生的揭發(fā)批判,老實交待和認識自己所犯錯誤,同時在學校從事一定的力所能及的勞動,以改造他們的腐朽反動的思想意識。希望工作組做好自己的工作,與革命師生一起,開展對曹家駿李寶安的批判斗爭。今天到學校來,從我個人來說,很受教育,更加感到毛主席黨中央決定開展文化大革命是無比英明正確的,感到小將們的革命精神是十分可貴的。以后我還要來向老師同學們學習。他站了起來,并且向?qū)γ娴膶W生伸出手去。令他欣慰的是,學生的稚嫩的小手,也就向他伸了過來。屋子里又一次響起了鼓掌聲。
我有話說!一個稚嫩的嗓子在掌聲中尖叫起來,大家吃一驚,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又瘦又高、小頭歪臉、發(fā)育得明顯不好的學生,眼睛瞪得挺大,夸張地向前伸著他的手臂,表情十分嚴重,急忙地說,市委的決定難道就不會是騙人的嗎?
這話說得大家一愣,說得他心中暗驚,但屋子里隨即有了哄笑聲,不僅笑這句話,而且笑這個學生丑陋的體形以及臉上那嚴重得可笑的神情。哄笑聲表現(xiàn)了群眾的傾向。他和群眾一起注意到,為主的兩個學生頭頭皺了一下眉,看來不想支持這個學生的發(fā)言,而且認為不應(yīng)該這樣節(jié)外生枝。于是,多少張臉轉(zhuǎn)向了他,要聽他的回答。
他說,請大家放心,市委的決定是常委會研究通過、記錄在冊的。我到這里來,是到現(xiàn)場到群眾中來做出宣布,是代表市委,不是代表我個人的。同學們,我們都在經(jīng)受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嚴峻考驗,在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面前,我們都是平等的!
掌聲再次響起,在老秦示意下,旁邊的學生讓了開來,學生頭頭們也站了起來。他朝外面走去,沒有再出現(xiàn)意外。高音喇叭里播放著革命歌曲。
“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他趕快離開了朝陽初級中學,心里發(fā)誓,再也不到這種鬼地方來,再也不出現(xiàn)在這種鬼場合,再也不想見這些鬼東西了。
其實,曹家駿只是不檢點而已。但個把多月之前,按照市委“文革辦”統(tǒng)一布置,紅衛(wèi)兵就戴著市委發(fā)給的紅袖章上街“破四舊”了,同學家中也不放過的。社會各界聞風而動,自己動手把“四舊”的東西都破了,不知燒掉毀掉了多少“封資修”的文化遺存。他作為一個做校長的人,自己身邊藏有這些不好的東西,怎么不早點處理掉,或者藏藏好的呢?嚴格說,那秘戲牙牌,還有那張大約是給他的老婆拍的照片,對于成年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東西,有這么一點低級趣味,也可以理解,只要不給孩子看到就行了。但現(xiàn)在挨學生這樣抄了出來,確實有點驚心動魄,并且令人氣憤,認為這樣的人是“修”得夠可以了,不配做一個校長,也不配做一個共產(chǎn)黨員。總而言之曹家駿是太荒唐了,而且把個好端端的李寶安也帶下了水。令人不放心的是,不知老秦可曾跟他們二人見面,把要經(jīng)受考驗這句最重要的話跟他們有個暗示。
他回到中山塔里,向楊書記做了匯報,楊書記把頭點著,臉上出現(xiàn)微妙的笑容。正在這時,老秦來電話說,學生要到市委門口表示擁護市委對曹家駿李寶安的處分決定,已經(jīng)出發(fā)了。他告訴楊書記,楊書記對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成竹在胸地說,得準備一下,到中山塔門口接見他們,你主持,我講話。
當楊書記身穿軍裝出來時,他驚訝而佩服。按規(guī)定,市委書記就是本地人武部第一政委,楊書記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既然毛主席在北京接見紅衛(wèi)兵時是穿上軍裝的,那么作為人武部第一政委的市委書記也就可以、甚至應(yīng)當照此辦理,學生們會感到這是對他們的重視和尊敬。
從男女學生幼稚的敬仰的臉上,他看到,楊書記身上嶄新的草綠色的軍裝、紅色的帽徽和領(lǐng)章,使他們眼睛發(fā)亮,有一種圣潔明朗的光停留在他們面龐上,甚至讓站在對面的他們也被照亮、也被感動了。軍裝是一種象征,象征革命,象征理想,象征光榮,象征勇敢,象征戰(zhàn)無不勝,象征著社會主義祖國,也象征著黨和毛主席。穿上軍裝之后的市委書記,無形中顯得崇高、可親、可信、不可侵犯。就連他,心中對楊書記也多了幾分敬畏。
楊書記站在中山塔門口,在講話之前,首先莊嚴地向?qū)W生敬了一個軍禮,這就博得了非常熱烈的鼓掌。至于楊書記的講話,不用說,自始至終充滿對朝陽中學以紅旗兵團為代表的革命師生的肯定和贊揚,充滿對文化大革命“反修防修”偉大意義的深刻理解和贊美,然后又語重心長提出了幾點要求和希望。全篇講話十分革命,十分全面,熱情洋溢,也博得了非常熱烈的掌聲。
本來楊書記就很會作報告,人們說,只要楊書記手上的香煙接下去燒,他的報告就能接下去講,他常常是不用稿子,憑著寫在一張半張紙上的提綱,就對著滿會場的干部作半天的報告,記錄下來就像是用書面文字寫成的那樣嚴謹,并且都是符合中央和上級文件精神而又結(jié)合著實際的,不是隨意的離題萬里的發(fā)揮,現(xiàn)在對學生作十分鐘的演講,在他根本算不了一件難事。要知道,楊書記在來亭州這個縣級市擔任市委書記的一年多之前,是省委宣傳部的處長。
這些學生,平時從來沒見過市委書記講話,甚至從來沒有見過市委書記,一下子也就被楊書記征服住了。確實,干部的個人形象、個人才能是黨的寶貴財富,黨需要德才兼?zhèn)涞母刹俊! ?/p>
最后,楊書記領(lǐng)呼了“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毛主席萬歲”的革命口號,并且從學生手中雙手接過他們“紅旗兵團”的大旗揮舞了兩下,贏得了熱烈鼓掌之后,又鄭重莊嚴地授給他們,使接見達到了成功的高潮。
市委書記揮手送行,游行隊伍掉頭向南,一路高呼口號,回學校去了。
楊書記的策略大獲全勝,朝陽中學的浪潮得到了控制,市委和楊書記本人也得到了一種政治上的成功,這兩點對于穩(wěn)定亭州局勢,當然是十分有利的……可是……
「 支持烏有之鄉(xiāng)!」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wǎng)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wǎng)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