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嚴重的問題擺到了他的面前,而且沒有回避的余地。包吉、梅有韜、郭德明,另外還有幾個人,到他住處來,把他的小屋擠滿了,向他宣布了一件事情,就是在獄中成立的“革命無罪控告團”恢復活動,在“三月鎮(zhèn)反”中被抓進去的三十六人都是當然成員,要靜坐軍管會,所提出的要求,簡單說來是三條:徹底平反、公開平反、公開銷毀黑材料。他們眼睛發(fā)亮,滿臉興奮,而且袖子捋捋的好像就要去干一番轟轟烈烈驚天動地扭轉(zhuǎn)乾坤的大事業(yè)。他們看著他,等他的回答,也好像覺得他應當二話不說馬上表示積極參加。在這種情況下,他哪怕只表現(xiàn)出一點猶豫,也將使他們大為失望,并且鄙視他。小屋子里七、八個人站著坐著,形成了一個獨立的世界,這個世界就是一切,它不逼迫你表態(tài),但有一種至高的道義在暗示你,要讓你聽他們的,而不能拒絕。但他怎么可能像他們那樣興奮和拼命?于是他有意做出些深思的樣子,這是他作為知識分子的權利,他們是認這個、要這個、能尊重這一點的,而這正成了他可以利用的手段。他就做出深思的樣子,問,這個時候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包吉說,中心組開了會,認為“攻打鵲湖”以后,我們這邊整個形勢有點被動,要想個辦法來扭轉(zhuǎn),就想到軍管會對“三月鎮(zhèn)反”的事情到現(xiàn)在還不曾有明確說法,這是我們這邊一切被動的根源,也是突破口。靜坐學生沖進部隊那天,宋政委的表了態(tài),但沒有兌現(xiàn)。當時宋政委說,要召開全市萬人大會,從方向上路線上深刻檢查“三月鎮(zhèn)反”的錯誤,向全市人民賠禮道歉。至今一句也沒有做到。后來說是宋政委在黨委內(nèi)挨了批評,現(xiàn)在看來,傳出這說法就是一個幌子,成了軍管會不兌現(xiàn)宋政委表態(tài)的借口,我們竟然就相信了,也不追問,我們太老實了。我們被捕的三十六人,最后接到的《平反決定》上,都留了尾巴,如果加起來一看,好像我們這些人之所以被捕,也是我們自己不好,他們“鎮(zhèn)反”倒是情有可原的。郁老師,你的《平反決定》是怎么寫的?
這一問,把他問住了。看來,他的《平反決定》可能是寫得最好的一份,軍管會對他這個人可能是特別有所考慮的。他只得說,我的情況有些特殊,我涉及到“審干復查”,我主要是歷史問題受了冤枉,所以軍管會做了內(nèi)查外調(diào)的工作,結(jié)果把我的歷史疑點查清楚了,我被證明沒有問題。以前我自己一直這樣說,但舊市委的個別人就是要打擊迫害我。軍管會“三月鎮(zhèn)反”把我抓起來,主要就是根據(jù)我的老問題,但結(jié)果反而發(fā)現(xiàn)我的問題根本不是那回事。所以我的《平反決定》跟你們的可能不一樣。他就找出來,給他們看。“平反決定,亭軍(平)第36號,經(jīng)研究決定,取消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八日對郁平的逮捕,予以平反。郁平的所謂歷史反革命問題,經(jīng)查不實,有待運動后期提請組織部門改正原有結(jié)論。亭州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印),一九六七年四月二十九日。”他們傳看過了,又還給他,都沒有話說,因為一切正如他剛才所說,這份《平反決定》確實只針對著他的歷史問題。他們臉上有點僵住,好像他退出了他們這火熱的集體一樣,而且本來跟他們就不是一路的,但又不好對他有意見。憑著這一點,他得以巧妙應對了他們,沒有使他們產(chǎn)生懷疑、反感、對立。
那么,“革命無罪控告團”這次所謂靜坐軍管會,他們還要不要他參加呢?他是否還有參加的義務呢?這顯然成了一個問題。其中就有人說出來了,只不過已經(jīng)有點酸酸的:那我們這次行動,郁老師就不要參加了?口氣上用的是疑問句。這話說出后,其它人都看著他,就等他的表態(tài),就看他這個人是有義氣、還是沒義氣了。現(xiàn)在,他如果說,那我就不參加了,他們將很失望,他們拍拍屁股走了,心里不免鄙視他。
于是,他說,“鵲湖事件”以來,確實比較被動,你們做了幾個動作,《蘆蕩的槍聲》大字報,把人安葬烈士墓,發(fā)生了醫(yī)校的武斗事件,平時在街上沖擊對方的游行隊伍,撕他們的旗子,這些,都沒有能改變被動局面,說實話,都有點不策略,效果可以說是適得其反。站在旁邊的人為你們著急也沒有用,形勢就這個形勢。現(xiàn)在你們又要恢復“控告團”的活動,那是“三月鎮(zhèn)反”時獄中的事情,現(xiàn)在“三月鎮(zhèn)反”過去九個月了,人都放出來了,再這樣弄,說實話,是不是還能得到社會同情,是個疑問。大家的《平反決定》寫得可能都不太好,留了尾巴,這當然可以跟軍管會交涉,但何必要靜坐呢?你靜坐了,就反而被動了。你是不是天天靜坐在那里?你什么時候結(jié)束靜坐?你怎樣堅持靜坐?這都成了問題。“文革”以來,亭州學生先后兩次鬧過靜坐,一靜坐,雖然給對方造成了被動,但自己也有些被動,進去容易退出來難。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大聯(lián)合、三結(jié)合、大中小學一律復課,中央真是三令五申。一個運動不可能永遠搞下去,我們幾十個人反而來鬧靜坐,這樣行嗎?而且我們跟學生還不同。所以,你們來問我,我考慮到的就是這樣。你們?nèi)绻欢ㄒ欢ㄒ獙懮衔业拿郑乙膊环磳Γ掖_實是“控告團”成員,不過我不可能到軍管會去靜坐,一來學校里復課鬧革命,教師起碼要每天到校,而且我的身份還只是一個代課教師,二來我的老婆,你們知道的,她吃了那么多苦,現(xiàn)在她懷孕了,身體又差,我要服侍她,走不開。另外,你們?yōu)槲規(guī)€口信給劉克成他們中心組,我認為用這個辦法,是不能扭轉(zhuǎn)被動的,可能還會造成新的被動,最好不要這樣做,這只能算是“戰(zhàn)術動作”,而一切要從戰(zhàn)略考慮才行,戰(zhàn)略就是要把中央的要求、整個的“文革”形勢正確吃透,來調(diào)整我們的行動,不能再犯新的錯誤。
包吉他們走了,雖沒有反駁他的話,也沒有贊成他的話,走得有點沉默,有點不高興,也有點心事重重。
然而,他們還是照他們的計劃實行了,使他得知這一消息的,是范公望。那天,久違了的這位老兄,一頭鉆進他的小屋,說,老郁,你的大名上墻了,不簡單哪!他一聽,也就猜到了怎么回事,他問,是什么“控告團”吧?范公望說是。他說,前天他們在我這里跟我商量的,我不同意,而且給他們分析過這樣做不妥,但因為我跟他們確實一起坐了牢,對他們抱著同情,我說,你們?nèi)绻欢ㄒ鲞@事,一定要寫上我的名字,我不反對,但我不可能參加你們的活動。這也就是有其名無其實。
范公望說,你就這樣對待你自己的政治生命嗎?各人在運動中的表現(xiàn),最后都是要軋賬的呀,以后光憑那上面有過你的名字,說不定就是你今后真正的政治問題。他笑道,你這話本來是對的,但“文革”其實把這個沖掉了,因為這在“文革”中已經(jīng)很不稀奇了,不知多少人寫了多少張大字報,在社會上亮相了一次又一次,哪個跟哪個算賬呀?大賬不錯就行。我只要沒有參加他們的實質(zhì)性活動,名字又不是我自己寫上去的,而且我是勸阻的、有言在先的,我怕什么呢?用不著擔心。
范公望說,好,我且認你這一說。你還記得我們上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嗎?他想了一下說,是在他們搶槍之后、“鵲湖事件”之前。范公望說,對,是那時。你還記得我那時說過一個什么觀點嗎?他又想了一下,說,你說“革命”正在被造反派“用盡”,而“用盡”以后,某種相反的時代就要到了。
范公望大笑,說,回憶正確!現(xiàn)在,又四個月過去了,我說的話不錯吧?他們進一步在“用盡”,要把革命“用”得光光的、什么也不剩,還要倒欠,他們才稱心、才服肚。這個服肚的肚,大約應該寫成賭博的賭吧?或者本來就應當那樣寫?你看《水滸》里那個李逵,賭了一回又一回,就是不服賭,他的性格“直”是“直”,但賭博表現(xiàn)很“不直”,像不像現(xiàn)在的造反派?造反派就是李逵,這是我對歷史的一個新發(fā)現(xiàn)。從這一點來說,《水滸》能寫出這個典型,真夠偉大。什么《蘆蕩的槍聲》,“不直”到極點了,全講的假話。他們在一年前是有“革命”的味道的,里里外外都“直”,直得也有些道理,是真老虎。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賭徒”,表里不一,成了紙老虎。而且越來越不冷靜,開始輸了。“鵲湖事件”是大輸了一把。現(xiàn)在他們像李逵似的,想“扳本”,但這個“本”怎么“扳”?要按照“直”來“扳”,就要講清事實、承認錯誤、改弦更張。但他們不敢這么“直”,做不到這么“直”了,他們選擇了“不直”。這樣越是要“扳”,就越是輸?shù)枚啵钡捷數(shù)镁猓僖病鞍狻辈换仡^。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點像潯陽江邊的李逵一樣狼狽了。他們今后幾個月之內(nèi)還不會改變,他們自己改不過來了,將來只有準備讓人來給他們算賬。欠了“鵲湖”這樣的賬,想不還,可能嗎?他們還在繼續(xù)往下欠賬,就跟賭徒一樣,總想贏回一把,改變輸局,結(jié)果是越欠越多,最后大家都不跟他賭了,觀眾看這賭徒也看厭了,一致同意跟他清算,逐出賭場,下面由新的賭徒帶著新的賭資,昂然登場,重開賭盤,讓人看了也新鮮有趣些。哈哈哈!
他聽了,如同自己在受著無情的批判、尖刻的嘲諷一樣,有無地自容之感。范公望這鬼才,不但罵了如今的賭徒,而且罵了未來的賭徒,痛快、辛辣,倒也反唇相譏不得。應當把范公望請到劉克成他們支隊長大會上去對他們?nèi)w痛罵一頓才好。自古天下少不得范公望這種人才,一萬年以后也需要。這種人應當?shù)綀箴^去任主筆,任專欄作者,做罵人罵世的專家,讓人們有所受用。
范公望說,你的那些“獄中難友”,現(xiàn)在這個時候,還來鬧靜坐這種把戲,簡直太小兒科,太不得人心了。站在他們的那個局部,不是一點道理沒有,一點道理沒有就來鬧靜坐也不可能,但現(xiàn)在確實不是鬧這個的時候了,他們幾十個人那點小事,怎么能同“大聯(lián)合、三結(jié)合”這些大事情相提并論而且還要凌駕其上呢?他們的“斗爭水平”越來越臭了,漸漸有了陰謀的氣味,就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里寫的那些年輕的無政府主義者一樣。他們的目的,無非要造成軍管會的被動,逼著軍管會買他們的賬,認他們是“左派、核心”,封他們是響當當?shù)摹盁o產(chǎn)階級革命派”,讓他們在“三結(jié)合”里有較多較多較高的交椅,這樣對他們的將來有利一些。現(xiàn)在的一切問題,都是由中央認定的“大聯(lián)合、三結(jié)合”這個大主題決定的,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你骨里不想順,表面上也不得不順,所以也只能從這上頭來猜測劉克成他們的真實意圖,正確估計其“直”中之“不直”、“不直”中之“直”。
他的心揪緊著,范公望說著了劉克成他們的要害,這有點驚心動魄,好像他也是其中之一分子似的,有點無地自容。為了解除心頭無端的壓力,從某種不該他受著的困境中解脫出來,他笑道,你成了福爾摩斯大偵探,而我好像成了作案的人了,你正在當面破我的案呢。你猜對了,他們?nèi)缒闼f的有那么一點“陰謀”,想改變“鵲湖事件”以來他們所陷入的被動局面,不過他們這樣做,我并不贊成,也認為并不高明,我那幾個“坐牢難友”來跟我談時,我基本上像你這樣給他們說過。
范公望一拍大腿,叫道,這就對上號了,好家伙,我真是火眼金睛!范公望睜大的眼中盈盈有淚,這是一個人在為自己的智力而感動。只見他繼續(xù)說道,老郁,看來什么人也不能改變他們了,他們一意孤行,你我只好袖手作壁上觀。烏托邦,哈哈!我走了,這份材料給你看,《資本論》第一卷第二十四章《所謂原始積累》的簡要摘抄,我突然發(fā)現(xiàn),馬克思這些論述里提供的某種歷史“形式”,可以用來為我的《形式論綱》提供貫徹的具體方式,從歷史上說明我的思路是有先例可行的。我們以后再談吧!
范公望精神亢奮地走了,瘦瘦的,昂昂然。
他無心緒看那艱深的材料,就順手夾到喬麗的厚厚的醫(yī)書中去。他感到一種壓抑,并且來自范公望。在對歷史社會和未來的感覺上,他倒顯得似乎不及范公望那樣自信和堅定了。范公望簡直挾帶一股必然崛起的氣勢呼之欲出。對范公望的一套,以前他雖然早已當面給以剖析和批判,然而,他也確實感到,范公望定將加入宗進庭所說“無往不復”的那個“復”過來的力量之中,就連他到時也只有站在一旁無可奈何。因為他是承認他們有一定合理性的。“革命”,從來就不是一種正常過日子的秩序,它終將成為過去,人心將隨之轉(zhuǎn)向。眼前的“革命”本來就只不過是一場極其有限的“演習”,劉克成他們卻似乎要老是“演習”下去,這怎么可能?這已經(jīng)是發(fā)動“文革”的毛主席所不能允許的了,“文革”的宗旨和計劃本來就不是這樣的。劉克成他們?nèi)绮挥X醒,只有越來越被動。在政治上,劉克成之類將死去,他們的苦斗將被丑化,遭到厭惡,某種苦斗的主旨和精神將被深藏到歷史的灰堆中去,有朝一日是否還將冒出火光來,召喚“革命”亡靈的復活,那就要看歷史是否有這種要求了。
亂思到此,心中似乎好過了一些,一抬頭,站在門口的卻是劉克成本人。他注意到,在門外較遠的地方,站有兩個工人,那定然是劉克成的隨從或者說是保鏢了,這是劉克成現(xiàn)在的風格。
郁老師,你說我們怎么辦?騎虎難下,越來越感到騎虎難下。劉克成的大臉盤朝著他,眼睛瞪得圓圓的,一股質(zhì)樸而強悍之氣迎面而來,倒讓他精神為之一振。獅子就是獅子。他泡了茶,請劉克成坐下來,他也坐下來。他說,毛主席視察三個地區(qū)時的講話,報紙上公布了嗎?你們看到了?只有照那個去辦。是你們急流勇退的時候了,即使真正的革命,到時也總是有階段有退卻的呀。劉克成說,毛主席的講話當然不錯,但具體做起來有很大困難,而且,我們亭州怎么辦,還是要我們自己想辦法呀。他說,你們首先要認清總的形勢,“一月風暴”以來,中央總的要求是什么?現(xiàn)在毛主席直接出來講話了,話也講得再明白不過,既肯定和愛護了你們,又對你們提出了要求,既站在國家人民利益的最高立場,又這樣體諒和關心你們,這樣親切引導,這樣苦口婆心,真是一片佛心啊。你們最難做到的,你們最容易犯的,毛主席都說到了,他在九天之上怎么對你們看得這么清楚的?他對你們簡直是太了解也太理解了,說實話,我都感到有點不可思議。這樣偉大的人,真是把群眾太當事了,我心里都有一種不過意的感覺。可是你們的感覺好像有點不同……
劉克成不無愧色說,看了毛主席講話,我們心里確實很慚愧、很感動,可是……。
他打斷說,你們不能再有什么“可是”了,“文革”作為運動,都到這一步了,你們何必還要對毛主席這樣的講話來一個“可是”呢?我對你們的一些行動,感到不理解,你們正在失去人心,已經(jīng)失去得不少了,再下去你們的老本就要拼光了。劉克成說,我們也不能就這樣伸出手去,讓人家來捆啊。他說,毛主席講話里沒有說要捆你們,他只是說現(xiàn)在是你們有可能犯錯誤的時候,毛主席說得委婉、寬厚、留有余地,他這句話的前提是說你們以前的造反是對的,不算錯誤,如果有人要跟你們算這個賬,那么他們是錯誤的。但為什么不說那個,只說現(xiàn)在你們有可能犯錯誤呢?因為現(xiàn)在的重點不是要說那個,而是要說這個。其實講話的最后還是對你們以前作了充分肯定。這也是在對你們做工作啊。有時你不愿意犯那個錯誤,但就已經(jīng)犯下來了,這就是當前你們的一個特點,你們?nèi)绻萑朊つ啃裕悄銈兙鸵钾撍先思伊耍銈兛偟膩碚f,不少事情,已經(jīng)讓毛主席很擔心、很失望。你們要體會毛主席的心情,認真考慮自己該怎么做、不該怎么做。我認為你們用“控告團”靜坐軍管會來“叫將”、來扭轉(zhuǎn)被動,這方法是不對的,這不是正道。正道在哪里?就在毛主席這篇講話里,那是代表大局,代表人心,代表客觀規(guī)律的。就看你們有沒有水平跟上來。我聽說運動初期楊敬堯讓你背誦過八屆十一中全會公報里的一段,你可以回顧一下,公報里這段話對你是不是還有指導性、重要性?我把那一段找出來看了一下,真是了不起、多么高的預見性、指導性。現(xiàn)在毛主席這篇講話,跟那個是一致的,如果我們一直就能做到,也就是真正“緊跟”的話,那就太好了,即使由于群眾自發(fā)性的原因而有些事情失控,到最后總還能大局不錯、問心無愧。現(xiàn)在看來,因為對“文革”不理解的、反對的力量很大,加上普通人過日子的平常之心的習慣力量,我們犯的錯誤越多,就越是增加社會的不理解和反對,一些人反對“文革”也就越是有理由、越是得人心了。老啊,我們不能有一天自己要跪在毛主席像前說對不起他老人家。如果說歷史會倒退幾步的話,那么我們已經(jīng)有一份責任了,我們所犯的錯誤,就是我們的責任,“中國赫魯曉夫”反過來要給你們發(fā)個大獎章。
劉克成是聽得下他的話的,一直瞪著眼誠懇地聽他說著,努力地領會著。最后說,郁老師,你說得完全對,我全聽得懂。但是,最近,我們聽到有干部發(fā)牢騷說,這樣下去全不上路子了,首先要恢復秩序,然后讓各項工作上路子。我們想,他們要上的是什么路子?他們的路子,就是他們來一把抓,把工人只當成勞動力,就是他們來做官當老爺,那樣下去他們很容易搖身一變成為紅色資本家。他們就是這樣的路子。這是爭奪管理權的斗爭,是社會主義的生產(chǎn)資料掌握在工人階級手里,還是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的問題,如果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怎么可靠呢?人民的公仆搖身一變成為人民的主人,以前我們就領教過不少了,“文革”斗來斗去歸根到底斗的是這個,他們怎么不恨我們!我回去要組織我們頭頭部、還有支隊長,把毛主席講話,把八屆十一中全會公報,再好好學學,錯誤要改,革命還是要堅持到底的。
劉克成一番話,讓他深思,也讓他體會到一種無奈。他們有這樣雖然質(zhì)樸卻很高度的認識,怎樣同他們眼下一錯再錯的決策聯(lián)系得起來呢?歷史還能讓他有時間認識錯誤、改正錯誤嗎?巨大無比的深刻矛盾就這樣體現(xiàn)在一個小城的一個工人領袖身上。但不管怎樣,他該對劉克成說的都說了,別無長物能決定得了他們。
好幾天過去,沒聽說情況有什么改變,“控告團”是真的靜坐了軍管會,但不是“靜坐”,而是“進駐”,軍管會讓出了一座小樓,就讓他們在那里折騰。他們架上了高音喇叭,每天在高音喇叭里吹軍號,他在家里也聽得到。看來劉克成還不想或無力改變他們原有的錯誤決策。那些“難友”們怎樣在軍管會里鬧,他不想去看,一步也不想走到那里去。他早已厭惡那種紛紛擾擾的場面,他們的“革命”鉆進了死胡同和牛角尖,盡管他們確有自己的某種合理要求。正如毛主席指出的,他們正在“犯錯誤”,這就在犯給全市人民看呢。從毛主席的談話中可以看出,他老人家大慈大悲,沒有發(fā)火,沒有訓斥,一點也不急躁,從容不迫,以極大的耐心循循善誘進行教導。
但劉克成打的這個結(jié),到底怎么解?他們這個“叫將”,到底怎么破?好比一出戲、一盤棋,讓人不得不關注著。
無聊時,他取出范公望留下的那份數(shù)據(jù),是摘錄馬克思的原句:
創(chuàng)造資本關系的過程,只能是勞動者和他的勞動條件的所有權分離的過程,這個過程一方面使社會的生活數(shù)據(jù)和生產(chǎn)數(shù)據(jù)轉(zhuǎn)化為資本,另一方面使直接生產(chǎn)者轉(zhuǎn)化為雇傭工人。因此,所謂原始積累只不過是生產(chǎn)者和生產(chǎn)資料分離的歷史過程。
在原始積累的歷史中,……大量的人突然被強制地同自己的生存數(shù)據(jù)分離,被當作不受法律保護的無產(chǎn)者拋向勞動市場。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者即農(nóng)民的土地的剝奪,形成全部過程的基礎。
促使農(nóng)村居民變成無產(chǎn)階級,把他們“游離”出來投向工業(yè)……只要這是為建立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基礎所需要的,政治經(jīng)濟學家就會以斯多噶派的平靜心情來加以觀察……這就是原始積累的各種田園詩式的方法……為資本主義農(nóng)業(yè)奪得了地盤,使土地與資本合并,為城市造成了不受法律保護的無產(chǎn)階級,……變成了流浪者的農(nóng)村居民……
要在一極使社會的生產(chǎn)數(shù)據(jù)和生活數(shù)據(jù)轉(zhuǎn)化為資本,在另一極使人民群眾轉(zhuǎn)化為雇傭工人,轉(zhuǎn)化為自由的“勞動貧民”這一現(xiàn)代歷史的杰作,就需要經(jīng)受這種苦難……
如果是別人給他這份摘錄,他也許只能當成歷史來讀,而這是范公望給他的,并且還說,馬克思這些論述提供的某種歷史‘形式’,可以用來為其《形式論綱》的實施提供方式,從歷史上證明他的思路是完全可行的。這不能不使他倒抽了一口冷氣。他不能不承認,范公望雖然渺小無名,卻是一個歷史的鬼怪,躲在陰暗角落里獰笑著對現(xiàn)實講著得意洋洋的可怕的預言,透發(fā)著血腥氣,而且竟然借用著馬克思的精僻的論述來作比喻。就是說,范公望要在中國社會主義大地上,重復馬克思的深刻文筆描述下的資本原始積累過程,只不過不是針對著封建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而是針對著社會主義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他無法按照范公望這個歷史鬼怪如此瘋狂的思路想下去,雖然那確實不是不可想象的。他把摘錄仍然夾回厚厚的醫(yī)書中去,不愿和無法再想象這個問題。
那個月,接著發(fā)生的是“農(nóng)機廠事件”。他在大街上親眼看到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被站在高凳上受圍攻,底下是仰面憤怒責問這個戰(zhàn)士的一些人,四周是想聽出究竟的群眾。他感到驚心動魄。運動以來,因為被認為有什么問題的人,才會這樣被站到高處責問和批斗,即使像對宗進庭這樣的“當權派”,也是可以的,而如此對待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卻不能不令人震驚。但它就在眼前發(fā)生了,群眾除了圍觀,并無一人站出來說“這樣不符合《十六條》,不能這樣做。”
這時,一個他不認識的人,或者是有點認得他,或者只是出于想跟人說話,向他介紹說,解放軍在“屁派”據(jù)點農(nóng)機廠里幫助造手雷,“工紅”這邊就去攻打,農(nóng)機廠的人跑光了,在里面抓到了這個戰(zhàn)士,問他,什么也不說。從廠里查到一大堆手雷,灌好炸藥的已經(jīng)有五箱,當場試驗,落地就炸。群眾就把這個戰(zhàn)士弄到大街上來,說軍管會支持“屁派”。
街上的人們忽然被驚擾起來,原來,一股騷亂從大街遠處像大風吹著滿地樹葉迅速地奔過來,他趕緊讓到人行道上去,只見激動的人們抬著一個擔架沖過來,旁邊和后面跟著無數(shù)的人,叫嚷著,像浪潮一樣從眼前卷了過去,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這事情,到第二天,他就聽說了。林集,這個戴著白糊糊深度眼鏡的紅衛(wèi)兵理論家,樣子總是讓他聯(lián)想到莊子筆下“渾沌”形象的,出現(xiàn)在他的門口,被打壞的眼鏡依然壞著,臉上被打青的的地方依然青著,進來之后,談起昨天的“沖打農(nóng)機廠”,告訴他一件秘密的事。原來,昨天晚飯之后,林集上街轉(zhuǎn)悠,走到醫(yī)院門口,卻見包吉騎著自行車到了面前,彼此招呼了一聲,他就跟包吉進了醫(yī)院,包吉在車棚里停了車,拎了一包東西往里走,他跟著,一直跟到醫(yī)院后面的一個荒涼的有池塘的花園,那里有一間孤另另的破屋子。
聽到此,他心跳起來,他想起了那個地方,也想起了那間屋子,那是醫(yī)院王家山副院長尋了短見的地方,也是喬麗被綁架關在那里的地方。
林集說道,沒想到,劉克成等一些頭頭全在那里,好像就是等著包吉的。他們都進了那間破屋子,一股陰氣讓人身上一涼。他們把門關了起來,派了一個人在屋外站崗放哨。屋里沒燈,他們打開了兩支手電筒,照出里面有一張破長椅。只見包吉把帶來的東西放到破長椅上,原來只是一大塊豬肉。正不知他們要做什么,只見有人把一個破棉花胎攤到椅子上,把豬肉層層包了起來。林集心中正在詫異,卻見一個頭頭拿出手槍來,對著破棉胎打了一槍。然后那些人就用電筒尋找,在下部的棉胎上找到了那個穿過豬肉的彈頭。說,行了。于是亂紛紛地都走了,帶走了棉胎和豬肉,還有那個彈頭。
這是做什么呢?林集在第二天看到街上的大字報說,“沖打農(nóng)機廠”時,有一個工人被里面一顆子彈打中,幸而及時送醫(yī)院搶救過來,這說明農(nóng)機廠的“屁派”不但制造手雷,而且持有槍支。林集看到“工紅”的這份大字報,就想到昨天親眼看到的那神秘的事情,其目的原來是為了獲得一個彈頭作為證據(jù),而這個彈頭必須經(jīng)得起法醫(yī)的檢測。他們是在做假。
他聽了倒抽冷氣,說,這怎么行呢?林集說,我也想過,這怎么行呢?但又想,歷史也許就是這樣的。他說,不對,這是走進了搞陰謀詭計的泥坑。
林集說,我雖然也覺得這樣做不好,但是“工紅”總體上是正義的,至于手段,必要時,也可以用,勝利以后,這些就不談了。
他說,你這種說法是機會主義的,這樣做只能贏得一時的效果,帶來的危害卻是極大,一旦被揭穿,就成為把柄,而且這樣做對自身是一種精神腐蝕。這有點像陀斯妥耶夫斯基筆下描寫的無政府主義革命者。這樣做是不對的!
林集嘆了一口氣,憂心忡忡說,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失敗。
他說,失敗也不能這樣失敗,不能用犯錯誤來讓自己失敗。
林集說,從參加“文革”到現(xiàn)在,得到的經(jīng)驗教訓是不少。雖然是說“文革”是“演習”,里里外外的斗爭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切不是虛構(gòu),不是鬧著玩的。
他說,難道你們在一開始的時候,以為是鬧著玩的嗎?
林集說,不是,從一開始就覺得很嚴重,從運動看,實質(zhì)就是民主與不民主的問題,當然,民主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不民主也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更深的實質(zhì),但這個問題不但對于我們學生,即使對于多數(shù)的群眾,在很大程度上也好像只是理論性的。但對斗爭的尖銳殘酷,倒確實是有了親身經(jīng)歷,一切決不是紙上談兵。很多同學最初不過是想“積極參加政治運動,圖個好表現(xiàn)”,這種膚淺想法早已被嚴酷的斗爭現(xiàn)實打破了,所以不少人就退縮回去不參加了,來自農(nóng)村的同學,大多數(shù)早就回去了,聽說有人甚至已經(jīng)在鄉(xiāng)下結(jié)婚了,農(nóng)村人真是現(xiàn)實主義者啊。
他問,那么你后悔嗎?
林集說,我不后悔,但是現(xiàn)在的感覺是很復雜的,好像都有點動搖了,我還要把《九評》再好好讀一遍,從理論上來堅定我們的意志。
他問,“控告團”靜坐軍管會了,你們是怎樣表態(tài)的?
林集說,我們寫了堅決支持的大字報,但我一邊寫著一邊心里也有矛盾,因為我懷疑是否有靜坐的必要,懷疑是否能靜坐下去,但“控告團”的要求是正當?shù)模覀円怖斫獾竭@是整個斗爭的需要,是為了要把不利的局勢扳過來,所以我們要表示支持。工人運動是主體,我們學生要吶喊助威,但我感到是在啃硬骨頭,而且硬骨頭像山一樣大,啃不動。現(xiàn)在逍遙派不少,在家里打撲克,不出來參加活動,也不到學校來。社會流傳幾句話:逍遙派,真自在,運動后期當左派。我思考,流傳這樣的話,也是客觀矛盾和斗爭形勢的一種反映,它雖然是庸人哲學,但是也好像抓住了人心。做一個真正的徹底的革命者,多么不容易,多么孤獨啊。我想來想去,一切都在于人性的卑微。
對此,他無話可說,因為他也體會到一種深刻的無奈。
林集這樣談了一會兒,離開了,身上帶著革命性和彷徨性,堅決性和猶豫性,崇高性和庸常性,還有年輕學生寶貴的青春和看不見的未來,一切都正被放在煉獄里苦煉著。
他雖然不朝軍管會那里走,但從那個方向傳來的軍號聲卻準時響起,是一個人對著高音喇叭,每天早、中、晚三個時辰吹奏他的軍號,以傳播全城,說明“控告團”在軍管會里的存在。這個人想必當過號兵,或者是喜歡吹號,這時用上了,用在這火熱的革命運動中,心中想必很自豪。有一天他在街上就看到了個人,看樣子是個工人,只見精瘦的三號身材,有點貓兒臉,臉上表情率真無邪,三十歲年紀,戴一頂褪色的舊軍帽,穿一身褪色的舊軍裝,腰間扎著皮帶,一根繩子把一個銅號斜掛在身旁,銅號上系著紅綢子,隨著他的匆急的步子而飄動著。想必就是每天按時吹號的角色,然而“三月鎮(zhèn)反”當中并無其人,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這種積極性真是有點不同尋常。他停下腳步觀看著這個自覺的吹號人走過去,這個人發(fā)覺受到他的注視,就朝他一笑,隨即又只管匆急地走路,一種重任在肩的樣子。
沒想到,路邊也有人在觀看他,是公檢法軍管會主任姜順堂,向他招呼說,好久不見你了,到我那里去談談,怎么樣?他漫應了一個“好”字,姜順堂就立即落實時間,說,下午三點,到我的辦公室去,我們關起門來吃茶,如何?他無可推辭,就答應了。
下午,他進了姜順堂的辦公室,姜順堂掩上門,請他坐下,給他泡了茶,頭一句話問他:你認得那個吹號的人嗎?他說不認識,他只是從那個人的那身裝扮,估計就是每天在軍管會里吹號的人。姜順堂說,對,他就是每天在軍管會里吹號的人,所謂的“控告團”在里面二號小樓上設立了宣傳站,有擴音器材,有工作人員,這個吹號的,據(jù)我們掌握,不是工作人員,但每天都去,按時吹號。他問,這個人過去當過吹號的兵嗎?姜順堂說,這個人的情況,我們已經(jīng)掌握,叫申恩梅,在山東部隊當過號兵,復員在亭州印刷廠當切紙工,以前是平平常常的一個人,“文革”以來也不活躍,不知道為什么這時候突然有了這樣的積極性,好像趕上了革命的末班車似的。
姜順堂最后一句諷刺話讓他心中暗地一驚。丟過這個話題,姜順堂問他,“控告團”名單上有你啊?他就做了解釋,姜順堂說,我們估計也是這樣的。他們在錯誤道路上越走越遠,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現(xiàn)在我們是投鼠忌器,只好忍耐,但忍耐是有限度的,矛盾終歸要解決。
他聽了無話可說。姜順堂問他,你說呢?他說,我只覺得悲哀。姜順堂問,哪方面的悲哀?他說,說不出來的、整個的悲哀,但我并不是要否定文化大革命。
對他的話,姜順堂點頭表示理解。他問,一個戰(zhàn)士被群眾弄到大街上,是怎回事?姜順堂說,這事情,我們不好出來辟謠,好在有兩派群眾,而不是只有一派,他們這樣說,會有人出來那樣說,那就讓人們自己去辨別真相吧,我們不著急。他們說他們有個工人在農(nóng)機廠里中了槍彈,而且把彈頭送來讓法醫(yī)檢驗,但我們也問過另一面了,人家向我們保證廠里沒有槍支,所以這事情是值得懷疑的,我們現(xiàn)在也不表態(tài),總有弄清楚的一天。
他的心不由得狂跳了幾下,出于誠實,幾乎想把林集告訴他的情況說出來,然而,這豈不是一種告密行為嗎?他雖然不贊成劉克成他們這樣的行為,但他有一種不忍。即使劉克成他們?nèi)绱瞬焕碇堑筋^,像一個已經(jīng)不利而硬要拼打到最后的拳擊手一樣最終倒在地上,他除了悲哀與憐憫,也不會去指責或鄙視他們,那樣做,是別人的事情。現(xiàn)在,一切就只是情感問題了,他守著自己的不愿動搖的情感,而讓自己置身事外。由于自身政治素養(yǎng)和政治經(jīng)驗的不足,也由于對立面勢力的強大并且富有經(jīng)驗,像劉克成他們,看來只是政治舞臺上曇花一現(xiàn)的人物。作為普普通通的群眾,他們做了一回曇花,怒放了自己,這已經(jīng)很值得紀念。
他立即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問,那個戰(zhàn)士后來怎樣?姜順堂說,他們把那個戰(zhàn)士在大街上圍攻了一個多鍾頭,最后送交到我們這里來。我們問了那個戰(zhàn)士,他只是有個親戚在農(nóng)機廠,他是去看望這個親戚的,其它一切他都不明白,他只覺得很不理解,在那種情況下,考慮到紀律,他只有一言不發(fā)。郁老師,在群眾運動中,產(chǎn)生這樣混亂的事情,是不奇怪的,它是社會矛盾的反映,但是,反映了什么呢?反映了劉克成他們困獸猶斗,想找突破口,來扭轉(zhuǎn)敗局。不管他們是不是有預謀有計劃的,他們現(xiàn)在的一盤棋,我們看得很清楚。他們用所謂“控告團”靜坐軍管會,來牽制我們,另一方面就這樣找機會鬧事,要達到的目的,就是讓我們乖乖地屈服于他們,承認他們是亭州響當當?shù)淖笈桑诖舐?lián)合三結(jié)合當中讓他們占據(jù)優(yōu)勢,這樣他們在“文革”以來的錯誤,就可以不算賬了,他們一直最害怕、最反對的,不就是“秋后算賬”嗎?但越是這樣,犯的錯誤就越多,就越是要算賬,不算是不行的,不算,不把他們這種勢力壓下去,社會就安定不下來,就不能恢復正常秩序,天下就會永遠地亂下去,這是任何一個政府最起碼的職責所在,也是親手發(fā)動文化大革命的毛主席不能允許的,從毛主席最近的講話完全可以看得很清楚,可是他們現(xiàn)在連毛主席的話也聽不進去了。在一定意義上,他們其實已經(jīng)走向反面,可以說是帶有特殊性的一種動亂分子。
他暗吃一驚,但無言以對,而且好像他成了劉克成他們的代表在接受這種訓導和警告。他心中有著自己的保留意見,那就是,對這一切,你們不也有責任嗎?歸根到底,你們對“文革”,對這些群眾的態(tài)度,是怎樣的呢?這不也是問題的一個癥結(jié)所在嗎?從這一點來說,他們犯錯誤的原因,除了他們政治上不成熟,就是因為你們的不公正。但看來,所謂公正,站在不同立場,就有不同的公正,所以你們一定不認為你們不公正,而認為你們就是公正,比如三月鎮(zhèn)反,在你們看來,就是必要的、公正的,只不過性急了一些。如果是這樣,那就永遠說不到一塊了,一切只是力量的對比而已。當然,劉克成這些人,也真是讓人恨鐵不成鋼。他發(fā)覺自己心中是一個堅定徹底的革命造反派,并不比包吉他們差,只是包吉他們率直地表現(xiàn)為情緒,由情緒支配著他們,缺少頭腦,亂沖亂撞,像李逵一樣做出“直而不直”的事來,授人以柄。
你給我說說,也許我說得不對呢。姜順堂做出向他請教的姿態(tài)。
你所說的,站在你這一面,是完全對的。他回答。
那么站在當中呢?姜順堂立即敏感地問。
如果能站在當中考慮問題,你們的工作也許能開展得更為順利一些,到將來你們要給他們算賬的時候,也會客觀一些,讓他們口服心服,減少后遺癥。不算賬確實已經(jīng)不可能了,不是你要跟他們算賬,而是客觀形勢的發(fā)展就是這樣,至于什么叫客觀形勢的發(fā)展,只要看看幾個大作家的小說,就可以得到很生動的了解。
哪幾個大作家的小說?
雨果的《九三年》、《悲慘世界》,法朗士的《諸神渴了》,狄更斯的《雙城記》,我所知道的,就是這幾部,其它可能還有。看一看這幾個我們定義的資產(chǎn)階級作家,是怎樣去描寫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的,他們有哪些方面是高度一致的,他們的同情心是在哪方面,他們的批判鋒芒是朝向哪里,他們的文學是不是客觀真實的。作為人民這樣普遍熱烈地參加、發(fā)生了這樣尖銳對立的社會運動,“文革”與法國大革命必然有許多相同相似之處,是可以用這些歷史來作比較的。
姜順堂不說話,體會到他的話意。稍停,對他說,你說的我也都能理解。但政治不是文學,文學也不是政治,政治是極其現(xiàn)實的。就拿你說的法國大革命來說,極其血腥和殘酷,但作家用來寫小說時,就是紙上談兵了。紙上談兵是另一回事,作家的文學情感不能代替歷史,歷史它就那樣了,它是現(xiàn)實的階級力量的對立和搏斗,人民是正義和憤怒的,貴族也是正義和憤怒的。
那么是非呢?他問?
沒有是非,有的只是力量的對比。理由永遠在勝利的一方。歷史就是這樣。文人要成名,就尋找不同的角度去表現(xiàn)歷史,特別會對失敗者、對造反的人們抱理解的態(tài)度,對當權者抱批判的態(tài)度。歷史是從哪個角度都可以表現(xiàn)的。
姜順堂這么說,他無言以對。他是知識分子,他只能是一個紙上談兵的角色。紙與鐵與血,確實不是一回事。他唯有點頭服膺。
回到家中,卻見屋里是兩個女人,而不只是喬麗一個。另一個人是宗進庭的夫人蘭貞。二人的交談顯得親密無間。當一個男人看到兩個女人這樣密切交談時,總是有著一種羨慕和向往。女人之間的心思,比起男人之間,似乎容易溝通一些。
原來,蘭貞是有事情來的,但并不顯得緊張,倒是比較從容。告訴他:下午,“工紅”,也就是“串聯(lián)會”,來了幾個工人,讓老宗跟他們?nèi)チ耍f是到“常委學習班”去集中學習,地點在農(nóng)校。蘭貞說,工人的態(tài)度是和氣的,對老宗是尊敬的,他們是全市最大的工人造反組織,他們說辦這個“學習班”是為了解放干部、實現(xiàn)“三結(jié)合”,這當然是好意,所以我也沒什么不放心的,但是,畢竟他們只是群眾,而不是軍管會,不能代表組織啊。
他說,這情況我一點也不了解,剛才公檢法軍管會的姜順堂約我去談心,也沒談到這件事,看來他還不知道。這事情,我的看法,首先是不要緊張,看樣子你也沒有緊張。目前形勢是要實現(xiàn)大聯(lián)合三結(jié)合,但表現(xiàn)出來的情況,正好相反,兩派之間,街頭上的沖突和武斗事件反而在上升和擴大,這好像倒也是符合某種規(guī)律的。“工紅”他們單方面把常委弄去,這一行動,至少有不妥之處,他們的目的,就是爭取領導干部站在他們一邊,在將來的三結(jié)合當中能支持他們。
蘭貞說,真沒想到,老宗他們又這樣吃香起來了,真是活挨攪!
他說,干部不是任何個人和群眾組織私有的,經(jīng)過運動,團結(jié)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并不是為某一派群眾組織所用,這個道理,太顯而易見了。但從好處講,也可以說,“工紅”造反派這種國家主人公的歷史主動性,倒是令人有點肅然起敬的。
最后這句話似乎有點幽默效果,蘭貞笑了起來,卻讓他的心里暗起一種慚愧,因為他本無意去諷刺劉克成他們。
他不覺就對蘭貞說,現(xiàn)在,中央對運動要“收”了,但亭州的這些工人們,仍然意猶未盡,他們不認為自己犯了“鵲湖事件”這樣的錯誤,就應當灰心喪氣無所作為。他們愿意做“三結(jié)合”這方面的工作,那也是好事。據(jù)我聽到的,“工紅”這樣做這已經(jīng)是第二回,第一回是“一月風暴”之后,他們把市委常委集中在三峰園里學習,為奪權作準備,后來造反派分裂,這事情不了了之,但那一回可能還不包括老宗。蘭貞說,對,那時他們把老宗送進了看守所!他說,唉,這叫做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在就不去說那個了。形勢會越來越好的。
蘭貞說,你把情況這么一分析,我就更放心了。你比一般做老師的,水平要高得多。
他忙說,水平高的人多呢,老宗雖然不當教師,但水平是我們這些啃書本的人不好去比的,這會兒,你在為他擔心,他自己從容不迫,正在那里有說有笑呢。
蘭貞又笑了起來,說,你這一說,我真的完全放心了。你雖然不是造反派,但陰差陽錯的,你認得他們,有機會給我去看看情況,啊?
他答應了蘭貞。蘭貞實際上用“陰差陽錯”一詞來表示了與他們的和解。現(xiàn)在蘭貞已經(jīng)知道他不是造反派了,如果他是的,她仍將和他不共戴天,這是多么可悲啊。蘭貞回家去,他和喬麗送至街頭,揮手作別,看著蘭貞在人行道上走去,形同常人。
他心里說:劉克成啊,你還想把你的“戰(zhàn)術動作”玩到什么時候?
喬麗問,你打算到工人那里去一下嗎?他說,蘭貞來拜托過了,我當然要去看望一下宗進庭,順便也要對劉克成他們適當加以勸說。想不到我在這場運動中,成了這樣特殊的人,好像成為戰(zhàn)國時代的游談說客了,屬于“士”這個階層。我們醫(yī)校,就是培養(yǎng)“士”的一個地方,學生畢業(yè)出來,叫做“醫(yī)士”或“護士”,比起普通工農(nóng),還是優(yōu)越的。現(xiàn)在,普通列兵也稱“士”,叫做“戰(zhàn)士”或“士兵”。在古代,甲士是有身份的人,不等于現(xiàn)在的普通列兵,古代的普通列兵,稱為“徒”,夠不到“士”這個階層。再拿“生”這個字來說,指讀書人,稱為學生,還有“門生”這個詞,都說明“生”這個字代表的級別是不高的,但是現(xiàn)在高等醫(yī)校畢業(yè)的反而稱為“醫(yī)生”,中等醫(yī)校畢業(yè)的反而稱為“醫(yī)士”,這不是顛倒過來了嗎?
喬麗笑道,你以后有機會可以提出你的主張。
他說,那就要被稱為神經(jīng)病了。一個人如果違反習慣的東西,那就是笑話,哪怕他所堅持的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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